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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上帝的诱饵

  许剑同池小曼的私情是从一次诊病开始的,那是两年以前的事,也是20世纪的事了。

  上世纪末的一个星期一,许剑在新的医院大楼里值门诊。他是内科主任,平时在病房值班的时间多一些,但至少星期一、三、五是要看门诊的。新大楼是第一天使用,建筑相当豪华壮观,赶上三星级饭店的水准了。这正如医院门口挂的宣传横幅:欢迎你到“三星级”医院就诊。这个横幅是医院宣传科特意针对外行拟的,因为老百姓一般只知道饭店的星级,但对医院的几级几等没有概念。

  特车厂是一个部属大厂,职工医院规模较大,但远远大不到眼前这个份上。医院能有今天的规模,都是现任院长鼓捣出来的。十几年前曹院长打听到北京某研究所搞出一种烧伤药膏,正急于找一家医院做临床试验,他果断决定参与合作,上马烧伤专科。如今,这种“暴露式湿润疗法”已经成了烧伤的标准疗法,而特车厂烧伤专科在国内也有了名气,甚至常常被选派出国,执行国际紧急救助。当然,名气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票子。烧伤治疗很费钱也很赚钱,病人只要进了医院,花费就以“万元”为单位。而且北京那个研究所照顾老关系,至今仍是按特价向这儿提供烧伤膏。如今医院的固定资产已经积累到一个亿。所以,许剑从心底里很佩服曹院长,他绝对属于新时代的弄潮儿。

  医院门口新拉了一幅巨型横幅:热烈欢迎市领导到我院检查指导。今天是市公安局牵头搞防火安全检查。那年是多事之秋,全国火灾十几万起,还有死伤上百人的特大型事故,包括死伤二百八十人的烟台海难等。各级头头们为保住头上的乌纱,对安全防范动了真格。不过,听说公安局长的巡查原来不包括厂医院,是曹院长通过关系硬争来的。他是想借新大楼启用这个东风,和公安局长拉上关系。本来新大楼半个月前就可以启用了,他特意推迟到今天。

  特车厂位于城乡接合部,病人中除了本厂职工外,郊区农民占了很大一部分。这会儿许剑对面坐的就是一家农民。小病人只有九个月大,抱孩子的是奶奶,同行的是孩子爹。这家人明显没和财神爷攀上亲家,衣着寒碜,满面皱纹里嵌着灰土。小病号面色发黄,嘴唇发乌,有气无力,连哭声也十分细弱,没有同龄小孩应有的鲜嫩。他们上星期已经来过一次了,许剑诊断是先天性心脏病,让他们再做X光、心电图和超声心动图,今天他们把检查结果都带来了。许剑看了结果,对他们说:

  “没错,可以确诊是先天性心脏病,室间隔缺损,而且症状比较严重,你看病人的嘴唇青紫,这说明缺氧相当厉害了。多普勒超声也探到相当重的收缩期湍流。必须尽快做手术。特车厂医院是做不了的,建议你们到市中心医院。”

  孩子爹垂下目光,木然说:“那就做吧,有啥法子哩,做吧。这种手术得多少钱?”

  “三万元左右吧。”

  “那俺们回去凑钱吧,三万块,对俺们可不是小数啊。”

  孩子奶眼泪汪汪地说:“小宝的命比钱关紧,回去想办法吧,砸锅卖铁也要治。老天爷呀,你咋恁偏心,偏偏让这病落到俺小宝头上。”

  许剑天生心软,当了十几年医生,死人也见过几十个了,至今没把心淬硬。他尽力安慰道:“这种病也算是常见病了,一百人中就有五六个,最近几年格外多,一百人中已经有七八个了,发病率的增加可能与环境污染有关。你们别担心,手术不算危险,而且术后效果很好的,不会留后遗症。”他随便问一句,“孩子妈咋没来?”

  这句话无意中戳着了这个家庭的痛处。孩子爹看看许剑,没说话。孩子奶咬着牙说:“那贱货不算个当妈的,连人也算不上。小宝病成这样,你猜她咋说?她说别治啦,花那个冤枉钱干啥,这个死了再生个没病的。俺们知道她的心思,嫌咱家穷,结婚后就操心着往别家走(离婚),她怕有了孩子是累赘。”

  男人低声说:“妈你别说了,丢人。”

  许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劝慰,而且刹那间心有所动--想起了张上帝。张上帝曾说过一种非常异端的观点,与那位狠心的孩子妈颇为类似。他说上帝主管着大千世界,但上帝的道德规范常常不符合现代人所珍视的人道主义,倒是更像古希腊时代的斯巴达人。斯巴达人生下孩子就丢在山沟里,几天后再去看,能活下来的证明生命力顽强,抱回去继续抚养,死了的就喂野兽。正因为这种比自然选择更残忍的人工选择,所以斯巴达民族的体质极为优秀,其军队令人闻风丧胆。张上帝说现在不行啦,现在无论什么遗传病都要尽力救治,直到医学无能为力时才作罢。于是大量的社会财富被用于矫正上帝的工作疏忽。而且更糟糕的是,这样还会留下危险的隐患:让不良基因躲过自然选择,传给千秋万代。其实完全可以用更为简便的办法去解决--再生一个,仅仅耗费一颗精子和卵子而已。

  记得张上帝这段话激起了学生们的同忾。他们都是明天的医生啊,救死扶伤是他们的天职啊。对着医生说这些话,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吗。课堂里义愤填膺,一片喧哗,张上帝断喝一声:

  “不要喧哗!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他说,这些遗传病甚至可能并不是上帝的疏忽,而是有意为之。生物进化中时时存在着“自限”,比如体细胞在长到与周围的细胞接触时,就会按照“接触抑制指令”而停止生长:生物体内的细胞分裂到一定次数就会死亡;北欧旅鼠在族群增值到一定程度时就会大批跳海自杀。人类中有不能繁衍后代的同性恋,有先天性心脏病,有婴儿猝死症,谁说这不是上帝为人类设的自限?所以,医生的救助行为其实是逆天而行。张上帝对课堂中喧哗的学生们嬉笑怒骂:

  “你们穷吆喝什么?一群黄口小儿,胎毛还没褪净呢。别说你们,就是把整个人类文明全算上,充其量也只有一万多年,而上帝他老人家已经一百五十亿岁啦!你们谁敢吹牛,说你已经揣摸透上帝的用心?”

  那堂课让同学们更清楚了张上帝的狂悖。这会儿面对这对不幸的母子,许剑想,也许再生一个健康孩子真的是更好的选择。当然这种想法与医生的职业道德相悖,但如果救助这个病孩,其实也是掐断了另一个健康孩子的出生可能,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残忍么?宇宙的规则太繁杂了,人类其实永远处于两难境地……病孩的爹轻声喊:

  “许医生?许医生?”

  许剑回过神来,自嘲道:“走神了,我走神了。”病孩的爹说:“许医生,没事俺们就走了?”

  “你们走吧,如果决定做手术可以来找我。知道你们家境比较难,我给市中心医院的朋友交代一声,让他们尽量压低手术费。”

  母子俩抱上病孩,千恩万谢地走了。

  星期一病人较多,他一直工作到十点才出去解手。在楼道上碰见总厂焦副厂长和医院曹院长正陪着一帮人巡查。中心人物是一个高个子,穿着挺括得体的警服,肩上是三级警监的警衔,气宇轩昂,其侧影既熟悉又陌生。他正在向随行者做指示,不时用手势来强调语气,随行人毕恭毕敬地不断点头。许剑认出这是仝宁,公安局局长。他对仝宁非常熟悉的,二十几年前有一段时间两人曾形影不离,今天听说公安局大领导来视察,他已经想到可能是仝宁了。但看着那个侧影,他却无法排除心中的陌生感,是为什么呢……对,是因为“这一个”仝宁的阳刚之气。

  当年仝宁也很阳刚的,十七八岁就长到一米八,宽肩膀,肌肉发达,走起路来咚咚响。但非常奇怪,那时仝宁身上也有一股女人味,这种女人味与他的阳刚非常矛盾地共处一体。他走路时臀部的摆动像女人;小手绢叠得整整齐齐,喷上香水;穿的白背心总是白得耀眼。而且他向来是自己洗衣服,这在中学男生中并不多见。有一个细节许剑记得很清楚,仝宁每次洗完内裤,总要放在鼻子下仔细闻,看是否真的洗干净了。那时仝宁麾下有很多男性小郎当,而且大都知道仝哥这个怪癖,每当仝宁洗衣服时,他们就躲在旁边笑。

  但这会儿他身上的女人味已经彻底消失了,或者被威武的警服遮盖住了。仝局长仍在做指示,一个跟班挟着皮包,手里端着老板杯,在仝宁说话的间断中,跟班适时地拧开茶杯盖,递过来,让局长抿几口,再接过去,旋上盖,做得娴熟有致。这是目前流行的官场文化,有这么一个跟班捧着杯子就表示主人有相当的级别。

  许剑摇摇头,准备偷偷溜走。他历来很不感冒这些官场上的套路,而且他和仝宁在二十几年前就断了来往,这会儿没必要去和大局长套近乎。但此刻仝宁正好转过脸,与许剑对上目光。看得出仝宁稍稍一愣,随即笑着向这边招手:

  “那不是许剑么,你在这家医院工作呀。”

  既然这样,许剑只能过去了,同仝宁握手:“仝哥你好,多年不见了。”

  这声“仝哥”让旁边的曹院长印象深刻,忙问:“小许你同仝局长很熟?”

  仝宁代他回答:“是的,上中学时我俩在体训队是哥们儿,好得割头换项。不过上大学后失去联系,算来也有二十年没见面了。”

  仝宁拉着许剑的手,问了分别后的一些事情,结婚几年了,孩子多大,是男孩女孩,爱人是不是也在这儿上班,等等。最后说:“今天没时间好好叙谈,许剑,以后记着去找我。”

  许剑笑着说:“你是大局长了,我一个平头百姓,你那儿门槛太高不好进呀。”

  仝宁威胁地用指头点点他:“这就是当平头百姓的好处,可以胡说八道不用负责。你去找过我吗?哪个门卫拦着不让你进?我这个局长还没这么操蛋吧。”他拍拍许剑的肩头,“有空去找我玩。你只用说是我的老同学,谁敢拦你?来,我把手机号给你。”

  他朝跟班伸过手,那人立即从皮包里摸出一张名片,仝宁掏出钢笔,在名片背后龙飞凤舞写了一行字,交给许剑。两人交接名片时,曹院长目光锐利地扫了一眼,这一眼没能把手机号看全,但从开头几个数字看,显然不是仝局长对外公开的手机号。现在的领导一般都有两个手机,一个是公开的,交秘书带着;另一个自己带,号码只让最亲近的人知道。这么说,这个小许确实同局长关系不一般?许剑没有意识到这其中还有名堂,随随便便把名片插到白罩衣的口袋里,同仝局长告别。

  握手告别后,许剑回到门诊室。严格说来,仝宁和他算不上同学,既不同校也不同届,许剑上初二时仝宁上高三,高了四届。不过他们都是校体育代表队的,在市里集训时认识了。仝宁很有体育天赋,篮球乒乓球都不错,尤其擅长田径,百米短跑和跳高都是一流好手,他所创造的中学生男子跳高全市纪录保持了十几年。再加上为人友善,风度潇洒,很得女孩子的青睐。不过仝宁对漂亮女孩儿从来没有感觉,麾下倒是常集结着像许剑一样大的几位男孩子,而且全是长相俊朗、性格讨人喜欢的金童。许剑那年十三岁,同仝哥的关系格外亲昵--许剑在回忆往事时,没有使用“亲密”、“亲近”这些字眼,而是说“亲昵”,这是有讲究的。仝哥对他确实有点……不说也罢。

  仝宁上大学时是所谓的工农兵学员,上的中原师范大学数学系。毕业后按说该当老师,一辈子吃粉笔灰的,但他在分配时却直接进了北阴市公安局。这是因为他父亲的缘故,他父亲当时是省公安厅副厅长,这对仝宁的升迁相当有利。仝宁在公安系统如鱼得水,充分显露了才干。他把数学的逻辑思维能力用到破案上,连破大案,职位节节提升,刑侦队长、刑侦技术科科长、副局长,三十九岁当了正处级的局长。前几级提拔无疑同他父亲有关,但最后一蹦就全靠本人的才干了,他父亲那时已经退休。

  这些情况许剑都不陌生,分手后他其实一直关注着仝哥的情况,正如仝宁肯定也关注着许剑的情况。所以刚才寒暄时仝宁说“不知道你在这儿上班”,大概是说谎。不过这些年许剑从没和他联系,除了地位和专业的隔膜外,毕竟仝宁给他留下的那段少年时期的回忆也不好启齿。

  从窗户里看到仝局长一行走了,车队逶迤着开出院子。许剑低下头写处方,眼角余光中,似乎瞥见一个色彩鲜艳的女人身影在门外闪过,而且--在他感觉中不是第一次闪过。这个感觉没错,等最后一个病人离开时,那个女人进来了,带着微笑和肉香坐到他面前。

  这是他同池小曼的第一次正式接触。过去也认识,只是路上相逢时的点头之交。一年前搬进厂家属区新建的“高工楼”后,两人成了前后楼的邻居,仍然没什么交往。这两幢新楼是特车厂家属区住房中面积最大的,除了厂级领导,住的全是高级工程师、劳模、厂子弟学校的高级讲师和厂医院的主任医师。池小曼本人只是劳保库的仓库管理员,蓝领阶层,但她丈夫葛玉峰是厂里最年轻的高工,所以也分到一套。

  池小曼在特车厂里是一个很晃眼的漂亮女人,更准确地说,她并不是特别漂亮,但是非常性感。漂亮和性感绝不等同,哪个男人如果弄不清这一点,说明他根本不懂女人。比如许剑的妻子宋晴就很漂亮,绝不亚于池小曼吧,但……这么说吧,在许剑心里,妻子就如一张中国古典仕女图,美则美矣,可惜太平面化;小曼则是西方美女的裸体照,骨头缝里都散发着女人的诱惑。

  池小曼的眼睛非常灵活,当她的目光从你眼前滚过时,你会知道“勾魂摄魄”是什么含义。其实她最要命的还不是眼睛,而是……背影!她走路像踏在弹簧上,纤细的腰肢如风摆杨柳,腰凹的曲线随臀部的摇摆一左一右地荡漾。那种曼妙,那种性感,无法用语言真切描述。她的背影总是吸引着很多男人的目光。在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下班人流中,许剑可以一眼挑出这个背影来。老实说,在认识她的相貌之前,许剑首先认识的是她的背影,是先醉心于她的背影才进而找准她的相貌。第一次看到背影时就能断定她的脸蛋也漂亮,否则那就太没天理了。

  池小曼一般不和女伴同行,而是独来独往。她在前边走,许剑跟在身后欣赏,而上帝在云端里俯瞰他的两个造物。许剑常想起张上帝说过的进化论远因--异性间的吸引力只是上帝为完成两性繁衍所设的诱饵;想起他说过的物理学近因--异性的心旌摇荡其实只是激素和神经通路所设定的一套程序。诱饵也好程序也罢,反正造物主的设计实在精妙,为什么仅仅一个女人的背影就能如此撩动男人的心?从她的图像进入视网膜,到许剑体内的荷尔蒙加快分泌,这条程序的实施是何等高效快捷。

  特车厂的厂规比较严,一线工人上班必须穿工作服,机关人员和二线人员(如保管员)可以不穿工作服,但不能穿裙子、短裤和拖鞋,不能穿露背装、露脐装。这些规定当然极大地削弱了女人的杀伤力,心有不甘的女人们只有打擦边球,以至于有一段时间裙裤大行其道,是那种非常宽松飘逸的裙裤,从外观上看与裙子没有任何区别的。但池小曼的杀伤力似乎不受这条厂规的影响,她穿普通的长裤和短袖上衣,同样能穿出万种风情。一条洁白的女裤兜出浑圆的臀部,胸部高耸,头微向后仰,这种十足的女人味让后边的许剑心旌摇荡。他想,一只雌猫在墙头上行走的姿态也是非常曼妙的,那么“她”身后的一只雄猫是否也会心痒难熬?肯定会的,即使一只丑陋肮脏的雌屎壳郎,在异性眼里也是同样的曼妙……打住,再想下去对池小曼未免太不敬啦。

  从厂生产区大门到小曼的宿舍楼大约有三百米的距离,比模特儿表演的T型台长多了。所以搬进新楼后,许剑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以从容地跟在身后欣赏。请记住,许剑与池小曼是前后楼邻居,池家的后窗正对着许家的前窗,池是三楼许是四楼。许剑与她的私情缘起于这个特殊的地理环境,也算是天作之合吧。

  池小曼的丈夫葛玉峰是厂设计处的主力,业务能力相当棒,几年来作为“首席设计师”,他的照片一直悬挂在厂大门口《首席职工光荣榜》的头一位。戴一副金丝眼镜,文质彬彬,人非常内向,走路时目光永远盯着地上,不大同别人交往。在许剑的印象中,池小曼很少同夫君一同出门,偶一为之,丈夫总是错后半步跟在妻子身后。可以看出,尽管丈夫的社会地位高于妻子,但在他家绝对是西风压倒东风,这是毫无疑问的。

  这会儿池小曼坐在许剑面前,粉颈上挂着细细的白金项链,穿着纯白上衣,开胸很低,露出深深的乳沟,大波浪的长发散落在乳峰上;很短的绿色短裙,小腿筋腱清晰,大腿白而丰腴。她嫣然一笑:

  “许医生你值班?我今天是特意奔许神医来的。”

  这是许剑第一次近距离听她说话,不免在心里暗叹:多性感的声音!没错,像她这样的尤物就该是这样的声音:柔润的女中音,饱含露水,饱含磁力,单单听着这声音就是一种享受。当然,他不会让内心的涟漪显露出来,那个“知好色而慕少艾”的许剑被藏到密室,外面坐着恪尽职守的许医生。他平淡地对病人说:

  “别让我脸红啦,啥神医不神医的,都是我的酒肉朋友胡明山瞎吹。”他掀开池小曼的就诊卡,随口问:“你今天没上班?”

  “上班了,我十点半才请假出来看病。”

  许剑扫一眼她的衣装:“噢,看你的穿戴,我以为你没上班呢。”

  就诊的员工大都不会盛装而来,都是上班中途出来诊病,不会再回家换一身衣服。池小曼的脸忽然红了,眼神有一刹那的慌乱,她随即笑着说:

  “上班时我忘了拿就诊卡,回家去拿,顺便把衣服换了。我想看完病也该下班了,不用再进厂了。”

  许剑问那句话纯粹是寒暄,是没话找话,但池小曼一时的慌乱和过分详细的解释,反倒让他有了想法:恐怕池小曼这身性感的打扮是有意的吧,也许就是为我而穿的?对,她来看病只是借口,根本是来勾引自己的,否则她不会在门外闪过几次,一直等到病人散尽才进来。

  许剑把这些不大磊落的想法藏起来,仍然公事公办地诊病。池小曼自诉了病情,无非是头疼脑热、消化不良等小毛病。许剑按池小曼的自诉开了处方,又多少聊了两句。池小曼该走了,她迟疑着站起来,分明对许剑的淡漠有点失望。

  许剑知道这是个相当风骚的女人,据说与四五个年轻男人有私情,在厂里闹得沸沸扬扬,而她惧内的丈夫从不出头干涉……看来她眼下又瞄准了自己。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客观地讲,许剑的男性魅力在特车厂里属于佼佼者之列,年近四十,正是男人最成熟最潇洒的季节。医院的漂亮护士中不乏向他送秋波者。有一次值夜班,凌晨五点左右,护士小丁闯入他的值班室,许剑被惊醒,问了一句:病房有情况?小丁没说话,好像刚从熟睡中醒来,眼中带着梦游的神色。她走近许剑的床前,径直脱掉护士罩衫,原来里边一丝不挂!她站在那里,等着许剑的拥抱。要说那会儿许剑没受诱惑,那是假的,他全身的血液似乎在刹那间烧沸了,要爆炸了。小丁是护士中的人尖子,身段尤其好,茫茫晨色中的裸体油亮亮的,特别有质感。那时许剑真想彻底疯一次啊……但他最终只是吻吻小丁,帮她套上罩衫,把她送走了。从进来到出去,小丁没说一句话,似乎一直处在梦游的状态,但她离开时,目光中分明是毒毒的怨恨。

  许剑并没把自己当成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只是小丁的诱惑不足以击溃他对妻子的忠诚。宋晴是个好女人,开朗,勤快,忠诚,漂亮……基本没什么明显的缺点。这辈子能找到这样的妻子,上帝对他已经很宠爱了。

  所以,他是不会同池小曼这个风骚女人搅在一起的。麻--烦。他会把尺度把握在尾随欣赏和窗中窥视之内……

  这是理性的许剑在做决定,但他的舌头却没有听从理智的命令。事后他没办法解释那当口的一时冲动,只能叹气说,在这么一个尤物面前,雄性的本能是无法抑制的。

  小曼起身后许剑脱口说:“小池,我们是前后楼邻居吧。”

  她的眼睛立时亮了:“当然啦,还是近邻呢,都是二单元。”

  “你家后窗对着我家前窗,你三楼我四楼。”

  “没错。”

  “可是这一来就有麻烦了。因为这个位置观察你家最清楚。”许剑用人木三分的目光犁过她全身,“今天我向你坦白,每顿饭前我有十五分钟时间是在窥视你家,欣赏你的内衣模特儿表演,绝对的三点式。”

  她的脸颊立时飞红,不过不是害羞,更大程度上是兴奋:“啊哈,你竟然……”

  “对不起,那么漂亮的身形,你想我能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吗?办不到的。”

  “哼,偷窥癖……”

  “我相信,我们那幢楼中偷窥的绝对不止我一个人。”

  她重新坐下,脸上的红晕已经褪去,似笑非笑地瞟着许剑:“我可没想到那边窗户里会有一双狼眼,”她改口道,“一双双狼眼。”

  “没想到?言不由衷吧。”

  她在这个话题中一直处于被动,狡猾地换了方向:“哼,你每天看,宋姐知道吗?”

  她点到软肋上了,许剑有点狼狈:“宋晴当然不知道,没有哪个女人喜欢自己的丈夫欣赏别的女人,也没有哪个男人会告诉妻子他在欣赏别的女人。”

  这段绕口令把她逗笑了:“许医生,你真风趣。”她抿嘴一笑,“既然是经常欣赏,你给打个分吧。”

  许剑笑着摇头,说我可不是模特儿大赛的评委,再说,隔着窗玻璃的观察毕竟不够清晰。不过总的来说你在我眼中得分很高,甚至高于那些专业模特儿。知道是为什么吗?因为你的身形是典型“女性化”的,丰胸,细腰,肥臀。而眼下的模特儿们过于“中性化”,太瘦削,胸脯不丰满,没有女人的性感。“中性化”是西方国家近年来的女性审美大趋向,把中国人也传染上了,中国社会的精英们如今对西方是亦步亦趋,但这种变味儿的女性美并不符合上帝的原意,是一种退化,是人类的审美力走上了歧路。

  “哟,这可是个新颖的见解,我是第一次听说。”

  “不算啥新颖观点,十几年前我的一位大学老师就常说。他说男女之美都美在异性所没有的性别特征上,而且凡是对异性有吸引力的性特征,一般也有利于生育后代,像女人的丰胸肥臀。不过,这些年来世道似乎乱了,比如T型台上中性化美女泛滥,比如西方国家越来越多的同性恋。我对这些趋势真的难以理解。”

  “我就更不理解啦,尤其对同性恋,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搅在一起,你说那有多恶心。”

  许剑笑着矫正她的看法:“同性恋也是天然存在的一种性取向,不必去赞美它,也不必这样偏激。他们就像先天性心脏病一样,也是一种残疾,咱们该同情的。”

  “对,我刚才第一次来你这儿时,听见你正在给那个得心脏病的小病孩看病。”她没来由地红了脸,解释说,“我看那会儿你忙,只在外边听了一会儿,没进来。我还听见你主动答应帮病人去市中心医院说情,尽量压低手术费。许医生,你是个好心人。”

  “那是小事一桩,不值一提。不过,你说‘好心人’,这是对我最高的赞赏。”

  “说起好心人,我想起你的前任门主任。工厂的老人们都说他是‘门菩萨’,医术高,对病人极好,尤其难得的是,看病时对当官的和平头百姓一视同仁。这样好的人咋是同性恋呢,听说他退休后还养着一个小‘五少’,日子过得一团糟。真可惜。”

  许剑顿感不快,心想池小曼毕竟是蓝领阶层啊,思想境界达不到某种层次啊,像这样谈论别人的隐私是很不恰当的。她说的“五少”是本地土语,据说此地历史上有一个显赫一时的黄家,其家五少爷是同性恋,非常有名,以后“黄五少”就成了对同性恋的官称,就像现在把同性恋称“同志”或gay一样。至于她所说的门菩萨是内科的老主任,许剑来职工医院就一直跟着他,对这位品德高洁、医术精湛的医生敬若神灵,用《哈姆雷特》中的一句台词:“他是一个堂堂的男子,整个儿说起来,我再也见不到这样的人了。”但门医生确实是一个深度同性恋,一生也就毁在这种性取向上--在院长竞聘时被人揭出“老底儿”而惨败,不得不提前退休,终生未婚自然也无儿女。他曾在一次同性恋集会上被警察扣押,丢尽了脸。晚年养着一个游手好闲的年轻gay,对他百依百顺,弄得自己生活相当困苦。许剑倒是冒着舆论的压力,时不时地去探望他,每次看望后都很难过。生活的困苦倒还是次要的,他知道老师一向不追求物质享受;让人难过的是老师的尊严和自信也被毁了,现在他看人的目光总是畏缩游移,让人不忍直视。

  许剑真心为老师遗憾:如果他不是同性恋,一生该是多么美满啊。他为什么非要坚持这种性取向呢?当然,这事由不得他,这是上帝在基因中预先决定的天性,纵然门老师医术精湛,也改变不了自己。许剑抑住不快,对池小曼说:

  “门主任医术十分精湛,一心扑在医学上,可以说他退休后职工医院再没真正的医生了。你刚才喊我许神医,那是一个酒肉朋友胡吹的,实打实说我连门主任的一半都赶不上。至于他的个人隐私,咱们就不要谈了。他的晚年比较困苦,真是好人没好报啊。”

  池小曼看看许剑的表情,小心地说:“许医生,我刚才说的话是不是不合适?你别见怪,我知道自己没文化,有时候说话很傻的。”

  她把话说到这份上,许剑还能再说什么?年轻姑娘以傻自居也是很管用的武器。许剑便笑着说:“没关系,以后不要对别人谈论这件事就行。门医生已经够可怜了。”

  他们丢开这个话题,聊起了别的,聊得很热络。后来是许剑想到了时间,看看表,提醒道:你该去取药了吧,已经十一点多了。小池立即起身:

  “哟,看我把时间都忘了,和你谈话真的很愉快。许医生再见。”

  然后一笑而去。

  出于一种不大磊落的隐秘心理,许剑也跟着走出来,目送她的背影。正如他预料,池小曼根本没有去药房取药,而是径直奔大门而去。她今天果然不是来看病,完全是冲着自己来的。

  那个跃动的背影透着亢奋,因许剑而起的亢奋。

  中午回家后许剑照例来到阳台,点起一支烟,准备观赏那边的表演。他家阳台是全包的,蓝色玻璃是窥视者的掩护。细究起来,实际是妻子促成了许剑的偷窥。她是个母性非常强烈的女人,认为女人侍候男人是天经地义的。如果丈夫不知道盘子味精袜子内裤放在哪儿而必须经她手去找,她会非常幸福。反倒是许剑只要一做家务,她就会不停地挑毛病。比如你很尽心地拖了地板,但她一定能在地板上找到几根发丝,得意洋洋地举给你看。既然如此,做饭时许剑乐得在阳台上清闲。一闲百事生,后来便无意中发现了对面屋内的风光。

  池小曼回来了,在楼门前与人打招呼,上楼,开门,关门,几秒钟之后,那具只穿三点式的胴体就出现在厨房窗上。许剑早就发现,只要天气不冷,这个女人一进屋就急于剥去身上的外衣,似乎那不是女人的包装而是束缚,只有脱掉它才能使活力飞扬。如果是晚上,她一般的程序是:开灯,脱衣,拉窗帘,而不是像一般人那样先拉窗帘后脱衣服。于是这个刹那中,那具胴体就会非常清晰地在窗玻璃上滑动,被金黄色灯光映着,显出诱人的质感。

  让对面窗户里的偷窥者们(肯定不止许剑一人)心跳加快,许剑想,恐怕这正是那个女人的初衷吧。

  他对每顿饭前的窥视已经上瘾了,如同吸食毒品。隔着玻璃或薄纱窗帘,她的身影一般不太清晰,忽隐忽现,但恰恰这样的朦胧更具美感,提供了可供想象的余地。看着活力过剩的她在屋内跳来窜去如同观看精灵之舞,连她炒菜端锅的动作也非常诱人。

  回头再看自己的妻子,就没有这种……挑逗性。并不是说宋晴体形差,恰恰相反,由于保养得法,注意锻炼,三十九岁的她还保持着很好的身材,细腰盈盈一握,乳房也保持着丰满挺立。常有工厂的年轻姑娘们找她讨教保持美貌的诀窍。所以,有无挑逗性的根本原因是:这个女人是自己的,而那个是别人的老婆。

  这便是上帝的险恶之处,他让偷情比合法婚姻更具刺激性。他把花心种到雄性的基因深处。

  今天池小曼没有急于做饭,她站在厨房窗前,扬起目光盯着这边的阳台。两双目光在空中怦然相撞,许剑不由得后退一步。

  那边得意地笑了。

  对面的精灵之舞在继续,今天比往常更具挑逗性,那是因为小曼知道自己和许剑接上火了,她的表演有了一个特定的观众。小曼丈夫也回来了,穿着长衣长裤,与小曼的短打扮成鲜明的对比。两个身影在厨房窗前晃荡一会儿,消失不见,估计是到餐厅吃饭去了。这时厨房里宋晴喊爷儿俩吃饭,许剑从阳台回到餐厅,饭菜已经摆好。许剑喊在书房打电脑游戏的儿子:“戈戈别打了,妈妈把饭已经摆好了。”戈戈不大情愿地出来,入座后先闻闻味儿,说:

  “嗯,味道不错。不像我爸,向来不做饭,偶尔做一次非要把菜炒煳。爸爸你是个寄生虫,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每顿饭都是让妈妈做。”

  许剑笑道:“你呢,你不是个小寄生虫?”

  儿子的反诘张嘴便来:“我才十二岁,法律禁止使用童工。童工的年龄线是十六岁吧,我还有四年时间好玩呢。”

  她妈笑了,得意地说:“你看戈戈的嘴头子,赶明儿当律师是好样的。”

  许剑说:“律师儿子,你说咱家谁的权力大?谁管着财政大权?当然是你妈嘛。所以她应该多干活,权利和义务不可分割。”

  这句话戈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翻着眼想了想,说:“妈,反正你不能太惯我爸,弄不好会惯出毛病。”

  许剑心里一惊:厉害,这小子不经意间就道出了深刻,自己每天在阳台上那十五分钟意淫,不就是因闲而生吗。妻子笑着听爷俩打官司,说:“吃饭,吃饭。”

  洗碗时妻子面向水池,似不经意地说:“今天太阳能(淋浴器)的水很热,晚上洗澡吧。”许剑不由窃笑,知道这是她求欢的信号,夫妻十三年,他已熟知这一点儿。宋晴是个非常传统的女人,她并不是性冷淡,性欲望并不亚于丈夫,但她从不表现出主动。她认为主动求欢的女人简直是Y荡。如果哪天她渴望房事,只会以类似的隐蔽信号通知许剑,比如邀他一同洗澡,或者在睡下后伸手到丈夫被窝里轻轻抚摩。许剑曾多次喻解,说女人也可以主动的,这绝不丢人,丈夫反倒更喜欢的,可以把那件事做得更有激情。咱们十几年的老夫老妻啦,还有什么害羞的。但不管他怎样喻解,宋晴只是笑,不反驳,也不改旧习。

  曾有一次许剑想憋一憋她,夜里不管她怎样抚摩,许剑一直忍着笑装睡。后来她怏怏地抽回手,落寞地叹一声,不再打搅丈夫。那晚她的欲火一定很旺,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到底是当丈夫的于心不忍,长叹一声,揽过她的身体。

  他想这便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吧:性欲来时,男人憋不住而女人能憋得住。时间一长弄得许剑有点性冷淡,对着这么一位修女,怎么能激发出男人的野性呢。

  晚上戈戈睡觉后他们一块儿洗了澡,赤着身体钻到一个被窝。许剑抚摩时她仍然一动不动,只是用手臂环绕着丈夫的后颈,眸子晶亮而纯洁。许剑想今晚恐怕又不行了,对着这位女圣徒,再做下去简直是厚颜。就在这时眼前忽然闪出池小曼的倩影:深深的乳沟,白而丰腴的大腿,在诊室里对面而坐时发出的女人肉香,富有磁力的女中音……如果这会儿身下是她,一定会像母豹一样撒欢……结果许剑变得异常凶猛,劈波斩浪,历久不辍。当晚的性生活非常圆满,宋晴欣喜地说:

  “许剑你真行,今晚你相当勇猛啊!”

  许剑很内疚。从这晚起,夫妻做爱时宋晴就被另外一个女人悄悄代替了,而女主角却浑然不知这场隐蔽的“政变”。许剑赶紧把话头扯开,说:

  “咱们已经结婚十三年了,定情则有二十二年了。你还记得咱俩的媒人不?那两只青蛙?”

  宋晴装傻:“什么青蛙?我不知道,我早忘了。”

  初中和高中时代许剑与宋晴一直是同学,平时颇谈得来,但那时只类似于“哥们儿交情”,尚未悟解到对方的异性身份。性心理的苏醒是从一次班级春游时开始的。那是1977年,两人上高二。政治上的冬天刚过去,自然界的春天姗姗而来。乡野的春天十分美丽,柳丝上缀着嫩绿的叶芽,田里的麦苗一片碧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软绵绵的叫人迷醉的气息。走着走着,班级的队伍拉长了,宋晴和许剑落在最后。两人像平常一样聊着,不过今天很奇怪的,他们都有点亢奋,即使一个普通的话题也能引得他们纵声大笑。春天是繁衍和交配的季节,上帝在每个生物的基因内都种上叫作“性”的种子,包括这对少男少女。经过十七年的雨水滋润,它们很快就要破土而出了。

  那天宋晴忽然停住脚步,指着水边一对正在交配的青蛙:“咦,许剑你看那两只青蛙,干吗一个背一个?”

  许剑给窘住了,啼笑皆非。竟然如此弱智!十七岁的女孩子了,对自然界中两性之事总该有个起码的了解吧。他想佯装没听见糊弄过去,但为她着想,又不能糊弄。她已经是十七岁的大姑娘,再拿这样的傻问题到处去问,那人就丢大了。他于是咳一声,看看左右无人,低声说:

  “傻妞儿,那是一对儿,上边的是雄蛙,下边的是雌蛙。”

  许剑没明白说出它们是在交配,但宋晴毕竟不是傻得不透缝,脸一下子红透了,咯咯笑着:“我还以为……我还以为……”然后笑着跑了,到底没说出她以为是什么。

  这天,在随后的行程中,宋晴一直避免和许剑单独相处,偶尔目光相碰,她总是飞快地把目光转走。不过她的表情并不像是羞怯,而是一种莫名的亢奋。许剑心中也有了微妙的变化,他再也不能用过去那样“纯洁”的目光看宋晴的身体。现在,当他(偷偷地)看着宋晴已经突起的胸部,开始饱满的臀部,心中会禁不住生出“卑鄙”的欲念,无法弹压。有一根羽毛轻轻搔着身体的深处,痒酥酥的。

  之后两人的关系就有了变化。在公共场合两人还是一如既往,单独相处时,宋晴的语调就带着娇憨和横蛮,常常使用不容置疑的命令口气,比如:许剑,帮我修修自行车!许剑,放学后在大门口等我!许剑当然非常乐意地服从。这天宋晴说:

  “许剑,放学后到我家换个水龙头!”

  许剑爽快地答应了。那时社会服务还很不成熟,类似的修理活儿都是各家自己干的,宋晴的爸爸在外地工作,这类活儿对她家而言是个大难题。作为一个男子汉,作为宋晴的男朋友(他已经以男朋友自居了),许剑自然责无旁贷。其实他并没干过这类技术活,心里没把握,但他不能辜负宋晴的信任啊。那天他找学校水暖工用心讨教,借来活扳手和管钳。到水暖店买水龙头时,才知道有管径之分,但他俩都不知道要换的水龙头管径是多大。店家很热心,说:“家用水龙头无非是四分的或六分的,你们各买一个回去试装,用不上的那个明天退给我就得,免得你们来回跑耽误时间。”

  等到了宋晴家,发现还有一个大问题:她家的总水闸滑丝了,关不住,这样不得不带着水压换水龙头。至于这样能不能干成,许剑更没把握。宋晴担心地问:

  “好换不?要不明天雇水暖工干吧,今天先把坏水龙头用铁丝捆捆,将就还能用。”

  越是这样,许剑越没有退路,他硬着头皮说:“能,没问题的。”

  当然他也尽可能做了准备:把两个新水龙头都事先用麻线缠好(麻线用于防漏,那时还没有生胶带),又找来木头,用菜刀砍成一个圆形的楔子,这是预防用的,万一换水龙头失败,就打上木楔子暂时堵漏。又把家里其他水龙头都打开,以便减少施工处的水压。然后,在其他龙头哗哗的水声中,他下狠心把旧龙头卸下来,水柱立即哗哗地流出来,他忙把新龙头呛着水流塞进去,对准,旋转。在水压的冲击下,这个动作非常困难。其实主要是心慌,越慌越对不上丝扣,迸射的水流激得他睁不开眼睛。折腾了几分钟,总算把水龙头用手旋上了,再用扳手拧紧,渗出的水流慢慢变细,变成滴答的水珠,最后完全消失。

  宋晴兴奋异常,就像他不是换了一个小小的水龙头,而是刚组装成功一架飞机。她拍着手笑:“成了,成了,许剑你真行!”

  其他几个水龙头还在哗哗地流水,他们只顾高兴,忘记关它们。宋晴继母过来,一个个关了水龙头,笑着说:“看你们都湿透了,我找一身你爸的衣服,叫小剑换换。晴儿你也赶紧换,别感冒了。”

  宋晴妈去找衣服了,许剑看看宋晴,她虽然没干活,也让水浇了个浑身透湿,薄薄的上衣紧贴在身上,显出浑圆的乳房轮廓。许剑心中有一团火忽地爆燃了,没有任何思考,他突然紧紧抱住宋晴,无师自通地把嘴唇向另一个嘴唇贴过去。宋晴大惊之余奋力挣扎,不过她的挣扎突然间失去了动力,不仅不再挣扎,反而也用力抱紧许剑,两人深深吻着,两个舌头伸到对方嘴里,急切地探索着,各自感觉到对方身上的热度和剧烈的心跳。

  多少年后,许剑还能真切地回想起当时的感受,初吻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啊。他们但愿世界就在这一刻崩坍,而两人就这样融化在一起。后来还是宋晴更理智一点,用力推开许剑,喘息着说:

  “别……我妈就要来了……”

  她的退却非常及时,妈妈正好过来了,手里捧着两身衣服。两人都很紧张,不知道是否被老人瞄见了,而且两人此刻的表情也令人生疑:面庞潮红,神情亢奋,眼睛闪闪发光。好在宋晴妈没有注意到女儿的异常,只是催他们去更衣。两人交换一下眼神,分开到两间屋子,放下门帘(宋家是老式房子,各个房间没有门)。许剑刚脱下湿衣服,忽然感到剧烈的头疼,炸裂般的疼,疼得他抱着头,低声呻吟着,赤着身子蹲在地上。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上帝惩罚一个童男擅自迈过了一道禁区?

  不知道这种疼痛持续了多长时间,它终于过去了。听到宋晴嬉笑着喊:“许剑你换好了吧。”然后冒失地挑开门帘,她一下傻了,短促地惊叫一声,进退失据。男友还赤着身体,她自然不好进去:但他正抱着头蹲在地上,表情痛苦,她又不忍弃之不顾。好在许剑的疼痛已经过去,他赶忙向宋晴摇手,示意她噤声,然后尽可能快地蹬上裤子,穿上衣服。宋晴妈也过来了,诚心留他在家吃晚饭。这不仅是为了感谢他的帮忙,她已经看出了女儿对这个男生的好感,想招待招待未来的毛脚女婿。

  许剑在这儿吃了晚饭。吃饭时宋晴一直关心地、疑虑地看着他,不过当着妈的面没办法问。饭毕她送许剑走,才有机会询问:

  “你刚才是咋啦?头疼?把我吓坏了。”

  许剑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听说过女人在结婚时有破瓜之痛,不知道男人在初吻之后也有这一遭。”

  “疼得厉害吗?”

  “相当厉害,不过时间不长就过去了。”

  宋晴嗔道:“肯定是老天爷罚你哩,看你还学坏不,以后老实点儿吧。”

  许剑笑了:“那怎么可能呢?我已经尝到这样的妙处,怎么可能就此罢手?头疼算啥,只要死不了,我一定会继续不老实。”

  以后两人一发而不可收,只要有机会,就躲到僻静处拥抱亲吻。不过许剑没再头疼过,看来那确实只是一次“破瓜之痛”。直到许剑上了医学院,他也没弄清这是怎么回事。文献资料中没见过相关的例证,日常交往中也没听见其他男人有这样的经历。他想只能归结于精神高度亢奋所引起的神经性头痛吧。

  不久许剑就不满足拥抱亲吻了,他的双手继续深入。宋晴虽然也曾真真假假地抵抗,但在对方的攻击下节节败退。道德和本能贴身肉搏,互有胜负。宋晴最终只是坚守了那道底线,一直守到结婚。在新婚之夜的破瓜之痛后,许剑开玩笑说:

  “这下好了,十七岁那年我亲你一次,老天罚我头疼了很久,到今天咱俩才算扯平了。”

  那时许剑绝对想不到,有一天他和宋晴做爱时会想着另一个女人。他想男人真不是东西,男人对爱情的忠诚经不起时间的消磨。张上帝说过,这是所有雄性动物的天性,凡是雄性都会四处留情,以便尽量撒播自己的基因,而雌性因为生理的限制无法四处留种,因而她(它)们对爱情比较忠贞。

  宋晴没有觉察到丈夫的走神,仍然用双手圈着丈夫的脖子,笑盈盈地向上仰视,显得快乐而满足。两人又缠绵一会儿,把余兴节目进行完。妻子披上睡衣去儿子房中,查看他是否把毛巾被蹬开。许剑解了手,踱到阳台,盯着对面三楼黑洞洞的窗户。他想,我对池小曼的意淫该打住了,得像那次对护士小丁一样果断。否则既对不起妻子,也挡不住此后的麻烦。不过许剑也知道这次不同了,如果野火真烧过来,他恐怕难以抵挡。

  何况他又在干柴上扔了一个火种?

  几天后,曹院长打电话让许剑去见他。进屋时曹院长正在接电话,用手势示意他先坐下。这个新的院长办公室很气派,正厅很大,放一张非常大的台湾老板桌,几只高档真皮沙发。办公桌上摆着水晶貔貅,白铜镇纸和笔筒,仿古式镀金电话,液晶屏幕电脑。屋里有小套间,有专用的卫生间。他不由想起十几年前医院的第一次改制,就是医院脱离总厂、在经济上独立核算的那次。那次改制同时进行院长选聘。曹院长当时还只是皮肤科主任,在院长候选名单上只能排在三、四位。呼声最高的是门主任,虽然他从不善于钻营,但他的资历、专业造诣和人品明摆在那儿,他不争,院长也是他的。但就在这当口,忽然有人揭出了他的同性恋,那景象就像一次突发的雪崩,雪片般的匿名信寄向总厂和部里,医院大门口贴满了小字报,都是深夜偷偷贴上去的。过去被老职工们称为“门菩萨”的门主任一下子变得臭不可闻。许剑清楚记得,那天他去门主任办公室,门老师正在痛哭流涕:

  “我不想当院长啊,我从来不想当院长啊,为啥要这样整我呀。”

  最后他当然没当成院长,而且心灰意冷,不久就提前退休了。他落聘后,名单上第二位人选也被悄悄淘汰。可能这种做法太卑鄙太缺德,人们在鄙夷门医生“道德败坏”的同时,对玩这种小动作的人产生了敌意。最后反而是名列第三的曹院长得了便宜。

  不过此后,那位被淘汰的第二人选大呼冤枉,赌咒发誓说他绝没诽谤门主任,说谁干这事叫他不得好死,生个孙子没屁眼。言外之意,是说曹院长策划了这个一石二鸟之计。这事真相如何成了悬案,也许永远不会见诸天日了。新上任的曹院长对那人的呼冤坦然对之,说:

  “老天有眼的,咱们就等着看谁的孙子没屁眼吧。”

  后来他免去了那人的职务,让他另谋高就了。

  现在看着这幢壮观的大楼和气派的院长办公室,许剑想,如果当初是门老师当了院长,他肯定会把医院办得精益求精,循规蹈矩。但他恐怕没有曹院长的开拓性,医院也不会有其后的跨越式大发展。所以,当时的选聘其实是选对了,是歪打正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和动物的生存一样,仍然适用着丛林法则啊。

  曹院长打完电话,过来亲热地拍着许剑的肩头:“小许,咱医院真是藏龙卧虎,没想到公安局局长的铁哥们儿还在我手下呢。”

  许剑忙摆手:“别,别,院长你可别往我脸上贴金。我和仝宁小时候在一块儿玩过不假,那时是小屁孩,啥也不懂,算不上交情深厚。再说后来俺俩吵了一架,彻底吵翻了。要不咋会二十几年没来往?我不是假撇清,真的和他不是什么铁哥们儿。”

  他说的基本是实话,只有一点是撒谎:他和仝宁分手是真的,但并不是因为吵架,而是某种难以启齿的原因。院长佯恼地说:

  “好嘛,你先把口子堵死,免得我开口求你办事了。”

  许剑慌了:“院长你千万别这样说,我这人胆小,经不得吓。我敢拒绝帮你办事?搪塞谁我也不敢搪塞你,我还指望年终分红时你的笔头歪一下,多给我们科室分点钞票呢。但我说的是实话,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怕你在我这儿耽误时间,误了你的大事。”

  曹院长不再说话,笑眯眯地盯着他,盯了很长时间,直盯得许剑心里发毛。最后院长平静地说:“仝局和你分手前给了你一个手机号码,对吧。”

  “没错,你在旁边看着哩。那是当官的会来事,显得他重朋友情义,平易近人。”

  院长忽然朗声大笑:“小许呀小许,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真傻,我是真傻。”

  “告你说吧,我这次费老大劲儿把仝局请来医院,就是想拉上关系,想托他办件事。我托了好几个人,才知道了仝局的手机号,而且只是他对外公开的那个号码。但他给你的,我当时瞄到了,是一个不公开的号码。小许,你想想,如果你们之间的交情不是很深,他会随便给你吗?”

  许剑愣了:“真的?那个号是不公开的?”

  他真的纳闷,二十几年不来往了,他同仝宁的交情确实已经如飘散的青烟。如果仝宁给了他一个不公开的手机号,那说明他还把当年的友情看得很重,也许是真心想恢复两人的来往。曹院长端详着他的表情,判定许剑不是在说谎,便拍拍他的肩头,平和地说:

  “听我的没错,也许你没把你俩的交情放在心上,但仝局确实很看重你。小许,别推托了,帮我一个忙吧。”

  曹院长说,他爱人的二舅是公安局的法医,姓薛,今年五十八岁,人老了,可能知识也有点老化了。听说仝局长想劝他提前退休。但二舅家里负担重,小女儿还在读研,他想干到退休年龄再退。这不是什么大事,本来就可左可右的,局长松松口就过去了。小许你去求个情,一定灵的,我敢打这个赌。曹院长又说,他已经备了一份厚礼,但如今送礼也要看人的,别人送,仝局长肯定让他吃闭门羹,只有托你送了。

  他在讲说时,许剑一直皱着眉头思索,等他说完,许剑也打好了主意:

  “曹院长,你别让我送礼,我历来干不了这种事。再说,凭我和仝宁少年时的交往--那时人人心底都是一张白纸--他肯定不会收礼的。他收别人的礼也不会收我送的礼。他帮忙不帮忙都不会收我的礼。这样吧,我这就厚着脸皮给他打个电话,托他办这件事。他要是帮忙,你不用谢我;他要是不帮,你也甭怨我不尽力。你说行不行?”他苦笑着补充,“依我看办不成的可能性大一些,可别帮不上忙反倒坏了事。”

  曹院长认真思索一会儿,果断地说:“行!他一定会卖这个交情的。你打电话吧,办成了我到金都(北阴市最高档的饭店)谢你,办不成我决不埋怨。”

  许剑咬咬牙,让他干这类事真是难为他了,从通信簿中找到仝宁那张名片,拨了那个手机号。拨通了,但一直没人接。许剑难为情地挂断手机,说:

  “你看,我没说错吧,他连接都不接。”

  曹院长摇摇头:“你又没给他手机号,他怎么知道是你的电话?别急,再拨一遍。”

  许剑只好又拨了一遍,这次拨通响几声后,有人接了。那人平静地说:“喂,哪位?”

  许剑很惊喜,忙说:“仝哥是我,许剑。”

  “我猜就是你了。知道我这个号码,又没在我手机里登记的,只有你了。小剑你有事吗?”手机里平和地说,“有事尽管说。我马上有个会。”

  许剑只有豁上了,苦笑着说:“仝哥,不是你当着我们曹院长给我这个号码,我决不会开口求你办事,这件事硬是赶到这一步了。”他转述了曹院长的话,“仝哥,如果可能的话,适当照顾一下吧。”

  手机那边略微沉吟:“这位薛法医我知道,原来是卫生员出身。”

  许剑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薛的水平一定相当差劲。他说:“仝哥你看着办,如果不好办决不要勉强,如果能通融就通融。”

  “好吧,等我和班子里其他人通通气再说吧。小剑,没事来找我玩。我要去开会了。”

  “仝哥谢谢你了。”一时情急,他说了一句不算得体的话,“仝哥,我知道你处在那个位置有很多难处,以后决不会再麻烦你了。”

  对方笑了,简单地说一声“再见”,挂了机。

  曹院长一直注意地听着,从许剑的话音中猜测对方的态度。许剑挂机后苦笑着说:“院长我可是尽心了,这辈子除了给我儿子办转学,我还从没有这样尽心过。刚才仝宁说,那件事要和其他领导商量,不知道是不是推托话。反正我是尽力了。”

  “多谢你啦小许,我想仝局长一定会卖这个交情,你等着吃我的请吧。”

  许剑突然想起,他刚刚又说了一句很不得体的话:竟然把曹院长和自己的儿子相提并论。他忍俊不禁地笑了:“曹院长你今天把我逼得,乱方寸了,乱方寸了。刚才我说了句错话,你多担待,我绝不是想占你便宜。”

  曹院长稍稍一愣,悟出他说的“占便宜”是什么意思,笑着捶他一拳,把他送出办公室。

  第二天曹院长打电话致谢,说他二舅通知他,局里已经给他重新分配工作,看样子不会再劝他提前退休了。曹院长说:

  “小许我没说错吧,你和仝局长的确是铁哥们儿。你不清楚官场情形,地方上各个衙门中属公安局最有实权,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求公安局长办事,想见一面也难如登天。哪像你,一个电话就把事情办妥了。”

  他再三请许剑去给仝哥补送一份厚礼,许剑坚决拒绝了。他不想用这类龌龊事去亵渎两人当年的交情,也想以此为象征,事先拒绝曹院长的“下一次”。别说没送礼,事后他甚至没有打一个电话向仝哥表示感谢。他想,实际上两人在人生之路上已经分手了,而且以后更会渐行渐远,这次只是在岔道口的一次短暂偶遇,不必挂念它的。

  回家后许剑多少有点悒悒不乐。宋晴问:“你怎么啦?什么事不顺心?”许剑讲了曹院长逼他向公安局长开后门的事。宋晴没当回事,笑道:

  “既然办过了,就别想它了。说不定你帮曹院长办了这件大事,年终分红他会对内科照顾一点呢。”

  职工医院里最赚钱的是烧伤科,其次是最近几年才办起的不孕不育科和美容科。这些科很受宠,而内科一直是后娘养的。内科医护的年收入只有烧伤科的三分之一。许剑本人在金钱上倒不是太执着,但他手下的医护们已经快安抚不住了。说实话,许剑这次不敢驳院长的面子,这种世俗考虑是重要原因。

  宋晴问:“你说的仝局长是不是郑孟丽的丈夫?我在学校时和孟丽很熟。现在同学们对她很有意见,说她是官太太了,平素不与人搭话的,和同学们完全断了来往。不过我知道,其实孟丽的婚姻并不如意,心里很苦的。”

  许剑平淡地说:“哪家都有难念的经。你说得对,咱对人要宽厚一点。”

  吃过晚饭,宋晴领儿子去理发,许剑的心绪仍没平复,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想心事。他历来以大乙散仙自居,不对当官的趋炎附势。但今天与仝宁谈话时,那位公安局长平和中所含的威势,从他身体里榨出了深藏的自卑。原来自己并不像自认的那样豁达啊。

  心绪不宁还有一个原因,比较难以启齿。他想起二十几年前,仝哥同他,还有其他几位“金童”的“亲昵”。

  二十年前的仝宁是一个近乎完美的男孩子,有才气,风度潇洒,性格开朗,为人豪爽,天生是做领袖的材料,麾下总聚有五七个金童,隔三差五聚在一块儿玩。要是出去“撮一顿”,一般都是仝宁付账。他父亲在“文革”后恢复官职较早,那时已经是市公安局副局长(或公安局革委会副主任,许剑记不清了),家境比其他人殷实得多。仝宁有女人般的细心,能记住每个小兄弟的生日,常在那天带一份小礼物来,给当事人一个意外的惊喜。所以,他麾下的几个小兄弟都和他很贴心,很依恋,在少年的心目中,为他赴汤蹈火也是心甘情愿的。

  不过那时许剑已经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仝哥麾下的“金童”是一茬一茬的,老的一茬逐渐散去,散去后就与仝哥基本不再来往。当双方相遇时,仝哥依然非常亲热,而那些旧日的金童们则往往有些冷淡。

  还有一点儿也很奇怪,那就是高大威猛的仝哥身上的女人味儿。他常常催小兄弟们换内衣内裤,由他帮大家洗。同伴们以少年的狡猾感觉到:他非常乐意干这事,简直把它当成一种享受,一种特权。贾小刚有次开玩笑说:

  “仝哥我们不再喊你仝哥了,喊仝姐吧。”

  他一笑了之。以后真的有人喊他仝姐,他也不生气。

  相对学校来说,体育集训队是个比较特殊的地方。在这儿,男孩女孩之间交往的欲望更强烈一些,更早熟一些。也许是因为异性之间身体接触较多,或者是因为经常汗流如雨,而据说汗里含有刺激异性的激素。不管到底是什么原因,反正有好几对在这儿谈上恋爱了。有几个女孩紧紧瞄上了仝哥,都是些娇嗲漂亮的女孩。但仝哥对她们的进攻非常冷淡。不是作秀,而是真正的冷淡。

  这种对女性魅力的藐视让小哥们儿十分钦佩,包括许剑。许剑那年十三岁,身体还没长开,属于味道青涩的小青杏。所以尽管眉目俊朗,女孩们也不大把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他对异性的认识尚属懵懂,只觉得她们很神秘,很纯洁,很邈远,是在仙泉中洗澡的七仙女之类的人物,只能隔着雾霭看,凡尘浊男无缘亲近的。所以,仝哥竟然如此冷淡地对待她们的追求,真是大长了男性的志气,仝哥无疑比七仙女还要令人敬畏了。

  仝哥只喜欢身边这些小郎当们,喜欢和他们勾肩搭背,晚上挤在一张床上睡,从不嫌弃他们的汗味和脚臭。

  不久许剑就知道了原因。

  1974年暑假,仝哥对许剑说,要带他到新邑县劳改农场玩。暑假里无所事事,精力过剩的男生们早就快憋炸了,所以对仝哥的提议,许剑一迭声地叫好。他问仝哥去多少人?仝哥说:“那是劳改农场,管理很严的,去的人多不好,就你、我和贾小刚三人吧。”

  农场离北阴市有六十公里,仝宁找了一辆便车,是农场的解放牌卡车。司机让仝宁坐驾驶室,但里面坐不下三个人,仝宁也不坐驾驶室了,三人都站到车厢里,手扶栏杆,任疾风吹打着面颊。那时路况差,大多是石子路和坑坑洼洼的土路,两小时的车程把三人颠得散了架,灰土满脸,只有牙是白的。不过三人仍是情绪高涨,笑声不断。

  劳改农场到了,高墙上架着铁丝网,角楼的哨兵端枪守卫着。但除此之外,这儿看不到什么特别之处,尤其是监狱外的农田中,黄牛照样慢吞吞地吃草,水牛卧在水里惬意地打滚,光着脊梁的犯人们在水田里插秧,因为没穿狱衣,犯人看上去和农民没两样。总的来说是一派农家乐的景象。场长是个胡子茂密的中年人,一见仝宁就把他搂住了:

  “小宁子长成大人啦!十二三年没见了,你今年该是十七岁吧。快洗洗脸,吃瓜,吃瓜。”

  三人坐下吃瓜时,仝哥的“陈叔”一直在回味过去。他和仝宁爸是战友加同乡,一个营长一个教导员,关系非常近。那时他们团有个怪现象,凡是随军的家属,生下的全是丫头片子,没一个例外。大伙儿开玩笑说是军营里阳气太盛,老天爷专意送些丫头片子们来中和。直到仝营长妻子分娩时才生了这个“带把的”,全团都轰动了。小宁在军营里长到四岁,在那茬孩子中是“百花丛中一点绿”,再加上长得俊秀,军营里人见人爱,连同岁的小女孩都知道宠他。当兵的没事儿就来抱他,用手拨弄拨弄他的小茶壶,说:快长快长,再过十八年又是一个好兵。陈叔笑着说:

  “小宁子,陈叔说的这些事,你还记得不?”

  “记不大清了,我爸转业时我才四岁嘛,还不大记事。不过我记得有个黑胡子陈叔,老拿胡子扎我。”

  陈叔放声大笑。

  他们在农场玩了三天,彻底疯了三天。陈叔对全农场都交代过了,除了不让这三个孩子进监狱(陈叔已经领着他们进去,走马观花地看了看),外边的地方,他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头天是骑马,据马倌说都是蒙古马,养得膘肥体壮,他们每人骑一匹,在林荫道上尽情驰骋。然后是骑牛,这儿的黄牛也不含糊,是全国最出色的南阳黄牛,个头长得像小象,浑身金黄色的皮毛像缎子似的光滑。在夕阳下骑着高大的黄牛,扯几嗓子山歌,也是很惬意的事。玩累了就去瓜田吃瓜,有西瓜、甜瓜和黄金瓜。看瓜的老汉儿没穿狱衣,听说是犯人刑满后留用的,不过行事仍像劳改犯那样唯诺。只要他们一去,他就笑着迎到路口,然后挑一堆好瓜抱过来,自己则低眉顺眼地躲到一边。那些天他们真正过了瓜瘾,怕是一辈子都吃不了这么多的瓜。特别是一种叫“牛角酥”的甜瓜,瓜瓤鲜红鲜红的,红色把瓜肉都浸透了,吃一口甜掉大牙。许剑以后再没吃过这样的好瓜。

  肚子吃得圆滚滚的,撑得受不住了,就去堰塘里洗澡。农场的堰塘是新开的,挖出的生土高高地堆在四周,上面种着大麻子(蓖麻)。这种植物特别吃生土,在别处一般只有半人高,但在这儿长得像大树一样,为他们撑起巨大的伞盖。塘水异常清冽,水草还没长起来。三人脱得精赤光光,按贾小刚教的办法,各自把小鸡鸡向上弯,朝肚子上浇一泡热尿,说是防止拉肚子,然后跳到清冽的水里去,游泳,打水仗。仝宁游得很好,自由泳、蛙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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