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十二章

  老天爷就是老天爷,喜怒无常,说变脸就变脸。黄昏时分,乌云滚滚起来。

  我和金师傅、棺材铺老板先用毡布包裹好后院里未刮腻子的棺材,再将刮好腻子的棺材陆续抬进堂屋以及厨房里,马不停蹄。

  晚上,风雨大作,电闪雷鸣。

  我和金师傅在厨房地铺上睡下来。

  地铺四周摆放着棺材,饭桌上面架置着那副小小棺材。

  一开始,金师傅和我一人睡一头。不到半个小时,金师傅就紧张兮兮地钻到我这一头,紧紧地挨着我,如同一只刚刚被母猫疯狂追逐过的公老鼠,瑟瑟发抖。

  我好不自在。

  不一会儿,金师傅就鼾声如雷起来。

  一声炸雷惊天动地,一道闪电刺眼恰似白昼。

  我猛地目睹酣睡中的金师傅同样笑呵呵地,吓得尿裤子了。

  第二天清晨,我笑呵呵地对金师傅说:“师父,昨天晚上,有人尿床了。”

  金师傅东张张、西望望,神色慌张地说:“是你吗?”

  我笑呵呵地说:“不是我。”

  金师傅低声说:“不是你,难道是我?”

  我笑呵呵地说:“是我,是我!”

  金师傅感激不尽地看了我一眼,紧接着哈哈大笑起来。我朝厨房里屋努努嘴。金师傅的笑声戛然而止。

  棺材铺堂屋里突然传出来棺材铺老板的尖叫声,如同被宰杀一样。我穿着一条裤衩冲出去。

  昏暗的堂屋里,棺材铺老板面前,一副棺材的盖正在自动地逐渐打开着。我操起一根粗大的木棍,慢慢地、慢慢地靠近那副棺材。

  棺材铺老板浑身上上下下抖动不已,筛糠似地。

  一声巨响,棺材盖掉到地上。棺材铺老板瘫倒在地。

  棺材里面,东倒西歪地站起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彪形大汉,脏兮兮、黑乎乎的,湿漉漉。

  我欣喜若狂,大叫:“大憨!”

  我空欢喜一场。那个人只不过长得像极我小时候最好的玩伴大憨而已。其实,是一个昨天晚上暴风骤雨之中路过棺材铺的精神病人。

  棺材铺堂屋大门洞开着,雾气蜂拥而入。

  精神病人连滚带爬出棺材,步履蹒跚地走向大门口。猫在堂屋中一个小角落里的棺材铺老板老婆飞窜过来,一把夺过我手中的木棍,尖叫着杀向精神病人。我驰向棺材铺老板老婆,从后面死死地抱住她的一条气壮山河的大腿。

  精神病人消失在大雾之中,我松开双手。

  “狗拿耗子,关你屁事,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徒弟!老娘要打死的是你爷爷,还是你爸爸?”棺材铺老板老婆目睹我只穿了一条红色的小三角裤衩,火上浇油,暴跳如雷地大声嚷嚷,“老流氓、老流氓!再不去穿上衣服,老娘打死你个小兔崽子!”

  “去、去、去!”金师傅一边圆滚滚过来,一边大声训斥着。我掉头走向厨房。

  棺材铺老板惊魂未定,慌里慌张地从地上爬起来,磨磨蹭蹭到老婆身边,唯唯诺诺:“老婆,老婆,我的好老婆!我、我、我……”棺材铺老板老婆一把推开就要抱住自己的丈夫,气呼呼地转身走进后院里。

  金师傅笑呵呵对棺材铺老板说:“对不住啦,对不住啦,我刚才大小便去了!没吓死你吧,老朋友?”

  “吓死我?我这不是还活蹦乱跳着吗?笑话,笑话,大笑话!我一天到晚都只和棺材打交道,鬼都不怕,还怕一个小小的精神病人!”棺材铺老板说。

  “你个胆小如鼠的老死尸,说什么一天到晚都只和棺材打交道,老娘白天、黑夜都和你在一起,难不成也是一副棺材?”后院传来棺材铺老板老婆枯重的声音。

  直到今天,我都弄不明白那个精神病人到底是怎么进入门窗紧闭的棺材铺的,又是如何钻进棺材,盖上棺材的。

  我穿上衣裤走进后院。

  风悄无声息,雨也停了。地上一片泥泞,黏黏扯扯着鞋子。

  好大的雾呀!整个世界一片昏暗、迷茫,潮湿得如同一个地窖,伸手不见五指。

  我和急急匆匆地走过来的棺材铺老板老婆狠狠地对撞上。

  棺材铺老板老婆狗啃泥。我仰八叉。

  “鬼、鬼!”棺材铺老板老婆尖叫连连。

  “人、人!”我紧跟着大叫。

  我和金师傅、棺材铺老板一起将已经刮好腻子的棺材抬回院子里。金师傅给腻子已干的棺材上第一遍油漆。我给打磨好的棺材刮腻子。

  浓雾遮天蔽地,如同一张纵横东西南北的帷幕,润湿而柔软,将我包裹在一个狭小的天地里面。

  整个世界除了我自己,只剩下面前一副幽灵一样悄无声息的棺材。

  我深感温馨,倍觉自由自在,非常享受难得的清寂与和平,情不自禁地吹起欢快的口哨来。

  “叫魂呀,小狗一样的畜生!”棺材铺里死气沉沉地传出来棺材铺老板老婆的声音。

  棺材铺老板老婆的叫骂声瞬间冲杀了世界的清寂与和平,撕心裂肺了我的温馨。

  我一下子从天堂坠入地狱。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我的小狗。

  此时的我毕竟还有一副棺材相依为命,我的小狗孤苦伶仃在金师傅家。

  我的至亲至爱的师娘会不会对小狗的饮食也用心良苦呢?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师娘怎么会对一只小狗斤斤计较呢?小狗是狗,我是人。师娘再怎么地对人精打细算,也决不会对狗缺斤少两呀!更何况我的小狗已经是个瘸子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师娘大慈大悲,活脱脱观世音菩萨转世,肯定会格外照顾残疾小狗的。

  浓雾中,我恶狠狠地抽自己一巴掌。

  “打什么呢?”不远处,金师傅情深深、意沉沉地问。

  “苍蝇!”我感激涕零地答。

  “打得好!”金师傅笑呵呵地说。

  不会,不会!师娘不会对我的小狗缺心少肺的。金师傅孙子是多么地热恋我的小狗呀!金师傅孙子动不动就咬金师傅夫妇,从来就没有咬过我的小狗。不看僧面,看佛面。即便只是冲着宝贝孙子,师娘也会对我的小狗恩宠有加的。

  浓雾中,我凶巴巴地抽自己两巴掌。

  “打什么呢?”金师傅大叫。

  “苍蝇!”我高喊。

  “打得好!”金师傅笑呵呵地说。

  肯定不会,肯定不会!师娘肯定不会对一只小小的狗精打细算的!师娘是个大好人,空前绝后,旷世仅有。吃穷金师傅家,师娘不仅无动于衷——从而无所谓,说不定还会对我这个能干的小小的徒弟翘起大拇指呢!师娘是不会无缘无故地少给、不给我吃的。我不但超级能吃,而且吃起来没完没了。如果不对我的饮食加以有效地管理与控制,稍不留神,活活地,我就被大米饭和红烧肉共同撑死了。果真如此,师父和师娘该是何等地悲痛与愧疚呀!他们又该如何向我的大姑爷以及父母交代啊!我是我,小狗是小狗。我一天到晚猪一样地能吃,鬼一样地要吃,让师娘操碎了心。小狗毕竟只是一个小孩子,吃不了多少剩菜、剩饭,压根儿不用师娘操什么心。

  浓雾中,我左右开弓,马不停蹄,惨无人道地抽起自己来。

  “混账东西,到底打什么乌龟王八蛋呀?”金师傅咆哮。

  “苍蝇!”我呐喊。

  “打只苍蝇要得了那么用力吗?有病呀,你个小畜生,弄得人心慌意乱地,还让不让老子干活呀?还一打起来就没完没了呢,神经病呀,你!”金师傅叫嚣。

  “三只苍蝇,两只公的、一只母的!”我叫啸。

  “龟孙子,成仙得道了吧?你!连苍蝇的公母都看得出来!”金师傅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噼里啪啦地抽打起自己来。

  “打什么呢?”我高喊。

  “苍蝇!”金师傅大叫。

  “公的,还是母的?”我追问。

  “脱裤子拉屎,放、放、放,放你娘的大臭屁!老子打苍蝇关你鸡巴毛事,用得了你这个狗日的小徒弟多管鸟事吗?还死皮赖脸地问老子是公、是母呢?这、这、这,这师父都得向您老、老、老人家汇报吗?”金师傅气急败坏,结结巴巴起来。

  小狗啊,我的小狗!师娘粗枝大叶掉落地上的菜叶子,一定要看准了才出手呀!迅雷不及掩耳,叼起来就跑,跑得越快越好、越快越好!小狗啊,我的小狗!金师傅孙子泼泼洒洒在桌子底下的大米饭,一定要偷偷摸摸地吃呀!千万不能出声,千万!小狗啊,我的小狗!我不在你的身边,一定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呀!好死不如赖活,务必苟延残喘、苟且偷生下去!

  浓雾中,我的脑海里渐渐浮现出来前天清晨我离开金师傅家时的那幕情景——

  小狗一声不吭地尾随着我。我苦苦哀求金师傅让我带上小狗。金师傅笑呵呵的,一言不发。小狗目光乞怜地看着我。我狠下心来,驱赶小狗。小狗拖着尾巴,一瘸一瘸地离开。

  金师傅刷好一副棺材的油漆,就吆喝一声:“吃下一个臭萝卜啦!”

  金师傅第三次吆喝时,棺材铺老板走进来,连连作揖:“金兄啊,金兄,求求你,别再吆喝了,行不?人家听见了,还以为我家出售的不是棺材,是臭萝卜呢!”

  金师傅笑呵呵地说:“好,好!”

  金师傅第七次吆喝时,厨房里传来棺材铺老板老婆枯重的声音:“让他接着吆喝吧!反正棺材不如臭萝卜,棺材是给死人睡的,臭萝卜是给活人吃的!难不成活王八还不如死乌龟?”

  金师傅再也不吆喝了。

  金师傅已经开始油漆第八副棺材了,我还在全力以赴地刮第一副棺材的腻子。

  大雾渐渐散开,太阳露出笑脸来。

  已经刮好第一副棺材腻子的我洋洋得意,猛抬头,发现一副红艳艳的棺材一枝独秀在六副黑森森的棺材中间,吓出一身冷汗来。

  中饭之后收拾饭桌时,自金师傅和棺材铺老板无意的闲聊中我得知了红艳艳的棺材的来龙去脉——

  那副红艳艳的棺材是特地为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准备的。昨天深夜,大姑娘上吊自杀了。大姑娘的家就在喧闹、嘈杂的毛毛镇上。父母开杂货店,家里比较有钱。大姑娘一见钟情一个小伙子。小伙子的家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大姑娘原本今天出嫁——按照父母的意愿,门当户对地嫁给小镇第八副镇长的瘸腿大儿子。大姑娘死了。大姑娘的父母后悔不迭,痛不欲生。老两口一致决定给宝贝女儿的棺材油漆上大红大红的颜色,让女儿如同坐大花轿一样地红红火火上路。

  晚上,仰面躺在地铺上的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上吊自杀的祖母来,泪流满面。

  上吊自杀的过程中,人肯定是越来越透不过气来。

  难受死了,难受死了!

  盖上棺材盖,密不透风。人睡在棺材里面。

  憋死啦!憋死啦!

  明天是农历十五。月亮很快就要彻彻底底团团圆圆了。

  祖母早就离开人世,我家从此不再团圆。

  大姑娘已经不在了,大姑娘的父母百年之后才有可能和心爱的女儿在阴曹地府里团圆。

  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厨房,轻飘飘。

  棺材铺堂屋中央,一个铁锥子闪闪发光、熠熠生辉,太阳一样地刺眼。

  堂屋后门洞开,红通通的,如同一张血盆大口。

  我走进后院,静悄悄地来到那副红艳艳的棺材旁边。

  光灿灿的锥子追随着我,影子一样。

  猛然回首,堂屋里鲜血汹涌,不要命地往外冲撞,出不来丝毫。

  我变成光灿灿的锥子。

  夜空静默、澄净。一轮圆月高高挂起,恰似大姑娘的眼睛一样神采奕奕青春飞扬。

  坐在棺材旁边的我双眼流出来一行行冰寒冰寒的泪水。

  一只只红色的乌鸦,晶莹剔透,飞落到红艳艳的棺材盖上。

  锥子自动地在棺材的一个侧面凿起来。

  红色的水自凿出的洞口咕咕而出。

  整个院子血流成河。

  我、棺材以及不计其数的乌鸦一起漂浮起来。

  锥子紧握在我高高举起的右手中,鲜血淋漓。

  我的左手渐渐变成一副黑色的棺材。

  黑色的棺材里,我的祖母慢慢地坐起来。

  祖母的舌头伸得好长、好长,两颗眼珠子都鼓了出来。

  祖母一头栽进血河中,一下子就无影无踪。

  “奶奶,奶奶!”我撕心裂肺地叫喊起来。

  金师傅猛踹一大脚,我从噩梦中醒了过来。

  里屋传来棺材铺老板老婆枯重的叫骂声:“大半夜的,我的个小祖宗,叫丧呀你?想你奶奶,现在就给老娘我滚回家去!小王八羔子,还要不要老娘做美梦呀?”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