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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

  主角:小勃(乐乐)、马先生、乐乐妈

  主题:宇宙是膨胀还是塌缩?人生的真谛

  身患绝症的少年乐乐和妈妈,在经历治病无望后遇到了山中隐居的科学家马先生,马先生告诉他,他得的是类似霍金的绝症。断了后路的乐乐反倒迸发了求生的勇气,改名楚哈勃(小勃),以有限的人生跟随马先生研究天文,并做出了震惊世界的宇宙新发现——地球附近的一小块儿空间正在缓慢地收缩。

  小勃想留给世人的话:活着。

  本文中有关宇宙塌陷的叙述纯属虚构。

  上篇

  (《新发现》女记者白果对楚哈勃的采访,整理稿)

  我的童年曾沉浸在快乐中。妈妈温暖柔软的乳房,梦中外婆喃喃的昵语,去河边玩耍时爸爸宽厚的肩膀,幼儿园特别疼我的阿姨,家养的小猫崽……我一天到晚笑声不断,外婆说:“这小崽子!整天乐哈哈的,小名就叫乐乐吧。”

  但温馨的童年很快被斩断,代之以匆匆的车旅和嘈杂的医院。5岁之后,我走路常常跌倒,玩耍时总是追不上同伴。妈妈,有时是爸爸,带我走遍了全国的著名医院。我习惯了藏在妈妈身后,胆怯地仰视那些高大的白色“神灵”,而“神灵”们俯看我的眼神中总是带着怜悯,带着见惯不惊的漠然。每次医生给出诊断结果时,妈妈总是找借口让我出去。每当这时,我便独自蜷缩在走道里那种嵌在墙上的折叠椅中,猜着屋里在说些什么,模糊的恐惧在幼小的心灵中逐渐膨胀,越来越不可压制……

  后来爸爸从我的生活中突然消失了,我问妈妈,爸爸到哪儿去了?妈妈不回答。妈妈一听我问就哗哗地流泪,后来我再也不敢问这个问题了。

  直到我七八岁时才遇到救星。他的小诊所又脏又乱,白大褂皱巴巴的,但他很有把握地说:“这病我能治,保你除根儿!就是娃儿得受罪,只能以毒攻毒啊,药价也不便宜。”以后的3年里,我们一直用他的祖传药方,把一种很毒的药液涂满我全身,皮肤和关节都溃烂了,以至于一说涂药我就浑身打颤,涂药前妈妈不得不把我的手脚捆到床上。妈妈哭着说:“乐乐你忍忍,乐乐你一定要忍住!这是为你治病啊!”我是个很听话很勇敢的孩子,真的咬牙忍着,一年,两年,三年。到最后一年,我已经不是为自己的性命来忍受,而纯粹是为了安慰妈妈。苦难让我早熟了,懂事了。那时妈妈只有三十六七岁,但已经憔悴得像50多岁的老妇人。我不忍心毁了她最后的希望。

  但这个药方毫无作用。3年后再去找那个神医,他的诊所已经被卫生局和工商局查封了。那天晚上,我们住进了一家阴暗潮湿的地下室旅馆。半夜,我被啜泣声惊醒。妈妈趴在我床边,哭得直噎气,断断续续地低声发誓:“乐乐,妈一定坚持下去,卖肾卖眼也得坚持下去,我绝不让娃儿死在妈前头!”

  这个场景在我的童年记忆中非常清晰,有一种令人痛楚的锋利。那时我刚刚10岁,但已经能敏锐地注意到妈的用词:她说“妈一定坚持下去”,而不是说“妈一定救活你”:她说“绝不让娃儿死在妈前头”,而不是说“一定让娃儿活下去”,显然她打心底里已经绝望了。最后一句话特别不祥,也许妈打算在完全绝望时带上我一块儿自杀。

  记不清那一刻我是如何想的,反正我模糊地觉得,绝不能让妈知道我醒了。我翻个身装睡,泪水止不住往外涌。妈可能意识到我醒了,立即停止啜泣,悄悄回到了她的床上。第二天我们都没有提昨晚的事,妈把我一个人留在旅馆里,自己出去跑了两天。后来我才知道,她真的是去联系卖器官,卖一只肾、一只眼睛或半个肝——她实在是弹尽粮绝了。

  幸运的是她没有卖成。媒体报道了我们的遭遇,然后,妈一生都称之为马先生、我后来喊干爹的那个人出现了。干爹一见面就明明白白告诉我:“乐乐你得了治不好的绝症!”其实我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我想妈妈也知道我猜到了,但我们一直互相瞒着。只有干爹一下子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下手之果断近乎残忍。

  但这个论断彻底改变了我的后半生,还有妈的后半生,也许还有干爹的后半生。

  妈妈应马先生的邀请,带上我千里迢迢赶到了他家——就是这儿,八百里伏牛山的主峰。从山下到马先生的家,一开始是高质量的柏油盘山路,过了著名旅游风景区宝天曼之后是石子路,最后的几公里则是崎岖陡峭的山路。我那时走路已经是典型的“鸭步”了,最后几公里难坏了我和妈。所以,等我俩精疲力竭地赶到马家,见到安着一双假腿的马先生时,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他该如何上下山。我悄悄地想:也许他是被七八个人抬上来的,自打上了山,就压根儿没打算再下山吧。

  吃过午饭,原来的保姆与妈妈作了交接就下山了。马先生让我先到院里玩,他和妈有事商量。我立刻喜欢上了这儿。天蓝得透明,空气非常清新,院子外面紧傍着参天古树,鸟鸣啾啾,松鼠在枝间探着脑袋。后院的竹篱临着百丈绝壁,山风从山谷里翻卷上来,送来阵阵松涛。院子东边是石壁,石缝里有一道很细的山泉,在地上汇出一汪浅浅的清水。向上看,接近山尖的地方,一处裸露的石坎上有一幢精致的白色建筑,球形圆顶上面有一道贯通的黑色缝隙。有一条台阶路与这边相连。后来我知道,那是干爹自己花钱建造的小型天文台。他毕业于北大天文物理系,后来在北京搞实业,做到一家高科技公司的老总,家产上亿。不幸,一场车祸让他失去了妻儿和自己的双腿。康复后,他把大部分家产捐给天文台,换来一架淘汰的60英寸天文望远镜,到这儿隐居下来。在这样高的山上建天文台自然不容易,但这儿远离城市,没有灯光污染,便于天文观测。

  干爹吃了妈妈做的第一顿晚饭,拐着腿领我们到后院,让我们在石桌旁坐下来。我意识到将面临一次重要的谈话,因为妈妈似乎非常紧张,目光不敢与我接触。后来我才知道,下午经过干爹的反复劝说,她勉强同意把病情坦白告诉我,但非常担心我承受不住。干爹笑着用目光鼓励她,温和地对我说:

  “乐乐,你已经10岁了,算得上小大人了,一定有勇气听我说出所有真相。对不对?”

  那时我其实很矛盾,既怕知道真相,又盼着知道。我说:“对,我有勇气。你说吧。”

  但干爹开始时并没涉及我的病,反倒把话头扯得很远:“乐乐,任何人一生下来,都会陷入一个逃不脱的监牢。啥监牢?寿命的监牢,死亡的监牢。每个人都要死的,不管他是皇帝还是总统,是佛祖还是老子。不论是古人的法术还是现代的科技,都无法让人长生不死。人的寿命有长有短,几年,几十年,一百多年,也许明天的科学能让人活一千年,甚至一万年,但终归要死的。不光人,所有生灵也一样。只要有生就必然有死,这是老天爷定下的最硬的铁律。甚至不光是生灵,连咱们的太阳和地球,连银河系,连整个宇宙,最终都会死亡。”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宇宙也会死,我吃惊地问:“宇宙也会死?”

  妈也问了一句:“马先生,你是不是说——天会塌下来?”

  “当然。自从美国天文学家哈勃发现宇宙膨胀后,永恒的宇宙就结束了,只不过这个天究竟如何‘塌下来’,科学界还没有定论。”他叹口气,“你们不妨想想,既然人生下来注定会死,连人类和宇宙也注定会灭亡,那人们再苦巴巴活一辈子,有什么意思?确实没有意思,你多活一天,就是往坟墓多走一步。所以,世上有一个最聪明的民族就彻底看开了,不愿在世上受难,这个民族的孩子只要一生下来,爹妈就亲手把他掐死——这才是聪明的做法,我非常佩服他们。”

  这几句话太匪夷所思,我和妈妈都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不过,我马上在干爹唇边发现了暗藏的笑意,于是得意地大声嚷起来:

  “你骗人!世上没有这样的爹妈!再说,要是这样做,那个民族早就绝种啦!”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哈哈,这就对了!”干爹放声大笑。以后我和妈经常听到他极富感染力的大笑,什么忧伤都会被赶跑。干爹郑重地说:“既然你俩都明白这个理儿,干吗还要我费口舌哩?这个理儿就是:虽然人生逃不了一死,但还是得活着,而且要活得高高兴兴、快快乐乐、有滋有味,不枉来这世上一遭,否则就是天下第一大傻蛋。你们说对不对?”

  我用力点头,“对。”

  “现在该说到你了,楚乐乐。你比别人不幸,患了一种绝症,叫进行性肌营养不良,而且是其中预后最差的假肥大型,现代医学暂时还无能为力。这种病是性连隐性遗传病,只有男孩会得,人群患病比例大约是1/20000~1/3000.病人一般在5岁左右发病,到15岁就不能行走,25~30岁因心力衰竭等原因死亡。”当他冷静地叙述这些医学知识时,妈眼中盈满泪水,扶着我的胳臂微微发颤。干爹瞄了她一眼,仍自顾自说下去:“孩子,现在我把所有真相明明白白告诉你了,你说该咋办?是学那个聪明民族,让妈妈立刻掐死你;还是继续活下去,而且力争活得有滋有味?”

  这个残酷的真相其实我早就差不多猜出来了,但妈一直没有明说,我也抱着万一的希望,在心底逃避着不敢面对。今天干爹无情地粉碎了我仅有的希望。这就像是揭伤疤上干痂的绷带,越是小心,越疼;干脆一狠心撕下来,片刻的剧痛让你眼前发黑,但之后心中就清凉了。干爹微笑着,妈紧张地盯着我。我没有立刻回答,转身看看院外满溢的绿色,心中忽然漾起一种清新的希望。这些年一直与奔波、恐惧为伍,我已经烦透了。我想从今天起过一种新生活,一种明明白白、平平静静的生活,哪怕明知道只能再活10年。而且,支撑我、给我以勇气的其实是一种很简单的想法:既然所有人都难逃一死,那么对于我来说,只不过把那个日子提前一点,仅此而已,又何必整天提心吊胆呢?想到这儿,我有一种豁然惊醒的感觉,回过身,朝干爹和妈用力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妈这才把久悬的心放下,高兴地看看干爹。干爹笑着说: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嘛!一定要快快乐乐地活下去,不辜负你妈给你起的这个好名字。”

  他为我们母子安排了今后,说既然暂时没有有效的疗法,就不要四处奔波了。他会在网上随时查看,一旦医学上有突破就把我送去治疗,即使是去国外,费用也都由他筹措。在此之前我们就留在这儿,妈为他做家务,我随意玩耍。如果想学习,他可以教我文化课,如果不想学就不勉强。最后他说:“说句狠心话,其实能预知死期也是一种优势。比如,乐乐这种情况,就不用到僵死的教育体制下去受煎熬了。”

  我很快就发现,干爹早就给我准备了一个最诱人的玩法:观察星星。那是一座琳琅满目的大宝库,只要一跳进去就甭想出来,十几年根本不够打发的。他自己打小就喜欢浩瀚的星空,但尘世碌碌,一直在商场中打拼,直到失去双腿后才“豁然惊醒”。

  我和妈妈就这样留了下来,对新生活非常满意。妈尽心尽意地操持家务,伺候两个残疾人,开荒种菜,到林中采野菜,跟山民大嫂交朋友,也学会了到网上查医学资料。妈的生活安逸了,我想更重要的是心里不张皇了,她的憔悴以惊人的速度消退,嘴唇有了血色,人变丰腴了,恢复了三十几岁妇人的光彩。有一次我惊叹:“妈,原来你这样漂亮!”妈窘得满脸通红,但心底肯定很高兴。

  妈第一次给干爹洗澡时有点犯难。干爹让她把水调好,再把轮椅推到浴室里,说他可以坐着自己洗。妈稍稍犹豫一会儿,摇摇头说:“不,马先生,这是我该当做的。”随后就扶着干爹进了浴室,把门关上了。

  我在前几年的磨难中已经很“沧桑”了,现在恢复了童心,尽管步履蹒跚,我还是兴致盎然地在山林中玩耍,早出晚归,疯得昏天黑地。每天我都少不了摔上几跤,但毫不影响玩兴。我并没忘记盘桓在十几年后的死期,但有了那次与死神的正面交锋,我确实不再把它放在心上了。

  干爹说要教我观察天文,不过他没有让我立刻从事枯燥的观测,而是给我讲各种有趣的天文知识和故事,先培养兴趣。此后等我真的迷上天文学,我才知道干爹的做法太聪明了。夜晚我们经常不开灯,脚下那个风景区的灯光也常常掩在浓浓雾霭之下,所以方圆百里都沉浸在绝对的黑暗中。天上的星辰非常明亮,似乎可以伸手摘到,很有“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意思。我们三人坐在院里,干爹给我指认天空中横卧的银河,指认几颗行星金木水火土,指认最明亮的几十颗恒星,像大犬座的天狼星、天琴座的织女一、天鹰座的河鼓二(就是牛郎星)、天鹅座的天津四等,就这样不经意间,把天文学的基础知识浇灌到我的头脑里。干爹说:

  “上次我说过,人生逃不脱寿命的囚笼,其实人类身上还罩有很多囚笼呢,像重力的囚笼、可怕的天文距离加光速限制的囚笼,等等。古时候的人类就像是关在荒岛古堡里的囚犯,一生不能离开囚笼半步,不但不知道外边的世界,甚至连自家古堡的外形也看不到,只能透过铁窗,眼巴眼望地偷窥浩瀚的星空。后来人们发明了望远镜,发明了火箭,甚至能把脚印留在月球上,但与广袤的宇宙相比,我们仍然是可怜的蝼蚁。不过话说回来,尽管人类很渺小很可怜,但通过一代代努力,总算窥见了宇宙的一些秘密。比如,知道了太阳系位于银河系的猎户旋臂上;知道了银河系在旋转,旋转中心是在人马座A;知道了本星系、本超星系、总星系,等等。1825年,法国哲学家孔德曾断言:人类绝不可能得到有关恒星化学组成的知识。他当时的想法没错啊,人类怎么能登上灼热的恒星去取试样呢,就是乘飞船去,半路上也烧化了。但仅仅30多年后,人类就发明了天体分光术,将恒星光通过望远镜和分光镜分解成连续光谱,把光谱拍照来研究,通过对各种元素谱线的分析,就能了解恒星的化学成分。”

  干爹又说:“20世纪20年代发现的宇宙膨胀是天文学上最伟大的发现。1914年,天文学家斯莱弗首先发现了恒星光谱图的红移现象,即很多星系的光谱线都移向光谱图的红色端。按照物理学中的多普勒效应,这意味着星体都在远离我们。这一发现把斯莱弗弄得一头雾水——要知道宇宙可一直是静止的啊!非常可惜,他敏锐地发现了红移现象,却没有达到理论上的突破。后来,哈勃经过对造父变星的研究,弄清了几十个星系的大致距离。他把星系距离及斯莱弗的光谱红移放到一张坐标图上,然后在云雾般杂乱的几十个圆点中画出一条直线,就得到了那个伟大的定律——星系的红移速度与距离成正比。这意味着,所有星体都在互相飞速逃离,宇宙就像一个膨胀的蛋糕,其上嵌着的葡萄干(星体)都在向远处退行,距离越远,则相对退行速度越大。告诉你吧,别看我过了追星的年龄,我可是哈勃的哈星族!”

  虽然院子处在绝对的黑暗中,但我仍能“看见”干爹眉飞色舞的样子。“哈勃有一种难以置信的能力,或者说对真理的直觉。他拍的光谱底片并非很好,他也不是一个出色的观察家,但他总是能穿过种种错误、杂乱所构成的迷宫,一步不差地走向最简约的真理;而那些善于‘复杂推理’、执著于‘客观态度’的科学家却常常与真理擦肩而过。哈勃不只是科学家,也算得上是哲学家,是宗教的先知。你想,从这个发现之后,静止的、永生不死的宇宙,还有上帝的宝座,就被他颠覆了,以他一人之力,仅仅用一张粗糙杂乱的坐标图,就给颠覆了!完全可以说,自打这一天起,人类就迈过童年变为成人了,至少也是青年了。”

  我和妈妈听得很起劲儿(我能透过黑暗看见妈和干爹亲昵地握着手)。我高兴地宣布:“妈,干爹,我要改名J我的大名要改成楚哈勃,我也是哈勃的哈星族!”

  干爹朗声大笑,妈也笑。妈说这个名字太怪,干爹说这个名字很好。以后我就真的改成这个大名,连小名也变成“小勃”了。

  干爹开始领我走进天文台。这幢袖珍型的自建天文台相当精致,但那架60英寸牛顿式凹面反射天文望远镜可算是傻大笨粗,整一个上世纪的遗物,黑不溜秋,甚至还配着老式的铜制双闸刀电气开关。它附设的观察台摇摇晃晃,以我的体能要爬上去相当困难,干爹爬起来也不比我轻松。用望远镜观星同样是一件苦差使,这儿自然没有暖气,寒夜中眼泪会把目镜冻在人的眼睛上,长时间的观测让背部和脖子又酸又疼。当镜筒跟随星星移过天空时,底座常有吱吱嘎嘎的响声和不规则的跳动。我首先要学的技巧,就是在物镜跳动之后迅速重新调好焦点,追上目标,这样才能在底片上曝光出边界清晰的斑点或光谱。

  干爹开玩笑说,想当一个好的天文学家,首先得有一个铁打的膀胱,可以省去爬下观察台撒尿的时间——说不定那几分钟就会错过一次千载难逢的观测,让你抱恨终生。我想,对我们两个病残者来说,这一点尤为重要吧。我很快练出了铁膀胱,可以和干爹媲美,只要一走上观察台就整夜不下来,当然前提是晚饭尽量少喝稀的。

  干爹有满满一墙书柜,有书,也有光盘,多是天文学和理论物理学著作。我白天读书,夜晚观察。我学得很快,也越来越痴迷。在暗黑的镜筒中,平时星空中的“眨巴眼”变成安静的、明亮的小圆点,以一种只可意会的高贵冷静俯视着我。我能听到星星与人类之间的窃窃私语。我似乎与它们有天生的相契。干爹满意地说,看咱小勃,天生是“观星人”的胚子!

  干爹说,拥有一架虽然老旧的60英寸镜,可不是每个私人天文爱好者都能有的福分。当然,这与现代化天文台的10米镜或组合式30米镜是绝对没法相比的,所以干爹采取的战略是扬长避短,把观测重点放到近地天体,即100光年之内的星星上。这些天体已经被研究得比较透彻,所以他的研究充其量是拾遗补阙的性质。好在他是业余玩家,干这些纯粹出于“心灵的呼唤”,没有什么“必须作出突破”的压力。

  没人会料到,正是这个冷僻陈旧的研究方向歪打正着,得到了震惊世界的结果。

  开始时,干爹和我挤在一个观察台上,手把手地教我。等我能独立工作之后,有时他便安排我独自值班,他则另有要务——趁机和我妈幽会。我在观察台上曾看见,只要一避开我的视线,两人就会急切地拥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此前,为了照顾我,妈一直和我住在一个房间,但我发现妈有时夜里会偷偷溜出去,直到天明前才回来。爱情滋润了两人,他们的脸庞上光彩流动,那是爱之光辉,藏也藏不住的。不过,妈也老是用那负罪的目光看着儿子,我以14岁的心智读懂了她的心理——尽管我现在过得快乐而充实,但病魔一时一刻也未赦免我。我的病情越来越重,行走更困难,肌肉假性肥大和“游离肩”现象更加明显,连说话也开始吐字不清了。资料说这种病有30%可能会影响智力,但我没受影响,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吧。妈肯定觉得,儿子陷在病痛中,当妈的却去享受爱情(还是偷情),实在太自私。我想这回得由我帮助妈妈了,帮她走出负罪的囚笼,正如干爹带我走出恐惧的囚笼。有一天晚饭时,我当着他们两人的面说:

  “妈,我已经14岁了,想单独住一个房间。”

  妈很窘迫,试探地问我:“可这儿只有两个卧室,你让妈住哪儿?”

  我笑嘻嘻地说:“当然是和我干爹住一块儿嘛,省得你夜里来回跑,还要瞒我,累不累呀?”

  妈立时满脸通红,简直无地自容的样子,干爹也有些窘迫。我笑着安抚他们:

  “妈,干爹,你们互相恩爱、快快乐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以后不必再瞒我啦!”

  妈眼睛湿润了,干爹高兴地拍拍我的后脑勺。从那天起,妈就搬到干爹屋里去住了,只是每晚还会往我这边跑几趟。她终究对我放心不下。

  因为疾病,10岁前我没怎么正经念书,现在我像久旱干裂的土地一样狂热地汲取着知识。15岁那年夏天,我已经读完了天文学研究生的基础课程。干爹对我的观测水平和基础知识放心了,对我的脑瓜儿也放心了。我听他背地里对妈夸我:别看这孩子走路不利落,脑瓜儿可是灵得很,比我年轻时还灵光!他开始正式给我安排观测任务——测量和计算50光年内所有恒星基于“标准太阳”的视向速度。他要求结果尽量精确,换算到红移值的测量上,要精确到0.001埃。

  我那时想不到他是在研究近地空间的宇宙学红移,因为一般说来,只有10亿秒差距(约合33亿光年)之外的遥远星体,才能观察到有意义的宇宙学红移。对于近距离天体,由于它们的公转、自转都能引起多普勒红移和蓝移,而且常常远大于前者,也就无法单独测出宇宙学红移。比如,南鱼座的亮星北落师门,距离地球21.9光年,按哈勃公式计算的红移速度完全可以忽略;而其基于标准太阳的红移速度有6.4千米/秒,完全掩盖了前者。还有,引力红移的数值虽然很小,也足以干扰近地天体的宇宙学红移的测值。

  干爹当时没有透露他的真实目标,只是说,依他近年的观测,这个小区域内的星体似有异常,让我加倍注意。这是个相当繁杂的工作。银河系的恒星大都绕着银河中心顺时针旋转,速度相当快(比如太阳的旋转速度平均为220千米/秒,远远超过宇宙飞船的速度),但恒星彼此之间基本静止,就像在高速路上并排行驶的汽车。天文学家在测量银河系各恒星的运动速度时,为了简便和直观,先假定一个标准太阳,即以太阳距银河中心的标准半径和标准速度并作理想圆运动的一点来作为静止点,再测出其他恒星的相对速度。由于太阳其实是沿椭圆轨道旋转,并非真正恒速,所以它本身相对“标准太阳”来说也有相对速度(法向速度U为-9千米/秒,切向速度、/为+12千米/秒,沿银盘厚度方向的跳动速度W为+7千米/秒),再加上地球上的观测者还在绕太阳运动,所以要想得出基于“标准太阳”的红移或蓝移值,观测值必须作出双重修正。

  好在这基本是前人做过的事,干爹只要求我把它们复核一遍,换算成朝向“标准太阳”的视向速度,这就大大减少了工作量。我进行了3年枯燥的工作,观测、拍照、显影、与摄谱仪的基准光谱进行比照、在电脑中作修正,如此等等。开始干爹还不时来指导一下,等我完全熟悉这些工作后,干爹就撒手了。

  我发现干爹说得不错,这个小区域内的星体确实有些古怪。它们的光谱好像每年都有一个微小的蓝移增量,数值不大,仅仅0.001埃,甚至小于星体的引力红移,观测者一般会忽略它。不过,因为干爹事先提示过,而且它非常普遍,所以我还是紧紧盯上了它。这个蓝移值对应的蓝移速度大约为0.06千米/秒,虽然看起来很小,但若与宇宙学红移相比,却已经够惊人了。可以计算一下,取哈勃常数为50的话,在33光年的大角星处对应的红移速度仅为0.0005千米/秒。

  我18岁那年,测算完了这个区域内所有恒星相对标准太阳的视向速度,结果颇有点儿出人意料——它们都增加了朝向太阳的速度,数值不等,以牛郎星最大。这个现象似乎颇为不祥,倒不是科学意义上的不祥,而是人文意义上的不祥,因为这个古怪区域(包括星体,也包括空间)像是在向里塌陷,而且塌陷中心恰恰在人类区域!

  那时我说话已经相当困难,难以表达这些复杂内容,所以我在电脑上制作了一个表格,打出了扼要的书面结论。生日那天,吃完妈自制的蛋糕,在温馨的生日烛光中,我把干爹4年前留的这项作业交上去了。干爹很高兴我有了处女作,搂着妈的肩膀,认真读我的结论。

  1.以标准太阳为中心、半径三十几光年的区域内,所有星体在扣除原有的U、V、W速度之后,都有一个附加的蓝移速度。其谱线蓝移以16光年远的牛郎星最大,约为-0.016埃。按公式V=C(λ_0-λ_1)/λ_1(式中,C为光速,λ_1和λ_0分别为电磁波发射时刻和接收时刻的波长)计算,则意味着,牛郎星增加了一个14千米/秒的朝向标准太阳的速度。

  2.从牛郎星以远,上述蓝移值逐渐减小,到34光年之外的星体如大角星,就观察不到这种蓝移了。从牛郎星以近的光谱蓝移值也是逐渐减小的,直至为零。

  3.该区域内的星体,其蓝移值不仅随距离变化,也随时间变化,后者大约每年增加0.001埃。

  我忐忑不安地等着干爹的判决。尽管我对自己的观测和计算反复校核过,但……有什么宇宙机理能产生这个塌陷?我没有起码的概念,这一点让我底气不足。干爹看完没说话,拐着腿到书房,取来一张纸递给我。我迅速浏览了一遍,发现上面写着几乎同样的结论,只是用语不同而已,观测值也稍有误差:他说极值点是12光年远的南河三,蓝移速度为11千米/秒。看纸张的新旧程度,显然是在几年前打印的。我喃喃地问:

  “那么这是真的?”

  “看来是的。你验证了我的观测,咱俩的测值有误差,但在可以容许的范围内。”

  “那么……它意味着什么?”

  “你说呢?”

  我摇摇头,“我已经考虑一年了,但毫无头绪。首先会有的想法,是太阳附近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黑洞,正把35光年以内的宇宙,包括星体和空间,拉向中心,造成局部塌陷。但这个假设肯定说不通。首先,这么大的黑洞应该有强烈的吸积效应,有强烈的伽马暴,甚至有可以感受到的重力异常。但什么都没有,太阳系附近一直风平浪静。再者,如果这个假说成立,那么,越接近黑洞的天体,向中心塌陷的速度应该越大,这也与观测结果不符。还有,咱们的测值是以标准太阳为基点,如果有黑洞,那它也必须正好有太阳的巡行速度,才能得出现在的观测结果。但这个突然出现的黑洞只可能是‘外来者’,它闯入太阳系后就正巧获得和太阳一样的速度?这未免太巧了,基本不可能。”

  我看看干爹,又小心地补充一句:“不管有没有黑洞,但……可不敢有这个局部塌陷啊!要是牛郎星以14千米/秒的速度向中心塌陷,34万年后就会和地球撞在一起,甚至早在那之前,咱们这儿就已经变成引力地狱了。不过,也许十几万年后的人类科技有能力逃出去。”

  虽然我咬字不清,但干爹很轻易地听懂了——我们俩在思路上相当默契,他总是能以理解力来代替听力。妈听不懂,干爹向她简略解释了一番,妈吃惊地说:

  “啥子?天要塌?塌到一个洞洞里?”

  干爹笑着说:“先别担心,我说过,这个假设根本说不通,正因为它说不通,我才一直没把我的观测结果公开。咱们得寻找另外的解释。”

  稍后干爹又说,他不相信上述假说还有一个次要原因,虽然不能算严格的反证,但也不能忽略——科学启蒙之前,自恋的人类总把地球当成宇宙中心,是科学破除了这种迷信。现在我们知道,地球或太阳只是极普通的星体,上帝无论在施福或降祸时,都不会对人类另眼相看。可是现在呢,恰恰人类区域是一个局部塌缩的中心!这多少像是“地球中心论”的变相复活。

  虽然我俩坚信地球附近不可能有巨型黑洞,但并不能排除心中的不安。不管怎么说,这个古怪的“蓝移区域”是确实存在的,它给人一种难言的感觉:阴森、虚浮、模糊,就像童年期间我潜意识中对病魔的恐惧。但它究竟是什么机理造成的?随后的3个月里,我和干爹搜肠刮肚,提出了很多假说,讨论后又把它们一个个排除。我俩完全沉迷于此了,想得头脑发木,嘴里发苦。妈说我俩都痴了,连饥饱也不知道了。

  有天夜里,我在睡梦中,好像有什么想法老在脑海的边际处飘荡,似有似无,时隐时现,我正焦急地想抓住它,却忽然醒了,脑海中灵光一闪,有了一个不错的想法。我深入考虑一遍,觉得它是可行的,便爬起来去找干爹。谁知心中太急,我一下子摔到地上,折腾了好久才爬起来。等走进干爹房间,我又摔了一跤。干爹和妈都惊醒了,连忙坐起身来问:

  “是小勃?你怎么了?”

  妈披上衣服把我扶起来。我难为情地说:“没事,我有一个全新的想法,急着告诉干爹——并不是局部塌陷,而是宇宙的整体收缩。是刚刚开始收缩,所以只有近处的蓝移星光能传到地球,现在咱们看到的远处星体,还是没有收缩前发出的光,自然保持着原来的红移。”

  妈微嗔道:“给你干爹说去,我又听不懂。看你猴急的,等不及明天啦?”

  干爹对我的“猴急”非常理解,笑着说:“来,坐床上。不着急,慢慢说。”

  妈把我拉进被窝,挤在她和干爹之间,又从背后搂着我,暖着我因夜寒而变凉的身体。我开始对干爹讲,对于这个灵光忽现的想法,我的思路倒是已经捋清了,但因吐字不清,想把它表达清楚也不容易。最后好歹讲清楚了,大致想法是这样的。

  1.附近并没有什么黑洞和局部塌陷,是全宇宙刚刚开始整体收缩,由宇宙学红移急剧转变为宇宙学蓝移,据我推算,收缩仅仅开始于34年前——我们这一代“正巧”赶上了这个宇宙剧变!至于宇宙整体收缩的产生机理,天文界已经有很多假说(临界质量、暗物质等),我这里先不说它。

  2.由于收缩是加速的,所以蓝移值随时间增加。

  3.各星体的蓝移值(基于标准太阳的),其大小变化有两个相反的趋向:a。仍按哈勃揭示的规律,蓝移速度与距离成正比,即蓝移速度等于距离乘某个常数。但这个常数远大于哈勃常数(所以近地天体的蓝移也能测出)。b。蓝移值又随距离减小,因为收缩并非恒速而是加速的,所以离我们每远1光年的星体,我们看到的就是它更旱一年的较小蓝移值。这点与哈勃定律不同,哈勃所描述的宇宙膨胀,至少在若干亿年内可以认为是匀速的,不存在时间效应。

  上述两个因素综合,可列出一个关于距离和时间的二元二次方程,精确计算出某年某星体的蓝移值。今年的计算结果是,蓝移速度在大约16光年远的牛郎星达到极值,为14千米/秒。这与观测值完全吻合。

  4.收缩是34年前刚刚开始的,那么,34光年处的星体如大角星,我们今天看到的还是它们在34年前、正处于变化拐点的光,既无红移也无蓝移;34光年之外的星体仍保持着哈勃红移(因数值太小而观察不到)。因此,所谓的“宇宙局部塌陷”只是假象,是“有限的收缩时间”加上光传播花费的时间所造成的。

  我补充一句:“干爹,咱俩的观测值不大一样,你说是观测误差,其实不是。咱俩测的都完全准确,只不过你的数值是4年前的。我算了一遍,如果按4年前的时间参数代入我说的公式,正好符合你的测值。”

  干爹耐心听完,笑着摇摇头,“想法很有趣,逻辑框架基本能够自洽,但有一个重要的隐性条件你没有满足,而这一条足以否定整个假说。”

  “什么隐性条件?”

  “宇宙的尺度至少是150亿光年,不可能同时由膨胀改为收缩。这基于科学界一个普遍认可的假定,那就是:能导致宇宙同步变化的因素,不管它是什么,其传播速度都不可能高于光速。天文学家早就把这点共识用于实际工作,比如,假如你观察到一个遥远星系在10年内整体变亮了,那么该星系的尺度就绝不会大于10光年。”

  他说的是人尽皆知的规则,但我以初生牛犊的勇气表示不服:

  “干爹,我知道这个规则,但咱们说的现象不在其中。假如有一个完全均匀的气球,被完全均匀的高压气流胀大,那么在气球弹力和内压力平衡的瞬间,气球的每个区域当然会同时停止膨胀,哪怕它有150亿光年那么大。”我斟酌了一下用辞,补充道:“不妨把你说的规则稍作补充:导致宇宙同步变化的因素,不管它是什么,其传播速度都不可能高于光速,但因内禀性质而导致的变化除外,内禀同步状态不受最大光速限制。干爹,我可以打个比方:这就像是量子理论中的孪生粒子,它们组成一个相关系统,对一个粒子所做的观测能瞬时导致另一个粒子选择到‘正确’状态。这种作用是超距的,不受最大光速限制。关于孪生粒子的内禀同步,在科学界已经没有异议了呀。”

  我又补充道:“而且,哈勃天文望远镜的观测早就确定宇宙是各向同性的,是内禀均匀的。”

  干爹被我这个大胆的提法震住了,沉默了很久。我表面平静,可内心却在急迫地等待着,妈奇怪地打量着我们俩,屋里静得能听见心跳声。干爹终于开口了:

  “如果……只要……承认你的公理,那你的假说……还是能自治的,而且还捎带解决了那个逻辑困难——塌陷中心(黑洞)必须正巧具有220千米/秒的巡行速度的困难。因为若是宇宙整体收缩,那有没有这个速度并不影响观测值。小勃,你的思维很活跃,天马行空,真的很难得。”

  但我能看出他仍旧有些勉强。后来他坦言道:“说实话,我还是不大喜欢这个假说。它同样有‘人类中心论’的味道,现在不是空间上的中心了,而是时间上的——在150亿年的宇宙膨胀中,怎么恰巧就让咱们赶上宇宙开始收缩的这一刻呢?未免太巧了!”他摇摇头,“但这个反驳没有多少力量,世上还是有巧合的,不能一概否认。咱们再想想吧。”

  在这之后的两天时间里,家里始终保持着古怪的安静,我和干爹都默默思索,就像是老僧闭关修炼。妈后来觉得不对劲儿——这种安静怎么有点儿阴气森森的味道?她终于忍不住小心地问干爹:

  “马先生,到底出啥事了?我看你俩的表情都不对头。”

  干爹笑笑,“没啥事。小勃提出的那个新想法有可能是对的,只是不大吉利——比原来的想法更不吉利。我们原认为宇宙是局部塌陷,那么在十万年或几十万年后,人类的科技水平也许还能逃出这片地狱;现在小勃说宇宙是整体收缩,那人类能往哪儿逃?科技再发达也无处可逃了。”

  “这有啥关系?你早就说过,宇宙最终会灭亡的嘛。”

  “对,我是说过。但我那时说的是宇宙的‘天年’,死亡是几十亿几百亿年后的事;而现在小勃说宇宙得了绝症,会在几十万年后死去,就像……”

  他没把这句话说完,我平静地接上了他的话:

  “就像我。比我还惨。宇宙的新寿命只是原来那个‘天年’的1/10000.”

  妈的表情僵硬了一下,但立即机敏地转圜,“那也没啥,还有几十万年嘛。人们还能蹦跶几十万年,离死早得很呢。咱小勃虽然得了绝症,这些年也过得很快活、很充实、有滋有味。娃儿你说对不对?”

  “对。干爹,谢谢你。多亏你当年一刀斩断我的退路,这些年我活得才有意义。”我半开玩笑地说,“要不,咱们也给世人照样来一刀?世人不知道会感激咱们还是恨咱们。”

  干爹也以玩笑回应:“如果是当报喜的喜鹊,可以尽早。咱们是当报祸的乌鸦,还是谨慎一点,再验证验证吧。”

  之后,我俩用3年时间做了慎重的验证。其后的验证倒是相当容易,这就像所有的科学发现,在找到核心机理之前,已有的数据和现象如一团乱麻,似乎永远理不清;但在找出核心机理之后,所有的脉络都一清百清,哪怕仅仅想找一个反证都办不到。这正是科学的魅力所在。现在,只要承认我提出的假说,那么,星体基于标准太阳的蓝移就是关于距离和时间的二元二次方程,初中生都会计算。我们算出了今后3年的变化值,又用观测值作了对比。两者极为符合。3年之后,可见的蓝移区域也如预言向外扩展了3光年,以至于你想再怀疑这个假说都不好意思。干爹慢慢地不提他的“最后一点”怀疑了。

  其实,从内心讲,我们但愿自己错了,但愿这个“绝症”并不存在啊!

  这3年的观测是干爹做的,我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我爬上观察平台。干爹那个轮椅现在让我用上了。大部分时间我歪在轮椅上或床上,说话吐字也更困难。妈和干爹被逼着学会了读唇术,谈话时,他们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嘴唇。这年我21岁,看来大限将至,死神已经轻声敲门。妈这些年也想开了,没有表现得太悲伤,至少没有痛不欲生的样子。她一有时间就坐在我的床边,拉着我的手闲聊。因为我口齿不清,交谈起来比较困难,更多是她一人说话。她总是回忆我儿时的场景、儿时的快乐,甚至以平和的口吻,回忆那个在绝症儿子面前当了逃兵的男人。

  我贪婪地听着,贪婪地握着妈的手,也贪婪地盼着干爹从天文台回家的脚步声。我是多么珍惜在世上的时间啊!

  但我终于觉得,该对两位老人留下遗言了。那天,我把二老唤到我的床前,努力在脸上保持住笑容——不知道效果怎么样,我的面肌也不听话了。我缓慢地说:

  “干爹,妈,趁我还能说话,预先同你们告别吧。”两人都说,孩子有什么话你就说吧。“第一,你们不要哭,我这几年过得很充实、很快乐、有滋有味。我要谢谢妈,谢谢干爹,也谢谢命运,我的病没有影响智力,这是命运对我最大的厚爱。”

  妈含泪说:“小勃,我们不哭。我们也谢谢你,你是个好孩子,咱们能娘儿俩一场是我的福分。”

  干爹说:“我同样要谢谢你。你让我的晚年更充实了。”

  “妈,干爹,你们结婚吧。”虽然我对名分之类并不看重,而且亲爸失踪后,妈一直没与他解除婚姻关系,但我还是希望她和干爹有个更圆满的结局。妈和干爹互相看看,干爹握着我的手说:

  “好,我俩也早想办了,这几天就办。”

  “还有那个研究结果,公布了吧。不必太忧虑世人的反应,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你当年果断地把真相捅给我,长痛不如短痛。”

  “好的,我明天就公布。”他想了想,“该有个正式的名字吧。叫什么呢?叫某某定理似乎不合适,就简单地命名为‘楚一马发现’吧。我想,对于人类的命运来说,这个发现的重要性也许不亚于哈勃定理。”一向达观的干爹略显苦涩。我知道苦从何来——缘于这个发现中内含的悲剧意蕴。

  “干爹,干嘛把你的名字放在后边?是你首先发现的。万事起头难,我一直非常佩服你眼光的敏锐,不是你的指引,我十辈子也想不到盯着这儿看。”

  “但你首先揭示了其核心机理,这一步更难。孩子,你不愧叫‘楚哈勃’这个名字。你和哈勃一样,能透过复杂的表象,一步不差地走向最简约的真理。唉——”

  我敏锐地猜出他没说的话:可惜,这个天才脑袋要随一具劣质的肉体而毁灭了。干爹怕伤我心,把这段话咽了回去,其实何必呢,这才是对我最深刻的惋惜、最崇高的赞誉。在这个世上,妈最亲我,但干爹与我最相知。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早夭是个哲理意义上的隐喻:灿烂的人类智慧之花也要随着宇宙的绝症而过早地枯萎了。

  我和干爹没有再谈署名先后的问题,那类世俗的名声不值得我俩多费心。现在,虽然我对生死早已看淡,但仍免不了淡淡的悲凉。这是超越个人生死的悲凉,就像节奏舒缓的低音旋律,从宇宙的原点发出,穿越时空而回荡到永恒,死亡的永恒。我笑着对二老说:

  “好,我的话交代完了,我可以画句号了。”

  从第二天起,妈和干爹开始按我的话去忙:妈登报和我亲爸解除婚姻关系(因一直失去联系没法正常离婚);和干爹办结婚登记;准备简朴的婚礼;向两家亲友发喜帖;干爹在网上公布“楚一马发现”。后来我和干爹知道,此前已经有天文学家发现了这个小区域的异常,并在圈内讨论过。但他们是循惯例测算各恒星的U、V、W速度,没有换算到朝向标准太阳的视向速度,所以没能得出我们的发现。我想更重要的原因是要命的思维惰性:所有人已经习惯了宇宙的永恒(几百亿年的宇宙寿命可以算是永恒了),即使在知道宇宙膨胀之后,这个动态过程也近乎是永恒的,没人想到我们“恰恰”赶上了宇宙刚刚开始收缩的时刻。所以,虽然他们觉察到了异常,却想当然地把它限定在“局部空间”内,于是钻进这个死胡同里出不来了。

  理所当然,“宇宙得绝症”的消息震惊了世界,天文界圈外的反应比圈内还强烈。且不说那些常常怀着“末世忧思”的智者哲人,就是普通百姓,也如被摘了蜂巢的群蜂,乱作一团:天要塌了?天真的要塌了?人类无处可逃了?很多国家中宣扬世界末日的邪教团体像被打了强心针,大肆招兵买马,组织了七八次集体自杀,人数最多的一次竟达3000人。也有比较欣慰的消息:五大国集体声明永远放弃核武力;以色列主动从戈兰高地撤兵,与阿拉伯人握手言和;印度与巴基斯坦永久性开放边界。

  我想这种失去蜂巢的纷乱是暂时的,十年八年后蜂群就会平静下来,找到新的家园,找到新的生活方式,就像我11年前那样。

  “楚一马发现”公布后,各家媒体发疯般寻找这两名“神秘”的发现者。我们对外只留了邮箱,没有公布具体住址,倒不是刻意神秘,只是不想被打破山居的平静。当然我们也没成心抹去行踪,如果记者们铁下心要找,还是能找到的,通过宽带公司就能查到。只是我没想到,第一个成功者是位女福尔摩斯,《新发现》杂志的科技记者:很年轻,自报25岁,比我大4岁,依我看不大像;蛮漂亮,穿衣很节约布料;性格非常开朗,短发,小腿肌腱像男孩子一样坚实。当这位一身驴友打扮的白果小姐大汗淋漓地爬过最后一段山路,终于发现阿里巴巴的山洞时,人没进来,先送来一串兴奋欲狂的尖叫:

  “终于找到啦!我成功啦!哈哈!”

  干爹后来揶揄地说,《新发现》派这么一位角色来采访沉重的世界末日话题,真是反差强烈的绝配。

  白果在这儿盘桓了整整7天,还赶巧参加了二老的婚礼。至于对那个话题的采访,我因为说话困难,只有让干爹——我对继父总改不了称呼——全面代劳,但她显然对我更有兴趣,7天中大部分时间都粘着我。我想我能猜到她的心思:对于我这种患绝症的特殊人物,应该能多挖到一些“新闻眼”吧。比如,她可以使用这样耸人听闻的文章标题:《一位绝症患者发现了宇宙的绝症!》,等等。

  但不管她是出于什么动机,反正她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姑娘,让你无法狠心拒绝。我尽心竭力地配合她的采访,妈当翻译,用了近7天时间,讲述了“楚一马发现”的前前后后,实际上(我后来才意识到)还捎带着梳理了我短短的一生。“一生”,这个词我想我已经有资格使用了,至少误差不大了。我以旁观者的心态这样想着,戏谑中略带悲凉。

  采访最后,白果问我:

  “楚先生,让咱们来个最后结语吧。你作为一个余日无多的绝症患者,却悲剧性地发现了宇宙的绝症。以这种特殊身份,你最想对世人说一句什么话?”

  “只一句话?让我想想。干脆我只说两个字吧,这俩字,一位著名作家,余华,几十年前已经说过了,那是他一篇小说的题目……”

  “等等。余华老先生的作品我大多拜读过,让我猜一下。你是说——《活着》?”

  “对,这就是我想留给世人的话:活着。”

  活着。

  活着!

  白果说读过这本书,不知道她是否记得一个细节:小说中一个小人物说过这样的台词——当时他站在死人堆里向老天叫阵,说,老子一定要活着,老子就是死了也要活着!

  下篇

  (白果的回忆)

  22年前的这篇采访是我的呕心之作。小勃曾揶揄我,说我那些天一直粘着他,是想在绝症患者身上挖新闻眼。他没冤枉我,开始时我的确有这个想法,是出于记者的本能吧。但随着访谈深入,我已经把新闻眼、炒作之类世俗的玩意儿统统扔到爪哇国了,以这篇文字的分量——以楚哈勃短短人生的分量,根本不需要那类花里胡哨的翎毛。他那时的身体情形已经相当悲惨:心力衰竭、呼吸系统顽固性感染、肌肉萎缩,病魔几乎榨干了他身体里的能量,只余一个天才大脑还在熊熊燃烧。我几乎能感受到他思维的热度,也能感受到他生命的热度。他那年不足21岁,从外貌上看显然比这个生理年龄沧桑多了,而他的人格更沧桑,有超乎年龄的沉稳、睿智,不用说还有达观。

  不光是他,我发现他的家人们有一个共同的独特习惯:从不忌讳谈论死亡。楚哈勃、马先生自不必说,就连小勃的妈妈也是如此,她是天下最好的母亲,为病残的儿子燃尽了一生的爱,但她也能平静地当面和儿子谈他的后事。

  我一气呵成把文章写好,又用半个晚上作了最后的润色,从网上发回报社去。一向吹毛求疵的总编大人很快回了话,不是用MSN,而是用手机,这在他是很罕见的。他对文章大声叫好,说它简直是一团“冷火”,外表的冷包着炽热的火。他决定马上全文刊发。总编只提了一点修改意见,说我在结语中当面直言楚哈勃是“余日无多的绝症患者”,是不是太冷酷?至少读者会这么认为的。我稍稍一愣,这才意识到短短7天我已经被那个家庭同化了,已经能平静地谈论死亡了。我对总编说,不必改,他们从不忌讳这个。

  总编主动说,我可以在他家多留几天,看能不能再挖出一篇好文章。我想该挖的我已经挖过了,但既然总编这样慷慨,我乐得再留几天陪陪小勃,也欣赏一下山中美景。小勃妈对我很疼爱,虽然她一人要照顾两个病人,但还是抽时间陪我在山中转了半天。这半天里,我又无意中有了两个沉甸甸的见闻。

  见闻之一:这座山上有细细的清泉流挂,碰到凹处积成一个水池;然后变成细细的清流,再积出一个水池。如此重复,就像一根长藤上串了一串倭瓜。我们循着这串倭瓜自下而上地观赏。水池都是石头为底,池水异常清洌,寒气砭骨,水中几乎没有水草或藻类,却总有二三十条小鱼。这种冷水鱼身体呈半透明,形似小号的柳叶,悬在水中如在虚空,影布石上,倏忽往来,令人想起柳宗元《小石潭记》所描写的胜景。我向水面撒几粒面包屑,它们立即闪电般冲过来吞食,看来是长期处于饥饿状态。我好奇地问伯母,古人说水至清则无鱼,这样清澈的水,温度又这样低,它们是怎么活下来的?小勃妈说不知道,老天爷自然给它们安排有活路吧。

  再往上爬,几乎到山顶时,仍有清泉,有水池,池中仍有活泼的小鱼。但俯看各个水池之间连着的那根“藤”,很多地方是细长而湍急的瀑布,无论如何,山下的鱼是无法用“鲤鱼跃龙门”的办法一阶一阶跃上来的,那么,山顶水池中的冷水鱼是哪儿来的?自己飞上来,鸟衔上来,还是上帝开天辟地时就撒在山顶了?我实在想不通,小勃妈也不知道。那么,等我回北京再去请教鱼类专家吧。

  大自然中生命的坚韧让我生出宗教般的敬畏。

  见闻之二:快到家时,就在小勃家和天文台之间,一处面临绝壁的平台上,我看见一个柴堆,用小腿粗的松树圆木堆成整整齐齐的井字垛,大约有肩膀高。我问伯母,这是你们储备的干柴吗?怎么放这么远?小勃妈摇摇头,眼睛里现出一片阴云,但很快就飘走了。她平静地说:

  “不,是为小勃准备的。他交代死后就地火化,骨灰也就近撒在悬崖之下,免得遗体往山下运了,山路陡,太难运。”这位当妈的看着我的表情,反过来安慰我,“姑娘你别难过,俺们跟‘死’揉了一二十年,已经习惯了。”

  “阿姨我不难过。小勃的一生很短暂,但活得辉煌死得潇洒,值!”我笑着说,“其实我很羡慕他,不,崇拜他,是他的哈星族!我也要学小勃改名字,叫白哈楚哈勃。”

  阿姨被我逗笑了。

  这是我在此地逗留的最后一个晚上,明天就要和他们三人告别,和山林告别,回到繁华世界,重做尘世之人。夜里,我睡在客厅的活动床上,难以入眠。听听马先生卧室里没有动静,而小勃屋里一直有轻微的窸窣声,我干脆推开他的屋门,蹑足走近床边,压低声音问:

  “小勃你睡着没?你要没睡着,咱俩再聊一晚上,行不?”

  小勃没睡着,黑色的瞳仁在夜色中闪亮,嘴唇动了动。他是说“行”,这些天我已经能大致读懂他的口型了。

  我没让他坐起身,仍那么侧躺着,我拉过椅子坐在他面前,与他脸对脸。怕影响那边两位老人,我压低声音说:

  “小勃,你说话比较难,这会儿又没灯光,看不清你的口型。那就听我说吧。我采访了你的前半生,也谈谈我的前半生,这样才公平,对不?”

  小勃无声地笑(大概认为我竟自称“前半生”是倚老卖老),无声地说:“好。你说,我听。”

  我天马行空地聊着,思路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我说我和你一样,从小乐哈哈的,特别爱笑。上初中时,有一次在课间操中,忘了是什么原因发笑,正巧被校长撞见。按说在课间操中迸一声笑算不上大错,问题是我笑得太猖狂,太有感染力,引得全班女生笑倒一片。校长被惹恼了,厉声叫我跟他到校长室去。我爸爸也在本校任教,有人赶忙跑去告诉他:不得了啦,你家小果不知道犯了啥大错,被校长叫到校长室了,你快去救火吧!我爸神色不变安坐如常,说:没关系的,能有啥大错?最多是上课时又笑了——真是知女莫若父啊!

  又说:我不光性格开朗,还特胆大,游乐场中连一些男孩子都不敢玩的东西,像过山车、攀岩、急流勇进等,我玩儿个遍。大学时谈了个男朋友,就因为这件事吹了。他陪我坐了一次过山车,苦胆都吓破了,小脸腊黄,还吼吼地干呕。按说胆子大小是天性,怪不得他,而且他能舍命陪我,已经很难得了,但我嫌他太娘儿们,感情上总腻腻歪歪的,到底和他拜拜了,说来颇有点儿对不起他。连我妈也为这个男生抱不平,说:你这样的野马,什么时候能拴到圈里!我说干嘛要拴,一辈子自由自在不好吗?

  时间在闲聊中不知不觉溜走,已经是深夜了。我忽然停下来,握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说:

  “小勃,明天我不走了,永远不走——不,在你去世前不走了。我要留下来,陪你走完人生的路,就像简·怀尔德陪伴霍金那样。你愿意不?考虑5分钟,给我个答复。可不要展示‘不能耽误你呀’之类的高尚情操,我最腻歪不过——相信你不会。喂,5分钟过去了,回答吧。噢,等等,我拉亮灯好看你的口型。”

  我拉亮灯。楚哈勃眼睛里笑意灵动,嘴一张一合地回答我:

  “非常愿意。我喜欢你。只有一个条件。”

  我不满地说:“向来都是女生提条件,你怎么倒过来啦?行,我答应你。说吧,什么条件?”

  “你留下来,必须内心快乐,而不是忍受苦难,不是牺牲和施舍。考虑5天再回答我。”

  我笑嘻嘻地说:“哪儿用考虑5天?我现在就能回答:没错,我想留下来,就是因为跟你们仨在一块儿快乐,因为我喜欢这里的生活,它和世俗生活完全不一样,返璞归真,自由无羁,通体透明,带着松脂的清香。我真的舍不得离开。告诉你,如果哪天我新鲜劲儿过了,觉得是苦难,是负担,我立马就走。行不?简·怀尔德后来就和霍金离异了嘛。”

  小勃的手指慢慢用力握我,脸上光彩流动。我们俩欣喜地对望着,我探起身吻吻他。外边有脚步声,小勃妈来了,她每晚都要帮儿子翻几次身以预防褥疮。我说:

  “伯母让我来吧,我已经决定留下来,陪他走完人生。你儿子还行,没驳我的面子。”

  小勃妈有点儿不相信,看看我,再看看儿子,然后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说:

  “我太高兴了,太高兴啦!马先生!马先生!你快过来吧,白果要留下不走了!”

  马先生匆匆装上假腿赶过来,也给了我一个热烈的拥抱。

  第二天8点,我向总编通报了我的决定。那边半天不说话,我“喂”了两声,心想总编大人这会儿一定把下巴都张脱了。他难得慷慨一次,放我3天假,结果把一位主力记者赔进去了。但他不愧为总编,等回答时已经考虑成熟,安排得入情入理:

  “好,白果,我祝福你。记着,我这儿保留着你的职位,你只要愿意,随时都能回来。你今后的生活可能很忙碌,但尽量抽时间给我发来几篇小文章,我好给你保留基本工资——你留在山里也得要生活费啊,我怕你在爱情狂热中把这件‘小事’给忘啦。还有,什么时候办喜事,我和同事们一定赶去。”

  最后,他感慨地说:“白果,年轻真好。我真想再年轻一回,干一件什么事,只需听从内心呼唤而不必瞻前顾后,那该多‘恣儿’!”

  “谢谢你老总。拍拍你的马屁吧:你是世上最好的老总。”

  我不光碰上了好老总,还有好父母。父母对我的决定虽然不赞同,怕我吃苦,也尽心劝了两次,但总的说还是顺畅地接受了,也赶来山里,高高兴兴地参加了我们的婚礼。

  我的生活之河就这样来了个突然的折转,然后在山里汇出一池静水。婚后,我照顾丈夫的起居,推他到院子里晒太阳,和他聊天(大半时间是我说,他听),学会了输液(小勃因卧床太久,常因肺积水而引发肺炎),也没忘记挤时间写几篇小文章寄给编辑部。那边每月把基本工资寄来,虽然比较菲薄,但足够应付山中简朴的生活。婆婆和我一块儿照顾小勃,公公仍然每晚去天文台观测,以继续验证“楚一马发现”——想来世界上所有的天文台恐怕顾不上其他课题了,都在干这件关乎人类生死的大事吧。据公公说,验证结果没什么意外,那个“可见的”蓝移区域,正按照小勃给出的公式逐年向远处扩张,蓝移峰值也向外移动。这是小勃在学术上的胜利,是一个不幸者的人生胜利。当然,我们宁可不要这样的胜利。

  一年半过去了,我们确实过得很快乐。爱情无比绚烂,可惜它并不能战胜病魔,小勃的身体越来越差,顽固的间歇性高烧、呼吸困难、瘦骨嶙峋,唯有思维一直很清晰。到了第二年的深秋,有一天晚饭后,他突然把我们三个人都唤到他床前。我们知道他有重要的话要说,都屏住气息盯着他的嘴唇。近来,由于说话越来越难,他已经习惯了以电报式的简短语句同我们对话,而我们也学会了由点而线地猜出他的话意。他说:

  “我……快乐……谢谢。”

  他是说:我的一生虽然短暂,但它是充实快乐的,谢谢三位亲人了。

  “累了……想走……快乐地。”

  亲人们哪,我热爱生活,但我确实累了。如果生存不再是幸福,那就让我快乐地走吧。

  我们都不忍心,但也都知道,以小勃的秉性,他决定结束生命肯定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别人是劝不转的,我们都没劝。他用目光盯着我,说:

  “一束毋忘我……新家庭……一定……不许当傻蛋……”

  我的妻子,我的爱,永别前我想送你一束毋忘我花,让我永远活在你心中。但我死后你一定要下山,建立新家庭,寻找新生活新快乐。绝不能在山中苦守,不许做天下第一大傻蛋!

  我俯下身,让他看清我的笑容,“放心吧,我一定永远记住你,也会很快建立新家庭。不守寡,不当大傻蛋,让你在天堂里也能听到我的笑声。”

  他显然很满意我的回答。婆婆对他柔声说:“孩子,我们听你的。我事先就准备了安眠药,你要是决定了时间,就告诉我。”

  小勃在眼睛里笑了,“明早……吧。”

  亲人们,我要走了,让我陪你们最后一个晚上,然后再看最后一次日出吧。

  公婆恋恋不舍地离开,把最后一点时间留给我们小两口儿。想来两位老人今晚一定是无法入睡吧,我和小勃当然也是如此。我们握着手,默默地对望,什么话都不用说了。隔一段时间我就探身吻吻他。后来,不知不觉地,小勃的目光越过了我,盯着遥远的地方,他的目光越来越专注,越来越炽热。我想他的思维已经飘离了我,飘离了世俗世界,飞到了宇宙原点,飞到了时间和空间的开端。我悄悄坐着,不再吻他,不打扰他的静思。我们就这样待到了凌晨,忽然我觉察到小勃的手指在用力,便俯身盯着他的眼睛和嘴唇:

  “小勃,你要说话吗?”

  “嗯……爸来。”

  我赶紧去唤公公。近两年来,我与小勃早已心意相通,我猜他喊爸来,肯定是萌生了什么科学上的灵感。因为,在理解科学术语或进行理性探讨时,公公更容易听懂他的话。爸来了,妈也来了,一左一右坐在他床边。此刻,小勃的目光中没有我们,他仍盯着无限远处,电报式的短语像井喷一样快速地涌出来,公公手不停挥地记录着:

  “一个新想法。暴涨……转为正常膨胀,孤立波……几个滴答……超圆宇宙……边界反射……扫过内宇宙……多次振荡……离散化,仍是全宇宙同步……内禀决定……仍符合观测值。可验证……盯着……塌陷中心……蓝移会消失……”

  他艰难地说了这一大通话,才停下来休息。又想了想,一丝微笑从他脸上掠过,有如微风掠过湖面,随后加了一句:

  “地球中心论……没有了……”

  这些话对妈来说不啻天书,我嘛相对好一点,能约略听出他是对“楚一马发现”作出修正:宇宙确实在整体收缩,但这种收缩可能只是一个孤立波,从宇宙一闪而过。它是从宇宙的暴涨阶段产生的,在宇宙边界多次反射,一直回荡到今天。大致是这么个意思吧。爸皱着眉头,盯着记录纸,沉思着。沉思很久后,爸朝小勃点点头:

  “你的思路我基本捋清了。容我再好好想一想。”

  公公回到书房,关上了门。我内心深处喜不自禁——有这件事岔着,小波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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