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外传

第三十八章

　　直到现在，一回想起来二十多年前天津结识的李怡宁，我就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那个年代，李怡宁那样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一年到头基本上只能和祖父、祖母生活在一起的孩子还不是很多。同样生活境遇的孩子里，李怡宁无疑是出类拔萃的——非常懂事，凡事知道替他人着想。像李怡宁这样的孩子毕竟只是少数，父母常年不在身边以至于出现各种各样问题的孩子大有人在。

　　李怡宁父母离开家乡走南闯北时，出门在外的打工者并不是很多，随着时间的推移，出去打工的人越来越多，现如今更多；父母常年不在身边以至于出现问题的孩子不仅越来越多，还情况愈来愈严重。

　　前年春天回老家时，附近的小镇上，我偶遇我大姨妈家大表姐夫——大广播。大表姐夫打小就说话嗓门特别大，因此，乡里乡亲都叫他大广播。

　　大广播是一个瓦工，手艺非常出众，能够吃苦耐劳。在精明强干的大表姐协助下，经过好多年的艰苦打拼，大广播成了一个瓦工小包头。

　　两年之前的好长时间里，大广播和大表姐常年出门在外。除了和其他的瓦工一样在工地上干活，大广播还负责技术指导与监督；除了给所有的人洗衣、做饭，大表姐还负责管理与外交。夫妻俩一唱一和，生意蒸蒸日上。

　　两年多不见，大广播明显地苍老了许多，声音也比以前小多了，给人感觉大病初愈似地。大广播邀请我到他家吃中饭。我好长时间都没见过我的大表姐了，很想过去看看她，因此，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我在大广播家坐下来不久，大广播就把大表姐领了回来，大表姐在邻居家和小孩子玩耍。见到大表姐的那一瞬间，一股强大的悲凉冲上我的心头，压迫得我差一点喘不过气来。

　　两年前，大表姐已经年过三十，依旧非常迷人，身材高挑、丰满，皮肤白皙、嫩润，全身上上下下干干净净、利利索索。

　　现如今，大表姐佝偻着身子，干枯的黑发中纠结着一根根扎眼的白发，面黄肌瘦，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都说岁月不饶人。岁月的的确确催人老。可是，毕竟才仅仅相隔两年多的时间啊！

　　最容易打磨一个人容颜的是糟糕的心境。一旦长时间地悲苦、凄凉；一旦因为遭遇过于黑暗，所以实在难以自我调节以至于最终彻底放弃坠入永恒的绝望与虚无之中，那么，这样的心境对这个人容颜的改变就不是打磨，而是摧毁了。

　　大表姐已经认不出来我了。

　　两年前，唯一的孩子女儿小芬离家出走，大表姐开始精神异常。

　　小芬离家出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小芬离家出走时，不到十四岁，天真烂漫的花季。小芬打小就是一个美人胚子，清纯、甜蜜。

　　离家出走的小芬身怀有孕。

　　女儿一去不复返之后，不到两年时间，大表姐就彻彻底底精神失常了。

　　小芬离家出走之前留下一封信——

　　爸爸、妈妈，我恨你们！今生今世，我一直都不会原谅你们的！如果有来生来世，我宁可做一头猪，也决不做你们的女儿！

　　发现自己怀孕之后，我岂止是害怕，简直就是恐惧！我多么希望你们能够安慰我，帮我渡过这次难关。爸爸，你要是能够像以前我犯错误时一样，耐心地规劝我，该是多好呀！妈妈，你要是能够像过去我有过失时一样，只是对我大声训斥，该是多好呀！

　　无论这一次我是多么地害怕，多么地恐惧，和远离你们之时的孤独之痛与寂寞之苦相比较，都是小巫见大巫！你们常年在千里之外打工，除了每年除夕前后的极其短暂时间里，我都见不到你们。那些漫长的岁月里，我是多么地想念你们呀！爸爸、妈妈，你们知不知道——每次过年之前，女儿我是怎样地苦苦期盼你们回家呀？平时还好一些，反正知道你们一时半时回不来。

　　你们远在天边时，经常汇钱给我，我有很多、很多的钱花，你们以为就没有任何关系了，是吧？钱再多，都是冷冰冰的，冷冰冰的钱是永远都替代不了热乎乎的心的。爸爸、妈妈，女儿最需要的不是金钱，而是人心，你们知不知道呀？

　　你们不在家时，有爷爷、奶奶和我生活在一起，你们就放心了，是吧？爷爷和奶奶三天两头吵嘴打架，哪有那么多心情管我呀！即便爷爷、奶奶特别关心和照顾我，毕竟都已年迈，有心无力。最关键的是，孩子需要的是爸爸和妈妈呀！爸爸和妈妈是任何其他人都无法替代的！

　　爸爸、妈妈，你们不在女儿身边时，无可奈何之下，女儿开始自己寻求关爱与慰藉，一不小心，结识了一些狐朋狗友，最终误入歧途。女儿不仅一点都不仇恨那些给我带来致命灾难的狐朋狗友，反而还同情和感激他们。他们和我一样地不幸，一样地备受父母常年不在身边的孤独之痛与寂寞之苦的煎熬。当我需要温暖时，给我温暖的是他们，而不是你们！

　　爸爸、妈妈，我当然知道自己错了。我不仅知道自己错了，还知道这次自己是罪不可恕、罪该万死的！爸爸、妈妈，你们怎么就不能饶过我这一次，给我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呢？我毕竟是你们的女儿，毕竟是你们的唯一的孩子呀！

　　爸爸，知道我身怀有孕之后，你一改往常的和蔼可亲，暴跳如雷，凶神恶煞一样地怒吼，不知廉耻，不知廉耻！爸爸，女儿知道廉耻呀！事发之后，女儿连死的心都有。要不是想到你和妈妈老了之后需要我关心和照顾，我早就一死了之了！妈妈，知道我身怀有孕之后，你一改往常的严厉之中饱含着慈爱，扒下我的衣服，将我吊起来打个半死。尽管这样，我还是能够理解你的心情的。换了我是你，我也会如此。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一边将我赶出家门，一边咆哮，我再也没有你这个畜生都不如的女儿，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爸爸、妈妈，女儿被你们赶出家门之后，在前院的桃树林中的一个小角落里硬生生呆了整整一夜。冷，冷，我好冷好冷！饿，饿，我饿死了！孤单，孤单，我好孤单！害怕，害怕，我害怕极了！当时，我是多么地希望你们能找过来将我领回温暖的家呀！清晨，离开前院之前，耳闻目睹猪圈里相亲相爱的老母猪和几头小猪其乐融融，我哭了，哭得好伤心好伤心！

　　爸爸、妈妈，女儿走了——永远离开你们了，省得你们见到我这个不知廉耻、畜生都不如的女儿就心烦！爸爸、妈妈，女儿不在你们身边时，你们一定要平安、健康、快乐，永远平安、健康、快乐啊！

　　吃中饭时，几杯白酒下肚，大广播小声地抽泣起来。大表姐东倒西歪地走到大广播身后，轻轻地拍打着大广播宽阔的后背，笑吟吟地说：“宝宝，别哭，宝宝，别哭，有妈妈在你身边，有妈妈在你身边。”

　　大广播一边捶胸顿足地嚎啕大哭，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声嚷嚷：“我才不知廉耻，不知廉耻呀！一天到晚就知道赚钱、赚钱、赚钱！一天到晚就知道赚更多、更多、更多的钱！女儿没了，钱即便多得能够堆成一座高山，也连一个屁都不是！要是我像当初一样地只是在县城里做瓦工，可以经常回家陪陪小芬，小芬就不会那么孤独和寂寞了！要是远离家乡的只是我一个人，小芬的身边还有她妈妈相伴，小芬就不会出事，就不会离家出走了。钱、钱、钱，钱再多，能买回来女儿吗？我才畜生不如，畜生不如呀！只顾自己的感受，一点都不体谅女儿！我、我、我，我白活一大把年纪了！女儿出事之后，我怎么能够、怎么能够只想着自己的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呢？我自私呀！我怎么就想都没想不到女儿的那张脸往哪儿搁呢？和女儿的那张脸相比，我这张老脸又算得了什么呢？当时最遭罪的、心中最苦的是小芬——我的女儿，不是我这个做爸爸的呀！小芬，小芬，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回来吧，回来吧，爸爸给你磕头认错！爸爸错了，爸爸错了！小芬，一个人在外面肯定吃了不少苦吧！回家之后，爸爸、妈妈一定要好好地补偿你！爸爸、妈妈再也不离开你了！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好不好呀，小芬？”

　　大广播说着说着转身面对大表姐，泣不成声，仿佛面对的是女儿小芬。

　　大表姐痴痴呆呆地站在那儿，傻乎乎地笑着。

　　我的心越揪越紧。

　　大表姐突然跪到大广播面前，不停地磕起响头来。

　　大广播蹲到地上，双手死死地抱住脑袋。

　　我赶紧拉起大表姐。

　　大表姐浑身颤抖，额头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我蹲到大广播跟前，低声说：“小芬是一个懂事的孩子，迟早有一天会回来的。”

　　大广播一边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一边不停地喃喃自语：“小芬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小芬会回来吗？

　　但愿小芬会回来。

　　但愿小芬正在回家的路上。

　　但愿小芬很快就会出现在自家门口，大声叫喊爸爸、妈妈！

　　可是——

　　江湖险恶，人心叵测。

　　小芬很可能已经被拐卖了，拐卖到偏远地方，被迫嫁作他人妇并且被严加看管起来；拐卖到妓院接客并且完全失去了人身自由。

　　小芬甚至已经惨死他乡。

　　根据小芬留给我的印象以及留给父母的书信看，小芬不是不懂事，只是一时犯糊涂才离家出走的。

　　如果小芬能够回家，早就回家了。

　　我安慰大广播时，心知肚明自己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有美丽的谎言总比没有好。

　　大广播是自己在欺骗自己，大广播不是不知道自己在欺骗自己，毕竟大广播已经走南闯北多少年了，见多识广。

　　要是大表姐还有一线女儿小芬回家的希望，就不会彻底疯的，大表姐曾经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

　　到了离开的时候了。我穿过大广播家的前院。

　　阳光灿烂，春风和煦。前院里，生机勃勃着一棵棵婀娜而明媚的桃树。昨夜的一场春雨洗净了桃树上面的污秽。枝叶清爽，春风吹拂，微微荡漾；桃花鲜润极了，阳光照耀，姹紫嫣红。

　　大广播笑着说：“小芬最爱吃桃子。这些桃树都是我和小芬一起栽种的。当初给小芬取名字时，也是希望她的人生像桃花一样芬芳。”

　　大广播笑起来比哭还要令人难受。

　　大表姐手忙脚乱地摘下一朵粉红粉红的桃花，迅速地戴到发鬓上，飞快地取下来，双手使劲地揉搓。

　　“碎了，碎了！”大表姐笑呵呵地说。

　　几年前，住在我家对门的老朱工作调动到其他城市，将房子卖给了从县城搬来的何家。何家四口人，包括一对年轻夫妇和年轻夫妇的独生子——一个小男孩以及小男孩的祖父——一个老爷爷。几年下来，我总共只见过年轻夫妇两次。年轻夫妇在远离家乡的南方某个大都市开了一家小服装店，常年在外，很少回家。老爷爷喜欢抽烟、喝酒。小男孩读小学，聪明活泼，可爱极了，经常到我家来玩，很快就和我成了好朋友。

　　去年暑假出门旅行时，一天，母亲打电话伤心地告诉我，对门的小男孩死了。

　　一年前，小男孩疯狂地迷恋上了网络游戏，经常背着一天到晚醉醺醺的老爷爷跑到附近的网吧里打游戏。

　　据母亲的诉说——

　　前天下午小男孩就偷偷地溜到网吧，一直呆在网吧里夜以继日地打游戏。昨天下午，醒酒的老爷爷去网吧里找到小男孩时，小男孩已经猝死在电脑前。死去的小男孩趴在电脑桌上，如同一个熟睡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