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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命案

  俗话说怕处有鬼,许剑担心的事很快就应验了。

  而且来的方式完全在许剑的意料之外。

  初秋的一个夜晚,秋老虎的淫威还没过去。这天是星期五,是他同小曼相识一周年。他本来安排了一次幽会,但被公事冲了,一位来医院讲学的教授要走,科里设宴送行。小曼得知幽会改期时很有些失落,她已经抱足了劲儿要好好“庆祝”一下呢。但这是公事,她没有多说,同意把幽会日期推到第二天。

  许剑在酒席上喝多了一点,回到家已经十点钟。进门后见戈戈一人呆坐在客厅等他,这是很少见的。许剑说戈戈你怎么了,这会儿还没睡?戈戈胆怯地指指大人的卧室,那儿的门关着,悄悄说:

  “我妈哭了,哭得可厉害。”

  许剑头中轰地一声--宋晴发现了我和小曼的秘密?他勉强说:

  “这是为啥嘛,女人就爱哭。戈戈你赶紧睡,我去劝妈妈。”

  招呼戈戈睡好后,他关紧儿子的房门(避免儿子听到一会儿的吵闹声),忐忑不安地推开主卧室门。宋晴靠床坐着,脸上泪痕已干,但是面容惨白。她抬头看丈夫一眼--天,这是什么眼神啊!充满了鄙夷不屑,甚至是仇视,与她平时幸福的眼神绝不能同日而语。

  这绝不是妻子看丈夫的眼神。

  许剑知道完了,这下肯定完了。但还硬着头皮说:“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宋晴从牙缝里说:“你干的好事!”

  他继续硬着头皮:“我干的什么事?你得说明白。”

  宋晴把一封信推过来:“你自己看吧!”

  许剑接过来,一张信纸在手中重如千斤。这些年来,电话方便,还有E-mail和QQ,他家几乎不再收到信件。今天这封信一定不同寻常。可以肯定这封信绝不是他写给小曼的,他从没在她那儿留下任何书面证据,在这点上许剑很谨慎的。那么,有人写匿名信揭发他和小曼的事儿?

  他飞快地扫视了信的内容,浑不是那么回事!原来是宋晴老家表姨父的来信。信中说她的表哥十四年前,就是从宋晴这儿回去后,就慢慢精神失常了,不过老家一直没有向宋晴说透。最近她表哥病情加重,一月前突然失踪了。不得已之下通知宋晴,如果发现表哥的踪迹,请尽快通知老家。

  许剑把心放到肚里,接着是深深的内疚。宋晴的表姨父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不用说在他内心里是把儿子精神失常的责任划到宋晴(和许剑)头上的,从字里行间能看出这个意思。但他没有挑明,十四年来也从没有对这边兴师问罪,只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通知他们。

  想起十四年前那张明信片,想起宋晴的预言:你会害死他的!内疚感如潮水般把许剑淹没。一个人,一个男人,怎么会这样脆弱?一张明信片就会让他精神失常?早知道这种后果,当时再恼火再冲动他也不会寄明信片。许剑低声说:

  “咱们赶快帮助找找吧。没准儿……他会来这儿找你的。”

  宋晴尖利地说:“用不着你的伪善。你为什么不提那张明信片?自己干过的缺德事,这么快就忘了?不可想象,十四年来我同这么阴险的人生活在一起。”

  虽然非常内疚,非常理屈,但这齐齐射来的三颗子弹--伪善、缺德、阴险--还是把许剑惹火了,他冷笑道:“宋晴,这就是你对丈夫的评价?我承认那件事做错了,但那时年轻,一时冲动。我愿意做任何事来弥补我的过错。但后果毕竟已经铸成了,终不成我自杀去谢罪?”

  许剑还想说:“正是你那时的多情黏糊害了他,是你给了他虚假的希望。当时你如果快刀斩乱麻,哪会有后来的事!”但他压住火气,没有说出口,毕竟这事他理亏多一些。“算了,不说这些了,明天我就到附近、到各县去打听,或者在报上登一个寻人启事。”

  宋晴冰冷地说:“我自己会去,用不着你帮忙。”

  这时许剑扫到桌上还有一叠信纸,拿来看时宋晴并没有阻止。是宋晴给表姨一家的回信,它一定是在极度的情绪宣泄中写的,信纸上明显有泪痕。信上说:姨父姨妈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表哥。我想不到,自己的处事不当害了他的一生。表哥太可怜了,我一定要走遍天涯海角寻找他,找到以后我会把他接到这儿,我一人出家当尼姑也要养他一辈子。姨父姨妈,我说到就能做到。我要用后半生来赎我的罪。

  纵然平时熟知宋晴过剩的爱心,这封信也让许剑的忍耐超过了极限。一,信中把表哥精神失常的责任完全揽到了她(实际是许剑)的头上,实际上,这边最多只能算是诱因。二,她竟然要同丈夫分手,甚至扔下孩子,用后半生去侍奉一个几乎素不相干的人。

  许剑冷冷地说:“很好,很好。你的决定非常高尚。我和戈戈看来在你心中没什么分量。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他重重地摔上门,走了。

  一个人在外边游荡了很久。马路上的出租车老过来揽客,不胜其烦,他就溜达到小巷里,又从那儿踱到水塘边。虫声如织,蛙声如鼓。想起宋晴问他青蛙叠对儿的事就像在昨天。心里难受得厉害。他知道宋晴的怒火其实缘于她的过分高尚,她的过分自责,和她过于强烈的母性。她是个好人,在物欲横流的世界上,这样的好女人非常难得的。

  但许剑仍然不能忍受。伪善,缺德,阴险,没想到能从她嘴里听到这样的评价!她对一个陌生人的情意超过了对丈夫儿子的爱!她要用后半生去侍奉一个花痴!当然她这个决定是一时冲动,无法真正实现的,但即使这样,守着这么一个爱心外向的女人,也难免心头作疼。

  心里憋得厉害,他掏出手机,犹豫着拨通了小曼的手机。已经十一点十五分,她丈夫肯定睡在身边,那个已经同许剑有过正常交往的丈夫,那个许剑一直对其存着内疚的人。许剑从来没有这样鲁莽过,但酒力加上郁怒,这会儿他就是忍不住。小曼在手机中喂了一声,许剑说是我。那边儿马上听出他的声音,急急地问:

  “怎么了?有什么急事?”

  他小声说:“小葛……”

  小曼坦然说:“他在另一间房里,没关系,你说吧。真的没关系。”

  原来他们是分床而居,而且--她的口气十分坦然,看来她确实没把丈夫放到眼里。

  许剑说我知道不该这时打电话,但我实在忍不住。我想你,我想这会儿就见到你。

  小曼飞快地说:“没问题,马上就去。这会儿你在哪儿?”听见她大声喊,玉峰,我一位朋友得急病,她丈夫打来的电话,我得去帮忙。然后对话筒说:“等着,我马上到。”

  许剑挂断电话,不由摇摇头:小曼的谎话真是张嘴就来呀,女人说谎算得上本能吧。十几分钟后,冷清的马路上跑来一个急匆匆的身影,清脆的皮鞋声敲击着深夜的寂静。许剑的眼睛湿润了。这次深更半夜打电话,让她离开丈夫来会情人,是近乎无赖的要求。但她竟然应召而来,确实让许剑感动。

  他们是因为肉欲走到一起的。许剑非常迷恋她,但恐怕说不上是爱情,也谈不上敬重。可这会儿,她在许剑心里已经有了妻子般暖呼呼的感觉。

  他们在大街上用力搂抱亲吻,舌头在对方的嘴里搅着。小曼喘息中还仰起脸观察情人的表情,说:

  “你真是想我了?没有别的事?我看你不高兴,酒也喝得不少。”

  许剑不想把夫妻之间的龃龉抖到外边,含糊地说:“没别的事,就是想你了。今天是咱们相识一周年啊。”

  小曼很感动,问:“咱们到哪儿,还去曼儿家?时间有点太晚了。”

  许剑说:“不,这次咱们到四号楼去。”

  四号楼在市委招待所,那是全市唯一的四星级宾馆。胡老板说过,对野鸳鸯们来说,其实那儿是最安全的地方,所谓灯下黑,警察扫黄从来不打搅那儿,没有尚方宝剑他们不敢去的。“小曼,明天能安排得开吧,我想同你待上一夜再加一天。”

  小曼很激动,说:“能!没问题,明天是星期六,单位不加班,我男人那儿也没问题。许哥我也想和你待一整天,过去那几次时间太短。我早就盼着这样了。”

  他们边走边聊,等到一辆出租车。出租车载上他们,打拐弯时,许剑似乎瞥到路旁的法国梧桐树后有一个男人的身影,不过当时没有太在意。到四号楼,他要了一套高档套间,一天一千八百元。小曼听到这个数字吓了一跳,低声对许剑说:

  “太贵了,太贵了,换一个普通间吧,咱们干吗花这个冤枉钱?”

  许剑说:“小曼你不要管,过去一直让你受委屈,今天补偿一下。”

  柜台小姐满面笑容地划了卡,办了手续,说:

  “先生,太太,这边请。”

  这个称呼让他俩相视而笑,小曼很得意很受用的样子。还是四星级宾馆的小姐档次高啊,那个野鸡旅馆的曼儿妈虽然也很殷勤,但绝对想不到使用“先生”“太太”这样的尊称。他们来到自己的房间,导引小姐一离开,许剑就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到门外,回身与小曼扭到一起。

  房间很漂亮,客厅非常大,迎面桌上是一个花篮,里边有九朵红玫瑰,两朵红百合,两朵天堂鸟。这种插花寓意着“爱心永远”。一个铜鹤嘴里吐着青烟,香气幽清,茶几上放着新鲜的进口水果,卫生间里有一个宽大的双人浴盆,没有放水,浴盆里洒着几十瓣紫红色的玫瑰。小曼很新奇,与许剑扭在一起还不忘四处浏览着,嘴里啧啧称赞:

  “这儿真漂亮,真雅致。这就是啥子总统套房吧。”

  许剑笑道:“哪里,总统套房咱们是住不起的,这种房间在北阴只能算中上等。”

  他当医生的钱包不算饱满,在小曼身上没花多少钱,小曼从没计较过。不过显然她对今天的房间更喜欢。听着她孩子气的称赞许剑觉得钱花得不冤。

  他们放了热水,很快把衣服剥光,跳进浴盆中。也许环境确实有助于情绪,或者许剑是把在妻子那儿的失落和愤懑化为男性之力了。他今晚的进攻分外雄健,在浴盆里疯过,又到床上、沙发上去疯。凌晨两人乏了,还是舍不得睡,许剑熄了灯,拉开窗帘,让小曼赤身在窗前走动,而他坐在地板上观赏。衬着熹微的晨光,她的裸体诱人极了。

  实在乏透之后他们搂抱着入睡,一觉醒来已经是上午十一点。许剑从她颈下抽出胳臂,说:“小曼,我去买早点,不,应该说是午饭了,咱们就在屋里吃。”

  小曼慵懒地睁开眼,问:“这儿是几点结账?”

  许剑想,她还在心疼我的钱包呢,不愿让我多掏半天的宿费。他说我问过了,是下午两点结账,你不用着急。等咱们吃完饭还能乐一阵子。

  在走廊中意外地碰见胡老板,短裤拖鞋,赤着上身,手里拎着一包小食品。他说:

  “咦,许神医,你咋也在这儿?”

  许剑急忙说:“我来开一个医疗事故鉴定会,昨晚就住在这儿,承办方出血。”胡老板没有多疑,因为在他心目中,许剑一直是柳下惠的角色。他喜滋滋地说:

  “来,许哥,正巧碰见你,让你见识见识我的老九。”

  不由分说把许剑拉到他的房间,也是许剑住的那种高级套房。卧房门开着,一个年轻女子下身穿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内裤,上身穿着十分宽大的男式白衬衣,应该是老胡的吧,只系了下边的扣子,没有穿乳罩,酥胸半露。她正盘腿坐在床上吃零食,看着电视。看见情人领着另一个男人进来,她只是坦然地向客人微微点头,又把目光转到电视上。

  她的打扮让许剑有点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胡老板把手中的吃食扔给情人,说:“老九,这就是我常说的许哥,许神医。来,见过许哥。”

  老九没有动,再度点点头,说一声:“许哥好。”

  她的声音珠圆玉润,非常撩人。许剑仓促应一声:“老九你好。”话出口才意识到“老九”这个称呼的含义,心想自己太莽撞了,如今的现代女子,没有哪个愿意被称作九姨太吧。这个名字老胡喊得,自己不能喊的。但老九并没有着恼,坦然受之。

  胡老板领许剑回到客厅坐下,得意地说:“怎么样,是个害人精吧。”

  许剑点点头。没错,这女子的容貌极为出色,尤其是她的皮肤,宛如羊脂美玉雕就,通体白润光亮,没一点儿瑕疵。小曼的身体已经够诱人了,但与她相比还是逊色不少。而且她年轻,只有二十二三岁的样子,她的鲜艳晃得你睁不开眼睛。

  也许更要命的是,她看起来十分清纯明净,清纯得像荷叶上的露珠;但显然又是个随时能接纳任何男人的荡妇。她集纯洁和放荡于一身,能让任何男人立时口干舌燥,心跳加速。

  胡老板硬拉许剑进屋,就是想在他身上验证那个害人精的杀伤力。他大笑道:“怎么样,你也被迷上了吧。我知道你会被迷上的,见了她不动心的男人一定是太监。”他隔着茶几俯过身,但说话的声音并不小,“许哥喜欢,今天我让给你。”

  许剑面红耳赤:“你胡说什么!”老胡的话太无耻,纵然许剑并不自诩高尚,这个建议仍远远超过他的道德底线。不过他不想让胡老板觉察到自己的鄙视。这些年的交往中他总结出一条经验,那就是把自己装扮得比实际坏一些,则和老胡这类人相处起来比较轻松。于是他放缓语气,用玩笑口吻说:

  “对这个小妖精我是垂涎欲滴啦,但再好也是你的人,朋友妻不可欺嘛。”

  胡老板嘻嘻笑着说:“这个妖精算不上我的妻,甚至算不上我的妾。俗话说一分钱一分货,这个货色好,价钱也贵,连老弟我的钱包也不能养活她。给你实说吧,是我们四个哥们儿共同包的。”

  他扳着指头算:一个是平顶山某银行杜行长,一个是六德公司张经理,一个是市政府何处长,再加上他,基本是一轮一个月,轮上谁谁养她。“所以嘛,你睡她一次算不上欺我的妻。加个塞儿罢了。许哥,我可是真心相让,就看你有没有胆。这会儿就让她伺候你,行不?”

  虽然熟知胡老板的好色,但这么四人共用一个女人的做法还是让许剑恶心,尤其是他(还有她)此时的坦然。许剑回头看看卧室里的老九。老胡说话声音很大,她不会听不到的。但她丝毫不以为忤,这会儿与许剑目光相接,还远远抛过一个微笑。

  也许她对我这个男人不讨厌,对这种游戏很感兴趣呢。

  她的笑容并不Y荡,甚至可以说很灿烂很明朗。唯其如此,许剑对这个女人心怀畏惧。他站起来低声说:

  “谢谢老胡你的好意啦。不过我不行,我这人讲卫生。”

  回到自己的房间,小曼穿着三点式在卫生间洗漱。许剑从背后默默搂着她的腰,他的下体坚硬而灼热。小曼感受到了,回过身,把情人的头围在她双乳之间。小曼在他心目中的最初印象也是一个荡妇,但与那位老九比,简直是天使了。根本的区别是:小曼的偷情只是自然本性的宣泄。虽然为正统道德所不容,毕竟是大自然赋予的本能。

  而老九则是拿美色来换取奢华和金钱。

  一个只是纵欲,一个则是卖淫。

  小曼感觉到了情人的欲望,小声问:“是不是还想要我?时间还来得及。”

  ……许剑摇摇头。他知道这会儿如果同小曼做爱,心中想的肯定是另一个女人,一个他十分鄙视的、又念念不忘的女人。那他未免太无耻了。同妻子做爱时想的是情人,同情人做爱时想的是妓女。

  未免太无耻了。许剑冲了个凉水澡,泼熄了欲火。

  服务小姐们很知趣,只要门上那块“请勿打扰”的牌子不取下,一直没人来打扫卫生,没人打扰情人的清净。他俩在这儿一直缠绵到下午两点的退房时间。自他俩相好以来,这是唯一的一次时间从容的欢爱,两人都恋恋不舍,小曼临走时眼眶红红的,不说话,使劲掐许剑的胳膊。

  两人打了一辆出租回厂,许剑照例在离厂区三百米处下了车,让司机把小曼送到厂门口,他则慢慢步行回家。这是两人偷情以来的惯例,以免别人看到他们在一起。慢慢步行的速度大概是一公里十五分钟,三百米是五分钟,所以,小曼到家的时间充其量比许剑早五分钟。

  这个计算并非无意义。当那个命案发生后,这个时间差的长短对小曼的有罪与否至关重要。

  当然,当时许剑根本想不到会有什么命案。太阳是那么亮,天空是那样蓝,周围的氛围是那么正常,他同小曼的欢爱是那么令人回味,怎么会有什么命案忽然插入其间?根本不可能的。

  但它还是来了。

  他目送出租车载着小曼向厂门口开去,开始想到宋晴。昨晚那些烦乱的心绪被搁置了十五个小时,这会儿它又哗哗地冒顶了。许剑心乱如麻,对那位表哥的内疚和怜悯,对宋晴的恼怒和心疼,对今后婚姻的担心,一切的一切,在他心里横七竖八地叉成一堆儿。

  开门时发现防盗门没反锁,许剑立即松了一口气。看来宋晴在家,没把她离家出走的决定付诸行动。宋晴果然在家,在床上蒙头大睡。戈戈没在家,不知野到哪儿玩去了。饭桌上摆着一碗许剑爱吃的烩面,还有一双筷子。烩面用塑料袋罩着,还稍有热度,显然是宋晴为丈夫留的。看见这副碗筷,许剑知道风暴已经过去,宋晴昨天的狂怒是一时冲动,现在她已经多少清醒了。她这副碗筷既是对丈夫的关心,也含着示好的意味。许剑已经在宾馆里吃过,没有动碗筷,来到卧室,想消弭两人之间的生涩。他想两人很快就会复好,然后商量寻找表哥的办法。

  他坐到床边,小心地把手搭到妻子背上。宋晴没有响应,但也没有拒绝。许剑思忖着第一句话该怎么说。就在这时手机忽然响了,是小曼,声音十分慌乱,带着哭声:

  “许哥你快来,小葛他……你快来!”

  许剑的第一反应是她丈夫得了急病,比如脑溢血或心脏病。他说:“你不要慌,我马上到!”来不及再和宋晴交代,转身出门,百忙中还到药盒里取出一瓶硝酸甘油。宋晴听到了电话,在床上仰起身子询问地看他,脸上依稀有泪痕。许剑在门口简短地说:

  “前楼有急诊!”

  便急步下楼。

  他跑到前楼中间单元,按响301的门铃。他曾说决不进小曼的家门,但今天是特殊情况,由不得他了。楼宇门咣当一声打开。他气喘吁吁跑到二楼时,金加工车间的刘师傅正好开门撞见他,忙问:

  “许医生,咋了咋了?”

  他指指三楼说:“有急病!池小曼打电话让我来。”

  事后非常庆幸能撞见刘师傅,她是一个有力的证人,洗脱了许剑的嫌疑。小曼家的门已经打开,虚掩着,他闯进去后第一眼看见,小曼竟然只穿着那身三点式!他心头猛地一惊:小曼怎么拿这身打扮来见我?让别人看见肯定会怀疑的。

  但那会儿没顾上让她先穿衣服。她面色惨白,手哆哆嗦嗦地指着卧室。屋里,那个男人赤着身子,只是歪歪扭扭地穿一条三角内裤,面色死白,姿势怪异地仰面躺在床上,一条腿半落在床下。从这个姿势看,像是被别人拖到床上的。许剑赶紧试他的鼻息,呼吸已经完全停止。这不是病人,是个死人。实际上许剑在试他鼻息之前就知道了,死人身上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死亡气息,凭直觉就能知道的。

  许剑的头嗡一声涨大了,觉得口干舌燥。鉴于他和小曼的私情,他真不该贸然闯进这件命案中,或者说,小曼真不该把情人拖进丈夫的命案中。这事做得真够蠢了,他俩的私情很可能因此而暴露,以后会平添多少麻烦!

  许剑摇摇头,赶走这些自私的想法。小曼是在难中啊,在这方寸大乱的时刻,她不找我找谁?既然来了,我得尽医生的职责,也得尽许哥的情分儿。许剑一边在心里为她辩解,一边继续检查死者。先翻看瞳孔,已经散光了。又摸摸尸温,尸温稍有下降,所以死的时间不长。许剑声音沙哑地问:

  “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曼哭着说:“他上吊。”

  “自缢?”

  许剑看着她,心脏向下沉落。昨天深夜他把小曼从丈夫身边唤走,今天这个男人就自杀,这恐怕不是巧合。他忽然想到,昨晚两人坐上出租后曾瞥见梧桐树后有一个男人身影,身形与小葛相似,会不会那就是小葛?也许这位丈夫对突兀的半夜电话生疑,在后边跟踪小曼,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妻子和情夫搂抱着上车。生性懦弱的他不敢制止妻子,只能走上绝路。

  许剑想,这么说是我害了他?我刚刚害惨了宋晴的表哥,被妻子骂作伪善、阴险和缺德。今天又害死情人的丈夫。我简直成丧门星了。

  惊恐欲绝的小曼体会不到情人的自责,她领许剑到卫生间门口,指指左边墙角,那儿有一根直立的水管,在离地面一人多高的地方安有一个钩子,钩身较粗,表面电镀,比较精致,用螺栓和U形卡固定在管上。许剑的第一印象,这是挂拖把用的,但显得过于坚固,位置也稍高一些。现在,钩子上面松松地挂着一条绿色尼龙晾衣绳,挽成圆形的绳套。小曼说:

  “就在那儿。就用那个上吊的。”

  手指抖抖地指着这个绳套。

  就在这一刹那,许剑的警觉突然醒了,从自责和对小曼的怜悯中迅速跳出来。警觉的苏醒是因为--这条绳子!它相当细,从外观上就能看出其质地比较硬。他努力探过身摸摸,为了保持现场,他不想走进卫生间。没错,绳子确实很硬。这就不对头,大大地不对头。许剑虽不是法医,但作为医生多少懂一些法医知识。上吊的人颈部会留有缢沟,这条绳子又细又硬,所造成的缢沟应当非常明显,会引起一定程度的表皮脱落和皮下出血,死后发生皮革化,颜色呈黄褐色或暗褐色。但刚才检查死者时没发现这些征象啊。

  他从卫生间门口退回来,转过去再检查一遍尸体。没错,死者脖子上没有任何可见的缢沟。这不正常。

  不过眼结膜上有散在性出血点,这倒是缢死的征象。还有,他记得法医书上介绍过,如果死者刚死就被解下来,绳痕也可能消失的。但……他不相信能消失得这么彻底,这样细而坚硬的绳子不会不留下一点儿缢痕。

  也许……他并不是自杀?

  许剑知道不少案例,凶手把受害人闷死,或让受害者服安眠药后伪装自缢。法医学上说,如果是死后才挂绳,由于不再有流通的血液在这儿遇阻,就不会有明显的缢痕。但这种假设也与尸体征象有矛盾,因为尸体到现在还有温度。许剑检查了死者的口鼻,从表观上看不到闷死或服药的迹象,这只有等尸体解剖、做胃容检查时才能最终确定。

  如果不是自缢,那事情就复杂了。许剑并不是怀疑小曼,但绳子的疑点是明摆着的,无法逃避。万一小葛之死有猫腻,那么死者的妻子,一个四处红杏出墙的风流女人,就甭想干净了。不管怎样,许剑从心理上悄悄拉大了同小曼的距离。才看到死人时他很紧张,但那是为小曼着急,那时的心理角度完全是站在情人这边的。现在,他迫使自己从那个位置抽身,站在“外面”来思考问题。

  他想小曼不可能同凶杀有关。最有力的证据是:小曼是被自己临时拉到宾馆,而不是她约的自己,这就排除了事先安排谋杀的可能性。但是……如果早有预谋?

  如果早就精心安排好一切,她也有足够的时间(许剑睡熟或出门买小吃的时段),在宾馆里打电话指挥某个杀手,来实施事先策划好的谋杀。虽然这种推理稍显迂曲,但不能完全排除。想想小曼平素无意中流露的对丈夫的极端鄙夷,甚至因为“怕生个儿子像他”而拒绝生育,尤其是想想那次在火锅店吃饭时小曼对丈夫的“款款深情”,谋杀的可能并非没有。

  那就太可怕了。

  这样的心机就太可怕了。

  许剑默默地检查着,推理着。这会儿他一直没正面看小曼,只是时不时悄悄地瞥她一眼。小曼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紧张地盯着许剑的表情。也许她的紧张是因为怕谎言穿帮?许剑无意中触到她的身体,皮肤凉沁沁的,非常光滑。但这会儿引不起他的快感,反倒像是碰到了蛇的身体。许剑下意识地离她远些,问:

  “小曼你为什么要把他拉到床上?这是破坏现场啊你知道不。”

  小曼哭了,哽咽得没法儿说话:“我那时……完全……昏了,只想……抢救他。”

  许剑暗暗摇头:救人也不需要拉到床上啊,放到卫生间地板上就行。许剑想,其实我也在破坏现场啊,我刚才既然已经看到死人,就不该随她到卫生间,在卫生间门口留下我的脚印。这样会给自己惹下麻烦的。好在我及时清醒,没有进到要紧处。昏了一次头,从现在起不能再昏了。许剑果断地说:

  “从现在起再不能乱动,我打110喊公安。”

  是一个女警接电话,说:“请保护现场,警察马上就去。”放下电话,许剑想了想,又给厂保卫部打了电话,值班人也是那句话:“保护现场,我们马上就去。”

  电话打完,两人一时无话。许剑这时才再度注意到她穿着三点式。一个三点式的性感女人,伴着一具面目扭曲的死尸,这种对比让他心头发冷。小曼一直在发抖,当然是由于恐惧,而不是天冷。许剑到客厅沙发上拿来她的衣裙,递给她,让她穿上。小曼机械地穿着,泪水不时涌出来。

  想想世事变得真快,如果现在是在幽会的四号楼,许剑会帮她穿衣服,还会把她搂到怀里,舔干她的泪水。但这会儿完全不可能了。许剑对她已经有了很深的猜忌。

  小曼家的大门紧锁着,许剑回忆着是谁锁的门?想了想,是他自己,他进来时看见小曼只穿着三点式,下意识中顺手把门带死了。这会儿他走过去把门打开,也把他同小曼的距离拉开了。他说:

  “公安很快就要来了,肯定要对你进行询问,你抓紧时间回忆一下,理理思路。”

  这句话里隐含着一层意思:如果小葛的猝死中真有猫腻,你就抓紧时间把谎话编圆。这是作为情人的最后一个忠告,以后你就好自为之吧。

  她感觉到了情人的疏远,悲凉地抬头看看他,说:“许哥,许医生,谢谢你接我电话后这么快就赶来。给你添麻烦了。我回家前是一个人到大统百货购物来着,我今天一直在那儿。”她补充一句:“我不会连累任何人。”

  许剑苦笑,没有接她的话。她是在向情人做出承诺,但许剑不想留下“订立攻守同盟”的口实。而且,如果这里面真有猫腻,她怎么可能不拉上我?她不就是想拉上我做她的“不在现场”的人证吗?许剑岔开话头说:

  “我想警察们该来了吧。”

  从那之后他们就没有再交谈。小曼孤独地缩在卧室里,盯着死者,泪水从眼眶里漫溢出来。直到警察来前的十几分钟内,她的泪水一直不断线。她的哀痛看起来十分真诚。不过……也许此时许剑的心理比较阴暗,想想平时她对丈夫的鄙夷,她与情人幽会时的欢乐,她对小葛说过的那些刻薄话,总觉得她此时的悲痛中作秀的成分太大。

  许剑也盯着死者,含着怜悯和悲凉。一条生命就这么去了。他曾经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顽强生命啊,曾是全厂屈指可数的优秀工程师啊。他现在已经不是“人”,不是生命体,只是一堆人形物质。很快他就会腐烂、分解,回归泥土,与普通的泥土和元素并无任何不同。这堆物质作为一个“人”时所具有的独特情感、爱憎、悲欢、经历也从此化为乌有。

  他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许剑很想知道,昨晚在出租车上看到的那个身影到底是不是小葛。现在死无对证,只有上帝知道了。

  警车呼啸而来,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上楼。

  特车厂的保卫科长领着两个公安,是辖区派出所的,他们说奉命前来保护现场,市局的人马随后就到。两个公安没有进第一现场卫生间,只是在大门口拉上隔离纸带。这时楼道里的住户已经被惊动,门口围了七八个人。二楼的刘师傅也在,在人群后伸着头,急不可耐地小声喊:“小许,许医生!”许剑装着没听见。

  几分钟后分局的人马到了,由一位姓孔的刑侦队长带队,来人中有位头发花白的老法医--那不是曹院长的娘家二舅嘛。薛法医今天穿着警服,一脸的责任心。许剑打了一个招呼,对方没理睬,自顾开始工作。看来他完全没有认出许剑,这个帮他保住法医工作的人。一位女技术员先对屋里拍照,又猛劲抽鼻子,闻闻现场有没有异味。薛法医和女助手开始做初步尸检,另外几个人用放大镜和铝粉检查指印。

  孔队高大威猛,说话却慢声细语,与他的外貌很不相配。他是询问组的,首先把许剑喊到书房里询问。许剑认识他,他父亲是许剑的中学班主任,毕业后许剑时不时去探望老师,与老师全家都见过面。按说孔队长也该认出许剑的,但可能在这个场合应该避嫌,他没有露出认识的样子,笑着说:

  “许医生,你是除死者妻子外第一个到现场的,又是报案人,说说情况吧,别急,好好回忆回忆,说详细点。”

  许剑完全如实地叙述了全部过程,只是没提他对尸体征象和缢绳的怀疑。问完后,孔队长很随便地说:

  “你说你上楼时见到一位邻居?”

  “对,二楼202室的刘师傅,金加工车间的。”

  书记员做着记录,孔队长也在自己的本子上做了一个记号。他又问:“你说你接电话时刚刚回家,是到哪儿去了?”

  “从市委招待所四号楼回来。”许剑说,“昨晚我同妻子吵架了,吵得很凶,我赌气在那儿订了房间。”

  “啊,是这样的。”

  他的一个助手退出去,听见他在客厅打电话,大概是在向四号楼证实。随后他回来同队长耳语一阵,队长点点头,忽然问许剑:“昨晚你同一个女人在一起?”

  许剑犹豫片刻,决定暂不坦白。昨晚他们很谨慎,没有碰到熟人。虽然服务员见过他的女伴,但估计不会有人联想到小曼。当然,在发生这桩命案后,他俩的私情最终很难守住,但他至少要等小曼承认后再说。过早承认与小曼的私情,只会使情况复杂化--警方对这个报案者兼情夫一定会死盯不放的。许剑摇摇头说:

  “没有,就我一个人。”

  孔队长不快地说:“我们不关心你的隐私,但说出实情对你有好处。你昨晚是一个人还是两人,能瞒过四号楼的服务员?请你考虑。”他补充一句,“我们会对你的隐私保密。”

  听他的口气许剑倒放心了,他肯定怀疑许剑昨晚是去偷情或嫖妓,但并没想到那个女人就是池小曼。他的追问是出于好心,想让许剑说出过硬的人证,彻底洗清他的嫌疑。许剑当然不会轻易改口,即使改口他也无法供出一位莫须有的妓女。他再次摇头:

  “不,没有。”

  孔队长没有再坚持。有刘师傅的证明,他们对许剑并未生疑,这些询问都是例行程序。从这之后他的询问明显转了方向。他似不在意地问:“你来时,那根晾衣绳仍挂在那个铁钩上?你详细说说当时见到的情况。”

  许剑看看他。他的目光很平静,但许剑知道,关于这条绳子两人有同样的怀疑。这不奇怪,那个疑点非常明显,连半瓶醋的许剑都能想到,警方当然会想到的。许剑说:

  “是的。池小曼曾带我看了现场,那根绳子当时就挂在那里,同现在的样子一样。池小曼指着绳套说,死者就是用它上吊的。但我及时想到要保护现场,没有进去。”许剑笑着说,“你们可以检查,我的脚印只到门口为止,里边绝对不会有的。”

  孔队长示好地说:“例行询问,例行询问。好吧,你可以离开了,以后需要时再给你联系。记着,你所看到的一切情况都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否则会对破案不利的。”

  “我懂。我保证不泄露。”

  “还有,许医生,谢谢你的报案。”

  “不客气,公民的义务。”

  许剑离开房间时,看见小曼在另一间屋子里接受询问。从门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不知道她是否慌乱和恐惧。他向那个背影瞥了最后一眼,在心中长叹一声,走出房间。打此刻起,他同小曼的关系就被割断了。此后很长时间,无论是她被保护居住,还是被解除软禁后恢复上班,许剑都再未同她有过实际接触,直到一年之后。

  楼道中挤满了围观的邻居,许剑从人群中挤过去,二楼的刘师傅急忙拉住他,低声问:“真的死了?咋死的?”他对第一个问题点点头,对第二个问题摇摇头,表示无可奉告。

  楼下也挤满了人。出了楼门,抬头看看对面四楼自家的阳台,铝合金窗户拉开了,宋晴在那里探着身子,关切地往下看。许剑向她摆摆手,提前让妻子放心。等他回到家,宋晴已经打开门迎接他。她多少有点紧张,说公安已经找过她了,是来了解两点情况:一、昨晚夫妻两个是否吵过架;二、去池小曼家之前,许剑是否当着宋晴的面接了池小曼的电话。

  “我都如实回答了。我说昨晚夫妻确实吵了架,起因是老家一个亲戚的事。又说池小曼打电话求救时我也听见了,你临跑出门,还回头在药柜中拿了一瓶急救药。我对他们说,我相信丈夫,他绝对不会牵连到什么谋杀案中。许剑你别担心,你只是运气不好,偶然被牵连进去。你也不用后悔,作为一个医生,听到有急病怎么能不去呢?何况还是小曼来求。”

  许剑苦笑着拍拍她的脸,亲一下,搂紧她坐在沙发上。妻子的信任让他汗颜,当然他没去杀人,但却是这个女疑犯的情夫,而且这个秘密很快就会露出水面的,他真不知道,那时该如何面对妻子明澈的目光。不过,这桩突发的命案让夫妻之间的裂隙不经意间就抿平了,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幸事吧。许剑说:

  “我不担心的,这都是例行询问,并不是针对我。不过,以后你可不要说什么‘谋杀案’,究竟是自杀还是谋杀,还远没有定论呢。”

  宋晴有点儿不好意思:“我也是听大家哄传的,有人还咬定与小曼有关。”

  宋晴的担心也就到此为止,她确实不担心丈夫会犯罪,也不相信丈夫应个急诊就会被牵连进去。此后她一直为小葛惋惜:那么好的人,那么优秀的工程师,怎么说走就走呢。当年的汽车都没轧死他,今天却无声无息地死了,人的命啊。又替小曼惋惜,说她丈夫死了,又死得不明不白,小曼肯定要受一场磨难了。那天下午两人没再出门,不时到阳台上看看前楼。下边的人群一直没散,警察出出进进,警车到晚上才走。

  晚饭前,戈戈高声喊着“妈!爸!”气喘吁吁地跑回家。他已经听说了几乎所有的情况,不过他的兴趣点集中在死人身上:

  “爸,你今天是不是第一个见到死人的?是不是上吊?舌头伸出来了吗?电影中的吊死鬼都是伸着红舌头。爸,你见了死人害怕不害怕?今晚能不能睡得着?”

  许剑说当然能睡着,爸爸当了十几年医生,死人还见得少吗?戈戈钦佩地说:

  “爸爸你真行,真勇敢!”

  晚饭后,门铃响了。是一个中年女人,五十岁上下,短发,很干练的样子,面色惨淡,眼角挂着泪痕,说话是标准的西川口音。她自我介绍说她是葛玉峰的大姐,得到警方通知,刚从县里赶来。许剑夫妻心想:这就是那个从死人堆里扒出小葛的大姐了。宋晴忙让座,斟上茶,说:

  “大姐你歇口气。大姐,事情既然已经出了,你要想开呀。”

  这位大姐非常悲伤,但眼中更多的是怒火。她直截了当地说:

  “许医生,我和公安谈过话就直奔你这儿了。人家说你第一个到现场,你对我说说当时的情况。我知道俺家小三儿死得冤。我早就说过,小三儿一定会被这个狐狸精害死!”

  纵然许剑自己对小曼也有怀疑,但葛大姐的武断仍使他生出反感。他淡淡地说:“大姐你这话说得过早了,是自杀还是他杀并没有定论。现场看不出他杀的迹象。”

  宋晴看看丈夫,也小心地解劝:“是啊,没人说是谋杀。”

  “你们不知道内情。我家小三儿太窝囊,在家被那个狐狸精呼来喝去,不当人待。我在小三儿家亲眼见过池小曼扇他的耳光,气得再不登那个家门。还有,你们厂谁不知道,池小曼在外边有成群的相好?小三儿一定是被那个狐狸精害死的!结奸夫害亲夫!”

  想起幽会时小曼对丈夫的鄙夷,许剑对葛大姐的话有同感,不好为小曼辩白。而且,葛大姐的话证实了那句传言:小曼确曾掴过丈夫的耳光。这未免过分了,一个妻子这样做有点太过分了。

  而且他在葛大姐面前不免心虚:自己也是她说的“成群的相好”中的一个啊。当然她这会儿并没有怀疑许剑,否则她不会来这儿的。

  不过总的说,这位大姐处事太偏激:“不拿丈夫当人”确实可气,但和“谋杀丈夫”绝不可以画等号的。许剑想,她是乍然听到爱弟--毋宁说是她的儿子--的死讯,正在悲愤之中,偏激一点可以原谅。许剑耐心地说:

  “葛大姐请你原谅,我真的不能告诉你现场情况。我离开现场前,警方再三告诫我一定要守口如瓶,因为,如果小葛万一死于他杀,那么泄露出去的任何情况都对破案不利,凶手知道后会预做准备。我想你会谅解的。”

  葛大姐不甘心,但没法子反驳许剑的理由,沉着脸一时无话。宋晴及时插进来:

  “葛大姐你吃饭没?你听到噩耗就从县城里赶来,一定没来得及吃晚饭吧。我这就给你做。”

  葛大姐说不用麻烦了,这会儿我哪吃得下。宋晴说:

  “那可不行,事情已经出了,你要保重自己,不能把身体拖垮,办丧事要忙几天呢。大姐你和许剑接着聊,我去煮一碗鸡蛋挂面。”她又补充一句,“大姐在我家别客气,我也是紫关镇人,咱俩是近老乡呢。”

  她到厨房去了。戈戈从书房出来,这孩子知道待客的礼貌,悄悄拉拉爸爸的衣角,小声说:

  “我作业已经做完了,想看电视,行不?”

  电视是在客厅,这会儿当然不能看。许剑背着葛大姐向他摇摇手,回头对葛大姐说:“大姐你先坐,我把儿子安顿好。”然后把儿子领到书房,打开电脑,在网上找到一部他爱看的电影。等许剑回到客厅时,葛大姐正在无声地痛哭,用手支着额头,泪水汹汹而下,肩膀猛烈地抽动。她听到许剑的脚步声回客厅了,不想让主人看到她情绪失控,转过脸迅速擦干泪水,哽声说:

  “我到现在还不信这是真的,活蹦乱跳的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前天他还给我打电话呢。”

  她深重的悲痛让人心酸。许剑只能笨拙地安慰:“大姐,我知道他是你一手带大的,你们姐弟感情很深,但人死不能复生。你一定要节哀。”

  她的泪水擦干又涌出来:“许医生,你说我咋向他死去的爹娘交代呀。这么好的孩子,从小就命苦,老天没眼,老天没眼!”

  她说小三儿爹娘被汽车轧死的时候,她就在旁边。那次全市性的群众大会,她也跟着街道居委会去了,和小三儿爹妈,就是她的堂叔堂婶,坐在一块儿等着大会开始。出事前她还抱了一会儿小三儿。她比小三儿大十五岁,一向很疼这个小不点儿兄弟。后来有人喊她打扑克。她把小三儿还给堂婶就过去了。那时谁会想到有一场大灾祸?随后那辆车就冲过来,碾过人群,离她不到两米。她吓傻了,呆呆地看着一地的死伤者。忽然她听到小三儿的哭声:“妈妈!妈妈!”她从梦魇中醒来,冲进死人堆中抱出那个血孩,扒开衣服查看伤,没有,小三儿一根汗毛都没伤,身上的血全是爹妈的。小三儿抱出来时,他爹妈还在地上弹蹬,不久就断气了。那天她一路大哭着,把可怜的小三儿抱回家。

  从此小三儿就由她家抚养。那一段时间她没工作,所以小三儿一直是她一手带大的。后来全家被下放到紫关镇,仍是她带小三儿。

  她对许剑说:“论辈分我是他姐,论亲情我是他妈。许医生不怕你笑话,我当姑娘时就有一个不好听的绰号,叫葛大奶子,紫关镇上都知道的。为啥奶子大?让小三儿吸的,小三儿玩的。他噙我的奶噙到五岁!”

  她说,小三儿的爹妈是老来得子,对儿子比较娇惯,两岁还没断奶,晚上总是噙着妈的奶头才能人睡。那天小三儿受惊太重,吓出毛病了,外面稍有动静就抽搐。到晚上扯着嗓子号,哭得几乎断气。她只能抱着小三儿,一个劲儿在屋里悠着哄着。小三儿在她怀里找奶头,找不到就哭。闹腾到半夜,她咬咬牙,掀开衣服,把乳头塞进去。小三儿噙着姐姐的空奶头,这才抽咽着睡着了。从那之后就成了习惯。后来小三儿大了,不噙奶头了,但总要两手捧着奶子才能入睡。一直到五岁才给他“摘奶”。

  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供他上了大学,又张罗着为他办了婚事。“池小曼还是我托人给他介绍的,我真是瞎了眼,把这种贱女人塞给他,说来是我害了小三儿!是我害了三儿!”

  许剑小心地问:“大姐,你说你见过池小曼抽丈夫的耳光,是亲眼见的吗?”

  他知道问这个问题不合适,一个和葛家没什么关系的男人,你凭什么对这种事感兴趣?但他一直想证实它的真实性。葛大姐说:

  “我没有亲眼见,也跟亲眼见差不多。几年前我来他家时,两人刚吵完架,小三儿脸上有明显的五个手指印。我气得要和池小曼理论,小三儿抵死不让。从那天起,我再没登过那个家门。”

  许剑迟疑片刻:“大姐,有句话不知道我当讲不当讲。”

  “你说。”

  “你家小三儿是不是有什么短处捏在妻子手里?否则他干吗在她面前这么低三下四。大姐你别生气,我是瞎猜,弄清这一点,对破案也许有帮助的。”

  大姐坚决地说:“不会。小三儿的人品我知道,不偷不摸,不赌不嫖,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不三不四的朋友,为人腼腆,见了姑娘就脸红。他能有什么短处?他就是太懦弱,被这个狐狸精迷上了,被她降住了,攥在手心。算来是小三儿上辈子欠她的!”

  也许当姐的对弟弟的评价过于溢美,但许剑想她说的基本是实情,符合他平时对小葛的印象。特别是经过那次宴请后,他对小葛的为人又多一层了解。关于这一点许剑实在想不通:小葛应该说是一个比较优秀的丈夫吧,为什么小曼对他如此鄙夷,而小葛在妻子面前如此……低贱。剩下的只有一个原因:也许小葛不能行男女之事,所以在妻子面前抬不起头来。依他的性格(腼腆,懦弱,见了姑娘就脸红),这是很可能的。

  但这件事许剑曾问过小曼,小曼否认了,她没必要在这点上说谎吧。

  宋晴把面做好了,香喷喷的鸡蛋挂面。葛大姐还是说不想吃,在宋晴再三劝说下,勉强吃了一碗。吃完她不顾宋晴的坚决劝阻,非要自己洗碗。从这件小事上可以看出,她是个很责己的人。宋晴问她住处安排了吗?她说安排了,就在厂招待所。她已经决心在这儿打持久战,非要弄清小三儿的死因后再走!

  她还说,已经要求警方对尸体做解剖,要彻底查明死因,为小三儿申冤!

  许剑和宋晴互相看看,心照不宣。这下子池小曼麻烦了。不管她在丈夫之死中有没有猫腻,但有了葛大姐这样一个锲而不舍的对头,她今后的麻烦大了。

  电话响了,许剑拿起听筒,是一个慢声细语的男人语调:“许医生吗,我是孔大军,刑警队的。死者的大姐这会儿是不是在你家?”

  许剑说是的,她来这儿打听当时现场的情况,不过我遵照你们的交代,什么没有透露。

  孔队长说:“你做得对,谢谢。你告诉她,请她这会儿到池小曼家,池小曼一定要见她。我这会儿也在这儿。”

  “是不是……尸体解剖的事?葛大姐刚刚还在说这事。”

  孔队长略略迟疑,答道:“对。”

  许剑把电话递给葛大姐:“刑警队孔队长的,请你去池小曼家,小曼要见你。”

  葛大姐接过电话说:“孔队长,我不想见她,有什么话让她在电话中说吧。”

  孔队长劝了两句,但葛大姐执意不去,那边只好把电话交给池小曼。在池小曼通话前,葛大姐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先摁下免提键,于是宋晴和许剑也成了听众。小曼声音沙哑地说:

  “大姐……”

  乍一听到她的声音,许剑心头猛一荡。算来他们分手只有半天,但风云突变,弄得好像过了半个世纪。他怕妻子和葛大姐注意到他的情绪动荡,还好,她们都在专心听电话,无暇他顾。电话中小曼说:

  “大姐,小葛有这样的不幸,我也很难过。可能大姐对我有误解,日久见人心,事情终究会清楚的。我只想说一句:在小葛的猝死中,我没有任何牵连。人死了,就不要再折腾他了,让他落个囫囵尸首。大姐,最好不要对他做尸检了,请你考虑考虑。”

  许剑暗暗摇头,心想小曼这些话实在欠考虑。既然小葛的猝死中有这样明显的疑点,葛大姐怎么会因她的几句话就放弃尸检?别说是她,就是警方也不会同意的,刑法上有规定,对有疑点的猝死者,警方有权决定是否尸检,根本不必征得家属的同意。小曼坚持不做尸检,只会加重大家对她的怀疑。

  连许剑这会儿也加重了怀疑:小曼为什么明知不可为也要坚持?也许她知道,只要一尸检就真相大白?

  葛大姐在回话前努力平静了情绪,说话的语调比较平和,但话语比剃刀还锋利:“池小曼,谁想折腾死人?小三儿这辈子太可怜太窝囊,死了还不能落个全尸。不过做尸检是为你好,是想证明你的清白,要不人言可畏,结奸夫害亲夫是嘴边上的话。你不用劝我,我的主意不会变的,究竟做不做尸检,由公安决定吧。”

  那边沉默一会儿,幽幽地说:“我料到你不会听我的劝,我只是尽尽心。小葛在九泉之下不会怨我了。那就做吧,那就解剖吧。孔队长说做尸体解剖必须有家属在场,我不敢去,就麻烦大姐你去吧。”

  “好,我去。”葛大姐挂了电话,从牙缝里说,“哼,做贼心虚。”

  许剑和宋晴互相看了一眼,对这个话题不好说什么。

  已经十点了,戈戈已经睡下,葛大姐几次说我该走了,说着说着又留下来。今天的噩耗太突然,把她的方寸全弄乱了。她只想能有人听她的倾诉。宋晴很理解她的心情,柔声劝着:

  “不急不急,时间还早呢。和我们说说话,你心里也会好受些。大姐你一定要节哀。”

  葛大姐说她这辈子最悔的事,就是为小三儿介绍了这么一个妻子。那时小三儿已经三十了,因为太内向,一直没有谈对象。她急了,辗转托人介绍。后来一个老街坊介绍了池小曼,葛大姐带着小葛与女方见面,见面后姐弟俩都很满意。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一步走错,铸成终生的悲剧。为这事她和那个街坊都吵翻了,想想也不怨那人,婚前池小曼的名声还可以,谁想到她是这样一个破鞋呢。

  她说,俺们姐弟感情很深,小三儿一直到十岁时,只要跟我出门,总是要牵着我的手,邻居都说我半是姐,半是妈。后来就是为了这个狐狸精,姐弟俩基本断了来往,因为我实在不愿看小三儿受凌辱,立誓不登池小曼的家门。说来是我害了小三儿,是我害了小三儿!

  她的泪水又突涌出来。宋晴听得很动感情,眼圈红了又红。葛大姐肯定也感受到了听话人的共鸣,与宋晴说得十分交心。许剑想起宋晴对她表哥过于深重的内疚,心想这两个女人倒是有某种相像。

  十一点,葛大姐走了,她的来访弄得许剑心情烦躁,想出去散步,宋晴说:

  “这会儿散步?已经十一点了。你要去的话,我同你一道。”

  许剑知道她的用意。不管许剑算不算嫌疑人,反正公安调查过他,在这微妙时刻,她要用妻子的信任为丈夫撑起一道屏障。许剑谢绝了,说:

  “戈戈在家,你照看他吧,我想一个人转转。”

  许剑倒不怕被牵连进命案中去,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公安总不会把杀人罪硬栽给不相干的人。他怕的是这桩命案使他的私情曝光,那时候宋晴如何受得住?曝光几乎是肯定的,因为小曼若不供出与情人的幽会,就无法证明她不在现场。她倒是许诺过“决不会连累你”,但在警方的逼问下,这种许诺肯定靠不住。

  所以,为宋晴着想,这一段时间她不宜太招摇,否则等丈夫的私情曝光时,她会很尴尬的。

  今天是新月之夜,细细的C字形的月牙儿在白云中穿行,繁星如豆。小叶杨的树梢在夜风中摇曳。各幢家属楼的窗户大部分黑着。许剑目光忧郁地盯着这一扇扇黑黝黝的窗户。此时此刻,窗户后面有多少对男女正在于着男女之事?其中是否有并非夫妻的偷情者?一定会有的。虽然只是臆测,但许剑相信会是这样。这是两性人类的本能,与一百年前、一千年前、甚至一百万年前并无不同。

  人类只是把露天野合改为卧室里的做爱,把公开的群交改为隐秘的偷情。

  文明进步了,人类自以为进入自由王国了。其实不然。人类仍然只是一群提线木偶,身后永远有根细线被上帝牵着。

  就如他迷恋于小曼的肉体而放弃理智。

  下意识中,他踱回小曼的楼下。小葛之死所激起的骚动还未平息,虽然夜色已晚,楼下仍有一小群人在谈论此事。公安已经撤走了,只留下两名女警住在小曼家里,说是怕小曼自杀,保护她。因为下午死者的大姐曾带着五六名亲属在楼前大闹一番,跪求公安为她们做主,为屈死的小葛申冤。她没有说凶手是谁,但谁都知道那是冲着池小曼。

  当然,警方的用意不光是保护,也含着软禁小曼的意思,小葛命案中的蹊跷太明显了,警方怕她逃跑或串供。

  许剑鉴于自己在本案中的角色(除死者妻子外的唯一在场人),不好去人群中扎堆,仅同熟人点头问好,径直走过去。有人喊着“许医生,许医生!”追了过来。是小曼楼道二楼的刘师傅。这次多亏她,为许剑进入现场的时间做了有力的旁证,要不警方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他说刘师傅你有什么事?刘师傅说:

  “许医生,公安找过我,调查你进池小曼家的时间,我照实说了。”她还加了一句,“我还说,过去从没见你来过。”

  许剑轻描淡写地说:“不奇怪。这是公安的惯例:报案人的嫌疑得第一个排除。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至少省了我不少口舌。”

  她严重地说:“许医生我跟你说,小葛肯定是被池小曼害死的!”

  许剑抑住不快说:“刘师傅,人命关天的事,可不能乱说啊。公安局还没定性呢。你可别学小葛的大姐,她太偏激,由着性子闹。那种闹法会把事情弄糟的。”

  “不是池小曼害死的,也是被她气死的。许医生,你不知道这个娘们儿有多浪,她平时敢穿着奶罩内裤到楼道里的垃圾口倒垃圾!啧啧,那是什么衣服呀,奶罩只盖住奶头,内裤只能兜住沟沟,她硬敢出门!我男人和我都撞见过。还有,小葛不在家时,常有年轻男人来找她,关上门一待就是半天,你想那能干啥好事?我早就盯上她啦。”她得意地说,“碰上可疑人来,我就从猫眼里侦察,从他进屋一直监视到他离开。告诉你吧,她有几个相好,都是哪几个,我知道个八八九。”

  许剑立刻想起自己“决不进小曼家”的决定,不由暗自庆幸。

  “许医生,就在你进池小曼家前两分钟,我男人还撞见她出来倒垃圾,还是那身打扮,真不要脸!”

  许剑身上一激灵,问:“你说就在我来前两分钟?”

  “对。”

  “你……告诉公安了吗?”

  “没有。说这干啥,她不嫌丢人,我男人还嫌晦气呢。”

  许剑笑了:“你说得对。其实我进屋时她还是这身打扮哩,是我请她先把衣服穿好。不过,当时人命关天,我想她是吓傻了,一时的失态,就没有在意。”

  他告辞刘师傅走了,表面若无其事,心中却在激烈翻滚。在此之前,他对池小曼有猜疑,但仅只是浅浅的猜疑。知道这个细节后,心中的怀疑陡然加重了。

  因为刘师傅不知道,许剑却能断定,池小曼刚才肯定不是倒垃圾!

  他和池小曼坐一辆车回来,在厂门口三百米外分手,他步行,小曼坐出租到厂门口。满打满算,小曼只会比他早到家五分钟。在这段时间内她要脱去外衣,再发现丈夫的死亡,然后打电话给医生……这些过程再紧凑也要五分钟时间。她哪里还有闲心去倒什么垃圾?

  既然不是倒垃圾,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毁灭罪证。她把某件东西匆忙扔进垃圾箱里了。

  警方太疏忽,竟然没想到检查垃圾箱。

  许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如果她真是本案的策划者(不可能是直接凶手,三五分钟内她不可能杀死一个人,再说死亡时间显然在她回来之前),那就应该去揭发,这是公民的义务。再进一层说,如果事实果真如此,那她打一开始就是把许剑作为一个棋子,她的脉脉温情都是为阴谋服务的,又何必留恋她呢。

  但她……毕竟与许剑有过肉体之欢,许剑下不了这个狠心。

  他在林荫道上踱了很久,因为心事重重,下意识中又踱回到原地。天已经黑完,闲聊的人群已散去。小曼家开着灯,大概是卧室灯,是温馨的粉红色。小曼此刻在于什么?在想什么?那两位监护的女警对她严厉不严厉?这些温情的想法像雪堆的融水一样悄悄渗出来,许剑知道,他不会去揭发小曼了,绝对不可能。

  从中午到现在,许剑心里的天平一直在剧烈摇摆。小曼是有罪,还是无罪?小葛之死的疑点太明显了,但他一直有一个模糊的感觉,那就是:如果把目光的焦点对准“事”,则小曼大可怀疑;如果把目光对准“人”,则小曼不大像是阴谋中人。

  他想起两人离开四号楼前,小曼还在操心着招待所几点结账,不想让情人多花一天宿费:她在洗漱时小声问:你是不是还想要我一次?如果那时她刚刚遥控指挥过一桩杀人行动,怎么会有这样的闲心?还有,在她刚才同葛大姐的通话中,也流露出一种只可意会的凄凉无奈,这不像是杀人凶手的心态。

  除非她是天字第一号的冷血杀手,兼天字第一号的假面演员。

  不可能的。

  但刘师傅透露的这个细节又让天平剧烈地摆过去了。这个倒垃圾的行动太可疑,简直无法为它找到什么解释。现在基本可以肯定,她在丈夫的死亡中肯定扮演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如果不是主谋,至少也是被动的知情者。她在刻意掩饰什么秘密。

  许剑不由打了一个寒战。这个貌似浅薄的女人其实很复杂。女人太可怕,尤其是当你对她们多少怀着轻慢之心时。

  包括那位爱好从猫眼里侦察邻居的刘师傅。

  许剑久久盯着小曼卧室中粉红色的灯光,下了一个决心。他不忍心揭发小曼,但至少要设法弄清真相,否则他这个男人也太憨傻,一任情妇摆布。

  回到家,他仍没走出这些思绪,脱衣上床时显得神情恍惚。很久之后他才觉察到自己的失神,也觉察到宋晴在怀疑地看着他。糟糕,妻子已经生疑了。她这人虽然从不多疑,但绝不是傻瓜。只要她动了疑心,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联系起来,很快会嗅到丈夫的偷情。

  不过许剑不想解释,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打算。他想,反正和小曼的私情肯定会暴露,又何必处心积虑骗妻子于一时呢。

  他简单地说一句:“不早了,睡吧。”就面向床外睡下。宋晴也悄无声息地睡了,若在平常,妻子睡前总要和丈夫叨叨一会儿枕边话的。许剑怅然想道,上一次因表哥引起的冷战刚刚结束,恐怕又要开始一场新冷战,这在两人十二年的婚姻中从未有过啊。

  好长时间许剑睡不着,强忍着不敢翻身,生怕惊动妻子。他一直在思索刘师傅提供的线索,决定明天就去检查小曼楼道的垃圾箱,但如何实施比较作难。绝不能让别人看见,尤其不能让刘师傅看见,那会引起怀疑的。他甚至想找清垃圾的民工买一身行头,打扮成清洁工人,但大热天的,总不能用墨镜和口罩把脸全捂上吧……老吕头!他忽然想起,老吕头因年龄太大,已经不在装修队里干了,现在承包了家属区的垃圾清运。可以找他帮忙,不显山不露水就把事情办了。

  对,就这样,明天一早就去找他。

  第二天早上,宋晴起床做早饭,许剑仍躺在床上。忽然听见前楼有哧啦哧啦的声音,在清晨的寂静里,这个声音传得很远。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悟出,这是清垃圾的铁锨擦地声呀。赶紧到阳台上往下看,实在巧,老吕头已经来了,正在前楼的第一个楼道清垃圾。他想老吕头可真是我的及时雨啊,竟有这么巧的事。细想也不稀奇,垃圾是每周清一次,所以今天他碰上老吕头的可能性不小于七分之一。他穿上运动服,做好准备,从窗户里盯着老吕。老吕头清扫完了第一个垃圾箱,来到二单元,到楼洞内拿钥匙,开垃圾门(特车厂的垃圾箱平时都锁着,钥匙挂在楼道里),他瞅准时机飞快跑下去。等他跑到前楼的二单元,老吕头刚开始装垃圾。

  他说:“老吕头,来得早啊。”

  老吕说:“不早,这几天天热,趁早上凉快干活。许医生,你跑步啊。”

  “你来得正巧,我昨晚倒垃圾可能把一个信封也倒掉了,里边有几十块钱呢。”

  老吕疑惑地说:“许医生住这儿?我记错了,还以为你是住对面那幢楼。”

  许剑吃一惊,没想到老吕记得自己的地址,在他的印象中,从没有和老吕在新家附近照过面,家里送他旧衣服都是带到医院再送他。不过许剑知道,大凡不识字的人,在这方面的记忆力是惊人的,也许他偶尔撞见过许剑或者宋晴,就记住了。

  事到如今,许剑只有硬挺。各幢家属楼都一模一样,想来老吕头不可能记得太准。许剑说你记错了,我就住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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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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