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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

  小雪节气过后,北方的吕城,天已然有些冷了。

  若在往年,高素芬会有些许的抱怨,但今年她高兴着呢。因为吕城当地集中供暖时间无偿提前了,虽然说是试供暖,但房间里的温度节节攀升。这不是主要的,更多的是天越冷,她越有机会把那件呢子大衣穿出去。

  高素芬生日过后的第六天中午,快递公司就把衣服送到了家里。她签完字,送走派单员后迫不及待地拆开包,把衣服套在了身上。只见她站在穿衣镜前左看右看,那个可心的喜欢劲早盛开在了脸上。

  几根调皮的头发不懂事,竟然掉在她额头前,在她眼睛前边晃来晃去。她把头发拢到耳后,对镜中的自己上下打量了一番,颇为赞赏地点了点头。听到开门的声响,她猛然间想起来,光顾着臭美,把炒菜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展爱民习惯性地往厨房里了一眼,没有看到高素芬的身影,只看到一盘焯过的花菜放在橱柜上。他心里正纳闷,高素芬抑制不住激动,喊他去卧室。他没有接话,走去门后边换上了棉拖。

  “老展,你看看大飞和欣怡给我买的衣服,合身吗?”高素芬等不及,自己迎了出来。她站在卧室门口,满脸笑意地等着展爱民的夸赞。

  “挺好看。孩子们帮你挑的,那肯定没话说。”展爱民兴致不高,随口敷衍着。

  高素芬绽放在脸上的笑容萎蔫了一些,她掉头走回卧室,自个儿站在穿衣镜前又转着圈欣赏了一遍,才依依不舍地脱下了衣服。

  “可惜了,单身穿有点肥。过两天套毛衣穿正合适。”高素芬埋头择着衣服上沾的碎线头,向走到卧室门口的展爱民说着她心里的想法。

  展爱民说:“你省省吧。这么薄的衣服,这么个大冷天,你穿出去还不冻感冒了。依我说,等过了年,春头子里穿还差不多。”

  高素芬抬起头侧过脸去看了看展爱民,心里有些不高兴地说:“我能等到那时候啊?我是穿给院里的那帮老娘们看的。正好借此堵上她们乱嚼舌头的臭嘴。”

  展爱民不想再继续深入下去,随口“哦”了一声,就转身去了厨房。他望着还没做熟的饭菜,轻轻叹了一口气,心里虽然有怨气但还不至于冲高素芬发火。于是,他找出围裙,套在身上,想亲自上阵解决他俩的午饭。

  这时,高素芬从卧室里走出来,看到展爱民准备替她干活。她赶紧说:“老展,你放那里吧。一会儿我来炒。你把冻在冰箱里的那块牛肉拿出来,放到微波炉里热一下。”

  展爱民仿佛没听到似的,继续背着手系围裙带。这下把高素芬惹急了。她火急火燎地冲进厨房,不由分说地从他手里夺下了炒菜铲子。

  “你个老东西,心里还吃你儿子的醋啊?等下午我打电话让他们给你也买一件。”高素芬误以为展爱民在生展逸飞的气。

  展爱民皱了皱眉头,像套牛车一样,把从他身上解下来的围裙顺手套到了高素芬身上,说:“老婆子,说的什么话。那牛肉不是给你儿留着的吗?”

  高素芬满脸兴奋地说:“今儿就给你当下酒菜了。”

  展爱民笑着摇了摇头,说:“算了吧。我下午还得去下边检查。你下午找时间给你儿打个电话,说他们买的衣服到了。若是他不忙,你就顺便问问他们元旦回不回来。”

  天然气炉子冒出了蓝色的火苗,高素芬把刷好的炒锅放在了炉子上。她听着干锅的“吱啦”声,心里有了计较。于是,她边往锅里倒着油边说:“你想孩子啊?那我就告诉他,让他们趁着放假回来一趟。王彬他妈都问我好几回了。”

  展爱民说:“你们这帮老娘们,没事就爱站在墙根儿嚼舌头。孩子们的事,他们自有安排,你别瞎掺和。我觉得大飞肯定回不来,八成跟上次一样趁着假期找地方出去玩。”

  高素芬炝好锅,掌握着火候,一股脑把花菜倒进了锅里。展爱民赶紧从厨房里退了出去,他有些受不了那个油烟味。

  高素芬边翻着锅边朝着展爱民的背影看了一眼,嘴里嘟囔着说:“就你能。什么时候改行当半仙了,还能掐会算了。”

  听到高素芬发牢骚,展爱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不信,你就试试。”

  房间里突然间静了下来,只有油烟机和铲子翻菜的声响。展爱民收拾完餐桌上的杂物,刚把凳子摆好,高素芬就把炒好的花菜随手蹾放在了桌子上。她白了展爱民一眼,有些抬杠地说:“试试就试试。”

  展爱民察觉出高素芬的情绪有些激动,脸上立即堆满了笑容。见展爱民先软了下来,还等着和他计较的高素芬顿时没了脾气。她换了换口气说道:“这天都供暖了,不知道他们住的地方有没有暖气。”

  警报解除了,展爱民恢复了以往的心态,说:“他们小年轻的比咱们会享受,肯定冻不着自己。你把你的心放肚子里就好了。”

  高素芬认同地点了点头。她给展爱民盛了碗米饭,自己却没有坐下来,而是径直走到座机旁抄起了话筒。展爱民说中了她的心事。她心痒得难受,依她的性子断然不会等到下午再打电话。

  听到手机响,展逸飞正往嘴里扒拉着米饭。这是给高素芬买了衣服后,他第六天吃几块钱的盒饭。以往,他都是和同事们凑份子到附近的小餐馆点菜吃。现在,他不敢那么奢侈了。他算过,下周交完房租,手里就剩不下仨瓜俩枣了。再过两个多月就过年了,他总不能毫无准备地回家。他心里可想着证明给展爱民看:“不回吕城不进省电视台,我混得依然不错。”

  事情果真被展爱民言中了。高素芬心里盼望儿子和准儿媳到吕城过新年的想法刚露头就被展逸飞给挡了回来。

  展逸飞说:“妈,这天儿回去多冷啊。元旦就三天假,多半时间都耗在路上了。我和欣怡商量好了,元旦去香山看红叶。”

  这一次,高素芬破天荒地没有生气。她还沉浸在呢子大衣给她带来的满足里。她叮嘱展逸飞照顾好自己,天冷注意添衣服,之后就收了线。她没回到餐桌前,就看到了展爱民一脸得意的笑容。

  他那意思很明显:“看,我说得没错吧。”

  高素芬故意不搭理展爱民,把凳子往身后拉了一下,结结实实地坐了上去,端起碗闷头吃着饭。展爱民看在眼里,却不急于说话。他们这么闷闷地夹着菜,吃着饭,谁也不理谁,好像谁先说话谁就认了。直到两双筷子不经意间在盘子里因为夹同一块花菜打上架,他们之间那份尴尬的沉默气氛才被打破。

  “你个老东西,往哪里夹啊。过界了啊。”高素芬将展爱民的筷子扒拉到一边,蛮横地夹起了那块花菜放在了嘴里。

  展爱民笑了笑,说:“现在不回来,等到过年总得回来。躲不掉的。”

  高素芬瞪了展爱民一眼,说:“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我还不知道他过年得回来啊。哎,你说我现在穿那件大衣出去,会不会有些热啊?”

  展爱民没有吭声,接连扒拉了两口米饭,把嘴里塞得满满的。高素芬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不再问他什么。说道正点上,展爱民这种掉链子的行为已不是一天两天了。高素芬心里拿好主意,等小雪节气过后再穿。因为“小雪”过后,吕城的冬天就拉开了降雪的大幕。

  午饭后,阴沉了两天的天空开始飘落雪花。高素芬选择这个节点出了家门。她穿着那件嘎嘎新的呢子大衣,走在家属院的水泥硬化路面上。她心里期盼着遇上王彬他妈之流的熟人,好把未来儿媳妇的孝顺借她们的嘴传出去。

  但她一路慢吞吞地走到大门口都未能如愿以偿。她有些纳闷,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后来,高素芬遇上王彬他妈是元旦那天,她早没了向人炫耀呢子大衣的新鲜感和兴奋劲。因为她看到王彬他妈和谭娟像母女俩一样从外边购物归来。她们俩那个亲密劲,馋得高素芬眼红不已,只能自叹自己没有人家那福气。

  自此以后,高素芬又开始掰着指头数日子,倒计时算着展逸飞回家过节的日程。

  这就是展家的现实,她的命。

  腊月二十三,传统意义里的小年。吕城本地的风俗,今天是灶王爷上天汇报的日子。过去的那些年月,老吕城人总会买一些地瓜粉配上糖稀做成的白色糖瓜供奉灶王爷,期盼着他能上天言好事,凡间好降下来吉祥,一年四季得以风调雨顺,谷物满仓。

  随着岁月更替和社会的进步,现如今人们对传统节日越来越淡漠了。别人家小年咋个过法,展爱民和高素芬不得而知。或许每家都有自己的过法,但对于他们而言小年意味着催年,是一家人小团圆的日子。这是从展逸飞老爷爷那辈传下来的习俗。这一天不管你在哪里,身处何方,不管忙什么都得放下,要把回家过年作为头等的大事提上日程。

  腊月二十二的中午,高素芬给展逸飞打了电话,她不指望儿子能赶回来一家人小团圆,但至少提醒他该把回家过年当回事了。他们母子俩通话前,展爱民和高素芬有过商量,在回家过年的想法上,他们俩的想法惊人地一致。他们希望展逸飞在公司允许的前提下越早回家越好。

  他们看过天气预报,担心恶劣的天气会和前两年的大雪一样,把很多人留在南方的火车站过了守岁的除夕。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现实的考量,一年一度的春运让回家的车票一票难求。这似乎成了很多出门在外的人的心病,每到春节前的那段时间就愁得发慌。

  当然除了坐火车外,展逸飞还可以坐汽车或乘飞机回家。高素芬和展爱民做好最坏的打算,倘若腊月二十八展逸飞还买不上车票,他们打算让他乘飞机回来。展逸飞对高素芬的提议,嘴上虽然唯唯诺诺地应着,心里却嫌回家过年的成本过高。

  高素芬从展逸飞说话的口气里听出他有些敷衍,心里不免猜到了他的心思,就劝他说:“不要心疼钱。实在不行,我给你从银行打点钱。”

  展逸飞鼻子一酸,眼睛里泛开了泪花。他怕过路的同事看到笑话,就伸手撑着眼镜,连揉了几下眼睛,把那种想哭的冲动揉进了心里。

  “妈,放心吧。等公司放了假,我就回。火车票,我托同事找熟人买。妈,领导喊我去开会,等明儿我再给你打。”

  高素芬想再叮嘱几句,听到展逸飞要去开会,只好意犹未尽地挂了电话。展爱民听到扣电话机的声响,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身子,他看了看高素芬,却没有从她脸上得到确定的答案。

  高素芬叹了口气,抬起头迎上展爱民的目光,她一脸忧愁地说:“大飞说他托人帮着买票。不知道买不买得到。唉,这孩子真的长大了,我说让他坐飞机,他好像还有点心疼钱,舍不得。”

  展爱民刚想接话,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煳味。他倏地一下抽回身子,紧巴紧地翻了一下锅,估摸着菜熟了就顺手关了火。这时,高素芬走了过来,一个肩膀靠着厨房门框站在那里,眼睛虽然看着展爱民,心里却想着展逸飞,那滋味有些无奈的纠结。

  展爱民没有回头,边往盘子里盛着干煸芸豆边背对着她说:“依我说,咱们不能惯他那个毛病。火车票买不上就坐汽车。他只要想回来,肯定自己会想法回来的。”

  高素芬恶狠狠地瞪着展爱民,一时不想搭理他那副铁石心肠的样子。展爱民听不到身后的动静,回头一眼就看到她对他恨意绵绵的样子。他禁不住摇着头笑了笑,然后装作没事人似的,把锅和铲子涮洗得乒里乓啷响。

  “当爸的心怎么这么狠啊。咱们百年之后,这些东西还不都是他的啊。”高素芬扭着头向身后的房子里环了一圈。

  这时,展爱民手机响了,凑巧帮他解了围。他关好水龙头,把手在身前的围裙上连蹭了几下,从裤兜里摸出了手机。他对高素芬说了句“是爱娟”,释去了她满脸的疑问,然后不等她说话就叼着一根烟直奔阳台而去。

  高素芬想起什么,撵着展爱民的脚步,紧巴紧地跟去了阳台。她冲着他正在通话的手机指了指,说:“你让她娘俩明天晚上过来吃饭。咱们一起过小年。”

  小年这天早晨,飘起了零星的雪花。高素芬担心雪会下大,展爱娟和夏彤来不了,就想打电话让她们提前到家里来。不承想临近中午,天竟然放晴了。地上那层连浮土都没遮住的薄雪粒羞于见光似的,瞬间融进了地里,让空气里夹杂着一些淡淡的土腥味。

  与吕城的天气不同,北京从天放亮开始,就阴呼啦的,那雪或者说是雨想下却没下下来。与想哭没哭出来的感觉一样,低沉的天空和沉闷的空气,让人心里涌出些莫名的烦躁。

  年关将近,人心思浮,盼望回家过年的情绪已蔓延成灾。即便再忙碌的人,也会受到这种情绪的影响,很多事情他们能推则推,能糊弄就糊弄过去。他们想只要不出什么大差错,一切等过了年再说吧。

  也是,忙了一年,人自身的生物钟也有意无意间发出了休养生息的信号。

  中午下班后,展逸飞匆匆忙忙出了办公室,坐上公交车,直奔中关村某电子城而去。之前,他给韩先生打过电话,约好中午一点多见。韩先生是电子城的一个商户,经营手机通信器材,私下做着信用卡提现的业务。

  展逸飞是从网上搜到韩先生的联系方式的。他按图索骥打电话过去,了解了提现的点位。他算了一笔账,除了本月发的工资以及不确定的过节费,等给家里人买完礼物,身上就剩不下仨瓜俩枣了。若是再遇上什么事他手头的现钱肯定周转不过来。他可不想过完年回北京的时候再伸手向高素芬讨路费,甚至节后的生活费。

  他曾向老同事打听过,像他这样新入职的,过年顶多发个千儿八百的过节费。算来算去,即便他把能省的该省的都省下来,可钱依旧不够花。毕业后的第一年回家过春节,他不想出手太寒酸了。哪怕是演给展爱民看,他都不能砸了自己的场子。

  到了电子城门口,展逸飞给韩先生打去电话,询问了详细地方,直接上了二楼。他转了大半圈才在一个犄角旮旯里找到韩先生所说的摊位。摊位上只有一个老太太在那里看店,他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于是抬头看了看摊位号,确定无误后就站在附近往四周踅摸了一会儿。

  一个学生模样的男人正坐在柜台外边和老太太砍价。他一时不敢凑上前去,担心上当受骗。等了一会儿,那学生模样的男人拿着一款蓝莓水货手机离开了,他才掏出信用卡走了过去。

  “我和韩老板约好了。”展逸飞把信用卡握在手心里,冲着老太太晃了晃。

  老太太机警地往四周看了看,似乎确定没有危险,才放心地摘下了老花镜。她笑着说:“他出去了,你等会儿。”

  展逸飞看了眼时间,心里有些着急,却不好意思催促。老太太看展逸飞等得有些不耐烦,就笑着说:“你去逛逛吧。估计再有个十多分钟就回来了。”

  展逸飞点着头,却不知道该向哪里走。他迟疑的刹那,一个年轻女人走进了柜台。从脸模样上看,她像是老太太的女儿。展逸飞把迈出的那只脚收了回来,看着他认为的那对母女。

  “你来。”老太太和她女儿耳语一番后,对着展逸飞招了招手。

  年轻女人问:“你提多少?”

  展逸飞说:“都提出来吧。信用额度六千的。”

  年轻女人问:“带身份证了吗?拿来我看看。”

  展逸飞犹豫了一会儿,觉得把身份证亮给她看有些不妥,说:“卡就是我的。你给我刷就行。”

  年轻女人有些着急。她看了一眼展逸飞,道出了个中原委。她说:“你还是拿出来,我确认一下。前几天有个人用别人的卡提现,幸亏我们发现及时。否则出了事,吃亏的还是你们。”

  展逸飞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担心他拿别人的卡套现。他无语地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了驾驶证,在年轻女人面前晃了一下就收了起来。年轻女人似乎有些不满,但觉得展逸飞就是卡的主人,也就不再啰唆。

  她拿着信用卡在柜台里面操作了一会儿,然后让展逸飞输密码。过了两三分钟,展逸飞的手机就收到账户异动的短信。他看了下短信,四千多块钱已经到账了。他悬了大半天的心终于踏实了。他心想:“有了这些钱,看你还能说我个啥?”他心有所想的时候,脑子里不由得浮现出了展爱民的模样。

  “下次再来啊。”老太太看到展逸飞准备离去,紧巴紧说了句,似乎是在拉回头客。

  听了这话,展逸飞苦笑地点了点头。想到时间已不早,他拔脚往来时的方向走去。这个时候他还体会不到:当父母的不会因为他手里没钱而埋怨他。对父母来讲,只要儿女健康、平安,跟他们一起过个团圆年,他们就会心满意足。

  有首歌唱得好,有钱没钱回家过年。那种死乞白赖回家和家人团聚的心情,还没在展逸飞的心中破土而出。他还和离巢的鸟儿一样,沉浸在单飞的自由与惬意中,乐不思蜀。

  展逸飞还没走到电子城出口,董欣怡就给他打来了电话。他神经质地往四周瞧了瞧,没有发现她的身影才松了一口气。

  “欣怡,你吃过饭了?”展逸飞没话找话,一溜小跑地出了电子城。

  董欣怡笑着说:“大哥,你还没睡醒啊。这都一点了。你别告诉我你还没吃饭?”

  展逸飞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渍,说:“都快消化完了。不信,你听听,肚子又在咕咕叫了。”

  电话那边传来了董欣怡的坏笑声,把展逸飞憋屈了大半天的笑意也点燃了。他笑眯眯地和董欣怡说着话,脚下却不停歇,快速向就近的公交车站走去。他要在两点之前回到公司,因为两点半公司要开年度总结大会,会上他将作为优秀新员工代表到台上发言。

  “晚上,我请你吃饭。”展逸飞神秘兮兮地说。

  董欣怡以为展逸飞发了奖金,问道:“发了多少?”

  展逸飞笑着说:“你真是个财迷。没发奖金就不能请你吃饭了。今天可是小年哎。”

  董欣怡故作惊讶,然后笑着说:“还是我请你吧。我多发了一个月的工资。这两天手头上没事就不用来上班了。”

  展逸飞一脸羡慕地说:“还是你们好啊。我们这些给老板打长工的就是受苦受罪的命,不到年底甭想歇着。”

  远远地看着公交车来了,展逸飞找了个内急去厕所的借口收了线。回公司的路上,他身心俱疲地抓着扶手,任由身体随着公交车晃过来晃过去,犹如落水的蚂蚁在湍流中挣扎着,却抓不到救命的稻草。

  最多三天,董欣怡就会回布州,他要一个人在北京坚守到年底才能回家。那份独守北京的孤独和暂时分开的相思从他意识到的这一刻起就开始折磨他的神经。

  腊月二十八上午,北京西站的检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展逸飞站在队伍里,接连打了几个呵欠才把泛上来的浓浓困意赶退。

  昨晚,他和董欣怡煲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粥,等到手机没电了,他换了块电池,接着和她发开了浓情蜜意的短信,把小别两天的思念抻得又绵又长。若不是贺继红起夜上厕所,敲门提醒董欣怡睡觉,他们俩还不知道要蜜到几点。

  实际上,腊月二十六那天上午,展逸飞就向公司告了假,理由是坐火车回家过年。但他压根没有立即回家的想法。因为一旦回了家就要天天面对展爱民那张严肃的脸。对此,他心里着实觉得不得劲。和他们同住的几个房客,除了隔壁“老夫少妻”的王哥和马姐,其他两人都陆陆续续回家了。

  听同租的人讲,王哥好像在影视公司做什么制片助理之类的工作,马姐之前是个小演员。他们俩在片场相识后,不久便闪婚,领了结婚证住到了一块。自从知道王哥不是制片人后,马姐天天赖在家里当起了熬天混日子的女人,每天除了吃就是逛街。每个月因为花钱的事,王哥没少尅马姐,马姐也没少奚落王哥。他们俩隔三岔五就要大吵一架,相互揭彼此的短,合着这一对就不是把生活当日子过的主。

  留在北京的那两天,展逸飞猫在屋里,除了吃就是睡,但也只是靠方便面、榨菜和火腿肠糊弄着哄饱肚皮了事。那两天睡了多少个小时的觉,他没有具体地算过,但肯定比上班时要多,却不如平日里睡得踏实。

  他总感觉休息不过来,浑身上下就和散了架似的难受。就像冬眠的动物,整个冬天不见阳光,它们在惊蛰后重见天日的心情或许比他好多了吧。今天一早出了家门,迎风站在楼道口,他感觉被明亮的阳光晃了一下子,整个人立即昏沉沉的,像陷入了泥淖,脱不得身的感觉。

  终于挨到了进站口,等着验了票和身份证,展逸飞把行李箱放到了安检机的履带上,看着它通过了安检门。他烦躁的心情刚平静下来却又泛出来些莫名的情愫。再过几个小时就能上火车了,他心里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难受,总感觉回家对他来说就像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又可惜。

  这个时候,若是能有个地方让他舒舒服服躺下来睡上个安稳觉,他心里肯定美得冒泡。要命的睡意哽在了他的身体里,像个调皮的孩子,隔不了多长时间就冒出来逗他一逗。若不是候车厅里吵吵嚷嚷的,他没准真能坐在椅子上睡过去。就在刚才,他把脑袋点成了磕头虫。因为重重地碰了一下身前的椅背,他额头吃不住痛,昏沉起来的脑子才算清醒了一些。

  “该死的。”想起昨晚王哥和马姐这对活宝吵得他睡不着觉,展逸飞突兀地自言自语,把邻座的少妇吓了一跳。她机警地看了一眼把手指头淹没在头发里的展逸飞,下意识地把身体往远离他的方向挪了挪。他陷入对昨晚的回忆中,对此浑然不觉。

  原来昨天晚上,展逸飞和董欣怡在短信里吻别后,他刚迷迷瞪瞪想睡着,就被隔壁传来的对骂声吵醒。他心里烦得要命,自个儿发狠捶了几下墙,但起到的效果甚微。人家就当他不存在一样,吵得越来越凶,听动静像是动上手了。

  展逸飞哪还有睡意,思量了几次,终究没有给董欣怡发去短信。他也懒得起来开电脑上网,就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听着从隔壁传出来的吵架声打发着时间。听来听去,他找到他们两口子撕破脸的根:王哥想让马姐跟回他家过年,马姐却坚持让王哥跟她回家。马姐说家里就她一个女儿,好些年不回去了。王哥则当仁不让,搬出了被他现代化了的三从四德。马姐不吃他那一套,不顾王哥恐吓式的阻拦直接摔门而去。

  就在今天早上,展逸飞出门就和王哥撞上了。他躲躲闪闪地不想让展逸飞看到他的脸,但额头上的那几道红通通的抓痕早把他的家丑暴露无遗。展逸飞强忍住没笑,客气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王哥点了点头,替自己做了解释,说:“你马姐那个死娘们不同意跟我回老家。我们俩昨晚闹了一宿,你看把我的脸给挠得。幸亏她跑得快,否则你看我怎么收拾她。这女人两天不打就上房揭瓦,管不住还真不行。”

  是时,展逸飞找不到话头接话,就扬了扬手中提的手提袋,以赶火车为由脱了身。现在再想起那一幕,若是他和王哥多说上两句,必定会拔不出耳朵。他可不愿意做他们老夫少妻吵架后倾诉心情的垃圾桶。

  年后的某一天,展逸飞和董欣怡说起这个回家的细节,两人还大笑不已。随后,董欣怡即兴出了一道类似媳妇和婆婆同时掉水先救谁的问题,展逸飞不假思索地把当时想好的答案脱口而出。他说他将来肯定会选择去董欣怡家过年。等到将来,真遇上这个问题,展逸飞不由得发现他那时的说法真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味道。

  当然,现在离那天还远,还是回到火车站说展逸飞回家过年的事。腊月二十八晚上十点多,火车顺利抵达了吕城,除了车上挤点外,其他没有什么大事。展逸飞以为自己会在车上睡着,但董欣怡左一句右一句和他聊QQ,他没了丁点睡意。尤其得知董欣怡姥姥对自己的夸奖,回家的一路上,展逸飞的心里甜滋滋的。他越来越想成为她家里的一分子,颇有些“舍我其谁”的豪迈。

  展爱民前来接站在展逸飞的预料之中,又在他的想象之外。看到站台上的父亲,当儿子的心里或多或少涌出了一丝久违的感动和温暖。

  当儿子的透过车窗看到父亲站在灯光底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惯性驶过的车厢,心里禁不住掠过那么一点点“岁月催人老”的感叹。比几个月前,展爱民明显老了一些。他额头上多了几道成了褶的皱纹,加上没染黑的白发,衬托上那份浮着灯光落在车厢窗户上的期盼,就算展逸飞心里有天大的怨言,也抵不住父盼子归的画面给他带来的冲击。

  展爱民计算错了车厢停靠的位置,等他拔脚准备循着车厢号寻去时,展逸飞已出现在他的身后。他感受着那道让他颇有怨言的身影,突然觉得回家的感觉真的挺好,让人有一种温暖的放松。在这个时候,他确切地感受到:无论他经受多少苦与悲,不用再考虑天会塌下来,因为有一个老男人替他顶着。

  展逸飞嗫嚅地喊了声:“爸。”

  “哎呀,你看我这脑子啊,估摸错了位置。咱快点走,你妈包好了饺子,在家等着呢。”展爱民知晓展逸飞脸皮薄,给他留面子,装作没听见他的喊声,边说着话边伸手去接行李箱,却被他躲闪开去。

  “不沉,我自己来。”展逸飞嘴上说着话,人也迈动了脚步。

  展爱民站在原地愣了会神儿,望着高出他一头的小爷们,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以前,展逸飞对他从来都不会客气,无论什么东西哪怕一件外套都会塞给他,让他帮着拿。高素芬曾以开玩笑的口吻教育过展逸飞,说他空着手都嫌皮沉。

  展逸飞觉出展爱民没有跟上来,刻意放缓了脚步,等着他嘴里的老家伙。在此等情形之下,展爱民那颗心再深沉,也不可能不流露出儿子长大了懂事了的欣喜。

  展爱民激动地从衣兜里摸出烟盒,抽出两根烟,迎着展逸飞走去的方向大踏步追了过去。这或许就是当父亲的对儿子长大后的喜悦最直接的情感表达!

  高素芬极其灵敏地辨别出了展爱民父子俩上楼而来的脚步声。

  展逸飞伸手去敲门的空当,展爱民早从腰间取下钥匙,他凑上前去就要开门,但防盗门却从里边被打开了。映入他们父子俩眼帘的是高素芬那一张笑意怒放的脸。

  “妈,我回来了。”展逸飞高兴地喊了一声,在高素芬的打量中闪进了家门。

  高素芬站在那里没有动,她的目光越过展爱民,往他身后瞧了一眼,见空荡荡的楼道再无他人,心里还涌动着的一丝期望随之破灭。过去的时间里,她曾不止一次幻想着展逸飞给他个惊喜,把董欣怡带回来给她瞧瞧。但现实比想象残酷得让她生疼。

  “欣怡什么时候回家的?”高素芬随手关上防盗门,转过身就追着展逸飞问。

  展逸飞笑了笑,说:“年二十四晚上。她单位允许他们早走。”

  高素芬边向厨房走去,边接话说:“还是她单位好。要我说啊,年后,你换个这样的单位算了。”

  展逸飞心虚地低下了头,想起什么,他跟着高素芬的脚步去了厨房。说:“妈,我来下饺子吧。”

  高素芬一脸惊讶地说:“你哪会?快去客厅坐着看会儿电视,嗑点瓜子。我一会儿就好。”

  “我们在北京经常买速冻水饺吃。”展逸飞撸了撸袖子,说着话就要从高素芬手里接过勺子。

  高素芬轻轻地推开展逸飞,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哪能做得了这些。你爸我都不用呢。”

  展爱民给展逸飞沏了一杯茶,放到他刚才坐过的位置。听到厨房里母子俩的对话,他笑了笑,然后抽出一支烟在烟盒上磕打着,径直去了阳台。儿子这般懂事的变化着实让当父亲的心里有些意外的惊喜。

  回想起杨建国说的“儿孙自有儿孙福”,展爱民禁不住开始反思当初去北京逼展逸飞回吕城是对是错。

  展逸飞没有听从高素芬的,走到厨房门口停了下来。他斜倚在门框上,看着高素芬心里愈加亲近得不得了,他想和她说说话,以解思念之苦。高素芬心里乐见展逸飞守在她身边,这好几个月不见,她真有点想儿子想得慌。

  “妈,你身体不要紧了吧?欣怡她妈问过几次,我把你术后的情况说给她听,她觉得你恢复得不错,但要我提醒你,隔个半年就去医院做个体检。”

  “咳,我现在吃得好睡得香,枉花那些个钱做什么。过日子就得省着点,将来你结婚还得用呢。”高素芬掀开锅盖,吹着蒸腾起来的热气,把饺子下到了锅里。她沿着锅沿缓缓搅动着,确定饺子没有粘锅就盖上了锅盖。她重拾话头继续说:“照你这个说法,欣怡她妈人还真不错。我的事她都能上心记挂着。”

  展逸飞舒心地笑出了声,似乎很享受此时此刻母子叙家常的氛围。他说:“是啊。我上次去她家,她把我当儿子一样对待。”

  高素芬说:“能不把你当儿子待吗?她家就欣怡一个,将来老了还不是要指望着你俩给他们养老送终。”

  展逸飞担心高素芬再在这个问题延伸下去,问到他和董欣怡将来的打算,于是敷衍着连“嗯”两声便说:“妈,我有点渴了,先去喝点水。”说着话,他就想走人。

  “你这孩子,我话都没说完。你跑什么?”高素芬笑着打趣说。

  展逸飞挠了几下头,说:“妈,我给你们买了过节礼物,拿过来过过您老人家的法眼?”

  高素芬脸上的笑容倏地不见了,说:“你是我生出来的,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去吧去吧,我说到你不愿意听的你就跑。我懒得说了。”

  即便展逸飞再有躲开去的想法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站在那里,任由高素芬把憋在心里已久的话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倒个痛快。

  高素芬白了展逸飞一眼,说:“臭小子,还算你有良心。你和我说说你上班的事呗。妈妈好奇啊,那里的魅力看来不小,能把我家大飞留在那儿,连家都不愿意回了。”

  展逸飞无语地笑了笑,便敞开心扉和高素芬说起了工作上喜怒哀乐。说到他受单位同事的排挤,遭受上司的白眼,展逸飞不以为然的神态却深深地扎痛了高素芬的心。当妈的心里是既惊又喜。她惊的是她儿子的性子竟然能忍住,喜的是几年前还向她撒娇的娃儿长大了,知道自己扛事了。

  高素芬眼里泛上来泪花,她张开嘴刚想接话,却被从阳台回来的展爱民给抢了先。

  “你这是自作自受。放着好好的电视台的工作不干,非要自己闯荡。有机会你去看看王彬。你俩打小一块长大的,看看他现在混的,要房有房要车有车。你再看看你,这都一年了,你哪一样说得过去啊。”展爱民心疼展逸飞,嘴上说出来的话却是口是心非的腔调。

  展逸飞的火气不由得涌上来,他转过身就想跟展爱民当面锣对面鼓地说道说道,却被高素芬制止了。

  高素芬说:“老展,我们娘俩说话,你插什么嘴。没事抽你的烟去。别给我找不痛快,大过年的往我心里添堵,行吗?”

  高素芬的身体健康是悬在展家父子俩头顶上的尚方宝剑。即便他们俩有天大的不满,但为高素芬着想,他们都得把事忍下来。于情于理,他们父子俩不想高素芬的身体再出问题,遭二茬罪。这有点不看佛面看僧面的味道。

  展爱民悻悻地离去,耳朵却留在了原地,听见高素芬对他们父子俩各打五十大板的话语。

  高素芬说:“真不知道你们爷俩脑袋瓜子里都装了些啥,见了面说不上几句就两眼见红。要我说,你俩就是没事闲的。都是父子,看看人家王彬和他爸,我从来没听说他们因为什么事红过脸。”

  展逸飞忍了几忍,说:“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王彬家的事不是你面上看到的。”

  高素芬挑了挑眉头,说:“哟,长本事了。看把你能的,咱家属院还有你妈不知道的事啊。”

  展逸飞顿时语塞。刚刚回暖的回家感觉突遭霜寒,那蹿出来的高兴的小芽芽随即枯死了。若不是有董欣怡的电话和短信陪着,他这个春节假过得还不知道是啥滋味。过年前的那两天,他越来越想逃离这个家,心里发狠没事绝对不再回来。

  尽管大年三十那天,高素芬看出展逸飞心里不痛快,还趁着展爱民不在家的机会,和他单独聊过,可依旧未能打开他的心结。好在他们母子俩聊过后,当儿子的对父亲的态度缓和了些,可只要不是展爱民主动搭腔,展逸飞绝对不会主动跟他说话。

  就此,展逸飞向董欣怡袒露过心迹。他说回家还不如一个人在北京待着舒坦。董欣怡担心他承受不住压力,特意打电话安慰他,鼓励他挺住,并劝说他对展爱民和高素芬好一些。

  “一年到头,咱们能在家里待几天,只要在家就好好陪陪父母,不要和他们怄气。”这些是董欣怡听从了贺继红的劝告,借用过来开导展逸飞的。但现在的展逸飞哪能真正体会到个中滋味。

  换个角度来看,这不是什么坏事。少不经事的年轻人只有经历过之后才能知道什么是他们应该珍惜的。

  吕城当地有一个习俗,进入腊月就要零零散散地忙活和计划过年的事。这个时间,家庭主妇们会计算过年期间的吃食,以及年后走亲访友的种种准备。但忙忙活活二十几天,到头来就一晚上的事。

  吃过大年三十的饺子,看过一年一度的央视春晚,酸甜苦辣样样俱全的一年就算过去了。新的一年在子夜的鞭炮声里踏上了季节轮回的宿命。等过了这守岁的一夜,一切又回到了惯常的状态,上班的上班,求学的求学。

  展逸飞本来睡下了,却被高素芬掀了被窝,把他从床上拎了起来。她要他吃过年三十晚上的饺子再继续睡觉。用她的话说,什么时候的饺子都可以不吃,但年三十晚上的饺子必须吃。因为年三十的饺子在她眼里寓意着一年平平安安,交好运。

  展逸飞拗不过高素芬,只好穿着睡衣下了床,懵懵懂懂地坐在了餐桌前。他使了使劲,磨了半天洋工,才吃下去四个饺子。他抬起眼睛看了一眼高素芬,看到她正监督着自己,于是放下筷子,拍了拍肚子,笑着说:“妈,实在吃不下了。我睡觉去了。”

  高素芬哪肯放他走,要他坐下来继续吃。依照她的意思,他必须吃完他眼前的那一碗,大约有二十几个饺子才成。

  展爱民看不下去,替展逸飞求情,说:“有那么个意思就成了。他吃不下就别强逼着他吃了……”

  他的话还有下文,就是“再吃坏了肚子就事多了”,但不能说出口,只能欲言又止。这是吕城当地的过年习俗。过了小年一直到大年初一,每天都要说吉利的话,不能说丧气话。

  现在虽然不像展爱民他们小时候那样严格,但年三十晚上万万不能说招来霉气的话。比如大年夜这天,若是家里人不小心打碎了碗,第一反应肯定会说“坏了,碗碎了”之类,但这天只能说“碎碎平安”,取义“岁岁平安”之意。

  这还不算完,依照当地习俗,初一早晨,人们都得早起,小辈们要去给长辈们磕头拜年,讨点言语上的彩头,小孩子会得些压岁钱。这些在吕城农村还传承着的习俗,虽然本质上的意思还在,但已和过去大不一样。现在人们不用再去磕头,串串门说几句吉祥话就把事顶过去了。

  生活在城里,展逸飞倒不用学农村那一套,但家属院里,楼上楼下,平日里交好的,串串门拜个年在所难免。每到此时,高素芬总会抱怨过个年比平日里上班还累。虽然她心里不怎么待见这些繁文缛节的东西,但又不能不遵守。

  这不,年后初一早晨,展爱民早早等在客厅里,等着高素芬把展逸飞叫醒,准备去串门拜年。展逸飞心里虽然极不情愿离开暖和且舒坦的被窝,但听到大街上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也只能从床上爬起来。他穿好高素芬递给他的新衣服,还没把鞋子穿好,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你快点啊。拜年的来了,我出去迎迎。”高素芬一转身走了出去。

  展逸飞用手梳理了几下头发,准备出门迎客,却听到了来人拜年的吉利话。他听着来人的公鸭嗓,脑子里对号入座,浮现出了王彬的模样。

  “展叔展婶过年好。”王彬说着话,眼睛不时往展逸飞的卧室瞟着。

  与王彬同来的谭娟学着他的样子给展爱民和高素芬拜了年。高素芬将事先备好的红包塞到了谭娟的手里,夸赞她长得漂亮又能干,家务活样样上手,还说等她过了门,王彬妈有的福享了。

  展逸飞从卧室走出来,冲着王彬笑了笑,又打量了谭娟一眼,心里对高素芬言不由衷的赞语感到蹩脚得好笑。可能是受到了高素芬先入为主的话语影响,他觉得谭娟和王彬真有夫妻相。但谭娟一看就是那种会来事的人,跟王彬妈一个样,将来不会是个省油的灯。

  这是他们俩发小过年期间第一次见面。王彬给谭娟和展逸飞相互做了个介绍,接着把话题转到了他们高中同学的聚会上。他说:“大飞,年前咱班就搞了一次小聚会,有我和马志刚他们几个。我们商量初三搞一次大的聚会。你什么时候走啊?”

  展逸飞笑着说:“初三没有问题。我初六晚上的火车票,初八上班。我有些年没见到马志刚了,这小子忙什么呢?”

  王彬说:“听说他今年刚从上海回来,年后准备在吕城找工作。具体的我了解不多,等聚会的时候,咱们好好唠唠吧。”

  这一番话说完,他们一干人相对陷入了无语的沉默中。王彬见状,跟展爱民、高素芬客套几句后,心满意足地带着谭娟去下一家拜年了。

  送他们出门后,高素芬没有急着出门去拜年,而是一P股坐在沙发上生上了闷气。展逸飞一头雾水,不知道她跟谁置气,想凑上前去问问,却让展爱民适时出口的话打消了念头。

  展爱民说:“不就一个红包一百块钱的事嘛。大过年的,咱不兴这样啊。”

  高素芬说:“这不是钱的事。这是王彬妈给我上眼药呢。”

  展逸飞隐隐约约觉出事情与他和董欣怡有关。他瞅了个高素芬和展爱民争论不休的空当,扭身就走,想去洗手间洗漱。

  高素芬眼睛贼,一眼看出了展逸飞想把自己择出事外的苗头。她赶紧说:“大飞,妈妈可是和你说好了,今年我吃王彬妈的瘪犊子气就算了,明年你可得给我做好欣怡的工作,带她回家来过年。”

  展逸飞想说什么,看到展爱民递来的眼色,只好笑着点了点头。事后,他从展爱民嘴里零敲细打地得知了她和王彬妈较劲的事。于是,他找了个只有他们母子俩在家的机会开导高素芬,却反招她的一顿训斥。

  展逸飞说:“妈,要我说,我爸没升职当上处长,未必不是好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再混个几年,我爸一退休,什么科长处长的还不是都一样啊。”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科长和处长退休后的待遇差了一截呢。你别瞧不起你爸,若没你爸那份工资,咱们一家三口还不饿死一对半啊。”

  这也就是展爱民没在家。若是在家,当父亲的铁定会跟儿子急眼,并借机收拾儿子。在展爱民的思维里年轻人多吃些苦头不是坏事,但涉及养老一类的大事,他会趋利避害。

  王彬说的高中同学聚会未能把回吕城过年的高中同学聚到一块。一个毕业后五年的大聚会没搞成,却成全了展逸飞与死党马志刚、王彬的小聚。马志刚家在吕城南郊一带的一个小村里,离市区有大半个小时的车程。当地是吕城近些年发展起来的乡村游的典范。高中毕业后,展逸飞和马志刚少了联系,只是偶尔地问候一下,却丝毫没影响两人之间的醇厚友情。

  人这一辈子或许就是这样,有些朋友不用天天记起,但只要想起来,无论什么时候相见总会像以往般熟悉和亲切。

  展逸飞听闻马志刚从上海辞职,还跟女朋友分了手,忍不住替他着急。他说:“马子,你太糊涂了。你应该学学我,把事扛一扛,坚持一下,你爸妈保不准就松了口。一辈子待在吕城有什么盼头?我要是你女朋友肯定也会和你分手。你看看我爸,就知道了自己这辈子的活法。”

  展逸飞喝得有些高了,说话也就无所顾忌。

  王彬不乐意听,于是拍了拍展逸飞的肩膀,说:“大飞,你小子别给我瞎白活。天下之大,人各有志。你别瞧不起我们这些在家待着的。我告诉你,再过他个五年八年,指不定咱们谁混得好。小地方也有大作为。马志刚,我支持你考公务员。”

  马志刚一仰脖子,独自把杯中酒喝了个精光。他苦笑着说:“这事都已经定了。我不想因为我的自私,害得父母跟着我颠沛流离。我想过了,还是在体制内找份工作靠谱,那样我父母也会觉得脸上有光。人活这一辈子图个啥呢,还不是要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

  展逸飞想再劝劝马志刚,看到他痛苦又无奈的样子,他心里突然间明白展爱民还算是仁慈的,给他五年的自由。即便心中略有感动,他却不会屈服。他骨子里的倔强怂恿着他继续和展爱民对抗。因为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摆脱展爱民对他的束缚,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打理人生。

  聚会后,展逸飞回家向高素芬学舌,他对马志刚父母的微词当即遭到了她的训斥。展逸飞低估了高素芬,没想到她和展爱民也有一个鼻孔出气的时候。他有些懊悔不该提聚会上的事,但话一出口就收不回来了。无奈之余,他坐在客厅的沙发里装聋作哑。任由高素芬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他的耳朵才重获自由,获得了解放。

  但这个事没有因为展逸飞的离家进京而打住。在春暖花开的阳春三月,他差点步了马志刚的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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