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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的魔力

  黑豹把那人带进屋,仔细关上房门,对师傅点点头:呶,就是这个家伙。然后他为来人取下硕大的墨镜,撕掉贴在他眼睛上的两块圆形胶布。胶布藏在墨镜后面,外人是看不见的。来人揉揉双眼,用力眨巴着,以适应屋里的昏暗光线。

  这是一个衣着普通的中年人,大约50岁,是那种“掉在人堆里就拣不出来”的芸芸众生。衣着整洁,但显然都是廉价货,灰色衬衫,蓝色西裤,脚上是一双人造革的皮鞋。五官端正,但看来缺乏保养,皮肤比较粗糙,眼睛下面是松弛的眼袋,黑发中微见银丝。左臂弯里夹着一个中等大小的皮包。他现在已经适应了屋里的光线,用目光冷静地打量着屋内的人。

  老大胡宗尧,外号胡瘸子。他的左腿在一次武斗中受伤,留下终身的残疾。胡老大朝黑豹扬扬下巴颏儿,声调冷肃地问:“检查过了吗?”

  黑豹嘿嘿笑道:“彻底检查过了,连肛门和嘴巴里也抠过,保证他夹带不了什么--除了这个狗屁的时间机器。他宝贝得很,不让我检查。”

  “那么,”老大朝那“狗屁机器”扫了一眼,平静地问来人:“你就是那个任中坚教授罗,这些天是你在满世界地找我?”

  来人没有直接回答,声音平稳地说:“我想你该先请我坐下吧,我不习惯站着说话。”

  胡瘸子稍一愣,然后哂笑着点点头:“对,先生请坐,”他嘲讽地说,“任教授别笑话,咱是粗人,记不住上等人的这些臭规矩。”

  任教授自顾坐到旁边的旧沙发上,把自己的皮包放到身旁,冷静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这位胡老大大约四十六七岁,身材瘦削,小个子,浑身干巴巴的没有几两肉,皱纹很深,眼窝深陷,目光像剃刀一样锋利。原来名震江湖、警方悬赏100万捉拿的贼王是这么一个模样,通缉令上的照片可显不出他的“神威风”。

  他身后那个肌肉发达的年轻人--黑豹,也是悬赏榜上有名字的,是贼王近几年的黄金搭档。和贼王一样,素以行事果决、心狠手辣而在黑道上闻名。不过,说他们心狠手辣也许多少有点冤枉。这对贼搭档倒是一向遵守作贼的道德,取财而不害命--除非迫不得已。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们对杀人放火也不会有丝毫的犹豫和自责。

  屋里灯光昏暗,各个窗户都用黑布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就像是一个幽深的山洞,不过屋里并没有阴暗潮湿的气息。偶尔能听到窗外的汽车喇叭声。从声源的近乎水平的方位看,这里很可能是平房或楼房的一楼。

  胡老大从圈椅中站起来,瘸着腿,到屋角的冰箱中取出一罐啤酒递给客人,嘴角隐着讪笑:“对待上等客人,咱得把礼数做足。请喝吧。现在言归正传,先生来这儿有什么见教?”

  任教授拉开铝环,慢慢地品尝着啤酒。“我是个读书人,”他没头没脑地说,“不光是指出身履历,更是指心灵。我的心灵里曾装满了节操、廉耻、君子固穷之类的正经玩意儿。”

  胡瘸子冷冷地扫他一眼,嘴里却啧啧称赞着:“对,那都是些好货色,值得放到神龛里敬着。可是你为什么要找我呢?协助警方抓我归案吗?”

  任教授自顾说下去:“可惜,一直到知天命之年,我才发觉这些东西太昂贵了,太奢侈了,不是我辈凡夫俗子能用得起的。我发现,在这个拜金社会中,很多东西都可以很便当地出卖以换取金钱,像人格、廉耻、贞操、亲情、信仰、权力、爱情、友谊等,惟独我最看重的两样东西,似乎永远和赵公元帅无缘,那就是才华和诚实的劳动。”

  胡老大看看黑豹,笑嘻嘻地问:“那么,据任先生所说,我们是出卖什么?”

  任中坚冷淡地说:“比起时下的巨枭大贪,你们只能算作小角色,不值一提。”他仍自顾说下去,“常言说善恶有报,时辰未到,但据我看来,那些弹冠君子们似乎不大可能在现世遭报了,似乎都能安享天年。这一点实在让人心凉--毕竟我们已经不再相信虚妄的来世了。所以,”他缓缓地宣布,“我要火中涅盘了,要改弦易张了。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

  虽然他说得过于文雅,但意思是明白的。贼王和黑豹这才开始提起精神来:“对呀,你早这么说不就完了?说吧,你找我们,是不是有一笔大生意?”

  任教授点点头:“不错,有一笔大生意。”他微微一笑,“首先我想弄清这儿是什么地方。虽然这位黑豹先生带我来时一直蒙着我的双眼,并且在市区和市郊转了几圈,但我天生有磁感,能蒙目而辨方向。据我判断,这儿仍是在市区,大致是在市区北部,我没说错吧。”

  贼王脸色略变。这儿是他的一个秘密巢穴,看来今后不敢用了。他回头冷冷地看着黑豹,黑豹不服气地低声说:“不可能!我开着汽车至少拐了30个弯!”

  任教授笑道:“只要能感觉到每次转弯的方向,并估计到每两个转弯之间的距离,大脑就能自动积分出所走的途径。这种积分是蚂蚁脑也能完成的。好了,不说这些题外话了。”他指指左边的窗户,“我猜想这边应该是北边,对吧。如果打开窗户,就能看到一幢18层的银行大楼。”

  贼王钦服地说:“没错,再往下说。”

  “大楼的地下室有一个庞大的金库,是江北数省的战略库存。那儿的黄金……多得就码放在敞开的货架上,金光闪烁,让你睁不开眼睛。”

  贼王已经感到临战的紧张,或者不如说是感到了对黄金的饥渴,嘴里发干,肾上腺素开始加快分泌,“说下去,说下去。”

  “可惜那里戒备森严--混凝土浇成的整体式外壳,1米厚的钢门,24小时的武装守卫。进库要经过5道关口,包括通行证、密码和指纹验证。钢门上有两个相距3米的锁孔,必须两人同时操作才能打开。屋内设有灵敏的拾音装置,即使是轻微的呼吸声也能放大成雷鸣般的声响,并自动触发警报。虽然你们是赫赫有名的贼王和贼将,我想你们对它也无可奈何,恐怕想也不敢想。”

  黑豹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轻蔑,满面通红地正要发作,胡瘸子微微摆头制止了他。“对,我们没能进去过,想也不敢想。你能吗?”

  “我更进不去,但我有这个玩意儿。”他傲然地举起那个皮包--“时间旅行器”。

  贼王和黑豹交换着怀疑的神色:“时间机器?我知道,从科幻电影中看过。我也听说过爱因斯坦的相对论……”

  任教授不客气地截断他的话:“我不认为以你的知识水平能懂得相对论,所以不必在时间旅行器的机理上浪费时间。好在我的时间机器已经研制成功了,你满可以当场试验,来一个最直接最明白的试验,这么着,以你们的智力和知识水平也能得出明确的结论。”

  这个混蛋,贼王在心中悻悻地骂道,似乎不想放过每一个机会来表示他对我们的轻蔑。他忍住怒气冷冷地说:“好吧,试验咋个进行?”

  “当场试验。”任教授自信地说。他打开皮包,取出一个银光闪闪的仪器。仪器比手掌略大,呈螺壳形,曲线光滑,光可鉴人,正面有一个手形的凹陷。他把手掌平放在凹陷处,机器马上唧唧地叫了两声,指示灯也开始闪烁。贼王和黑豹不由绷紧了全身的肌肉--谁知道这是不是警方的圈套?谁知道里边会不会喷出强力麻醉剂?黑豹已悄悄掏出手枪,但贼王示意他装进去。他不愿被这个“读书人”看轻,而且--说来很奇怪,尽管来人是主动投身黑道,是来商量打家劫舍的勾当,但他仍觉得对方是一个光明磊落的君子,不会搞那些卑鄙龌龊的阴谋。

  任教授仔细调校了机器的表盘,“好,请你们注意了。请用眼睛盯牢我。”他抬起头,再次强调,“你们盯牢了吗?”

  “盯牢了。”两人迷惑地说,“咋了?”

  “现在我要消失了。请盯牢我,我要消失了。”在两人的目光睽睽下,他微笑着按下一个按钮,立时--他消失了,连同他身下的椅子一块儿消失了,消失得干净利落。只有他原来所在之处的空气微微震荡,形成一个近乎人形的空气透镜。但这种畸变也很快消失。

  余下的两人目瞪口呆。这可不是魔术,魔术师都必须借助于道具,要玩一点儿障眼法,那些手法一般难以逃脱贼王贼将的贼眼。可是这会儿,没有任何中间过程,一个活人真的在两人的盯视中消失了!两人面面相觑,睃着四周。一分钟,两分钟……胡宗尧轻声喊着:任先生?任先生?

  5分钟后,任教授又刷地出现了。他仍坐在原处,连姿势都没变。看来,他很高兴自己对两人造成的震惊,嘴角上牵动着笑意。贼王敬畏地说:“先生你……用的什么障眼法?”

  “我没用障眼法,我仍在原地,只是回到了昨天这个时辰。”

  “胡说!”黑豹忍不住喝道,“昨晚我俩一直在这儿,怎么没见你?”

  任教授冷冷地向他们瞟了一眼:“谁说没看见?我还和你俩聊了一会儿。你俩看见我突然冒出来,惊得像是,”他忍住唇边的笑意,“刚从枪口下逃生的兔子。”

  “胡说!纯粹是胡说!你甭拿我俩当傻×。要是昨天我见过你,今天咋就忘了?”

  任教授不客气地截住他:“因为你在宇宙中已经分岔了,现在坐在这里的,是从正常的时间之河中走过来的‘这个’黑豹,而不是昨天曾遭遇时间旅行者的‘那个’黑豹。请闭嘴。”他皱着眉头说,“我不愿贬损你的智力,我知道在你们的行当中,你俩都是出类拔萃的角色。但老实说,我不相信你们能理解时间倒错中的哲理问题。现在请你决定,”他对贼王说,“咱们是用半年时间讨论这些哲理呢,还是用这台机器干一些实事。”

  贼王显然异常困惑,但他很快地从困惑中跳出来。他摇着脑袋钦服地说:“听任先生的,甭指望咱俩的猪脑袋能想通这些事。不过我相信任先生的机器,因为他刚才确确实实从咱俩眼皮底下消失了,这事掺不了假。”

  任教授也赞赏地看着他,很有点英雄相识的味道。“不错,胡先生的思维直截了当,能一下子抓住问题的关键。”

  黑豹仍不服气,但他冷笑着,抱着姑妄听之的态度听下去。贼王温和地笑道:“任先生,我信服你的时间机器。可是,这和金库有什么关系?用上它就能穿过墙壁和钢门吗?”

  “不,当然不能。用它连一道窗纱也穿不过,因为它只能进行时间旅行而不能做空间上的跃迁。但有了时间机器,我们就自由了,就可以采用某个窍门,使用某种巧妙的手法。”

  “什么窍门?请指教。”

  “这幢银行大楼是什么时候建成的,你们知道吗?”

  贼王对这个问题摸不着头脑,有些不耐烦地说:“不知道,你打听这个干啥?”

  “是1982年开始建造,1984年建成的。所以,我们可以回到1982年以前,然后,在那个时间断面上,我们可以自由地进行空间移动……”

  贼王非常迅速地理解了任教授的意思:“你是说,先从银行之外的某个地方回到1982年以前,再从那儿走到将要盖金库的地方。因为那时根本没有金库,所以我们走到那儿不受任何限制。然后,等走到将来的金库中心,再使用时间机器回到现在--这时我们就已经在金库中了,对不?”

  “对。你的脑瓜确实很灵。”任教授真诚地夸奖着,就像在课堂上夸自己的得意门生。“不过不用回到现在,只需回到‘金库建成、黄金存入’的任一时刻就成。”

  “然后……带着黄金站在原地,再开动时间机器回到1982年以前,我们就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出金库大门了!因为那时根本就没有金库和库门!任先生,我说对不对?”他急不可耐地等着老师的判分。

  “完全正确。”任教授微笑道。

  贼王不由哈哈大笑,笑得声震屋瓦:“妙,实在是太妙了!还有哪,拿上黄金后甚至不用回到现在--虽说这桩生意干得天衣无缝,到底得担惊受怕不是?咱们干脆回到‘黄金被盗之前’的某个时候,痛痛快快地享受一番。那时的黄金还没丢呢,警察们干瞅着咱们花钱也没办法。他们不能为几年后的盗窃案抓人哪,对不对?”

  “原则上没错。不过……我还是要回到现在。”任教授目光暗淡地说,“我想让‘现在’的妻子儿女享受一番,这一生他们太苦了。”

  贼王得意地捶着黑豹的肩膀:“妙极了,实实在在是妙不可言!这么干,让那些雷子们狗咬尿泡没处下嘴。”

  黑豹也信了,嘿嘿地笑着。贼王笑够了,才坐回到椅子上:“任先生,真是绝妙的主意,不过还有一点儿疏漏。”

  “什么疏漏?”

  “金库的拾音系统!咱们再怎么神不知鬼不觉,但只要一进入金库--我是指已经建成的、有黄金的金库,拾音系统马上就会发出警报,警卫马上就会赶到。”

  任教授不慌不忙地说:“那时我们已经带着黄金返回了--不过毕竟太冒险、太仓促。我还有一个悄悄干的主意。7年前,就是1992年9月11日,金库的拾音系统出了故障,一天内也没能排除,后来只好请了一些专家会诊,我是其中之一。坦率地说,正是我找出了故障所在,在次日上午修好了。”

  “那时……你就开始打这个主意?”

  很奇怪,听了这话,任教授像是被鞭子抽了一记,简直有点恼羞成怒了:“胡说!那时我一心一意查找故障,根本没起这种卑鄙念头。”

  贼王鄙薄他的矫情,冷笑道:“是吗?那太可惜了,否则趁机会揣两根金条出来,也不至于像你说的半辈子受穷。”

  这时任教授已经控制了情绪,心平气和地摇摇头:“当时我确实没有这个念头。银行尊重我,懂得我的价值,我也就全心全意为他们解难。不过即使有顺手牵羊的念头也办不到。那儿有重兵把守,我们进出门都要更换所有的衣服……不说这些了。”他回到正题上,“我们可以回到拾音器不起作用的这两天,在库内无人时下手。”他自信地说,“我的机器非常精确,在百年之内的时间区段里,返回时刻的误差不会大于3分钟。”他笑着解释道,“我刚才消失了5分钟,对吧。那是为了留下足够的时间让你们确信我消失了。实际上,我可以在消失的那一瞬间就返回,甚至可以在消失之前返回,让两个任中坚坐在你们的面前。”他看到了两人的怀疑眼色,忙截断两人的话头,“有了这个时间机器,你就获得了绝对的自由,这中间的妙处,局外人是难以体会的。……不过不说这些了,我怕说得越清楚,你们反倒会越糊涂。咱们还是--按你们的说法,捞稠的说吧。请你们再想想,这个计划还有什么漏洞?”

  黑豹伏在贼王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贼王点点头,温和地笑道:“任先生,这个计划已经很完美了。不过黑豹和我都还有一点疑问,一点小小的疑问。”他的眼中闪着冷光,“按任先生的计划,你一个人足以独立完成。为什么要费神费力地找到我们?为什么非要把到手的黄金分成三份儿?任先生天生不会吃独食么?”

  两人的目光如刀如剑,紧紧盯着客人的神情变化。任教授没有马上回答,但也没有丝毫惊慌。沉默良久,才叹息道:“这个计划的实施还缺一件极关键的东西--金库的建筑图,我需要知道金库的准确坐标和标高。建筑图现在一定存放在银行的档案室里。”

  贼王立即说道:“这个容易,包给我们了!”

  任教授又沉默良久,才说:“其实,这并不是我来找你们的真实原因。我虽然没能力偷出这份图纸,但我可以返回到1982年、1983年,也就是金库正在施工的那些年份,混在建筑工人中偷偷量几个尺寸就行了。虽然稍许麻烦些,但完全可以做到。”

  贼王冷冷地说:“那你为什么不这样干?”

  “我,”他踌躇地说,“几十年来一直自认是社会的精英,毫无怨怼地接受精英道德的禁锢。如今我幡悟了,把禁锢打碎了。我真正体会到,一旦走出这种自我囚禁,人们可以活得多么自由自在--但我还是没能完全自由。比如,我可以在这桩罪恶中当一个高参,但不愿去‘亲手’干这些丑恶勾当,正像孔夫子所说的‘君子远庖厨’。”他苦笑道,“请你们不要生气,我知道自己这些心态可笑可卑,但我一时还无法克服它。”

  贼王冷淡地说:“没关系,就按先生的安排--你当黑高参,我们去干杀人越货的丑恶勾当。反正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干,我才不耐烦既当婊子又想着立牌坊哩。”

  贼王至此已完全相信了这位古怪的读书人。这个神经兮兮的家伙绝不会是警方的诱饵。他不客气地吩咐道:“好了,咱们到现在算是搭上伙计了。黑豹,你在三天内把那些图纸弄来,我陪着任先生留在这里。任先生,这些天请不要迈出房间半步,否则……这是为了你好。听清楚了吗?”

  “知道了。”任中坚平静地说。

  任教授是一个很省事的客人。两天来一直呆在指定的房间,大部分时间是躺在床上,两手枕在脑后,安静地看着天花板。吃饭时间他才下来那么一二十分钟,安静地吃完饭,对饭食从不挑挑拣拣,然后再睡回床上。胡宗尧半是恶意半是谐谑地说:

  “你的定力不错呀。有这样的定力,赶明儿案子发了,蹲笆篱子也能蹲得住。我就不行,天生的野性子,宁可挨枪子也不愿蹲无期。”

  床上的任先生睁眼看看他,心平气和地说:“你不会蹲无期的。凭你这些年犯的案,早够得上3颗5颗枪子了。”看看贼王眼里闪出的怒意,他又平静地补了一句,“如果这次干成,我也够挨枪子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干?你不怕吗?”

  任教授又眯上眼睛。贼王等了一会儿,以为他不愿回话,便要走开,这时任教授才睁开眼睛说:“不知道,我也没料到自己能走到这一步。过去我是自视甚高的,对社会上各种罪恶各种渣滓愤恨不已。可是我见到的罪恶太多了,尤其是那些未受惩罚的趾高气扬的罪恶。这些现实一点一点毁坏着我的信念,等到最后一根稻草加到驴背上,它就突然垮了。”

  说完他又闭上眼睛。

  第三天中午,黑豹笑嘻嘻地回来了,把一卷图纸递给正吃午饭的任教授。任教授接过图纸,探询地看着他。黑豹笑道:“很顺利,我甚至没去偷。我先以新疆某银行行长的名义给这家银行的刘行长打了电话,说知道这幢银行大楼盖得很漂亮,想参考参考他们的图纸。刘行长答应了,让我带个正式手续过来。”但我懒得搞那些假手续,便学着刘行长的口音给管档案的李小姐打个电话,说:“我的朋友要去找你办点事,你适当照顾一下。”

  贼王笑着夸道:“对,学人口音是黑豹的绝招。”

  “随后我直接找到李小姐,请她到大三元吃了一顿,夸了她的美貌,给她买了一副耳环,第二天她就顺顺当当把图纸交我去复印了。”

  任教授叹口气,低声说:“无处不在的腐败,无处不在的低能……也许你们不必使用时间机器了,只要找到金库守卫如法炮制就行。”

  黑豹没听出这是反话,瞪大眼睛说:“那可不行!金库失窃可不比一份图纸失密,那是掉脑袋的事,谁敢卖这个人情?”

  贼王瞪他一眼,让他闭上嘴巴。任教授已经低下头,认真研究着金库的平面图,仔细地抄下金库的坐标和标高。随后他意态落寞地说:“万事俱备,可以开始了。不过我要先说明一点。这部机器是我借用研究所的设备搞成的,由于财力有限,只能造出一个小功率的机器。我估计,用它带上三个人做时间旅行是没问题的,但我不知道它还能再负载多少黄金。也许我们得做出一个功率足够大的机器。”

  贼王不客气地盯着他:“那要多少钱?”

  “扣紧一点儿……大概1000万吧。”

  贼王冷笑道:“1000万我倒是能抓来,不过坦白说,没见到真佛我是不会上香的。我怕有人带着这1000万躲到前唐后汉五胡十六国去,那时我到哪儿找你?走吧,先试试这个小功率的玩意儿管用不管用,再说以后的事。”

  银行大楼的北边是清水河,河边建了不少高楼,酒精厂的烟囱直入云霄,不歇气地吐着黄色的浓烟,浅褐色的废水沿着粗大的圆形管道排到河里,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儿。暮色苍茫,河岸上几乎没有人影。任教授站在河堤上,怅惘地扫视着河面和对岸的柳林,喟然叹道:“好长时间没来这里了。记得过去这里水极清,柳丝轻拂水面,小鱼悠然来去,螃蟹在白沙河床上爬行。水车辚辚,市内各个茶馆都到这里拉甜水吃……1958年大跃进时我还在这里淘过铁砂呢,学校停了课,整整干了两个月。”

  “铁砂?什么铁砂?”黑豹好奇地问。任教授没有回答,贼王替他说:“大炼钢铁呗。那时的口号是钢铁元帅升帐,苦干15年,超英压美学苏联。这儿上游有铁矿,河水成年冲刷,把铁矿冲下来,在回水处积成一薄层。淘砂的人把铁砂挖出来,平摊在倾斜的沙滩上,再用水冲啊冲啊,把较轻的沙子冲走,余下一薄层较重的铁砂……我那年已经6岁了,还多少记得这件事。”

  “一天能淘多少?”

  任教授从远处收回目光,答道:“那时是按小组计算的,一个组4个人,大概能淘一二千克、两三千克吧。”

  黑豹嘲讽地说:“那不赶上金砂贵重了!这些铁砂真的能炼钢?”

  贼王又替任教授回答了:“狗屁!……干正事吧。”

  任教授不再言语,从小皮箱里取出一个罗盘,一台激光测距仪。又取出图纸,对照着大楼的外形,仔细寻找到金库中心所在的方位,用测距仪测出距离。“现在,金库中心正好在咱们的正南方352.5米处,我就要启动时间机器了。等我们回到过去的某一年,比如说是1958年,就从现在站立的地方径直向南走352.5米,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不管当时那儿是野蒿丛还是菜地。”任教授解释道。

  贼王和黑豹都多少有点紧张,点点头说:“清楚了,开始吧。”

  “不,黑豹你先把这棵小树挖掉。时间机器启动后,会把方圆一米之内的地面之上的所有东西全部带到过去。这棵树太累赘。”

  “行!”黑豹向四周扫视一番,跑步向东,不一会儿,他就从一个农家院里带着一把斧头返回,不知道是借的还是偷的。他三五下就把那棵3米高的杨树砍断,拖到一边去。“行不?开始吧。”

  “好,我要开始了。”任教授把测距仪和罗盘收回皮包,挂到身上,仔细复核了表盘上的参数。“返回到1958年吧,那样更保险一些。1958年6月1日下午5点30分。选这个时辰,干活儿比较从容。”

  两人都没有反对,不耐烦地看着他。任教授轻轻按下启动钮。

  扑通一声,三人从两米高的空中直坠下来,跌入水中。黑豹摔了个仰面朝天,咕嘟嘟喝了几口水。他挣扎起来,暴怒地骂道:“他妈的,这是咋整的?”

  好在这儿的水深只及腰部。任教授高举着时间机器,惊得面色苍白,好久才喘过气来:“肯定是这41年间河道变化了。我们仍是在出发点,这儿就是咱们在1999年站立的那段河堤。真该死,我疏忽了,没想到仅仅41年河道会有这么大的变化--谢天谢地,时间机器没有掉到水里,万一引起短路……咱们就甭想回去了。”

  贼王沉着脸说:“回不到1999年倒不打紧,哪儿黄土不埋人?问题是,恐怕金库也进不去了。”

  任教授苦笑道:“对,我会修复的,只是要费些时间。”

  “好呀,”贼王懒懒地说,“以后最好别出漏子。我的手下要是出了差池,都会自残手足来谢罪的。先生是读书人,我真不想让你也少一条腿或一只手。”

  任教授眼皮抖动了一下,没有说话。惊魂稍定,他们才注意到河对岸十分热闹。那儿遍插红旗,人群如蚁。他们大多是小学生,穿着短裤短褂,站在河边的浅水中,用脸盆向岸上泼水,欢声笑语不绝,吵闹得像一池青蛙。不用说,这就是任教授所说的淘铁砂的场面了。也许任教授是有意返回此时来重温少年生活?时间已近黄昏,夕阳和晚霞映红了河水。那边忽然响起集合哨声,人们开始收拾工具,都没注意到河对岸忽然出现的这三个人。这时喇叭响了:

  “实验小学四年级一班四组今天获得冠军,并创造了最高纪录:捞铁砂56千克!”

  激情的喊声从河面上悠悠地荡过来。任教授突然浑身一震,转过身痴痴地向对岸倾听着。贼王不耐烦地咳嗽一声,他才从冥思中惊醒。“没什么,”他没来由地红了脸,解释道,“广播上是在说我,说我们的小组。那天我们很幸运,挖到一个很厚的矿层。”

  黑豹不解地问:“得了冠军奖多少钱?”

  “不,一分钱也没有。那时人们追求的不是金钱……”

  黑豹鄙夷地打断他的话:“傻×!那时人们都是傻×!”

  任教授懒得同他说话,沉下脸说:“黑豹你先留在这儿不动,给我当标尺。”他和贼王涉水上岸,取出罗盘和激光测距仪,量出脚下到黑豹的距离是3.5米,又以黑豹的脑袋校准了方向,在岸上立了一根苇梃作标杆:“好,你可以上来了。”

  三人按罗盘指出的方向,向南走了349米。加上落水处至岸边的3.5米,正好是352.5米。眼前果然没有任何建筑,甚至没有农田菜地。这儿是一片低洼的荒地,黄蒿和苇子长得十分茂密。任教授对着远处的标杆,反反复复地校对了方位和距离,又用高度仪测量了此处的海拔高度,抬起头说:

  “没错,就是这里了,这里就是26年后建成的金库的中心。不过从标高上看,金库的高度中心在地下2.5米处,我们得向下挖2.5米才行。”

  黑豹不耐烦地说:“那要挖到什么时候!”

  “一定要挖。否则等我们跃迁到1984年,就不是在地下金库,而是出现在一楼的房间里--那时我们只有等银行警卫来戴手铐了。”

  贼王厉声骂黑豹:“少放闲屁!听先生的指挥,快去找几件工具来!”

  “不用找啦,”黑豹笑嘻嘻地指指前边,“那不,有人送来了。”

  晚霞中,四个小学生兴冲冲地走过来,两人抬着一个空铁桶,两人扛着铁锨,其中一把铁锨上绑着一面三角形的冠军旗。扛旗的家伙得意地舞动着锨把,旗帜映着晚霞的余光。夜风送来这群小猴崽热烈的喳喳声:

  “谁也赶不上咱们,咱们的纪录一定是空前绝后的!”

  “今天全校加起来也比不上咱们组!”

  “多亏了小坚的贼眼。小坚,你咋知道那儿有富矿?”

  “瞎撞的呗,我觉得那个回水湾处有宝贝,一锹下去,哇,那么厚的一层!”

  黑豹嬉皮笑脸地迎上去:“小家伙们,借你们的铁锨用用。”

  四个小孩停下来,犹豫地说:“干啥?天快黑了,我们还得回城呢。”

  黑豹舌头不打顿地说着谎话:“知道吗?我们要在这儿建一个大银行,很大很大一个银行,得20年才能建成。现在,我们得挖个坑看看土质。赶明儿银行建成了,你们是头一份功劳。”

  四个人看看旁边摊着的建筑图,看看那个学者模样的中年人。四人中的小坚,一个圆脸庞、虎头虎脑的小子很干脆地说:“行,我们帮你挖。来,咱们帮叔叔们挖。”

  “不用不用,把铁锨借我们就成。”

  黑豹和贼王接过两把铁锨,起劲地干起来。这儿土质很软,转眼间土坑已有一人多深。几个孩子饶有兴趣地立在坑边看着,不时向身边的任教授问东问西,但任教授只是简短地应付着。从四个孩子过来的那一刻起,任教授就一直把脑袋埋在图纸里,这时更显得狼狈不堪,他干脆绕到坑的对面,避过孩子们的追问。贼王抬起头看看那个有“贼眼”的小家伙,他赤着上身,脊梁晒得黑油油的,眸子清澈有神,脸上是时时泛起的掩不住的笑意--看来他仍沉醉于今天的“空前绝后”的胜利场面中。贼王声音极低地问:

  “就是他?他就是你?”

  “对。”任教授苦涩地说,迅即摇摇头,“不,只能说这是另一个宇宙分岔中的我。这个小坚在今天碰见了三个坏蛋,而原来的小坚并没有这一段经历。”

  他的声音极低,生怕对面的小孩子们听见。那边的小坚忽然脆声脆气地问:“叔叔,你们建造的大银行要用上我们淘的铁砂吗?”

  任中坚很想如实告诉他:不,用不上的。你们的劳动成果最后都变成一些满是孔眼的铁渣,被垫到地里去。你们的汗水,你们的青春,尤其是你们的热血和激情,都被滥用了,浪费了,糟蹋了。他不禁想起那时在《中国少年报》上看过的一则奇闻:一个8岁的小学生用黄泥捏出一个小高炉,用嘴巴当鼓风机,竟然也炼出了钢铁。记得看到这则消息时自己曾是那么激动--否则也不会牢记着这则消息达40年之久。这不算丢人,那时我只是一个年仅9岁的轻信的孩子嘛。可是,当时那些身处高位的大人呢?那些本该对人民负责的政治家们呢?难道他们的智力也降到了9岁孩子的水平?

  他不忍对一个正在兴头上的孩子泼冷水,便缄默不语。那边,黑豹快快活活地继续骗下去:“当然,当然。你们挖的铁砂都会变成银行大楼的钢筋,变成银行金库的大铁门。”

  小坚咯咯地笑起来:“才是胡说呢。那时人们的觉悟都极大地提高了,还要铁门干啥?”

  另一个孩子说:“对,那时物质也极大地丰富了,猪肉鸡蛋吃不完,得向每人派任务。”

  第三个孩子发愁地说:“那我该咋办哪?我天生不爱吃猪肉。”

  任教授听不下去了,这些童言稚语不啻是一把把锯割心房的钝刀。他截断他们的讨论:“天不早了,要不你们先回去吧。至于你们的铁锨,”他原想说用钱买的,但非常明智地及时打消了这个主意,“明天你们不是还来干活吗?那好,我们用完就放在这个坑里。快回吧,要不爹妈会操心的。”

  四个孩子答应了:“行,我们明天来拿。叔叔再见!”

  “再见。”他在暮色中紧紧盯着他们,盯着41年前的自己,盯着儿时的好友。这个翘鼻头叫顾金海,40岁时得癌症死了;这个大脑门叫陈显国,听说成了一个司级干部,他早就和家乡的同学割断了一切联系;这个大板牙忘了名字--怎么可能忘记呢,那时整天在一块儿玩?但确实是忘了,只记得他的这个绰号。大板牙后来的境遇很糟糕,在街上收破烂,每次见到同学都早早把头垂下去。他很想问出大板牙的名字,但是……又有什么用呢。最终他只是沉闷地说:“再见,孩子们再见。”

  孩子们快乐地喧哗着,消失在小叶杨遮蔽的小道上。任教授真想追上去,与那个小坚融为一体,享受孩提时的愉悦、开朗和激情,享受那久违的纯净……可惜,失去的永远不可能再得到,即使手中握有时间机器也不行。月挂中天,云淡星稀,远处依稀传来一声狗吠。直径2米、深2.5米的土坑已经挖好,他们借着月光再次复核了深度。然后任教授跳下去,掏出时间机器,表盘上闪着绿色的微光。他忽然想起一件事,皱着眉头说:“把两把铁锨扔上去,我们不能带着它们去做时间旅行。可惜,我们要对孩子们失信了--原答应把铁锨放到坑里的。”

  贼王嘲讽地看看他,隐住嘴角的讥笑:一个敢去盗窃金库的大恶棍,还会顾及是不是对毛孩子们失信?任教授说:“来,站到坑中央,三人靠紧,离坑壁尽量远一些,我们不能把坑壁上的土也带去。现在我把时间调到1992年9月11日晚上10点,就是金库监视系统失灵的那天夜里。”他看看两人,补充道,“我的时间机器是十分可靠的,但毕竟这是前人没做过的事情,谁也不能确保旅途中不出任何危险。如果两位不愿去,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黑豹粗暴地说:“他妈的,已经到这一步了,你还罗嗦什么!老子这辈子本来就没打算善终。快点开始吧。”

  贼王注意地看着任教授。土坑遮住了月光,他只能看到一对深幽的瞳孔。他想,这个家伙的处事总是超出常规。看来,这番交待真的是对两个同伴负责,而不是用拙劣的借口想甩掉他们。于是贼王平和地说:“对,我们没什么可犹豫的,开始吧。”

  任教授抬起头,留恋地看看洁净的夜空,按下了启动钮。

  刷的一声,三人越过了34年的时光。体内的每个原子都因快速的奔波而振荡。他们从1米高的空中扑通一声落下去,站到了水泥地板上--为了保险,原来设定的位置是在金库地板之上1米处。落地时脚掌都撞得生疼,但三人都没心思去注意这点疼痛了。

  他们确实已到了金库之中,确实越过了厚厚的水泥外壳和1米厚的钢门--不过不是从空间中越过,而是从时间中越过。金库占地极宽,寂无人声,几十盏水银灯寂寞地照着,那是为监视系统的摄像镜头提供光源。金库外一定有众多守卫,尤其是监视系统失灵的这个关口。但这里隔音极好,听不到外边的一丝声响,恰像一个封闭了万年之久的幽深的坟墓。

  是黄金的坟墓,一个个敞开的货架上整齐地码放着无数金条,闪着妖瞳般的异光。贼王和黑豹仅仅喊了半声,就把下面的惊呼卡到喉咙里了。他们急急跑过去,从货架上捡起一根根金光闪耀的沉甸甸的金条。贼王用牙咬了咬,软软的。没错,这是货真价实的国库黄金。不是做梦!

  任教授仍站在原处,嘴角挂着冷静的微笑,就像是一场闹剧表演的旁观者。黑豹狂喜地奔过去,把他拉到货架前:“你怎么干站着?你怎么能站得住?任先生,真有你的,你真是天下第一奇才,我服你啦!”

  他手忙脚乱地往怀里捡金条:“师傅,这次咱们真发了,干一辈子也赶不上这一回。下边该咋办?”

  贼王喜滋滋地说:“听先生的,听任先生安排。”

  任教授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把那几个板箱搬到坐标原点,就是咱们原先站的地方,架高到1米。我们必须从原来的高度返回,否则返回之后,两腿就埋到土里了。”

  “行!”黑豹喜滋滋地跑过去,把木箱摞好。

  “每人先拿三根吧。我说过,这台时间机器的功率太小,不一定能携带太多的东西。”

  黑豹一愣,恼怒地说:“只拿三根?这么多的金条只拿三根?”

  “没关系的,可以随意返回嘛,你想返回100次也行。”

  贼王想了想,“好,就按先生说的办。”

  每人揣好金条爬到木箱上,任教授调校着时间机器,黑豹还在恋恋不舍地看着四周。忽然机器内响起干涩嘶哑的声音,任教授失望地说:

  “果然超重了,每人扔掉一根吧。”

  他们不情愿地各掏出一根扔下去,金条落地时发出沉重的声响,但机器仍在哀鸣着。“不行,还超重,每人只留下一根吧。”

  黑豹的眼中冒出怒火,犟着脖子想拒绝。贼王冷厉地说:“黑豹,把你怀中多拿的几根掏出来!”

  黑豹惊恐地看看师傅,只好把怀里的金条掏出来,一共有5根。他讪讪地想向师傅解释,但贼王没功夫理他,因为他忽然想到一个主意:

  “黑豹你先下去,少了一个人的重量,我和任先生可以多带十几根出去--然后回来接你。”

  黑豹的眼睛立即睁圆了,怒火从里面喷出:拿我当傻瓜?你们带着几十根金条出去,还会回来接我?把我扔这儿给你们顶罪?其实贼王并没打算扔下黑豹不管,但他认为不值得浪费时间来解释,便利索地抽出手枪喝道:“滚下去!”

  黑豹的第一个反应是向腰里摸枪,但半途停住了,因为师傅的枪口已经在他鼻子下晃动。他只好恨恨地跳下木箱,走到1米之外,阴毒地盯着木箱上的两人。任教授叹息道:“胡先生,没用的。这种时间机器有一个很奇怪的脾性,它对所载的金属和非金属是分开计算的。也就是说,不管是三个人还是两个人,能够带走的金属物品是一样多的。不信,你可以试试。”

  贼王沉着脸,一根根地往下扔金条。直到台上的金条只剩下三根时,机器才停止呻吟。贼王非常恼火--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只能带走三根!满屋黄金只能干瞅着!但任教授有言在先,他无法埋怨。再说也不必懊恼,只要多回来几趟就行了嘛。他说:“三根就三根,返回吧。”

  任教授看看下面的黑豹:“让他也上来吧。”

  当金条一根根往下扔时,黑豹的喜悦也在一分分地增长。很明显,如果这次他们只带走三根,他就有救了--贼王绝对舍不得不返回的。现在任教授说让他上去,他殷切地看着师傅。贼王沉着脸--刚才黑豹掏枪的动作丢了他的面子。不过他最终阴沉地说:“上来吧。”

  黑豹如遇大赦,赶忙爬上来。机器又开始呻吟了,黑豹立即惊慌失措。任教授也很困惑,想了想,马上明白了:“你身上的手枪!把手枪扔掉。”

  黑豹极不愿扔掉手枪。也许到了某个时候它会有用的,面对着妖光闪耀的黄金,他可不敢相信任何人。不过他没有别的选择。他悻悻地扔掉手枪,机器立即停止嘶叫。三个人同时松了口气。“我要启动了。”任教授说。

  贼王说:“启动吧--且慢,能不能回到1967年?”他仰起头思索片刻,“1967年7月10日晚上9点。我很想顺便回到那时看看。看一个……熟人。”

  “当然可以,我说过,只要是1984年之前就行。”他按贼王的希望调好机器,“现在,我要启动了。”

  又是刷的一声,光柱摇曳,他们在瞬间返回到25年前。金库消失了,他们挖的土坑也消失了,脚下是潮湿的洼地,疯长着菖蒲和苇子。被惊动的青蛙扑通扑通跳到近处的水塘里,昆虫静息片刻又欢唱起来。

  不过,这里已经不像1958年那样荒凉了。左边是一条简陋的石子路,通向不远处的一群建筑,那里大门口亮着一盏至少100瓦的电灯,照得门前白亮亮的。很奇怪,大门被砖石堵死了,院墙上写着一人高的大字,即使在夜里,借着灯光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谁敢往前走一步,叫你女人变寡妇!!!”

  任教授苦笑道:“胡先生,你真挑了一个好时间。我知道这儿是1963年建成的农中,现在是1967年,正是武斗最凶的时刻。农中‘横空出世’那帮小爷儿们都是打仗不要命的角色。咱们小心点,可别挨了枪子儿。”

  黑豹没有说话,一直斜眼瞄着贼王怀里的两根金条。贼王也没说话,好像在紧张地期待着什么。不久,远处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一个小黑影从夜色中浮出,急急地走过来,不时停下来向后边张望。贼王突然攥紧了任教授的胳膊,抓得很紧,指甲几乎陷进肉里。10分钟后,任教授才知道他何以如此失态。小黑影急促地喘息着,从他们面前匆匆跑过去,没有发现凹地的三个大人。从他踉跄的步态可以看出,他已经是疲惫不堪了,只是在某种信念的支撑下才没有倒下。离农中还有100米时,突然传来大声的喝叫声:

  “站住,不许动!”

  小男孩站住了:“喂--”他拉长声音喊着,清脆高亢的童声在夜空中显得分外清亮。“我也是二七派的,我来找北京红卫兵代表大会的薛丽姐姐!”

  那边停顿了几秒钟,狠狠地喝道:“这儿没什么薛丽,快滚!”

  男孩的喊叫中开始带着哭声:“我是专门来报信的!我听见爸爸和哥哥--他们是河造总的铁杆儿打手--在商量,今晚要来农中抓人,他们知道薛丽姐姐藏在这儿!”

  那边又停顿了几秒钟,然后一个女子用甜美的北京话说:“小家伙,进来吧。”

  说话人肯定是北京红卫兵代表大会第三司令部派驻此地的薛丽了。两个人从那个狗洞似的小门挤出来,迎接小孩。小孩一下子瘫在他们身上,然后被连拖带拽地拉进小门,随之一切归于寂静。贼王慢慢松开手,从农中那儿收回目光。任教授低声问:“是你?他就是你?”

  “嗯,”贼王不大情愿地承认,“这是文革中期,造反派刚胜利,又分成两派武斗。一派是二七,一派叫河造总。我那年13岁,是个铁杆小二七。那天--也就是今天晚上,我在家里听老爹和哥哥商量着要来抓人,便连夜跑了10千米路赶来送信……后来河造总派的武斗队真的来了,我也要了一枝枪参战。我的腿就是那一仗被打瘸的,谁知道是不是挨了我哥我爹的子弹。我哥被打死了,谁知道是不是我打中的。从那时起我就没再上学,我这辈子……我是个傻×,那时我们都是傻×!”他恨恨地说。

  天边有汽车灯光在晃动,夜风送来隐约的汽车轰鸣声。不用说,是河造总的武斗队来了。很快这儿会变成枪弹横飞的战场,双方的大喇叭在声嘶力竭地喊着“誓死捍卫……”从楼上扔下来的手榴弹在人群中爆炸,愤怒的进攻者用炸药包炸毁了楼墙。大势已去的农中学生和红卫兵代表大会的薛丽(当然还有左腿受伤的小宗尧)挤在三楼,悲愤地唱着“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十几分钟后,他们满身血迹地被拖出去……贼王的脸色阴得能拧出水来,任教授也是面色沉郁。年青的黑豹体会不到两人的心境,不耐烦地说:“快走吧,既然有武斗,窝在这儿挨枪子呀。”

  贼王仍犹豫着。也许他是想迎上去,劝说哥哥和爹爹退回去,以便挽救哥哥的性命。但是,虽然弄不懂时间旅行的机理,他也凭直觉知道,一个人绝对无法改变逝去的世界,即使他握着一台神通广大的时间机器。于是他决绝地挥挥手:“好,走吧。”

  照着罗盘的指引,他们向正北方向走了精确的349米,来到草木葳蕤的河边。贼王已经从刚才的伤感中走出来,恢复了平素的阴狠果决。“往下进行吧,抓紧时间多往返几次。不过,”他询问任教授,“返回金库前,需要把已经带出来的金条处理好,对吧。”

  “那是当然,如果随身带着,下一次就无法带新的了。”

  贼王掏出怀里的两根金条,“那么,把它们放到什么地方?不,应该说,放到什么年代?”

  任教授也掏出怀中的一根,迟疑地说:“回到1999年吧,如果回到这年前的时间,我恐怕……没脸去花这些贼赃。”

  贼王恼怒地看着他,真想对他说:“先生,既然你已经上了贼船,就不必这么假清高了。”但他最终没说出来,只是冷淡地说:“好吧,就按任教授的意见办。”

  他们又返回到出发的时刻,河堤上,那根作为标杆的苇梃仍在夜风中抖动着,没有半点枯萎的迹象。任教授说:“我想不必返回你们的秘密住处了,把金条埋在脚下就行。等咱们攒下足够的金条再来平分。”

  黑豹疑惑地问:“就埋在河边,不怕人偷走?”

  任教授微笑道:“完全不用担心。有了时间机器,你应当学会按新的思维方式去思考。想想吧,咱们可以--不管往返几次--准确地在离开的瞬间就返回,甚至在离开之前返回,守在将要埋黄金的地方。有谁能在咱们眼前把黄金偷走呢。你甚至不用埋藏,摆在这儿也无妨。”

  黑豹听得糊里糊涂。从直观上说他根本不相信任教授的话,但从逻辑上又无法驳倒。最后他气哼哼地说:“行,就按你说的办--不过你不要捣鬼,俺爷儿俩都不是吃素的!”

  他有意强调与贼王的关系。只是,在刚才的拔枪相向之后,这种强调不免带着讨好和虚伪的味道。任教授冷淡地看着他,看着贼王,懒得为自己辩解。贼王对黑豹的套近乎也没有反应,蹲下来扒开虚土,小心地埋好三根金条。想了想,又在那儿插了三根短苇梃作为标记。在这当儿,任教授也调好了时间。

  “立即返回吧,仍返回到1992年9月11日晚上10点零5分,就是刚才离开金库之后的时刻--其实也可以在离开前就返回的,但是,那就会与库内的三个人劈面相遇,事情就复杂化了。所以,咱们要尽量保持一个分岔较少的宇宙。喂,站好了吗?”

  两人紧紧靠着任教授站好。任教授没注意到黑豹目中的凶光,按下了按钮。就在他手指按下的瞬间,黑豹忽然出手,凶狠地把贼王推出圈外!

  空气振荡片刻后归于平静。听见一声闷响,那是贼王的脑袋撞上铁架的声音。不过,他并没有被推出“时间”之外。因为在他的身体尚未被推出一米之外时,时间机器已经起作用了。黑豹刷地跳到货架后,面色惨白地盯着贼王。他没有想到是这个局面。他原想把贼王留在1999年,那样一来,剩下一个书呆子就好对付了,可以随心所欲地逼他为自己做事。可惜,贼王仍跃迁到了金库,按他对师傅的了解,他决不会饶过自己的。

  贼王转过身,额角处的鲜血慢慢流淌下来。他的目光是那样阴狠,让黑豹的血液在一瞬间冰冻。任教授惊呆了,呆呆地旁观着即将到来的火并。贼王的右臂动了一下,分明是想拔枪,但他只是耸动了右肩,右臂却似陷在胶泥中,无法动弹。贼王最终明白了是咋回事--自己的一节右臂已经与一根铁管交叉重叠在一起,无法分离了。他急忙抽出左手去掏枪,但在这当儿,机敏的黑豹早已看出了眉目,他一步跨过来,按住师傅的左臂,从他怀中麻利地掏出枪,指着两人的脑袋。

  惊魂甫定后,黑豹目不转睛地盯着贼王的右臂。那只胳膊与铁架交叉着,焊成了一个斜十字。交叉处完全重合在一起,铁管径直穿过手臂,手臂径直穿过铁管。这个奇特的画面完全违反了人的视觉常识,显得十分怪异。被铁架隔断的那只右手还在动着,做着抓握的动作,但无法从铁管那儿拉回。黑豹惊惧地盯着那儿,同时警惕地远离师傅,冷笑道:“师傅,对不起你老了。不过,刚才你想把我一个人撇在金库时,似乎也没怎么念及师徒的情分。”

  贼王已经知道自己处境的无望,便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他根本不理睬黑豹,向任教授扭过头,脸色苍白地问:“任教授,我的右臂是咋回事?”

  任教授显然也被眼前的事变惊呆了,他走过来,摸摸贼王的右臂。它与铁架交融在一起,天衣无缝。任教授的脸色比贼王更见惨白,语无伦次地说:“一定是恰恰在时间跃迁的那个瞬间,手臂与铁架在空间上重合了……物质内有足够的空间可以互相容纳……不过我在多次试验中从没碰上这种情况……任何一篇理论文章都没估计到这种可能……”

  黑豹已经不耐烦听下去,他从架上拿了三根金条揣在怀里,对任教授厉声喝道:“少罗嗦,快调整时间机器,咱俩离开这儿!”

  任教授呆呆地问:“那……贼王怎么办?你师傅怎么办?”

  黑豹冷笑道:“他老人家……只好留在这儿过年了。”

  任教授一愣,忽然愤怒地嚷道:“不行,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儿!这样做太缺德。黑道上也要讲义气呀。”

  “讲义气?那也得看时候。现在就不是讲义气的黄道吉日。快照我说的办!”黑豹恶狠狠地朝任教授扬了扬手枪。任教授干脆地说:

  “不,我决不会干这种昧良心的事。想开枪你就开吧。”

  黑豹怒极反笑了:“怎么,我不敢打死你?你的命比别人贵重?”

  “那你尽管开枪好了。不过我事先警告你,这架机器有手纹识别系统,它只听从我一个人的命令。”

  贼王看着任教授,表情冷漠,但目光深处分明有感激之情。这会儿轮到黑豹发傻了。没错,任教授说的并非大话,刚才明明看见他把手掌平放在机器上,机器才开始亮灯。也许,该把他的右手砍下来带上,但谁知道机器会不会听从一只“死手”的命令?思前想后,他觉得不要乱来,只好在脸上堆出歉意的笑容:

  “其实,我也不想和师傅翻脸,要不是他刚才……你说该咋办,我和师傅都听你的。”

  怎么办?任教授看看贼王,再看看黑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先把手枪交给我!”他补充道,“你放心,我不会把枪交给你师傅的。”

  黑豹当然不愿意交出武器,他十分清楚师傅睚眦必报的性格。但是他没有办法。尽管他拿着枪,其实他和贼王的性命都掌握在任教授的手里。另外,任教授的最后一句话让他放了心,想了想,他痛快地把枪递过去。

  任教授把手枪仔细揣好,走过去,沉痛地看着贼王:“没办法,胡先生,只好把你的胳膊锯断了。”

  刚才贼王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这时心情放松了,笑道:“不就是一只胳膊嘛,砍掉吧--不过手边没有家伙。”

  任教授紧张地思索片刻,歉然道:“只有我一个人先返回了,然后我带着麻醉药品和手术器械回来。”

  贼王尚未答话,黑豹高声叫道:“不行!不能让他一个人回去!”他转向贼王,“师傅,不能让他一个人离开。离开后他还能回来?让我跟着他!”

  任教授鄙夷地看着他,没有辩白,静静地等着贼王的决定。贼王略微思考片刻--他当然不能对任教授绝对放心,但他更不放心黑豹跟着去。最后他大度地挥挥手:“任教授你一个人去吧,我信得过你!”

  黑豹还想争辩,但贼王用阴狠的一瞥把他止住了。任教授感激地看着贼王,低声说:“谢谢你的信任,我会尽快赶回来。”他站到木箱上,低下头把机器调整到1958年6月1日晚9点,按下按钮。

  刷的一声,金库消失了,他独自站在夜色中。眼前没有他们挖的那个2.5米深的土坑,而是一个浅浅的水塘,他就立在水塘中央,两只脚陷进淤泥中。他不经意地从泥中拔出双脚--忽然觉得双脚比过去重多了。不,这并不是因为鞋上沾了泥,而是他的双脚已与同样形状的两团稀泥在空间重合了,融在一起了。他拉开裤脚看看,脚髁处分明有一道界线,线下的颜色是黑与黄的混合。

  那么,他终生要带着这两团稀泥生活了。也许不是终生,很可能几天后,这双混有杂质的双脚就会腐烂发臭。他苦笑着,不知道自己为何老是出差错。时间机器是极为可靠的,他已经在上千次的试验中验证过。但为什么第一次投入使用就差错不断?比如说,这会儿他就不该陷在泥里,这儿应该有一个挖好的2.5米深的土坑呀。……原因在这儿!他发觉,表盘上不是1958年6月1日,而是1978年6月1日。在紧张中他把时间调错了,所以返回的时间晚了20年。

  那么,眼前的情景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毕竟他只毁坏了一双脚,而不是把脑袋与什么东西(比如一块混凝土楼板)搅在一块儿。

  先不要考虑双脚的事,他还要尽快赶回去救人呢。他不能容忍因自己的过失害死一条人命,即使他是恶贯满盈的贼王。眼前是一片沉沉的夜幕,只有左边亮着灯光,夜风送来琅琅的读书声。他用力提着沉重的双脚向那边走去。

  这正是他在第二次返回时见过的农中,这会儿已经升格为农专了。看门的老大爷正在下棋,抬头看看来人,问他找谁。任教授说找医务室。老大爷已经看到他的苍白脸色,忙说医务室在这排楼的后面,你快去吧,要不让老张(他指指棋伴)送你过去?

  “不,谢谢。我能找到。”任教授自己向后面走去。读书声十分响亮,透过雪亮的窗户,看见一位老师正领读英语。任教授想,这是1978年啊,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他正是这年考上了清华大学。那时,大学校园到处是琅琅的读书声,到处是飞扬的激情,纯洁的激情。尤其是老三届的学生都十分珍惜得之不易的学习机会,想追回已逝的青春……

  其实,何止是大学校园,就连这个偏僻破败的农专校舍里,也可以摸到那个时代的强劲脉搏。任教授驻足倾听,心中涌出浓浓的怅惘。这种情调已经久违了。从什么时候起,金钱开始腐臭学子们的热血?连自己也迈出了精神的伊甸园。而且,他的醒悟太晚了,千千万万的投机者、巧取豪夺者已抢先一步,攫取了财富和成功。

  他叹息一声,敲响了医务室的门。这是个十分简陋的医务室,显然是和兽医室合二为一的。桌上有两支硕大的注射针管,肯定是兽用的。墙上挂着兽医教学挂图。被唤醒的医生或兽医揉着眼睛,听清了来人的要求,吃惊地喊道:“截肢?在这儿截肢?你一定是疯了!?”

  看来,不能在短时间内说服他了,任教授只好掏出手枪晃动着。在手枪的威逼下,医生只好顺从地拿出麻醉药品、止血药品,还遵照来人的命令从墙上取下一把木工锯。不过他仍忍不住好心地劝道:“听我的话,莫要胡闹,你会闹出人命的!”

  来人已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之中。

  任教授匆匆返回到原处,又跃迁到离开金库的时刻。就在他现身于金库的一刹那,他忽然觉得胸口一震--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就像是一把红热的铁砂射进牛油中,迅速冷却、减速,并陷在那里。沉重的冲力使他向后趔趄着,勉强站住脚步。眼前黑豹和贼王正怒目相向,而他正处于两个人的中间。贼王的脑袋正作势向一边躲闪,黑豹右手扬着,显然刚掷出一件东西。

  任教授马上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一定是在他离去的时间里两人又火并起来,黑豹想用金条砸死师傅,而自己恰好在金条掷出的一刻返回,于是那条黄金便插入自己的胸口了。他赶回来的时间真太巧了啊,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报应?他凄然苦笑,低头看看胸前。衣服外面露出半根金条,另外半根已与自己的心脏融成一体。他甚至能“用心”感觉到黄金的坚硬、沉重与冰冷。

  三人都僵在这个画面里,呆呆地望着任教授胸前的半根金条。贼王和黑豹想,任教授马上就要扑地而死了。既然金条插到心脏里,他肯定活不成了。但时间一秒秒地过去,任教授仍好好地站着。密室中仍跳荡着他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咚咚……

  任教授最先清醒过来,苦笑道:“不要紧,我死不了。我说过,物质间有足够的空间可以互相容纳,黄金并不影响心脏的功能。先不管它,先为贼王锯断胳膊。”他瞪着畏缩的黑豹,厉声喝道:“快过来!从现在起,谁也不许再钩心斗角!难道你们不想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黑豹被他的正气慑服了,低声辩解道:“这次是师傅先动手……皇天在上,以后谁再起歹心,叫他遭天打雷劈!”

  贼王也消去目光中的歹意,沙声说:“以后听先生的。开始锯吧。”

  任教授为贼王注射了麻醉剂,又用酒精小心地把锯片消毒。黑豹咬咬牙,拎起锯子哧哧地锯起来。贼王脸上毫无血色,刚强地盯着鲜血淋淋的右臂。胳膊很快锯断了,任教授忙为他上了止血药,包好。在他干这些工作时,他胸前突起的半根金条一直怪异地晃动着,三个人都尽量使目光躲开它。

  手术完成了,贼王眯上眼睛喘息片刻,睁开眼睛说:“我的事完了,任教授,你的该咋办?”

  “出去再说吧。”

  “也好,走,记着再带上三根金条。”

  三人互相搀扶着登上木箱,任教授调好机器,忽然机器发出干涩嘶哑的呻吟。“超重!”任教授第一个想到原因,“我胸前已经有了一根,所以我们只能带两根出去了。”

  三人相对苦笑,都没有说话。黑豹从怀里抽出一根金条扔到一米开外,机器的呻吟声马上停止了。

  “好,我们可以出发了。”

  他们按照已经熟稔的程序,先回到1958年,再转移到河边,然后返回到1999年。走前栽下的苇梃仍在那里,用手扒开虚土,原先埋下的三根金条完好无缺。黑豹的心情已转为晴朗,兴致勃勃地问:“师傅,这次带出的两根咋办?也埋这里吗?”

  贼王没有理他,扭头看着任教授胸前突出的金条,“任先生,先把这个玩意儿去掉吧,也用锯子?”

  任教授苦笑道:“只有如此了,我总不能带着它回到人群中。”

  “那……埋人体内的那半截咋办?”

  “毫无办法,只有让它留在那儿了。不要紧的,我感觉到它并不影响心脏的功能。”

  贼王怜悯地看着他。在这两天的交往中,他已对任教授有了一个好印象,不忍心让他落下终身残疾。他忍着右臂的剧痛努力思索着,突然眼睛一亮:“有办法了,你难道不能用时间机器返回到金条插入前的某个时刻,再避开它?”

  任教授苦笑着摇摇头。他当然能回去,但那样只能多出另一个完好无损的任中坚,而这个分岔宇宙中的任中坚仍然不会变。但他懒得解释,也知道无法对他们讲清楚。只是沉重地说:“不行,那条路走不通。动手吧。”

  黑豹迟疑地拿起锯子,贴着任教授的上衣小心地锯着。这次比刚才艰难多了,因为黄金毕竟比骨头坚韧。不过,在木工锯的锯齿全部磨钝之前,金条终于被锯断了。衣服被锯齿挂破,胸口处鲜血淋漓,分明嵌着一个金光灿灿的长方形断面,与皮肉结合得天衣无缝。任教授哧哧地撕下已经破烂不堪的上衣,贼王喝令黑豹脱下自己的上衣,为任教授穿上,扣好衣扣,遮住那个奇特的伤口。

  贼王松口气--忽然目光变冷了。他沉默片刻,突兀地问:“刚才锯我的胳膊时,你为什么不锯断铁管,像你这样?”

  任教授猛然一愣:“错了!”他苦笑道:“你说得对,我们可以把胳膊与铁管交叉处上下的铁管锯断嘛,那样胳膊就保住了。”

  贼王恶狠狠地瞪着他。因为他的错误决定,让自己永远失去了宝贵的右手。但他马上把目光缓和了:“算了,不说它了。当时太仓促,我自己也没有想到嘛。下边该咋办?”

  “还要回金库!”黑豹抢着回答。“忙了几天,损兵折将的,只弄出这5根金条,不是太窝囊了嘛。当然,我听师傅的。”他朝贼王谄笑道,“看师傅能不能支持得住。”

  贼王没理他,望着任教授说:“我听先生的。这只断胳膊不要紧,死不了人。任教授,你说咋办?现在还返回吗?”

  任教授没有回答,他转过身望着夜空,忽然陷入奇怪的沉默。他的背影似乎在慢慢变冷变硬。贼王和黑豹都清楚地感觉到了这种变化,疑惑地交换着目光。停了一会儿,贼王催促道:“任教授?任先生?”

  任教授又沉默了很久,慢慢转过身来,手里……端着那把手枪!他目光阴毒,如地狱中的妖火。

  自那根金条插入心脏后,任教授时刻能感到黄金的坚硬、沉重和冰冷。但同时他也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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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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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张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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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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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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