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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老操接连两个星期接事无果之后,一天中午,我忍不住来到老操接事的新开桥上。

  除了和小矮子一起借酒浇愁那天晚上,这是我第二次走上新开桥。白天的新开桥和新开河,与夜幕笼罩下灯火辉煌中的新开桥和新开河相比之下逊色多了。白天的新开桥,桥面上坑坑洼洼暴露无遗,人来人往、车来车去,喧闹到了极点。白天的新开河,阳光照耀下缓缓流淌的河水混浊不堪,上面各式各样的漂浮物竞相争奇斗艳;河滩上垃圾堆毗连着垃圾堆,蚊虫飞舞。

  新开桥两边的人行道上满是接事的打工者,或站、或蹲、或坐、或躺,绝大多数人面黄肌瘦、衣衫破旧。无论是谁,在此天长日久风吹日晒,再加上漫天飞舞的尘土、煤灰的不断亲热,都不可能不又脏又黑。

  人行道与车道衔接处倾摆着五颜六色的油漆样板。所谓油漆样板,就是用各种各样颜色(紫罗兰、苹果绿、乳白色、粉红色……)的油漆精心涂抹在一小块一小块薄薄的三合板上。油漆样板是招揽生意的广告。

  我慢慢地走在新开桥左边的人行道上,慢慢地寻找老操。

  “小犬,小犬!”我听见身后有人叫喊,扭头一看——是公鸭嗓子。公鸭嗓子坐靠桥上的护栏,面前摆放着木工工具箱,剔着满嘴的黄牙,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来视察吗?”公鸭嗓子笑嘻嘻地说。

  “找我师父。”我东张西望地说。

  “老操在对面。”

  我快步走到桥头,穿过斑马线,拐上右边人行道。大老远的,我就看见了老操,老操玉树临风。

  快走到老操身边时,我停下来。老操正在滋滋有味地啃着一个偌大的鸡腿,满嘴流油、满面红光。两只癞皮狗目不转睛老操,口水一只比一只下流。不一会儿,老操就将鸡腿啃得一干二净。老操用衣袖擦了擦嘴边的油水与口水,将鸡腿骨高高举起到两只癞皮狗跟前。两只龇牙咧嘴的癞皮狗连蹦带跳。老操嬉皮笑脸地将鸡腿骨举得更高。两只癞皮狗不约而同地蹦跳得更高。几分钟之后,老操猛地将鸡腿骨扔到地上。两只癞皮狗一起冲向鸡腿骨,一只风驰电掣地叼起鸡腿骨,另一只拼命抢夺,两只癞皮狗撕咬成一团。老操笑得浑身颤抖,如同中风抽搐。

  我顿时恍然大悟——

  一天吃晚饭时,老操神秘兮兮地问我,知不知道两条狗打架到底是为了什么?

  原来不是为了一条母狗,而是为了一根鸡腿骨。

  老操扭头看见我,连忙转身用衣袖使劲地擦拭嘴边。我佯装什么都没看见,原地不动。“小犬,让你老老实实地呆在四合院里等我的好消息,你怎么像猴子一样地到处乱窜,窜到这儿来了?”老操大声嚷嚷起来。我一步步地走到老操身边。

  “你来得正好,我早就要上厕所了!你帮我照看一下样板,我去去就回!”老操提高嗓门。我站到样板后边。

  老操一边捂着肚子跑,一边高声叫喊:“谁这么缺德?将鸡腿骨扔在地上,惹得两条狗抢得死去活来的!”

  我左等右等,不仅半天都不见老操的踪影,还大有一去不回之势。

  一个推着自行车的中年男子在我面前停下来,中年男子的鹰勾鼻子非常突出。

  “四只眼,这是你的样板吗?”鹰勾鼻子笑眯眯地说。

  我莫名其妙,东张西望起来。

  “说的就是你,小不点!”鹰勾鼻子指着我的眼镜说。

  “是、是、是!”我激动地说。

  “这个是你油漆的吗?”鹰勾鼻子拿起一块样板说。

  “不是我,是我师父!”

  “你师父呀,你师父武艺高强吗?”

  “我师父手艺高超!”

  “你呢?”

  “有其师必有其徒!”

  “小小年纪就伶牙俐齿的,有其徒必有其师——你师父肯定特别能说会道!”

  “我师父再怎么能说会道,也不是您的对手,我就更不值得一提了!”

  “这话我爱听!明天上午八点,你和你手艺高超的师父去天津某某女子中专学校油漆桌椅。到了之后,找后勤科的车震科长,车,小汽车的车;震,地震的震。”

  我高兴坏了,连声说谢谢。

  “谢啥谢,只不过是一些桌椅,你们油漆是油漆,其他人油漆照样是油漆。真要感谢的话,就感谢那两条打架的癞皮狗,是它们吸引我过来的!”鹰勾鼻子笑哈哈地说。

  我顿时对两条癞皮狗心怀感激起来。

  两条癞皮狗,一条叼着鸡腿骨跑,一条紧追不舍。

  “我就是车震科长!”骑上自行车的鹰勾鼻子扭头重重地抛下一句话。

  我激动得心都快要蹦出嗓子眼了。

  真的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师父啊,我的好师父,您老人家就时时刻刻啃鸡腿,时时刻刻惹狗打架吧!

  良久之后,老操走过来,三步一回头,一直用一根不知从什么地方捡来的细小木棍使劲地戳着牙齿——十有八九是鸡肉不仅卡了牙齿,还卡得非常厉害。

  “师父,明天有活干啦!”我兴高采烈地说。

  老操不听则已,一听火冒三千丈,叫嚣:“刚才上厕所时,差一点就被人打个半死!现在,居然连你都拿老子我开心了!吃饱了撑得吧,你!”

  师父啊,我的师父,我怎么敢拿您老人家开心呢,您老人家拿我开涮还差不多!冤枉呀,冤枉!我饿,我饿!吃饱了撑的是您老人家呀!

  “师父,我接下一份油漆活了!”我斩钉截铁地说。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就你这幅德行?我老操每天起早摸黑,在桥上苦守整整两个星期都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天大的笑话,笑死人,笑死人!”老操噼里啪啦,笑起来比哭还要难听。

  “明天上午八点我们去天津某某女子中专学校油漆桌椅。”我微笑着说。

  “真的吗?”老操一脸的狐疑,说。

  “真的!”我说。

  老操冲到我的跟前,猛地将我抱起来,大声嚷嚷:“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你怎么就这么地能干呢!”

  我顿时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能干的人了。

  老操温温柔柔地将手舞足蹈的我放到地上。

  “这么多老手窝在这儿接事,一个个猴精猴精的,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家伙到底是怎么揽下这份油漆活的呀?”老操喜笑颜开地说。

  “我说我有一个武艺高强的师父!”

  “武艺高强的师父?”

  “我说我有一个手艺高超的师父!”

  “难怪,难怪,师父出色,徒弟当然跟着沾光!这样就合情合理啦!早知道你小犬如此擅长打着我老操的旗号接事,我早就该让你过来,早就不用自己遭罪了!”

  “今天还要接事吗?”

  “不要,不要!”

  “不要?”

  “我不要,你要!只怕无事,不怕事多!多得忙不过来时,我们就专挑轻松、赚钱的自己做,其它的用来做人情——让给我的那些好朋友做!”

  “你刚才上厕所时……”我欲言又止。

  “别提有多倒霉了!一个糟老头子大模大样地走进女厕所,我紧跟着走进去。该办的事都办妥当之后,我一身轻松地往外走。一前一后走进来两个妇女破口大骂围住我——抓头发的抓头发、踢P股的踢P股!两个妇女一个比一个牛高马大,一个比一个母老虎!”老操愤愤不平地说,“怪只怪那个糟老头子,要么是老眼昏花,连男女厕所都分不清了;要么是老不正经,跑到女厕所里去耍流氓!”

  “那个老头子呢?”我说。

  “跑了!两个妇女一门心思围攻我时,那个糟老头子从我身边跑了!”老操气急败坏地说,“不仅跑得快得不得了,还一边跑一边笑!”

  “你成了替罪羊!”我说。

  “就是,就是!”老操说,“咦,我怎么告诉你这些了?真是的!”

  “放心啦,你说的,我谁都不告诉!”我庄重而严肃地说。

  “我刚才什么都没说,你什么都没听见!”老操比我还要庄重而严肃地说。

  我一边点头,一边站到样板后边。老操笑呵呵地离去。不一会儿,老操就回来了,阴沉沉地对我说:“天津有些人喜欢找乐,要是那个人是骗你的,害得我白跑一趟,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师父啊,我的师父,果真如此,也是那个人找我的乐,也不是我找您老人家的乐!您老人家是受害者,我又何尝不是呢?师父啊,我的师父,我饿,我饿!要是您老人家真的能够让我——“吃不了兜着走”,那该有多好呀!

  “老操,老操!”公鸭嗓子在路对面尖叫。

  “叫魂,叫魂!”老操一边大声说,一边从车道上见缝插针过去。

  不一会儿,老操和公鸭嗓子就在对面消失了。

  第二天,我和老操准时赶到天津某某女子中专学校。到处都是青春飞扬、花枝招展的女学生,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老操一步三回头。我东张张、西望望。

  “看什么看,没见过女人吗?眼睛瞪得像两坨牛屎一样!”老操一边目不转睛迎面走过来的一个皮肤白净、身材高挑的漂亮女生,一边压低嗓门训斥我。

  我和老操很快就打听到了学校后勤科。偌大的后勤科办公室里,只有一个叼着香烟的年轻女子。

  “请问车科长在吗?”老操小心翼翼地说。

  “干吗?”年轻女子漫不经心地说。

  “你们后勤科的车科长让我过来油漆桌椅。”老操退后一步说。

  “我们这儿没有车科长,只有牛科长。”年轻女子不耐烦地说。

  我的心咯噔一下,暗想:“真的上当受骗了!”

  “对不起,打扰了,打扰了!”老操彬彬有礼地说。

  年轻女子不再言语了。

  老操转身面对我,两只眼睛蹭蹭冒火。

  师父啊,我的师父,您老人家就消消气吧!您老人家两只眼睛冒出来的大火将学校的高楼大厦烧毁了固然罪不可恕,将学校里的花季少女烧死了就一失足成千古罪人了!

  下楼梯时,迎面撞上一个人。我高兴得差一点跳起来。这个人是车震。车震一边慢慢悠悠地走着,一边滋滋有味地吃着煎饼果子。

  “怎么现在才来呀?有没有时间观念呀?我都在办公室里等你们大半天了!”车震极其严肃地说。

  “您是?”老操毕恭毕敬地说。

  “车震车科长。”我轻声细语。

  “小点声,小点声!你以为这是新开桥呀?这是单位!”车震皱着眉头东张西望地说。

  “对不起啦,对不起啦,怪只怪我这个做师父的平时管教不严,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多多包涵!”老操急忙说。

  “我现在就带你们去油漆,”车震一边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赶紧跟我走呀,四只大眼、两只小眼!我可是一个大忙人哪!”

  老操尾随鹰勾鼻子往前走。我紧跟老操。

  “小车,小车!”身后传来尖刻刺耳的叫喊声。车震猛地停下来。老操一下子撞到车震P股上。车震手中的煎饼果子掉到地上。老操一边弯腰捡起来,一边连说对不起。车震恶狠狠地瞪老操一眼之后,立马转过身去。

  “牛科长,您找我有事吗?”车震大声言语的同时,大步流星。

  叫喊车震的是后勤科办公室里的年轻女子。年轻女子双手靠在P股后面,昂首挺胸地站在楼梯口处。

  “小车呀,你是不是才来呀?”年轻女子一字一顿地说,“你咋能老是这样呢?单位可不是你家的后菜园——想啥时来就啥时来、想啥时走就啥时走!”

  “牛科长,我好早好早就来啦,一直在楼梯口等那两个油漆工呢!”车震手指着我和老操说,“他们简直就是两个老油条,把人气得不得了,让他们八点到,他们居然现在才到!”

  年轻女子叼起一根香烟来。车震连忙掏出打火机点烟。

  “小车办事员呀,小车办事员!”年轻女子一边紧闭双眼吞云吐雾,一边慢条斯理地说。

  车震以为年轻女子还要接着往下说,左等、右等,年轻女子什么都不说了。过了好大一会儿,年轻女子终于睁开眼睛。

  “你咋还在这儿呀?”年轻女子大惊小怪地说。

  “您忙,您忙,我现在就带两个油漆工办正经事儿去。”车震赶紧说。

  “去吧,去吧,小车。”年轻女子大手一挥,重新紧闭双眼吞云吐雾起来。

  车震和年轻女子谈话时,老操一直在用衣袖擦拭粘在煎饼果子上的异物,全力以赴,一丝不苟。

  车震一溜小跑到我和老操身边。

  “车科长,您的大饼包油条。”老操一边温言细语,一边恭恭敬敬地将已经用衣袖擦拭“干净”的煎饼果子递到车震眼皮底下。

  “小点声,小点声!”车震一边注视着年轻女子,一边说,“脏死啦,脏死啦!快扔掉,快扔掉!”

  “只不过是掉到干干净净的水泥地上,扔掉多可惜呀!”老操情真意切地说,“小犬,要不你吃了吧!”我微笑着摇摇头。

  “再不扔掉,我就把你们扔掉了!”车震低沉而严肃地说。老操手中的煎饼果子掉到地上。

  车震晃晃悠悠地往前走。老操赶紧尾随。

  一条精致而漂亮的小狗屁颠颠地跑过来,嗅了嗅煎饼果子之后,调头扬长而去。

  “小犬,站在那儿发什么呆呀?是不是神经病又犯啦?还不赶紧跟上!”老操扭头叫喊。

  我赶紧迈开脚步,才走十几米,身后就传来一浪高似一浪的叫骂声:“真是一个没爹娘教养的畜生!吃不下就别吃呀!好端端的煎饼果子,就这样白白地扔在地上糟蹋了!”我扭头一看,叫骂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清洁工。女清洁工正在用扫把往簸箕里扫煎饼果子,扫过来、扫过去,就是扫不进去。

  女清洁工扫个不停的同时,骂骂咧咧不休:“要扔就扔到垃圾桶里呀!垃圾桶不就在旁边吗?多走几步累死人啦?没爹娘教养,没爹娘教养,畜生,畜生……”

  第二天上午,女子中专学校一个僻静的仓库里,我用铁砂纸打磨昨天上午刮好腻子现在已经干燥的桌椅。老操一个接一个地油漆我打磨过的桌椅。我在仓库靠门的这一头,老操在另一头。

  老操做事时,要么吹着难听得要命的口哨,一吹起来就没完没来了,相当地自鸣得意、自我陶醉;要么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语,也不知道究竟在说些什么,颠来倒去、反反复复。

  打磨本来就是一件很费力、极其单调的事情。老操刷漆都能马虎就马虎、不能马虎照样马虎,更何况是刮腻子。我毕竟还不是熟手。因此,无论老操刮过腻子的桌椅,还是我刮过腻子的,都非常之不好打磨。不一会儿,我就大汗淋漓了。我脱下外套,继续一声不吭地打磨。

  “砂纸也不用小车自己掏钱买。有必要那么珍惜吗?都大半天了,居然还在用那一张砂纸——砂纸上的铁砂早就没了!你长没长脑子呀?”老操抬起头来对我大声嚷嚷,“白长了一个地球一样的大脑袋,装的都是些什么乌七八糟、乱七八糟的东西呀?”

  我换了一张新砂纸,打磨起来的的确确轻松多了。

  半上午时,仓库门口出现一个面庞清秀的文文静静的女生,从头到脚干干净净到了极点。文静女生和我年龄相仿;飘逸的黑色长发下,一身红色的运动服如同一抹艳阳天。文静女生站在仓库门口屡屡往里小心翼翼地跨步,又都飞快地退缩回去。

  “油漆是一门艺术,想看的话,就请进来看吧!”老操停止吹口哨,热情洋溢地说,“远观终究不如近看哪,漂漂亮亮的小妹妹!”

  老操话音未落,文静女生已经转身离开了。

  “害羞,害羞,害羞的女孩好哇!”老操笑呵呵地说。

  快要吃中饭时,车震磕着瓜子走进仓库。

  “车科长,车科长!”老操激情满怀地叫喊。

  “哎,哎!”车震笑逐颜开地回答。

  “四只大眼,辛苦啦!”经过我身边时,车震揪着鹰勾鼻子说。

  “谢谢。”我小声说。

  “两只小眼,辛苦啦!”车震走到老操跟前,捏着鹰勾鼻子说。

  “没关系啦,没关系啦!不辛苦,不辛苦!”老操大声说。

  车震是过来带我们去学生食堂吃中饭的。车震站到仓库外面等候。我和老操洗好手之后,和车震一起走向学生食堂。车震一边晃晃悠悠地走,一边马不停蹄地磕瓜子,随手扔下一路的瓜子壳。

  车科长呀,车科长,被那个骂人切西瓜一样干脆的女清洁工看见了,你可就遭殃啦!

  一到食堂门口,我的口水就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香,好香啊!

  偌大的学生食堂里,到处都是就餐的女生,女生的服装——颜色五彩缤纷、款式五花八门,彼此争奇斗艳,仿佛正在举行一个盛大的服装展览会。绝大部分女生吃饭的同时,都在小鸟一样地叽叽喳喳地个不停。食堂变成了一个硕大无比的鸟笼子。

  车震将我们安排好后,大踏步地走进食堂里的一个包厢,啪地关上门。

  我和老操用车震给的用餐券打好饭菜,找一个没人的条凳坐下来。坐在对面的两个女生一胖一瘦,谈笑风生地吃着饭。我和老操一坐下来,两个女生就都捂着鼻子离开了。

  一大碗米饭、一小盘青椒肉丝,抹了抹口水,我狮子大开口,秋风扫落叶。

  “慢点吃,慢点吃,瞧你这幅德行,猪吃食一样!你呀你,也就这点出息!我都不好意思和你坐在一起了!”老操温文尔雅地说。我一声不吭,奋斗不息。

  “我老操说到做到吧,一旦有活干了,就天天带你吃香的、喝辣的!”老操得意洋洋地说。我不理不睬,继续埋头苦干。

  不一会儿,我就将青椒炒肉丝消灭得干干净净,我摸了摸嘴巴,看了看老操。

  老操一只手托着腮帮,一只手握着筷子——筷子上一小摞青椒炒肉丝汤汤水水淋淋漓漓。对面的条桌上,一个正对老操的女生浓妆艳抹,口唇抹得紫黑紫黑的。老操两眼发直,死死地盯着女生高高耸起就要夺胸而出的双乳。女生发现老操目不转睛垂涎三尺,一拍即合地浑身颤抖着,将蓬蓬勃勃的双乳折腾得澎澎湃湃。老操的目光如同两把利剑,彻彻底底洞穿女生的外套、保暖服以及胸罩。

  “师父,饭菜都凉啦。”我低声说。老操没有任何反应。

  “师父,菜掉啦!”我提高嗓门。老操完全沉浸在魂飞魄散之中。

  三个女生端着饭菜说说笑笑地走过来,一个坐到浓妆艳抹的女生的右边,一个坐到对面,一个坐到斜对面。

  浓妆艳抹女生慢腾腾地起身,慢悠悠地离开。老操的脖颈不断地扭动着,目光一直追随着浓妆艳抹女生扭过来、扭过去的硕大的P股。浓妆艳抹女生走出食堂那一刻,老操手中的筷子掉下来。

  我将盘子里的汤汤水水点点滴滴到饭碗里,不一会儿,我就风卷残云了碗中的米饭。

  老操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

  我一边等候老操,一边东张西望起来。

  斜对面的一个长发女生的一声凄凉之极的长叹吸引住我的注意力。

  长发女生面前摆着三大满盘荤菜,一盘比一盘诱人。

  “这、这、这,这哪里是人吃的哟!”长发女生愁容满面地说。

  我差一点脱口而出:这当然是人吃的啦!

  长发女生站起来,一边摇头晃脑,一边长吁短叹地离去。

  老操依旧失魂落魄地细嚼慢咽着。

  对面条桌上的三个女生一直边吃边说说笑笑着。P股朝老操的女生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不知道什么话。同一条凳上的女生扑哧一笑,喷对面女生一脸的饭菜。

  不一会儿,三个女生就一起离开了,端在手中的碗盘里都剩下很多。

  过了好大一会儿,老操终于吃完了。临走之前,老操抓起掉在桌子上的一小摞青椒肉丝塞进血盆大口里。

  食堂门口旁边,我赫然发现上午在仓库门口出现的文静女生。文静女生正在挨个儿收拾条桌上的碗盘和筷子、汤匙。

  文静女生抬头看见我,微微一笑,牙齿洁白死了。我报之以微笑。

  老操已经离开食堂一大截。我撵出去。

  “四只大眼,两只小眼!”身后传来车震的叫喊声。老操和我同时停下脚步。

  “你们都吃饱了吗?”车震笑呵呵地说,“吃了这么长时间,肯定都吃饱了!吃饱了好,吃饱了好,吃饱了好干活儿!”

  “岂止吃饱了,简直就要撑死了!”老操大声说。

  车震前面走,老操和我后面跟着。

  “车校长好!”骂人切西瓜一样干脆的女清洁工停止打扫,凑到车震跟前亲热地说。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车科长变成小车让我始料未及;小车变成车校长岂止让我始料未及,简直令我匪夷所思!

  “杨大妈好!”车震眉开眼笑地说。

  “车校长辛苦啦!”杨大妈响亮地说。

  “杨大妈辛苦啦!”车震嘹亮地说。

  “车校长,不辛苦,不辛苦,一点都不辛苦!”杨大妈大声说,“只是非常恼火,简直就想杀人、剥皮、抽筋!”

  “谁得罪你啦,杨大妈?”车震高声说,“告诉我,我帮你出出气!”

  “车校长呀,您可是一个大好人呀!”杨大妈提高嗓门,“不知道哪个没爹娘教养的畜生,边走边吃瓜子,吐一路的瓜子壳!没爹娘教养,没爹娘教养,畜生,畜生……”

  下午,我打磨已经刮过腻子的桌椅,老操一边吹着口哨抑或自言自语,一边漫不经心地油漆桌椅。

  半下午时,文静女生的身影在仓库门口闪了一下就消失了。

  四五点时,我打磨完毕,站到老操身边看他刷漆。

  “小犬,看我刷漆是不是很享受呀?”老操眉飞色舞地说。

  “比吃青椒炒肉丝还要享受!”我大声叫喊起来。

  老操吓一跳,紧锁双眉说:“享受就享受,有必要这么大声吗?”

  我压低嗓门说:“太享受了,以至于都控制不住自己了。”

  老操兴奋地说:“这就对了,这就对了,算你小子有眼光!”

  老操话音未落,刷子吧唧掉到桌子上,红色油漆星星点点龙飞凤舞到脸上。老操抹了抹脸,接着油漆。几分钟之后,老操突然大叫起来:“糟了,糟了!”

  “桌椅油漆坏了吗?”我说。

  “你才油漆坏了呢!”老操气呼呼地说,“我和公鸭嗓子傍晚有约,实在是太忙了,以至于都忘记了,差一点坏大事啦,坏大事啦!”

  “师父,什么约呀?”我说。

  “小屁孩子,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老操气急败坏地说,“泡澡,泡澡,公鸭嗓子请我泡澡!”

  “小犬,剩下的你油漆吧!”老操一边用汽油洗手,一边大声说。

  “我、我、我,我还没油漆过呢!”我吞吞吐吐地说。

  “你不是跟一个师父学过一段时间吗?”

  “他只让我打砂纸和刮腻子。”

  “你那个师父也太不是东西了!还是我这个师父好吧!油漆桌椅很简单,尤其是上第一遍漆。你扫过地吗?”

  “扫过。”

  “那不就得了,桌椅是地,刷子是扫帚,刷子沾上油漆,一路扫过去,再一路扫过来,如此反反复复就可以了!”

  老操急急忙忙走出仓库。我追出去提醒他脸上的油漆。老操已经不见踪影了。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文静女生又出现在仓库门口。

  我希望她进来,又不愿意主动提出来。

  文静女生往里面看了看。

  “请问,我可以进来吗?”文静女生小心翼翼地说。

  “进来吧。”我说。

  文静女生长发飘飘到我身边。

  “怎么就你一个人啦?那个人呢?”文静女生笑吟吟地说。

  “走了。”我说。

  “那个人是你什么人呀?”

  “师父。”

  我弯腰油漆起一把椅子来。

  文静女生站在旁边静静地看。

  唉,这可是我第一次刷漆呀!没人看,我都有些手忙脚乱的;有人看,不就更笨手笨脚了吗?

  一开始,我油漆起来非常心慌意乱,渐渐地,我镇定下来。我忍不住偷看文静女生,她看我刷漆比我刷漆还要带劲。我一下子彻底放开了,越来越有感觉,越来越得心应手。不一会儿,我就油漆好了。

  “好漂亮呀!”文静女生赞叹,嗓音甜极了。

  我接着轻轻松松搞定一张课桌。

  “好能干呀!”文静女生说。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心中一阵阵窃喜。

  “你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吗?”我一边油漆,一边说。

  “是呀。”文静女生说。

  “那你怎么……”

  “那我怎么在食堂里收拾碗筷,是吧?我一边读书,一边勤工俭学呀!”

  “真不简单。”

  “小弟弟,你才不简单呢,这么小就出来谋生!”文静女生说。

  “才不是小弟弟呢。”我小声嘟囔。

  “对不起啦,大哥哥!”文静女生微笑着说。

  “还是做学生好。”我低声说。

  “那你怎么不接着读书呀?看你的样子,肯定读过不少书。”文静女生温言细语。

  我沉默不语。

  文静女生连忙转移话题,笑盈盈地说:“我叫李怡宁,木子李,怡——心旷神怡的怡,宁——宁静的宁。”

  “名如其人!”

  “名如其人?”

  “宁静,令人心旷神怡!”

  “大哥哥,你是说我吗?”

  “不是说你,难道是说小狗、小猫?”

  “大哥哥,你歪打正着啦,我的小名就是小猫!”李怡宁高兴地说。

  “我的小名是小犬。”我轻声说。

  “小什么?”

  “小犬,也就是小狗。”

  “那我们俩不就是一只小猫,一只小狗吗?”李怡宁兴奋地说。

  “我们俩吵嘴就是猫狗都不是东西,我们俩打架就是猫狗都是东西!”李怡宁欢欣鼓舞下,我欢天喜地地说。

  “那我们俩到底是不是东西呀?”

  “我们俩怎么可能是东西呢?我们俩怎么可能不是东西呢?”

  李怡宁欢笑起来。李怡宁的欢笑声清脆极了,蹦蹦跳跳在偏僻、陈旧的阴冷仓库里。仓库里长年累月下来的腐败气息令人倍感压抑,充斥着肆意挥发的难闻的油漆味,漂浮着一时半时难以消散的呛人的腻子灰。李怡宁的欢笑声如同一颗颗美丽的星星,点缀在凄寒的夜空中。

  夕阳西下,映现在天空中的一抹抹红令人感觉是回光返照。夕阳笼罩下的仓库显得更加偏僻、更加破旧,愈来愈阴冷。

  我希望李怡宁一直呆下去,害怕李怡宁离开之后,我不得不一个人滞留在高而大以至于显得格外空空荡荡的仓库里。果真如此,就不仅是我置身于空荡荡的仓库里了,还是空荡荡的仓库存在于我的心中。李怡宁只是像一只小鸟一样地从门前漂漂亮亮地飞过就消失得干干净净,倒也无关紧要,我大不了多一丝惆怅。李怡宁不但飞进来了,而且在仓库里留下了一连串美轮美奂的鸟鸣声。一旦孤独、寂寞是必须面对的,一旦已经习惯了孤独、寂寞,无论是多么地孤独、寂寞,都可以默默忍受。一旦发现孤独、寂寞是可以逃避的,即便不是非常地孤独、寂寞,都令人苦不堪言了。

  李怡宁一直没有离开的意思,我求之不得。

  “大哥哥,累不累呀?”

  “不累。”

  “怎么可能不累呢?只是嘴上不说出来罢了。这一点上,你和我爸爸一模一样。我爸爸最男人了!”

  “你爸爸干什么的呀?”

  “和你一样,也是一个油漆工。”

  “我还只是一个学徒。”

  “学徒怎么啦?哪一个师父不是从学徒过来的呀?学徒更不容易,学徒比师父辛苦多了!”李怡宁说。

  李怡宁的话雪中送炭,我冰凉冰凉的心窝渐渐温暖起来。

  “昨天下午,我就想进来看看了。我很想体验体验我爸爸的工作。只有这样,我才能切身体会我爸爸的辛苦。”李怡宁说。

  李怡宁的眼睛晶晶亮亮的。

  “我唱歌给你听吧。”我注视着李怡宁说。

  “嗯。”李怡宁轻声说。

  我小声地哼唱起来《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流浪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

  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

  为了宽阔的草原

  流浪远方流浪

  还有还有

  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些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为什么流浪远方

  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那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流浪

  李怡宁一直凝视着窗外。

  残阳如血,寒风吹刮得枯树的枝桠瑟瑟作响。

  唱得真好!流浪的是一个人,更是一颗心。

  我才读小学三年级时,爸爸和妈妈就开始常年漂泊在外,爸爸油漆,妈妈帮爸爸打下手。一年到头,除了除夕前前后后一小段时间,我基本上都见不到爸妈。我家只有我这一个孩子。爷爷早就离开人世,奶奶依旧健在。爸爸和妈妈不在家时,我和奶奶相依为命。奶奶极其疼爱我,可是,老人家毕竟年岁已高,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常常是有心无力。到了我读初中时,与其说奶奶照顾我读书,倒不如说我边读书边照顾奶奶。奶奶天性沉默寡言,再加上上了年纪听力越来越不好使了,索性一天到晚几乎都一言不发。从小学三年级一直到初中毕业考上中专之前,我最大的人生感受是孤独、孤独、孤独,寂寞、寂寞、寂寞!

  那些年,我恨死我的爸爸、妈妈了。每每耳闻目睹其他的孩子在爸妈身边撒娇,我都羡慕死了!

  离开家乡到天津读中专之后,我才逐渐理解爸妈的用心良苦和无可奈何。

  我的家乡十分落后,贫瘠到了极点,对于我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老乡亲来说,供一个孩子在家乡读小学和初中都实非易事,更何况在大城市里读中专。我的许多同学初中、甚至小学就不得不辍学了,尤其是女孩子,读完小学的都寥寥无几,更遑论高中或者中专了。我是方圆几十里的特例。

  爷爷去世之前病好多年,为了给爷爷治病,我家差不多是砸锅卖铁并且欠下一P股债。爸爸、妈妈坚持给我读书,顶住了多大的压力呀!不仅要供我读书,还要尽早还清债务,爸爸、妈妈不得不丢下年迈的奶奶和年少的我离乡背井常年在外打工。

  远离家乡之后,我不仅思念我的爸妈,更思念我的奶奶。只有设身处地,才能真正体会。四处漂泊的爸妈又该是如何牵肠挂肚我和奶奶以及外公外婆呀!谁不想和自己的亲人生活在一起呀!

  作为一个女儿,我想念我的爸爸和妈妈。

  作为一个孙女,我想念我的奶奶。

  我的爸爸呢?

  作为一个父亲,他怎么可能不魂牵梦绕千里之外的小女儿呢?

  作为一个儿子,他怎么可能不朝思暮想千里之外的老母亲呢?

  我的妈妈呢?

  作为一个母亲,她是多么地揪心千里之外的小女儿啊!

  作为一个女儿,她是多么地揪心千里之外的老父、老母啊!

  爸爸不容易,妈妈更不容易。由于常年和油漆打交道,爸爸肺部早就不好。在陪伴我和奶奶以及爸爸之间,妈妈只能选择陪伴爸爸。爸爸是家里的顶梁柱。爸爸倒下了,在风雨中飘摇的家就彻彻底底垮了!

  爸爸和妈妈以及奶奶是我‘梦中的橄榄树’,我又何尝不是他们‘梦中的橄榄树’呢?一家之中,只要有一个人流浪在外,就是全家人都流浪在外——全家每一个人的每一颗心都流浪在外!李怡宁娓娓道来,声情并茂。

  我默默地倾听着李怡宁的肺腑之言。“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你的奶奶现在可好?”我说。

  “一点都不好!我考上中专的那年暑假,奶奶突然中风,全身瘫痪。妈妈不得不留在家里照顾奶奶,爸爸唯有只身前往外地打工,”李怡宁幽幽地说,“我一定要自己赚钱供自己上学,只有这样,才能让肺部已经不健康的爸爸尽快不做油漆工。告诉你吧,大哥哥,我现在不仅在学校食堂里打工,还带了三份家教呢,很快就能攒足下半年的学费了!”

  “想不想尝试一下油漆呀?”

  “想!可是,我从来没有干过呀,要是弄坏了就糟糕了,你肯定会挨你师父骂的!”

  “油漆桌椅很简单,尤其是上第一遍漆。你扫过地吗?”

  “当然扫过啦,大哥哥!”

  “那不就得了,桌椅是地,刷子是扫帚,刷子沾上油漆,一路扫过去,再一路扫过来,如此反反复复就OK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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