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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子阴之西

  两天后,公安局派驻特车厂的人员,包括“保护”池小曼的两位女警,全部撤出了。对葛玉峰之死的调查走进了死胡同,那次仝宁约见许剑也没能解开这个死结。葛的死亡肯定有猫腻,池小曼身上也有无法解释的疑点,这几点共识一直没动摇。但随着调查的深入,警方发现越来越难把疑凶的身份锁在哪个人身上,比如:池小曼。

  尸检没有发现问题。许剑想起,小曼曾恳请葛大姐不要解剖尸体,那时所有人都怀疑她的动机。但既然尸体没问题,也许她确实是为死者考虑,想让丈夫落个全尸?她为此甚至不怕加重警方对她的怀疑?

  虽然有种种疑问,但按照“无罪推定”的原则,此案还是按自杀结案了。

  葛大姐自然不能认可这样的结果,又来厂里哭闹了两次,还到公安局大门口跪地求愿。但她提不出有力的理由,最多只是把池小曼的“偷汉”公开化了,弄得特车厂人人皆知。葛大姐在哭闹中还说了一些过头话:公安局长一定吃贿赂啦,办案人员被那个狐狸精迷住啦。这些过头话弄得原来同情她的人也烦了。她第二次来哭闹时,厂保卫科强制性地把她劝走,并警告说:“有什么疑点尽可向公检法反映,不能这样毫无根据地胡闹,再闹的话,就要定你扰乱治安罪。”

  满腔冤屈的葛大姐来许剑家,放声大哭,她说公安局是草菅人命,不明不白地就结案了。她不会就此罢休,要到省里、到北京去告状。小三儿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她不知道,她这第二次来访使许剑何等尴尬。虽然葛大姐还不知道他与小曼的奸情,但至少宋晴已经是知情人,许剑无法在妻子面前再摆出一身清白的样子。所以,对她的哭诉,许剑只有哼哼唧唧地应付着,尴尬得无地自容。宋晴倒是一直在真诚地劝解,说:

  “大姐你要相信公安局,他们不会草率对待命案,既然已经按自杀结案,肯定是有理由的。”

  宋晴很给丈夫面子,没把他的偷情捅出来,甚至没在话语间敲打他。尽管这样,他在两个女人面前已经汗流浃背。葛大姐感觉到了许剑这次的应付暧昧,不满地瞥他一眼,恼火地走了,从此再没来过许剑家。

  许剑想,她总有一天会听说我与小曼的奸情,那时,这位性格刚烈行事偏激的大姐该会如何对待我?

  因为种种耽搁,小葛的丧事在他死后二十天才举行。丧事办得相当隆重。厂领导对他的横死很惋惜,工厂从此少了一个重量级的设计师。厂里组织两百多人参加了在火化场举行的追悼会,焦副厂长代表厂长去了。池小曼没去,按北阴的民俗,未亡人是不能参加葬礼的。多亏有这个民俗,工厂不用夹在其中作难了,因为葛大姐肯定参加追悼会,池小曼如果也参加,势必引起冲突。葛大姐怎么可能和一个害死爱弟的狐狸精并排站在亲属行列中呢。

  许剑夫妻都参加了追悼会。水晶棺里,曾经被解剖的那具身体做过整理,经过美容,看不出什么不妥。死者肤色红润(当然是美容效果),就像在安详地睡觉。哀乐低回,重浊的鸣炮声捶着吊唁者的心房,葛大姐哭得死去活来。由于在追悼会前工会干部的工作做得很细,很到位,在追悼会上葛大姐没有什么不逊之言。然后,水晶棺被推到火化间,吊唁者戴的小白花一朵朵扔回到吊唁大厅门口的竹篓里,小葛的遗体变成高大烟囱里的一缕轻烟。

  许剑夫妻在和葛大姐等亲属们握手致哀时,眼泪都没能憋住。出门时宋晴低声自语道:“死人堆里扒出来的一条命啊,就这么走了,连个儿女都没留下。”就在这个刹那,许剑突然想起小曼的那句话:我怕生个孩子像他。在吊唁大厅感伤的气氛中,他不由对小曼产生一丝……不说是敌意,至少是谴责吧。

  丧事后不久,池小曼恢复上班了。

  于是许剑在下班的人群中又能看见那个背影,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说它陌生,是因为池小曼失去了往日跳荡的活力,这种活力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但每个男人都能感受到它。现在,她的“精气神儿”被一下子抽干了,显得僵硬呆板。许剑心中苦涩地想:一个女人的心境竟能如此地影响她的魅力啊。

  人流中的小曼是条孤独的鱼儿,人们用复杂的眼光看着她,经过这件事,她在特车厂已经太出名了。经常有人指着她的背影窃窃私语:呶,这就是池小曼,有四个情夫,害得男人上了吊,是谋杀也说不定。池小曼不同旁人打招呼,只是默默走路。

  许剑跟着池小曼走回家属区,她在这段路中一直没回头,但似乎能看到背后。人流逐渐分散,消失在各个楼道中。快到她的宿舍楼时,只剩下许剑和她,她停下来,等许剑走近,低声说:

  “谢谢你去做证。”

  回头就走了。

  只有这六个字,和一瞬间的对视。这声感谢让许剑感慨万千:其实该我感谢她啊,在十几天的讯问中她顶住重重压力,没把我供出来,甚至不怕加重她的嫌疑,这对一个弱女子来说,真是不容易。

  晚饭后宋晴说:“戈戈你出去玩吧,我和你爸谈点儿正事。”

  许剑知道家庭审判要开庭了。连戈戈也看出风头,同情地看看爸爸,一声不响地出门。后来许剑才知道,宋晴已经提前和儿子郑重地谈过话,让儿子对爹妈的离婚做好心理准备。戈戈毕竟是个男孩,又一向心大,虽说心里难过,也没难过到哭天抹泪的地步。而且当妈的向他暗示了,离婚后还有重归于好的可能。戈戈打心眼里认为他们肯定会和好的,爸爸和妈妈怎么可能永远分开呢。

  儿子走了,宋晴对丈夫说:“池小曼的案子已经结了,咱俩的事也该处理了吧。”

  许剑迟疑地说:“你的意思……”

  “离婚吧。”

  她很平静,唯其如此,许剑知道这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没有转圜的余地。他深知妻子的脾性,平时开朗豁达,不计小节,但内心深处有些东西是不能损伤的,一旦过了那道底线,她就会非常固执,甚至不可理喻。但许剑还要做最后一次努力:

  “宋晴,我……”

  她打断丈夫的话:“不必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不会不给你机会,毕竟十四年夫妻了,这十四年间夫妻感情很深的。”她苦笑道,“至少我认为是这样。我从来没有疑心过我丈夫会同别的女人搅到一起。我在《知音》上看过很多家庭变故,从没想到这事儿会摊到我头上。许剑,你在和池小曼疯时,想没想到对我的伤害?尤其对孩子的伤害?你平时很有责任心的,那会儿责任心到哪儿去了?”

  许剑脸红透了,耸耸肩,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宋晴说:

  “我想这样吧,离婚时财产和儿子可以暂不分割,等我心头的创伤平复后,也许咱们还能复婚。”

  许剑看看她,心里发疼,夫妻十四年,没想到会有这样艰难的一场谈话。怨谁?怨自己。这会儿扯什么雄性的本能不起作用了,埋怨造物主也于事无补。不过他也多少放下心来,显然,宋晴坚持的离婚只是象征性的,是一个仪式,是对丈夫所犯过错的一次公开判决。可以肯定他们不会就此分手的。他小心地说:

  “既然这样,我们不要办离婚手续,先分居一段时间,行不?”

  他确实不愿离婚,即使是暂时的也不愿。除了对妻子的眷恋(只有在快失去时,他才知道自己对妻子是多么珍视。为什么不在开始就认识到这一点呢),还有一个考虑:那样一来很多东西就公开化了,包括他与小曼的私情。仝宁很守信,至少到现在为止,这个秘密在厂里还不为人知。他希望能把它包在家庭的帷幕内,在家里无论怎样赎罪他也认了。

  “不行!离婚手续一定要办!”宋晴突然激烈地说,泪水也突涌而出。她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背过身擦去眼泪,平静一下,说:“手续一定要办的,否则我无法对自己交代,无法对戈戈交代,无法对外人交代。还有一点,”她微带嘲讽地看看许剑,“离婚后你就自由了,可以对等地在我和池小曼之间做选择。你也可以选择她的。”

  许剑知道多说无益,说:“好,按你的意见办。宋晴,你要相信我,我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他在厂区附近租了一套住房,把简单的行李搬过去。租住房里什么都没有置买,没有电视、电话、空调、洗衣机,甚至窗帘他都懒得安。这只是一个很短暂的狗窝罢了,终归要搬回去的。老房子的钥匙宋晴还让他保留着,换洗衣服仍放在宋晴这儿,需要换洗时回来,把脏衣服留给宋晴,她会不声不响替丈夫洗净。许剑吃饭一般到小吃店,有时也回宋晴这儿蹭一顿。从表面看,他俩之间的相处仍像没离婚一样。但是不能在家里过夜,这一点宋晴是决不通融的。

  这天回家(应该是宋晴家),只有戈戈在家。戈戈严肃地说:“爸,你一个人住在外边,可要经得起考验啊,可不能再和小池阿姨来往了。”

  许剑讪讪地说:“放心吧,爸已经痛改前非了。喂,你妈妈说过没有,考验期是多长?”

  “说过,三年。”

  “这么长!”他吃惊地说,“好儿子,求求你妈,把刑期缩短一点。”

  “可以。在妈那儿我说话还是有分量的。”戈戈痛快地说,“不过也不能太短,最少得一年半吧,要不教训不深刻。”

  许剑说你这浑小子,落井下石呀。戈戈说:“不,我是站在绝对公正的立场上,对谁都不偏不倚。爸爸这回确实是你错了嘛。下回要是我妈错,我也这样对待她。”

  许剑照他后脑勺上狠狠给了一巴掌,骂他:“妈的快闭上你那张臭嘴。我宁可多受两年刑,也不愿你妈犯同样的错。”

  真的,想到宋晴同另一个男人搅在一起,就如自己同小曼那样床上床下地疯狂,许剑的心头就如刀剜一样。所以……男人真不是东西。

  现在,他和池小曼都成了自由之身,从法律上说,没人干涉两人的私情了。但许剑自打和宋晴离婚后,或者说,自打他在心中许下对妻子的承诺后,压根儿没想到要重新接纳小曼。有时自己都觉得许剑这家伙太绝情寡恩,昨天还情深如火,今天就把人家抛脑后了。是那样疯狂的一场大火,如今烧过去了,只留下一片白地。夜晚独居一室,当男人的欲望之潮逐渐高涨时,有时也盼望池小曼会突然来敲房门。但不管怎么说,他一直克制住自己,没同小曼来往,连电话也没打过。

  小曼只打来过一次电话,就是在他和宋晴正式离婚之后。听到情人的声音,许剑心中忽然一酸,说:

  “小曼你不要再说感谢的话,那让我无地自容。我去公安局太晚了,早该去为你做证。实际上倒是该我感谢你才对。”

  “不用感谢我,我做过的许诺当然要兑现。”

  “但做到这一点真不容易呀,我知道你受的压力,背着杀人的嫌疑,每天面对警方的监视和询问,葛大姐又在楼下闹。你太难了。”

  那边顿了一下,肯定是在流泪,下边的话带着哽咽:“反正那些难处已经过去了。许哥,我今天才听说你离婚了。真是抱歉,让你和宋姐走到这一步。”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许剑犹豫片刻,觉得还是该把话说透,“我这边没事,宋晴并没把门堵死,我们有可能复婚的,不,肯定会复婚的。问题是你那边。小曼,小葛不在了,你还年轻,没有孩子,不能一辈子独身呀……”

  “许哥你别说了,我不会再嫁人,一辈子不嫁人了。”

  许剑心里犯嘀咕,她是不是在暗示要等我?不,不能再给她任何虚假的希望,必须用快刀斩断。虽然这样做似乎太无情,但这是为她负责。未等许剑想好措辞,小曼凄伤地说:

  “许哥,我忘不了咱俩相好的日子。但咱俩的缘分也尽了。小葛死了,他在天上看着我呢。我只有用后半生来赎罪。许哥,再见。”

  便挂了电话,从此再没同许剑联系过。

  与宋晴离婚转眼一年,又是秋天了,拂面的西风和打旋的黄叶带着萧索的凉意。这段时间,一下班许剑就厚着脸皮往“宋晴家”跑,吃饭基本是在这儿吃的,空闲时间基本是在这儿耗的。他实在不愿再回那个冷冷清清的狗窝,甚至对同事交往也没了兴趣。失去才知道珍惜,现在他知道,即使一个很平凡的家也是一个男人的掩体,是母亲的羽翼,是受伤了可以躲起来舔伤口的地方。何况那是个原来相当不错相当温馨的家呢。

  这种感受他通过戈戈透露给他妈。宋晴看来很受感动,不管前夫在家待到多晚也不撵他走。她心上的伤口显然也在顺利平复。这中间戈戈的态度起了很大作用,这孩子很懂事,常常有意无意在妈妈面前显示对爸爸的亲热,透露对爸的思念。他还偷偷告诉爸爸,已经劝过妈妈几次了,求她缩短刑期,妈妈并没有激烈反对。所以嘛,黑暗即将过去,光明就在前头,再坚持最后几步吧老爸。

  但是,不管现在两人相处已经多么融洽,复婚之前他甭想在这儿过夜,这是决不通融的,这是妻子对他惩罚的象征。所以,温馨之后,他照例懊丧地返回他的狗窝。

  这天回家,门口蹲了一个人,背靠着门。“喂,你找……是老吕头呀。”

  老吕头笑嘻嘻地站起来:“许医生,我好不容易打听到你的新家,在这儿等个把时辰啦。”

  许剑打开门,请他进去。拉开灯后,老吕头打量着屋里:“哟,你这个窝够艰苦的,啥家具都没置买。”

  许剑说我懒得买,这是暂时的窝,我还巴望着早一天和宋晴复婚呢--我和宋晴离婚了,你知道吧。

  “知道。你俩都是这么好的人,咋会过不到一块儿哩。不过不要紧,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破镜重圆,这个我拿得准,你就信我的话吧许医生。”

  屋里没有沙发,许剑说你坐床上吧,我去烧水给你泡茶。我这儿平时连开水都没得。老吕头拉着他说,许医生你别忙,我不喝茶,你坐下来我对你说件正事。许剑也在床上坐下,心里忖度着他来有什么事,既然在门口等了个把时辰,肯定是比较关紧的事。老吕头没扯闲话,直截了当地说:

  “许医生,我给你带来一件东西,说不定对你有用。”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软塑料袋,打开,从里面掏出一只乳罩,一件女人的丁字裤,还有一团软布绳。许剑给弄得啼笑皆非,他把这些东西拿来干什么?莫非认为我也有收集女人亵物的贵恙?老吕掩不住得意,说:

  “你看看,仔细看看。知道这些东西从哪儿来?--是死人那天,我从池小曼家的垃圾箱里捡的。”

  死人那天!池小曼家!许剑立时收起笑谑,知道这事得认真对待。他拎起乳罩和丁字裤看看,没有什么异常。再抖开那团布绳,它柔软而结实,一端是单绳,大约两米长;另一端挽成一个绳套,是死结,绳套中央部分挽有两个相当大的绳疙瘩,相距大约一掌宽。这个绳套让他一激灵,立时联想起葛玉峰的上吊,想起现场那根细而坚硬的尼龙绳。他那时曾断定,细尼龙绳和死者脖子上的缢沟很不一致,警方也是同样看法。如果是这根软布绳就对了。但为什么绳套中还有两个绳疙瘩?没人会特意找一根带疙瘩的绳子上吊的。还有,上吊者一般都是把绳子结成一个单环,像这样一端是单绳、一端是绳环的还不多见。

  还有,乳罩和内裤是谁的?恐怕不会是小曼的,若是她的,她干吗匆匆忙忙扔到垃圾箱里?或者这是小葛情人的衣服,两人正幽会时被小曼发现,于是惹小曼动了杀机--许剑自嘲地摇摇头,抛掉了这个过于迂曲的推理。这种推理把简单问题更复杂化了,因为现场勘查和邻居的证言中并无第三人的任何踪迹,而且,这个假设也不符合小曼和小葛的性格。

  许剑百思不得其解,问老吕头:“你怎么发现的?记得你一打开垃圾箱我就赶到了,没发现这个包包呀。”

  老吕头有点脸红,不过还是实言相告:“你赶来前,第一锨我就扒到了这包东西,它就搁在垃圾的最上面。一看是女人的东西,我就麻利揣怀里了。你知道我……嘿嘿,有这个毛病。我揣得很快,你没看见。”

  原来如此。当时许剑可能仅仅晚去了一秒,一秒之差让这个秘密多埋藏了一年。老吕头难为情地说:

  “许医生我早就想问你了,一直张不开嘴。你说我为啥有这个毛病?我知道做这种事是发贱,惹得大伙儿看不起。我也下决心不干,不瞒你说,为了下决心,我用刀把几个指头都割过很深的口子。可是,一看到那些玩意儿,特别是女人才脱下来的暖呼呼的玩意儿,我就迷了,血往头上冲,就像是在梦游,不知不觉就又干了。干过之后悔得不行,可下次还是管不住自己。”

  许剑说:“这种毛病叫淫物癖,不少男人都有,女人中也有但少得多。可能与你当二茬子光棍有关,多年的性饥渴造成的。”

  “能治不能?”

  许剑叹口气:“很难。可以药物治疗,但那是辅助的,关键还是心理治疗,要看你的自控力。”许剑笑他,“你这把年纪,积习已深,恐怕难改了。也不算啥大毛病,以后再干时注意点儿,别让你两个媳妇逮着就成啦。”他把话题引到正路,“老吕你说说,为啥想到把这玩意儿给我送来?”

  老吕头狡黠地眨眨眼:“那天你说丢了一个信封?你要别骗我说是信封,只说丢了一件东西,我肯定当时就把这包东西给你看的。后来我才知道,你家根本不在这个楼道,这是池小曼家的楼道。这么一想我就明白啦,你当时找的不是钱,而是和案子有关的什么物证。”

  他得意地看着许剑,那意思是说:别看老吕头一辈子窝囊,脑袋瓜可不糊涂哩。许剑笑着说:

  “看不出来,这儿还有一个老福尔摩斯。知道福尔摩斯吗?那是英国一个有名的侦探。不过,你该把这物证送公安局的,干吗送我这儿来?”

  “送公安局干啥,死的已经死了,案子也结了,老辈说的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些真要是池小曼的罪证,我就积点阴德吧。不过我想你可能用得着。我前不久才听说--大伙都在传,说你和池小曼相好,宋晴就是为这事和你离婚的。许医生,我要是说得不对,你可别见怪。”

  “我不见怪,你没说错。”

  “所以我想,把这东西给你,不定你有啥用处哩。到底有啥用处我想不出来,但既然当时你特意去找,一定有用处吧。”又说,“我特意等了一年,现在风平浪静了,这包东西可以给你了。”

  “谢谢,难为你替我操心。其实也没啥用处,那天我去他家看急诊时,瞥见她往垃圾箱扔了件东西。我只是想知道她扔了什么。”他没说是刘师傅的揭发,又有意轻描淡写地说,“早知道是这些破玩意儿我就不找了。”

  他和老吕头聊了一会儿,把两瓶四特酒硬塞给他,这是胡老板来这个“狗窝”看望许剑时留下的。老吕头不要,许剑说你拿着吧,孬好算我点心意。老吕你以后常来坐坐,我一个人也寂寞。老吕头挟着酒瓶走出门,又回头交代:

  “早点和宋晴复婚,那是个好女人,心善,度量大,她不会一辈子和你记仇的。”

  老吕头走了,许剑又细细研究他带来的东西。乳罩和女人内裤比较低档,肯定不是小曼用的东西。和小曼交往一年来,许剑知道她对内衣的档次特别讲究。小葛虽然收入较高,终究是工薪阶层,富不到哪儿去的。所以小曼虽然讲究穿戴,但大部分外衣并非名牌,唯独内衣全是名牌货。那么,这些低档内衣究竟是谁的?像葛玉峰这样的男人也有一个窝囊相好?

  最令人不解的是那根带绳环的绳子。小曼在那么紧张的时间内还匆匆把它扔到垃圾箱里,所以不必怀疑,它一定与葛玉峰之死有关。但那两个绳疙瘩是干什么用的?

  其实这还不是最大的疑问。最大的疑问是:池小曼为什么要匆匆地销毁物证。她的动机是什么。她和葛玉峰的死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些疑问许剑一个也回答不了,唯一可以断定的是:这包东西中肯定包含着葛玉峰之死的秘密,解读了它,案件的真相也就大白天下了。对于这个案件,不管内行外行都认为它有猫腻,有深藏的秘密,这包东西更坐实了这种推测。

  回想这几个月来,他怀疑过小曼,又在心中和行动中为她脱了罪,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一年了,事情风平浪静了,警方已经按自杀结案了,他的看法反而又转回到起点。如果池小曼在小葛之死中真的做有手脚--几乎可以肯定这一点了,至少她是个深度的知情者:如果她做有手脚却是那样坦然自若--许剑又想起那点细节,她在四号楼乍一醒来,慵懒地问,房间是几点结账;她在卫生间洗漱时小声问:你是不是还想要我一次;那……太可怕了。

  这个女人让许剑不寒而栗。此后,当他在下班的人流中找到池小曼的背影时(这是他和小曼唯一的接触),从她身上看出了蛇一般的阴森。

  其后的日子里,一有空他就琢磨那几样东西。反正他孤家寡人住这狗窝里,连电视都看不成,有的是时间。但他的私人研究一直没有进展。有时他真想把这包东西交给仝宁,让公安局的专家们来一个会诊。当然只是想想而已,不会付诸行动的。关键是:这包东西是否是小曼有罪的证据,或者正好相反?如果是前者……他不忍心去害一个与自己有肉体之欢的女人,虽然这可能是农夫对蛇的怜悯。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的研究还是没有进展。他想这个秘密很可能要永远埋在地下了。没想到,胡老板帮他解开了这个谜。

  那个礼拜六,他正在狗窝里睡懒觉,手机响了,是胡老板约他去钓鱼。他说:

  “知道你近来心绪不佳,跟我出去,找个好地方散散心,就是两年前我提到的那个钓鱼地儿……少他妈推三阻四,赶紧收拾一下,十分钟后我去接你。喂,这回我还要带上老九,你是不是也带个相好?比如那个池小曼,听说也是个害人精,带上让老弟见识见识,也让她和老九交个朋友。噢对了,这会儿她在不在你床上?给我说实话,在不在你床上?”

  许剑没好气地说:“少放屁,自打离婚后,我和池小曼根本没见过面,连电话也没打过。”

  那边顿了一下,大笑:“真的改邪归正了?那你离婚离得太冤了。不过许哥,你的话我已经不敢相信了,过去你正经得像柳下惠,谁想到暗地里也有相好?那次在四号楼你骗得我好苦,道貌岸然的,说是开医疗鉴定会。后来警察找我做证,我才知道隔墙就藏着你的相好,我那天咋不知道到你屋里看看呢。好好,不说了,快准备吧。”

  十分钟后,一辆别克在楼下按喇叭。许剑空手下了楼,胡老板开着车,右侧坐着老九,衣着暴露,裸着整个后背,穿得就像过盛夏。虽然秋老虎还有些余威,但大多数人已经穿上秋天衣服了。时髦女子就爱打这个时间差,在别人不敢暴露时她去暴露,更能吸引众人的眼球。她向许剑嫣然一笑:

  “许哥好。”

  “老九你好,你真漂亮。”

  许剑一直不知道老九的真正身份。不久前听胡老板一位熟人说,她其实是四号楼的服务生,因为靠上几个大佬,宾馆经理从不让她上班,白发一份工资,只用她隔三差五,领着情夫们开几次高级套房就行了。那人叹息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看现在那么多女工,累死累活,一个月只有三四百元,有些护士一月才一百八十元!再看老九……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老天注定的。

  老九问:“许哥,小曼姐呢,你不是要带她一块儿去吗?”

  “莫听老胡放屁,我根本没说。”他在后排坐定,问胡老板:“到底去哪儿?”

  胡老板不答话,专心地开着车。一直把车开出城,他才说:“去一个远地方,来回得四天,你用手机向医院请假吧。”

  “四天?那不行!你开什么玩笑,医院里有多少事啊,事先又不给我打个招呼。我连牙具毛巾都没带。快停下快停下。”

  “谁开玩笑?帐篷都带上了,两顶,有你一顶。许哥,医院离开你四天,天会不会塌?不会。地球会不会转得慢一点?不会。人活一辈子,该玩就玩,该乐就乐,别老拿个套子把自己套住。”

  然后吹嘘这次去的绝对是一个好地方,能钓鱼,能玩,还安排有特别节目,保准你能有一个“绝对独特”的经历。老九也笑着敲边鼓,说那儿真是个好地方,许哥你不会后悔的,你看我都去过一次了,这次还去。许剑只好认了,用手机向曹院长请假。曹院长很恼火,数落着:

  “许剑你可是个科主任啊,这么挑子一撂就走,你也敢向我请假!你啥时变得这样浪荡?你敢去,年底我扣你全部奖金。”

  “院长你冤枉我了,我哪敢浪荡,是老胡硬生生把我绑架来的。”

  老胡一只手掌着方向盘,一手抓过许剑的手机:“老曹,不怪许哥,是我的主意,我硬把许哥从被窝里拽出来的。要扣钱你别扣他的,从我的大楼承建费里扣吧,你还欠我几百万呢,光利息就够你扣了。依我说,你这个当头头的不知道关心部下,许哥家里出这么大的事,也不让他出来散散心?按说,连我这趟汽油钱也得你出。”

  曹院长对付不了老胡,气哼哼的,最终准了许剑的假。

  许剑原想给宋晴也说一声的,但当着老九,他不想给已经离婚的前妻打电话,也就算了。

  汽车迤逦向西北开去,后一段路基本是溯汉水而上。随着山路的曲曲弯弯,一条白水不时映在左边的窗玻璃上。江水还算清澈,据专家们讲,汉水是我国大河中唯一没有污染的河流了。

  天色苍茫时,汽车离开汉水,沿一条不知名的山涧扎进山里。胡老板介绍说:这儿出木材,扎成木排向下游放,扎排前要剥树皮,树皮中藏的虫子掉进水里,所以这儿的鱼特别多,肥,而且属于特傻的那种,见钩就咬。所以嘛,许哥你别担心钓鱼本领臭,明天一定大有收获。

  他们找一块比较平坦的地方,借着月光扎好帐篷。老胡带的都是单人帐篷,睡两个人有点儿紧张。许剑说我到车上睡吧,这种小帐篷你俩咋能睡?胡老板嘿嘿地笑着说:“没事,我俩单独出来也只带单人帐篷,我和老九是叠着睡的,省地方。”老九笑着捶他一拳,两人厮搂着挤进帐篷里。

  山里的夜晚真静啊。银色的月光透过帐篷的布缝洒进来,外面是洪荒时代的松涛水响。不过许剑做不到心静无波。另一顶帐篷里不时传来甜腻腻的骂俏声,凶猛的喘息声,还有动物般的折腾声,弄得许剑那儿也难受。他想那一对真是天下最快乐之人。古人说人生识字忧患始,不如改为:人有道德痛苦始。当他和小曼纵情于原始欲望时,那个不识趣的家伙--道德--不时来横插一脚。他最终狠心抛弃情人,回到法定妻子这边,就是这玩意儿干涉的结果。

  说到底,他不能抛却道德的禁锢。

  而胡老板这对男女就能彻底抛弃。所以他们是彻底的快乐,动物般的快乐。

  清晨,许剑在啾啾的鸟鸣声中醒来,见老九已经起来,仍是那身短打扮,在空地上做健美操。他问老胡呢,老九朝旁边努努嘴,原来老胡就在她身边不远,一棵树下,撅着个白P股拉屎,可能是便秘,鼻腔中吭吭地用着劲。拉完屎他命令老九:

  “做鱼饵吧,就按上回教你的。”

  昨天吃饭时胡老板什么也不吃,水也不喝,尽啃干馒头。许剑问他怎么成了清教徒,他说这是准备鱼饵呢,是上次来这儿钓鱼时一个渔友教的绝技。许剑当时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他啃了两顿干馒头后,拉出来的屎都是一团一团金黄色的干屎,再适当地分一分,就成了鱼饵。老九倒是不嫌臭,兴致勃勃地把这活儿干完。许剑嫌恶地说:

  “用这种鱼饵钓的鱼,你能吃下去?”

  胡老板撇着嘴:“啧啧,就你干净?告诉你,世上没有绝对干净的东西,你吃菜吧,菜要浇大粪;你吃猪肉狗肉吧,猪狗都吃屎;连你自己肚子里,还装着半人高的大粪哩。哼,假道学。”

  老九扑哧一声笑了,她是笑最后那句话:半人高的大粪,这种新鲜话只有老胡能想出来。他说得对,不管是谁,哪怕是老九这样精致的女人,在半人高的地方(大肠中)也装有大粪啊。许剑有点恼火。这种粗鄙俚俗的歪理你很难驳倒它,而且--它确实说出了一些世间的真相,虽然这真相连着污秽。见许剑着恼,胡老板嘿嘿笑了:

  “开玩笑开玩笑。钓到的鱼都要放生,来这儿就是玩,谁真的吃它。”

  他们赶到一个河湾钓鱼,这儿离汉水主流不远,时间早,放排工还没来干活,水面上漂着几块昨天扎好的木排。不过场面比较清淡,看来山里的林木被砍伐殆尽了。按胡老板的经验,两人把挂了特殊鱼饵的鱼钩顺木排缝隙小心地垂下去。木排下河水很深,大约有三米吧。要说胡老板的绝招儿真是灵,钓鱼大有收获,有草鱼、鲤鱼,最多的是扁身体的鲳鱼。它们对胡老板的屎蹶子情有独钟,不顾死活地咬钩。中午他们的水桶都满了。

  胡老板欣赏一会儿战果,让老九把桶里的鱼全部放生。

  午饭后胡老板说下午不钓鱼了,另有好玩的地方。许哥,这回你跟我来,绝对会不虚此行。许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笑着说:

  “我既然被你骗来,一切随你安排吧。”

  他们把帐篷、钓具收拾到汽车里,汽车停在便道旁,锁好,然后步行爬山。山路很静,路上只有一次听见远处有人声,但没碰见一个人。一个小时后,眼前出现一个山中湖泊,静静地卧在林木葱茏中。池水异常清澈,水平如镜,映着四周彩色的石壁。水底有几个泉眼,可以看见泉水鼓涌而出。胡老板说:

  “怎么样?这是七仙女洗澡的宝地,是我上回来发现的。快脱呀。”

  转眼之间,这对男女就脱得精赤条条,跳到水里。池水肯定有些凉,胡老板嘴里唏唏溜溜的,一边催许剑:

  “快脱呀,快脱呀。”

  胡老板体形臃肿,游泳姿势也不雅,但老九活脱脱一条美人鱼,体形修长,凸凹有致,皮肤白皙,泳姿也好,像是受过专门训练的。这会儿她用的是自由式,两条修长的手臂不紧不慢地在空中划一个圆弧后入水,身后留下一道浪花。她很快游到对岸,回来时用的仰泳,清澈的水流漫过乳峰,从小腹那儿淌下去,露出黑色的隐处。与老九结识以来,她在许剑的印象中总是和某种污秽联系在一起,但这时许剑觉得,清澈的山水已经荡涤了她身上的污秽,美人与仙景相得益彰。

  湖边有一条小路,石面被踩得光光的。从这个迹象看,这儿并不是人迹罕至之地,也许一会儿就会有路人经过。但他们游得从容自若。老实说,此时许剑对这对男女满心艳羡之情,很想学学他俩,在山野之地放纵一下,但他就是鼓不起这个勇气。记得哪本书上说,心理学家们做实验,让被试者(成人)暂时抛弃世俗的规则,尿到自己裤子上。在实验室的特定环境中,世俗的规则已经失效,但强大的心理束缚控制着他们,无论膀胱怎样憋胀,就是尿不出来。许剑此时也是这样的心态。后来他下了水,但没有脱下那块遮羞布。

  老九见许剑下水,高兴地喊:“你们来追我,看你们谁能追上我!”

  她甩着双臂领先游走了,许剑和老胡在后边追。老九确实游得漂亮,清澈的潭水中只看见快速摆动的两条玉腿。一直到潭的对岸,许剑才超过她,率先摸到石壁,也就差那么一臂长的距离。回头看看,老胡才游了一半距离。老九娇喘吁吁地停下,与许剑并排靠在石壁上,兴高采烈地说:

  “许哥你游得真好!我没想到你这么专业。在大学里,同班的男同学没一个能追得上我。”

  这是第一次听说她上过大学。许剑问:“你是哪个学校毕业?什么专业?”

  但老九显然后悔提到这个话题,简单地回答:“没毕业,我只上了一年就休学了。”

  许剑看看她,没再追问。八成她是因生活放荡被学校除名吧,他想。老九已经转了话题:“许哥,听老胡说你妻子,是叫宋晴吧,年轻时非常漂亮,是学校的校花,对不对?”

  许剑笑着说:“现在也不差呀。不过我只能称她前妻了。”

  “你的那位情人,叫小曼的,听说也很漂亮,是不是?”

  “没错。当然比你要逊色了。”

  老九回眸一笑:“哟,许哥很会奉承人哩。”

  话说到这儿,已经有点T情的味道了,且不说这场谈话的特殊背景--对方是个一丝不挂的绝色美女。两人说话时她隐在水中,只露出肩部以上,但清冽的水中她的胴体纤毫毕现。紫色的蓓蕾近在水面,水中的浮力使乳房更为浑圆。近来许剑已经发现了老九对他的态度变化:在许剑刚刚进入她和胡老板的圈子时,虽然她也言笑盈盈,但目光中其实没有许剑的存在,许剑只是一个没有性别的空壳子人。最近变了,她常常有意无意和许剑套瓷,对他秋波闪亮。许剑想,她当然不会看中我瘪瘪的钱袋,只能是看中了我的男性魅力。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得意。

  打住。许剑在心里骂自己,记吃不记打的东西,伤疤还没好哩,就忘记疼了。其实他知道,同她的T情只会是游戏,不可能发展成实战。即使没有妻子离婚的教训,许剑也不会和她上床的。他能和小曼偷情,但决不会招惹老九这样的女人,虽说这有点像五十步笑百步,但这点他拿得准。

  胡老板追过来了,狗爬式游得惊天动地,水花四溅。许剑和老九都喊叫着为他鼓劲。忽然听见老九轻声说一句:

  “你看这头猪。”

  仅仅五个字,让许剑听出她对老胡砭入骨髓的轻蔑,而且,在对老胡的轻蔑中,她是想把许剑引为同道的,也许这是她和许剑建立亲昵关系的第一步。许剑默然片刻:

  “老九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老九是个冰雪聪明的人,飞快地扫许剑一眼,立即领会出他话中的冷意。她这句话唤醒了许剑对这个女人的鄙视。胡老板并不是情操高尚令人敬重的伟人,骂他一句没什么了不起,相信交际圈子中不知有多少人骂他。但别人都骂得,唯独老九不能骂。她是自愿受胡老板的供养,用美色换取老胡的金钱。这是她的职业,那么她的骂人就未免缺乏职业道德。许剑倒是从未把胡老板引为知己,但老九这种行径激起了男人的敌忾。

  老九非常机灵,立即把那句话轻松地转成一个玩笑,大声喊:“看你这头大胖猪!胡哥,你是狗爬式还是猪爬式?”

  胡老板总算坚持着游到池壁,停下来,气喘如牛,断断续续地说,不管是狗爬还是猪爬,反正掉到水里淹不死就成。你看,我一口气也游了两百米吧。

  许剑笑笑,把这页翻过去,以后也没对老胡提过。不过,从这以后,老九和他的关系又恢复到原来的状况。那个女人非常彻底地关了两盏目光之灯,不再对许剑秋波闪亮了。

  还好,裸泳时一直没有行人打扰他们。两个钟头后,三人爬上岸,穿好衣服。胡老板兴致不减,说:

  “还有节目哩,还有高潮哩。许哥,看你假惺惺假道学的样子!这辈子你就不想尝尝裸泳是什么滋味儿?一次都不尝?许哥,你们这种人哪,活得太累,我都替你累。下个节目,你可别扫我的兴头。”

  许剑不知他说的“高潮节目”是什么,笑着答应。胡老板领着他们继续爬山,边走边说:

  “深山里头有一个老剃头匠,没有九十岁也有八十多了。他通晓旧社会剃头匠的全套把式,你去试试,保管伺候得你舒舒服服。我已经试过一次了。”

  许剑只是笑,不愿扫他的兴头。一个剃头匠能有什么新鲜招式?值得跑几百公里。如果这就是他说的高潮节目,那未免太乏味了。他说:

  “八九十岁的人,你两年没来,他不一定在世呢,说不定咱们去扑个空。”

  “他没死,活得蛮硬朗呢。我上次来过之后,已经介绍了两个朋友来,一个月前还有人来过。”

  一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一个小山凹,这儿窝着个比较大的村子,村口有几人合抱粗的柿子树和野核桃树,有几十户人家,竹篱茅舍,一只黑狗在竹篱后对他们摇尾巴。胡老板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家,自己打开院子的柴门,进去。屋里有一个老人坐在石凳上,穿着白色无袖对襟上衣,银发银须,连寿眉也是白的,确实是高寿了。身体很硬朗,颇有点童颜鹤发仙风道骨的味道。院中有一个剃头挑子,式样古老,只在旧日的电影中见过。一头是个铜盆,盆里的水热气腾腾,看来他刚刚还在干活。挑子的另一头放着各种工具和细磨石,一块荡刀布浸透了黑色,那样子就像用了一百年了。胡老板大声说:

  “老师傅,老人家,还记得我不?两年前我来过的!”

  老人眼神和耳朵都不大好使,没有认出他,憨憨地笑着。东屋里一个老太太闻声出来,说:“是来剃头的吧,你们三位请坐。都是山外人吧。”

  老太太也是满头白发,牙掉了,瘪着嘴巴,看模样比老头年纪还大。许剑以为她是剃头佬的老伴,后来才知道是他大儿媳。胡老板掏出一百元钱,对老头大声说:

  “你上次给我剃过头,用的全把式,我给了你一百元,你记得不?”

  老人立即想起来了,高兴地点头说:“记得,记得。你姓胡,对不对?”

  不用说,剃一次头给一百元不是每天都能碰到的事。胡老板说:“我这个朋友今天慕名前来,你还得把全把式都使出来,把他伺候舒服,给,这是一百元!”

  老人说放心吧,全把式,一样也不拉,便开始做准备。许剑看他的挑子上只有剃头刀,没有理发推子,对胡老板说:“咋,要给我剃光头?”

  “对,对,剃光了才爽意。我上次从这儿回去时就刮光了,你不记得?”

  许剑略为犹豫。在他的人际圈子里,刮个光瓢未免另类。但他不想扫老胡的兴头,心想刮光也好,回去吓唬宋晴,就说她再不准复婚我就当和尚。老剃头匠今天兴致很高,对老太太说:“老大家的,回屋把我的德国刀拿来,今天是贵客。”老太太一扭一扭地进屋,少顷笑眯眯地捧着一个包包出来。剃头匠把包打开,露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剃刀。他夸耀道:

  “这是德国货,双立人牌的,世界上最好的剃刀,是六十年前一个山西商人送我的,当年我给他剃过头,他说只有我才配用这样的好刀,还说这把刀值四百马克呢。”

  许剑看看刀子,上边确实是德文商标,老头并非吹牛。老头先磨刀,边磨边介绍说,磨刀也有讲究,正磨七下,反着磨一下,这叫紧七口,磨出来的刀最锋利。磨完又在荡刀布上使劲荡了几下,然后伸出舌头,拿刀刃在舌尖上划拉,说老剃头匠都是这么试刀锋的,舌头觉得涩了就是磨好了,发滑就是不利。他用舌尖舔刀刃时许剑真替他担心,怕他一失手把舌头割破。他想真是奇了,不知哪代剃头佬最先发明这种怪办法。肯定是中国剃头佬发明的,德国人虽说会造好刀,怕是想不到这种试刀锋的办法吧。

  磨完刀开始操练。他的刀技纯熟,刀子也确实好,随着刀子轻快地移动,一绺绺头发掉下来。剃完,洗罢,刮脸,接着是他的“全把式”:掏鼻孔,剪鼻毛,掏耳朵,还把许剑的眼皮翻过来,用刀把的端部在内眼皮上摩。凉森森的感觉划过内眼睑时,许剑心想这下糟了,要是在这儿传染上红眼病或沙眼,岂不是自找倒霉。不过他不想拂胡老板的好意,强忍着心里的腻歪没有拒绝。胡老板不知道他的想法,还在旁边一个劲夸说:

  “知道不,这一招能清热败火,非常灵验。旧社会剃头都有这道工序的。”

  许剑想,他的全把式到此该结束了吧,原来不然,高潮还在后边呢。胡老板兴致勃勃地说,下边该给你“掐老鱼儿”,这是过去剃头匠的绝招,传子不传女,现在没人会的。许剑问什么是“掐老鱼儿”?老胡说,一弄你就知道了,就这么一掐,你就会晕过去,晕那么两三分钟,比你睡一夜还解乏。特别是身上那个“美”劲儿,比你干了女人还美!

  他这么一说许剑来了点警觉性,从理发椅上欠起身问:“什么什么,要晕过去?”

  老剃头匠把他摁下去,慈祥地说:“别怕别怕,只用在你额头上这么一拍,就醒了,不妨事的。”

  许剑不好在他们面前太露怯,一横心等着他来掐,心想这百八十斤今天就交出去了。胡老板巴巴地交代:

  “老师傅,你得让他多晕一会儿,非得晕倒他下边有动静。我们千里迢迢,来一趟不容易哩。”

  老人笑着答应。老太太适时地离开了,老九兴致勃勃地抿着嘴笑--后来许剑才知道老太太为什么要回避,老九为什么笑。剃头佬开始“掐老鱼儿”了,右手拇指和食指熟练地摁在许剑的颈上。作为医生,他知道那是两处颈动脉窦,也开始悟到所谓的“掐老鱼儿”是怎么回事。这时一片黑云漫过他的意识,伴随而来的是全身的慵懒和舒坦,恍惚的适意持续着,小腹处一股热流开始勃勃地跳荡着,向阳物那里冲去。在它的冲击下,阳物坚硬如铁。热流鼓胀着,急于寻找缺口狂喷而出。他紧张地等着这一刻,等着从基因深处迸发出来的快感。但他的神志还保持着一定的清醒,非常担心这一刻的到来--当着三个人六双眼睛,如果真的射精,未免太不雅了……

  额头上被重重地拍了一下,黑云退去,头脑清醒了。刚才恍惚中的经历还历历在目,他立时顺下目光向自己的下身看去,没错,那儿硬邦邦的,裤子被顶得凸出来,所幸还没有到堤埧冲溃那一步。这个样子够让人难为情了,更让人难为情的是,胡老板和老九都巴巴地望着那儿。胡老板贼忒嘻嘻地笑着,老九的目光中充满了纯洁的好奇。不用说,他俩上次都见识过“掐老鱼儿”的效果,这会儿正在做再次的验证呢。

  胡老板连连追问:“许哥怎么样?舒服不舒服?舒服不舒服?”

  身上确实舒坦,尤其是下身处,但他羞于正式承认。忽然想起大学时老师讲过的一个实验:科学家教会了小白鼠用前爪按一个按钮,每按一次,就有电流刺激它的快感中枢,引起非常强烈的性快感。于是小白鼠不吃不喝,也不再发情,每天按压不止,直到熬得形销骨立。想想自己刚才的反应,人和小白鼠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解嘲地说:“这没什么稀奇,你所谓的‘掐老鱼儿’--应该是‘掐老晕’吧,实际是按压颈动脉窦造成暂时性的大脑缺血,它能引起性快感,在医学上叫‘自淫性窒息’。不过我过去只是在书上看过,这是第一次亲身体验。”

  老胡高兴了:“啧啧,还是读书人呀,能叫出‘掐老鱼儿’的官名,今天没白让你来。”又对老剃头匠说,“老师傅你也记住,‘掐老鱼儿’的大名叫‘子阴性之西’!你掐了一辈子,也不知道这个洋名字吧。”

  老头也高兴,咧着没牙的嘴巴,说:“剃头师傅一代一代口传的东西,原来也上书呀。还是念书人聪明,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连剃头佬的事也知道。这个什么‘子阴之西’不好记,先生你拿笔写下来,我要记下它。我也念过两年私塾的。”

  许剑照他吩咐,掏出笔,让老大媳妇找张纸。老太太作难地说:“纸?俺家可没有。”她在屋里扒了一会儿,真的找不到一张。许剑说你甭找了,在自己的通讯录上撕下一张,写上这五个字。老头不认得其中的“淫”字和“窒”字,许剑教他念了两遍,解释了其中的含义。老人记下了,把纸片叠好,郑重地放到褂子口袋里。

  胡老板又拍出一百元钱,让老人把全套活儿在他身上再来一次。做后他连呼:“真舒服,真舒坦。”他撺掇老九也试试,老九倒是无所谓,作势要往理发椅上坐,老剃头匠忙不迭地摇手:

  “不作兴给女人做的,不作兴给女人做的。”

  老胡和老九这才作罢。

  夜里他们仍在帐篷里过夜,那边一对儿照旧疯一阵,睡了,隔着帐篷能听到老胡的鼾声。许剑睡不着,心中若有所失,总觉得今天的经历让他忆到了什么,但究竟是什么,一时想不起来。也许是“自淫性窒息”这点知识的由来?这个名词今天他顺口说出来了,其实他对它相当陌生,那是久埋在记忆深处的东西,也许是在医学院上学时偶尔浏览到的。自从进了职工医院后,医生已经退化成医匠,每天尽是那么些常见病和熟药方翻来倒去,说句刻薄话,开一般的药方只用走小脑不用过大脑的。长期刻板的工作让他麻木了,僵化了,像“自淫性窒息”这类比较冷僻的知识早已佐饭吃了。今天是特殊的体验偶然唤醒了它。

  不,我的若有所失不光是因为它,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呢?是什么呢?许剑在苦苦思索中进入梦乡,梦乡中仍是苦思绵绵。忽然眼前闪出一个绳环,在他头上慢慢摇荡着,这分明是小葛上吊的绳环,绳子搭在暖气管上的吊钩上,绳环下方结有两个绳疙瘩……他猛然醒来,瞪大眼睛望着黑暗。

  就是它了。就是它一直在我的意识边缘游荡。我终于把它抓住了。

  自从老吕头送来那包东西后,许剑一直在琢磨那个绳环,百思不解。它看来是小葛上吊用的,但为什么要结两个绳疙瘩?现在他豁然醒悟:那两个绳疙瘩的距离和位置正好能顶住两处颈动脉窦,所以,小葛既不是自杀也不是他杀,而是在自淫,自淫时意外地窒息而死。

  果真如此,小曼的嫌疑就完全排除了。她不仅不是杀人疑犯,相反是一个可敬的女人。没错,她确实是一个深度知情者--不是对凶杀知情,而是对丈夫的性怪癖知情:她在现场也的确做了手脚。但目的只有一个:保守丈夫那见不得人的隐私。

  这一年她处境如此艰难,还不忘全力维护两个男人(丈夫和情人)。但我在这段时间为她做了什么?只为她做了不在现场的证明,即使这件事也做得太晚了。更多的,是对她无端的猜疑和妖魔化。不久前我还说这个女人可怕呢。

  许剑在心里痛骂自己自私、无情、瞎眼、混蛋一个。他真想立时赶到小曼家中,跪在她脚下赔罪。

  他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早就把胡老板喊醒,说我不在这儿玩了,你马上把我送到能坐火车的地方,我有急事要去省城母校。胡老板问他什么事,许剑含糊地说:

  “是为池小曼洗冤。”

  胡老板奇怪地问:“洗冤?公安不是按自杀结案了嘛。”

  “案是结了,不过有诸多疑点一直没澄清,群众舆论也多认为小曼有罪,连我都有怀疑。一直到昨晚我才把这个案子理清了。这要多亏你的这次山中之行,激发了我的灵感,简直是天意了。现在我要赶到省城去查一点资料,等有结果我详细告诉你。”

  胡老板笑着揶揄他,重情之人哪,一日夫妻百日恩哪。“老九你多向许哥学学,多会儿我要是蹲了笆篱子,你也出力往外掏我,别他妈P股一拍六亲不认。”他考虑片刻,“送佛送上西天,我把你送去吧,也就多绕一百五十公里路。走,现在就走。”

  老九有点不乐意中断游玩,但也没反对,只是淡淡地刺了一句:“许哥,小曼给你当情人,真有福啊。”

  他们匆匆吃了早饭,开始返回。许剑歉然说:“老胡,给你添麻烦了。不过这麻烦是你自找的,看你下次还拉不拉我出来。”又说,“看来我真得学开车,下次出来,跑远途时也能替替你。我主要是认为学开车没用,我这辈子甭想当有车阶级。”

  老胡说:“你别给我哭穷,你当主任的,多少吃点药品回扣就够你买车了。”

  许剑哼了一声:“我说句话你爱信不信,我行医十几年,吃点病人的请,收点小礼,都是有的,但从没吃过一分钱的药品回扣。那是昧良心钱,昧良心的事我不干。我和宋晴都是这个德行,改不了啦。”

  前座上的老九扭头看看他,仍是那种淡淡讥刺的语气:“许哥的职业道德让人敬佩呢。”

  “多谢夸奖。如今世道,坏就坏在各个行当不讲职业道德,卖羊肉的注射阿托品(注射阿托品后羊就干渴,猛劲儿喝水,羊肉能多出斤两,但对食用者身体有害),绑票的得钱还撕票,贪官们贪了钱不办事,妓女们收了嫖金还设连环套。”

  老九横了他一眼,脸上闪过一波怒气。许剑猛然悟到自己的话不妥,伤着她了。他这番调侃其实完全不涉及老九,关键是老九的自我认定--是把自己划在妓女这个圈子内的,所以她认为许剑是报复昨天那点不愉快。许剑佯做不知,把话题扯开,说:

  “路上没事,我给你们讲讲那个猝死的小葛吧,就是小曼的丈夫,他的一辈子够坎坷的。”

  他讲了小葛的大姐如何把小葛从死人堆里扒出来,如何带大,让小堂弟噙着自己奶头睡觉等等。老胡对这些经历比较共鸣,听得很热乎。按老胡的说法:别看我年纪比你小,也是苦水中泡大的。老九没有听,一直冷漠地盯着窗外的风景。到中午时,许剑的困劲儿上来了,在后座上眯了一会儿。等他再度睁开眼,远远看见一道拱门跨街而立,上面书有三个大字,因为距离还远,暂时看不清楚。他带着睡意问一句:

  “到了哪儿?这个拱门?”

  “有名的紫关镇啊,拱门上写着呢。”

  “紫关镇?这是紫关镇?”

  “有啥大惊小怪的,到省城就得路过这里嘛。这是你老婆的老家,你没来过?”

  “没有来过。”他原来有可能陪宋晴来的,但自从有了她表哥那档子事,许剑心里虚,以后从不提陪妻子探家。“我刚才讲的小葛的大姐就在这镇上啊。老胡你找个地方停车,正好也到吃饭的时间了。既然到了这儿,我想拜访葛大姐。”他对老胡解释,“小葛的性怪癖肯定与童年经历有关,我想做个深入的了解。”

  前面就是紫关镇有名的青石古街,两侧都是清代民间商业建筑风格,翘檐雕饰,古色古香,房门都是旧式的长条木板门,白天抽掉,晚上再装上。房屋多是进出几层院落,两边厢房对称,都有一堵两米长的封火硬山,高低错落。老胡找地方把车停好,许剑下去打听葛大姐的住处。打听起来相当困难,关键是许剑只知她姓葛,不知道她的名字、职业、街道。他只能对乡人说,葛大姐有一个兄弟在北阴特车厂工作。这点情况与这儿关系不大,所以问了几个人都摇头。许剑开始觉得绝望了。老胡跟后边听了两次,说:

  “许哥你甭问这些少油没盐的话,你站一边,让我问。”

  许剑想,你问就能问出来了?但事实证明,老胡在这方面就是比他油,比他有办法。老胡找了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头,问:

  “大叔我找你打听个人。姓葛,女的,和你年纪差不多。”老头一脸茫然地摇头。老胡补充说,“她当姑娘时有个绰号,不大好听的,叫葛大奶子。”

  老头马上说:“你是找葛玉芳啊,就在前边一拐弯,有个比较大的量贩,原来叫大姐量贩,后来改叫小三量贩。你拐弯就看见了。”

  旁边有个人很新奇,问老头:“葛玉芳年轻时有这么响的外号?”

  老头叹口气:“这个外号你可别乱喊,积点口德。这娘们儿不容易啊,从北阴市下放到这儿时才十六七岁,带着一个两岁的孤儿堂弟,又当姐又当妈,那个小三儿是噙着她的奶头长大的。为啥当姑娘时就叫大奶子?不是被野男人摸大的,是让她弟弟吃大了。后来供小三儿上了大学。是个仁义女人。”他问来人,“听说小三儿被他老婆害死了,现在破案没?葛玉芳也可怜,办了小三儿的丧事后,头发都白了。”

  许剑简单地说:“不是他杀,是自杀,公安已经结案了。”

  离开这个老头,胡老板自得地问许剑:“许哥怎么样,我问出来没有?”许剑夸他:“还是你行,凡事能抓住关键。这个绰号你还是听我说的,我怎么就没想到拿它来问呢。”老胡得意地大笑。

  他们在拐弯的僻街上找到那家量贩,招牌上“小三”两个字确实是新改的。这两个字让许剑心里咯噔一下。明显这是为了纪念死者,但做生意的人都讲忌讳,让一个死者的名字做招牌,葛大姐不忌讳吗?那只能说,她对亡弟的情感压倒了生意人的忌讳。量贩规模不小,屋里有五六个营业员,门口设着收款机,柜台及店面布置相当正规,看来葛大姐是个很能干的人。这会儿她正向一个中年男人吩咐什么事,许剑他们三人进来,葛大姐眼尖,一眼认出许剑,忙向这边迎过来:

  “许医生?你咋跑紫关镇来了?”

  在心血来潮地决定拜访葛大姐之后,许剑实际已经后悔了--他不知道自己和小曼的私情是否已经传到葛大姐耳朵里。如果是,这个刚烈偏激的女人又会怎样对待他。如果被她揪住当街揍一顿,那才是自讨没趣,屎不臭挑起来臭。还好,从葛大姐的表情看,她还不知道这点隐情。虽说两人在最后一次见面中,因许剑的态度支吾(那也是情有可原啊)而弄得不大愉快,她仍然热情地接待了许剑。

  她的头发确实白多了,许剑心中涌起一股怜悯。他说:

  “大姐,我们是到汉水上游钓鱼,顺路来拜访一下大姐。”

  又向她介绍,这是我朋友老胡,胡老板,和他的年轻太太。听到“太太”这个称呼时,老九的目光得意地闪动一下。葛大姐说:“已经到饭时了,走,中午我请客。”许剑没有谦让,四人来到附近一家中档饭店,葛大姐要了几样菜,又要了瓶赊店大曲。许剑说,刚才和你说话的是姐夫吧,喊他一块儿来吃。葛大姐挥挥手:

  “那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货,一辈子的窝囊废。不用喊他。”

  许剑真诚地说:“大姐你真能干,白手起家,捣鼓出这么大一摊生意,搁旧社会你就是大财主,紫关镇首富了。”

  葛大姐叹口气:“一家不知一家难。”她只说这一句就住口了,但停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把话说完,“我男人太窝囊,跟着我干这么多年,做生意还是两眼一抹黑,连个打杂的都不如,越干越添乱。他天生就是抡镢头刨红薯的,你能休了他?儿子又被俺俩惯坏了,今年才十七岁,花钱像流水,一身名牌,光手机已经换了四个。他只知道老娘手里有几个钱,不知道这些钱是没有根的,量贩一天不开门,钱就断了流。再说,我俩老了一没退休金,二没医保,难保不碰上个天灾人祸?这些话我再三对儿子讲,他是油盐不进。没救了,这孩子没救了。”她又说,“我也就是找你们诉说诉说,在乡邻亲戚面前我不说的,嫌丢人。”

  老胡笑嘻嘻地劝她:“别担心,老天爷饿不死瞎小虫(麻雀),说不定你家公子的前程比你还大,不用为他操心。”

  许剑见过不少这样的二世祖,心想你儿子还没扯上男女之事吧,如果学会嫖娼养情人,那你的钱才不够花呢。兴许她儿子已经到这一步了,只是当妈的不好意思说。他犹豫片刻,还是坦率地说:

  “你说他有十七岁?虽说晚了些,还能改。关键看爹妈能不能下狠心。下狠心让他受三年苦,性子就扳过来了。”

  葛大姐没想到许剑说得这样直,很深地看了他一眼,沉思着说:“小许你说得对。我好好想想,也许真得下狠心。唉,我身边连个可商量的人都没有,可惜我家小三儿又走了。”

  酒席上聊到宋晴,葛大姐说,该让晴妹一块儿来嘛,回来看看老家。只是近年大兴土木,她妈的坟只怕是不在了。许剑不想提起与妻子离婚的事,转了话题:

  “大姐,我实际是专程为小葛那事来的,想到省城查点资料,也想拜访你,了解他的童年经历。他的案子公安已经结案,结案时还有一些疑点。这些疑点我想我已经弄清了。”

  大姐急急地问:“是么?你弄清了什么?”

  许剑委婉地说:“大姐,我想你的意愿也是弄情小葛猝死的真相,确凿的真相,让死者能闭上眼,并不是一定要把池小曼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当然。若不是池小曼干的,我能硬安到她头上?我只是怀疑她,她不肯和小三儿生儿女,又招惹那么多野男人。结奸夫害亲夫是按常理猜度。我知道,那次我去你们厂里时,心里难受,行事过头了点儿。”

  说到小曼的野男人,老九非常迅速地瞥了许剑一眼,老胡倒是佯装没听见。许剑的脸上微微发烧,继续说:“据我新掌握的资料,恐怕小葛之死确实和池小曼无关。他是死于一种隐秘的性怪癖,这种怪癖很可能与他的童年经历有关。大姐,饭后能不能抽出一点儿时间?我想和你单独谈一会儿。”

  葛大姐很吃惊,点点头说:“好的。”

  饭后,许剑让老胡和老九去本镇的各个景点参观,像白浪宫、法海寺、一脚踏三省的界碑等。葛大姐很热心,打手机唤来丈夫,让他带着参观。她则和许剑坐在这个雅间里谈了两个小时。许剑谈得非常直率,除了自己与小曼的私情及与宋晴的离婚,什么都说了。他说,虽然他还要到省城再查一些资料,但估计就是这个结论了。这番谈话有效地消除了葛大姐对小曼的敌意,她伤感地叹息着:

  “我真没想到小三儿有这种怪毛病,最后竟死在这种病上。我把他从小带大,咋就没注意呢。也没想到池小曼那个风流女人还会护着男人。唉,都是命啊。”

  告辞葛大姐,晚上赶到了省城,老胡说可以在省城等许剑一天的,明晚还坐一辆车回去。许剑见老九不乐意,便坚决推辞,说查资料这种事说不准时间,你们别等我,我自己坐火车回去就行。老胡便与他告别,连夜驱车回家了。告别时老九坐在前排座上自顾用耳机听音乐,没有同许剑说再见。

  许剑当天在省城住下,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到母校图书馆。图书馆还没开馆,十几个学生在门口排队,有双肩背着背包的女生,也有戴着深度眼镜的男生,他们手里都捧着书,边看边等。有一些人还带着干粮和瓶装水,肯定是准备在馆里泡一天的。

  许剑坐在台阶上默默地看着这些学生,总觉得里边有葛玉峰的身影。小葛也曾在大学生活过,也曾在图书馆里一泡一天。也曾有过这样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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