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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父子冤家对对碰

  接到老爸展爱民的电话,听他那说话的口气,展逸飞知道坏事了。他扭过脸来,满是慌乱的眼神与董欣怡询问的目光相撞并纠缠在了一起。他冲着她咧了咧嘴,脸上呈现出任父亲训斥的无辜和可怜的神情。

  “我不是有意瞒着。我想在北京安定下来后再给家里打电话。”展逸飞怯怯地替自己辩解着,眼睛却不时瞄向董欣怡,心里对说一不二的展爱民依然有些发怵。

  这个时候,董欣怡投过来的关爱的目光倒成了展逸飞与他嘴里的“老家伙”展爱民抗争的底气与资本。

  董欣怡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往展逸飞身前凑了凑,刚把耳朵贴近手机,她就听到:“你给我马上滚回来。明天见不着人,你就永远别回来了。”

  展逸飞张了张嘴,展爱民却不等他说话就挂断了电话。看这架势,当父亲的压根就没打算给儿子留一丝商量和回旋的余地。听着手机里传出的“嘟嘟”声,展逸飞的心情跌落到了冰点,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站在身旁的董欣怡,他淡淡地说了句:“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董欣怡伸出白皙细腻的手指,在展逸飞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她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拖着不回去,你爸还真不要你了?世上从来都是‘有狠心的儿女,没有狠心的爹娘’。你爸说的都是气话,你怎么能当真呢。”

  展逸飞苦涩地笑了笑,下意识地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钻进肚子里再也没有顺出来,呛得他咳嗽不止。董欣怡看了一眼展逸飞,眼睛里有愠怒和阻止的意味,却没有把话说出口。

  其实,几天前,董欣怡就提醒过展逸飞,暂时不要把在北京的事透露出去。但展逸飞架不住虚荣心作祟,把自己在北京找到好工作的事向老乡和同学彻彻底底炫耀了一番。当然,这不能全归咎到展逸飞的头上,追究到根还是QQ惹的祸,是它把有关展逸飞在异地登陆的消息暴露给了他的发小王彬。

  满屋子的烟味呛得人透不过气,董欣怡捂着鼻子打开了房门。等她转过身来,展逸飞正把抽了多半的烟丢在地上,他望向她的眼睛里聚集着歉意和不好意思。

  “我的疏忽,我的疏忽。”展逸飞边伸脚踩着冒着烟的烟蒂,边看着挥手驱赶烟味的董欣怡连连说道。

  董欣怡摇着头,径直走到展逸飞身前,摸了摸他剃成板寸的脑袋。她问:“你怎么打算的?”

  展逸飞木木地坐在床沿上,愣了会儿神,才伸出手把董欣怡拽到身边,让她坐了下来。

  他随脚踢了踢眼前沾了黑色污泥的烟蒂,苦笑了一下,说:“还能怎样?事情都这样了,走一步算一步吧。你说都是当爸妈的,咋就差别那么大……”

  听到这些话,董欣怡哧哧地笑出了声,臊得展逸飞把留在嘴边的另半截话连同唾沫一块咽了回去。看到心爱的人的窘态,董欣怡笑得更欢实了。

  若在往常,展逸飞肯定会和她嬉闹一番,不胳肢到她张口求饶决不会罢休。但今儿,他提不起打情骂俏的心情。

  董欣怡心里有些暖暖的,她明白,展逸飞心底里把他们的爸妈横竖做了个比较,并着实高看了她妈贺继红一眼。她扳过他的身体,让他面朝自己,然后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端详着;直到盯得展逸飞心里发毛,她才把目光转向了敞着门的门口。

  “别闹。我说的是打心眼里的实话。我爸妈若是有你爸妈思想的一半,我就感恩戴德、阿弥陀佛了。”

  董欣怡早有预谋似的,一把扯住了展逸飞的耳垂,轻拽了两下才放开。她神情坚定地说:“等将来咱俩成了,我爸妈肯定待你不错。”

  展逸飞陷入了沉思,对此有些无动于衷。看着他惆怅不已的样子,董欣怡不免有点心疼,于是继续宽慰他,说:“既然你爸妈都知道了,以后不用再扯谎。这也算是个利好的消息。”

  展逸飞摇了摇头,顺着董欣怡看去的方向,盯着窄窄的走廊发着呆。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然间站了起来,把没思想准备的董欣怡吓了一跳。董欣怡抬起头,一脸懵懂地看着展逸飞,心里琢磨着他要出什么幺蛾子。

  “不成,我得问问王彬。我好不容易捂了两个月,准备到七月份再向‘老家伙’和‘大股东’摊牌。现在全乱了。这小子嘴太欠,欠收拾。”

  展逸飞弯腰从床上拿起手机,在他说话的工夫就要给王彬打电话。但手机号码还没从电话簿里调出来,董欣怡就把手机从他手里抢了过去。她一边躲闪着展逸飞的争夺,一边装进裤子口袋,并用手紧紧捂着,生怕被他抢了回去。

  “行了。事情都这样了,还扯那些个闲篇有什么用。依我看,王彬不一定是故意的。可能消息不是他泄露的。”

  这一番安慰和开导不但没有扑灭展逸飞升腾起来的怒气,反而让他更加气愤难耐。

  展逸飞愤愤地说:“他们一家子人就没一个好鸟。他爸妈就是势利眼,尤其王彬他妈,王彬屁大点的好事就传得我们整个家属院沸沸扬扬的,生怕人家不知道她儿出息了。哼,有什么好宣扬的,都在一个院里,谁还不知道谁啊。”

  展逸飞恨屋及乌,捎带着把王彬爸妈都卷了进来。董欣怡无语地笑了笑,一时却拾不起话头接话。她低着头正想法排解展逸飞的情绪时,他却走到开着的电脑前坐了下来。也算王彬倒霉,展逸飞刚坐下来,电脑右下角的小企鹅闪跳出了“彬”字的头像。

  俗话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展逸飞冷笑了两声,手也没停下,忙不迭地打开QQ对话框,看着王彬发来的即时消息。

  大飞,实在对不起,我爸在院门口遇见你爸了。听那意思,我爸把你在北京的消息告诉他了。你做好心理准备吧。展叔发话,不管你去哪里,他就是绑也要把你绑回吕城,决不让你胡闹,耽误你一辈子。

  展逸飞用灌满愤怒的手指把笔记本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地响。董欣怡拢着掉到额前的头发,走到展逸飞身后,轻轻晃了晃他的肩膀,却依旧未能阻止他对键盘的虐待。

  都是你做的好事。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我一个想不到,你就给我坏事,坏了我的计划。你小子欠揍呢!

  王彬发了个泪如泉涌的表情后就没了下文。展逸飞傻等了半天,点了几次振动,却都泥牛入海,连点渣子都没能捞回来。

  董欣怡拍了拍展逸飞的肩头,说:“算了,别晃了。说不定他有什么急事离开了。”

  展逸飞怒怒地合上笔记本电脑,想来个眼不见心不烦。他意识到董欣怡就站在他身后,就歉意地抓起她拍在他肩膀上的小手,仰起脸看了看她,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她不忍心看他再为木已成舟的事刨根问底,自寻烦恼。她的思想里有着遗传自贺继红的基因。她们厌倦和现实捉迷藏的游戏,从不会和既定的事实较真,总会把事往远处想,不拘泥于一时的得失。

  初夏的风贴着护城河河面层层掠过,清澈透底的河面上泛起阵阵波澜,水纹一圈一圈荡开,涌向青石突兀着的河岸,传递着它们之间日夜相守的密语。河沿上婀娜多姿的柳树随风翩翩起舞,与闪烁的霓虹灯相映成趣,犹如她们以天地为舞台,隔着几米宽的护城河肆意跳着贴面舞。红色砖石铺就的人行道上,法国梧桐不甘寂寞,伸开枝丫,晃动着毛茸茸的嫩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晚风温暖宜人,看来又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

  留着平头的展爱民和绾着发髻的高素芬大步撵小步快速通过了那个红绿灯路口,慢悠悠地走在人行道上。他们边走边欣赏着映在护城河里的霓虹倒影,自成一趣。这时,一个穿着与季节不搭调的、身上依旧套着棉袄棉裤的老人,肩膀头上搭着被尘土浸染成土黄的包袱,迎着他们走了过来。展爱民和高素芬站在路边,默默看着老人一步三摇晃地从他们身边蹒跚而过。

  老人晚景凄凉的个中滋味让他们赏景的心情遁迹而去。展爱民迟疑片刻,随即伸手摸了摸裤兜,里面空空如也,他的脸上不禁掠过一丝失落的神情。他看了看向红绿灯路口走去的老人背影,把头转向了高素芬。他问她:“你身上带钱了吗?”

  高素芬晃了晃挂在手腕上的手包,迷惑不解地点了点头,说:“带了。”

  展爱民闷着头把手伸了过去,等着高素芬给他拿钱。高素芬取下手包拿在手里,拉链开了一半却停了下来。她想到了什么,转过脸去看了看流浪老人渐渐远去的背影,然后回头看向展爱民,他正微笑着站在那里等着。他的笑容和看向她身后的目光,让她心里明白了。

  “你想给他点钱?”高素芬拉开了拉链,随口问道。

  “知夫莫若妻。”展爱民会心地笑了笑。这从嘴角露出的笑意如水中的涟漪一般漾开去,迅疾占满了他那黝黑色的脸庞。

  高素芬从手包里抽出五块钱,递到展爱民眼前抖动着,想让他接过去。她还不忘提示他说:“那老头就在前边不远处的墙角旮旯里住着。”

  展爱民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眼睛盯着高素芬的手包,没有把钱接过来的意思。她明白了他的意思,迟疑了片刻,从手包里取出了二十块钱。她依依不舍地把钱递到他手边,但不等他伸手来接,她的手又快速抽了回来。

  只见她的嘴唇连动了几下,若是他懂唇语,就会明白她算了一笔过日子的账。她的字典里,二十块钱能买四十个馒头,足够他们老两口吃一个星期了。

  他们就这样抻了一小会儿,看着即将变绿的信号灯,展爱民脸上呈现出一抹着急的神情。他不由分说地一把抓过捏在高素芬手里的钱,连招呼都不打就想夺路而去。她有点生气,就势横阻在他身前,阻挡了他的去路。

  “按理说,这种人没什么好可怜的。不是儿女不孝就是年轻的时候不干正事。但看他那个可怜样,又叫人心里不落忍,人谁都有老的那么一天……”

  看高素芬啰唆个没完,展爱民果断地伸出手想把她扒拉到一边。见他有些误解自己的意思,高素芬赶紧转了话头,说:“你给他二十块钱还不如给他买些吃的实惠。钱到了他手里,不一定能变成吃的。”

  展爱民眼睛里飘出了一抹喜色,他满含赞许地点了点头。他觉得高素芬这句话说到了正点上,于是抬眼朝四周踅摸了一遍,除了马路对过,附近没有卖吃食的商店。

  “你和我一起去,还是留在这里等我?”展爱民望着高素芬征询她的意见。

  高素芬转动着头往四周瞧了瞧,大街上没有几个女人,让她心里禁不住有些瘆得慌。她想起不久前报纸上刊登的新闻,一个路过附近的单身女人被人抢了。她下意识地把手包牢牢地套到手腕上,然后狠狠白了展爱民一眼。她说:“亏你说得出口。你放心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不等展爱民有所回应,高素芬迈开脚,先他一步走了。展爱民苦笑了一下,眼睛瞥了瞥高素芬的背影,脚下不由得加了把劲,快步撵了上去,走到她的左侧护着她。两人躲闪着过路的汽车,一溜小跑闯过了马路。

  有些时候,生活中的一些细微之事,除却一时心情使然,本身或许并无太多意义可言。但时过境迁,在尘埃落定的结果中寻根溯源,蓦然间就会发现:今日果实由昨日因而引发。某种程度上,这就是佛家说的因果循环。

  当时,倘若高素芬不多言,不设身处地替那个年过七旬的流浪老人着想,展家父子俩后边发生的事情或许会是另一番景象。如此一来,他们父子俩的意见分歧就没有即将发生的那么激烈,从而不会让作为妻子的她气得肝颤。

  付完账,他们提着面包和水走在商店前的人行道上。高素芬只顾闷头往前赶路,没有留意展爱民正站在商店门口不远处,看着尚未关门的火车票售票点出神。

  “等等,把手包给我,我去买张火车票。”展爱民喊住了高素芬。

  高素芬警觉地回过头,顺着展爱民目光所去的方向,她看到了火车票售票点。她猜到了他的意图,不由得往后缩了缩手,并把提在另一只手里的东西挡在了身前。

  展爱民有些不满地凑到高素芬身边,说:“快点给我啊。今晚我坐火车去北京。咱们得把大飞拉回来,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等咱们老了,摊上个病啊灾啊的,床前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展爱民说话办事都拿捏到了好处,一语直扎高素芬的心中要害。他觉得多余的话说了也是废话。不信就看高素芬,只见她麻利地撸下手包塞给展爱民,伸手把他提在手里的东西接了过去,还催促道:“那你还不快去。”

  迎着售票点所在的方向,展爱民笑着奔去。

  票买好了,他神色匆忙地拿着火车票跑到高素芬跟前,说:“我买的今晚的票。再有个把小时火车就要开了。我来不及回家了,你把东西给那大爷送去。”

  高素芬说:“你太急了点吧。事先连个招呼都不打,冷不丁跑到北京,还不把孩子给吓着了。他要是赌气不去火车站接你,我看你上哪里去找他。”说话的时候,她一脸的忧色。

  “他敢?我走后,你千万别给他电话。若把他给惊着了,他回吕城的事不黄也得黄。”展爱民抬头看见一辆出租车正从远处驶来,没等她回话就急急地冲到路边冲着司机招了招手。

  高素芬担心展爱民路上挨饿,把手里提着的面包和矿泉水一股脑塞到他怀里。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边把东西分出一些递给高素芬,边坐进车里并随手关上了车门。

  “师傅,去火车站。我赶点,麻烦您路上开快些。”展爱民提醒完出租车司机,转脸看到高素芬一脸担忧地站在车前未曾离去。他想到了她的担心,于是,摇下车窗玻璃,说:“有钱有卡,我还能饿着?你把东西给大爷送过去。完了你就回家,别一个人在外边转悠了。天晚了,外边不安全。”

  “哦!”高素芬轻声应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别的话,熄了尾灯的出租车就撒着欢跑向了远处。

  高素芬站在原地望着车子消失的方向愣了会儿神。她从心里排解了半天,委实担心展爱民的臭脾气,依他的性格,他不会轻易让展逸飞下得了台。她心想:“这爷俩闹得收不了场,该如何是好?”

  这样左思右想了半天,高素芬依旧未得法。她有心打电话事先提醒一下展逸飞,但想到展爱民临走前的警告,又不敢去冒险。无奈间她给小姑子展爱娟打去电话,说了展爱民去北京逼迫展逸飞回吕城的事,想让她帮着拿个主意,从侧面劝劝当儿子的别乱使小性子,跟当父亲的针尖对麦芒闹将起来。

  事已至此,展爱娟能阻止得了吗?她好言劝慰高素芬,说展逸飞是个懂事听话孝顺的好孩子,不会和展爱民闹得不可开交。不承想,她们电话还没打完,高素芬内心的忧虑却更加厚重了。展爱娟没法,只好顺从高素芬的意愿,答应旁敲侧击地劝劝展逸飞。

  正在积极准备高考的夏彤,听到展爱娟和高素芬收了线,急匆匆从卧室跑了出来,说:“妈,你别给我哥打电话。你不但帮不了忙,还让他为难。”

  展爱娟满眼不解地看着女儿夏彤,等待她后续的解释。

  夏彤继续说:“春节前,我哥就告诉我,他要自己出去闯闯,不甘心窝在咱们吕城过一辈子。”

  “你早知道,还不告诉我和你舅。”展爱娟对夏彤的知而不言有些生气。

  夏彤坐在沙发扶手上,把展爱娟揽过来,撒着娇。展爱娟顿时没了气性。她轻轻地拨开夏彤环揽着她的手,刮了下她的鼻子,说:“这么大的人了还对妈妈撒娇。好了,我知道了。你赶紧回屋学习,把你自己的事先搞好吧。”

  “妈,你可得听我的。”夏彤坐在那里,目不斜视地看着展爱娟。看这架势若是得不到当妈的许诺,就不打算回屋去。

  展爱娟爱怜地伸手把夏彤掉到额前的一绺头发别到她的耳后,笑着说:“真拿你没办法。好,我听你的。”

  在这场母女意见不合的僵持战中,母亲貌似输了,女儿旗开得胜。夏彤高兴地在展爱娟的额头亲了一下,跟没长大的孩子似的,连蹦带跳向卧室走去。走到卧室门口,她听见身后的异响,一回头果然就看到展爱娟正摸起话筒准备打电话。她急忙折回身,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来,把话筒从展爱娟手里夺了过去,扣到了话机上。

  “妈,我舅和我妗子的想法太落后。等他们老了,我哥在哪儿,他们就跟着去哪儿呗,吕城这个破地方有什么好留恋的。妈,咱可说好了,将来我毕业去哪儿,你跟着去哪儿。我可不能过没有妈护着的生活。”

  展爱娟坐在沙发上,看了看丈夫夏卫国的遗像,又瞧了瞧神色一脸郑重的夏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里面有两层意思,一是她不会再给展逸飞打电话,二是她尊重夏彤以后的意愿。

  火车在临近中午的时候抵达了北京西站。展爱民跟随同车的旅客,夹杂在人声嘈杂的人群里向出站口走去。

  煦暖的阳光洒满了整个火车站前的广场,猎猎飘扬的五星红旗吸引了展爱民的目光,他在出站口庄重而专注地行了个注目礼,一种故地重游的感慨油然而生。

  不远处的几个人正凑成一堆,盯着地图研究出行路线。听着他们此起彼伏的争论声,展爱民摇着头笑了笑。他认清方向后,果断地甩开膀子向公交站牌走去。

  对于一个复员转业的老侦察兵来说,只要目标明确,他就不会为路线的选择而多费脑筋。他想好了,暂时不给展逸飞打电话,先去天安门广场看看。

  此时此刻,他忍不住有些感叹岁月催人老。二十多年前,展逸飞三岁左右的时候,他从部队复员后被单位公派到北京进修。就是在那时,他把高素芬母子俩顺道接来北京,一家人破天荒地把京城的古迹名胜游览了个遍。

  那些过去散碎的记忆一触碰到熟悉的景物就开始发酵。它们从纷繁芜杂的记忆中层层浮现出来,让展爱民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觉。想着回味着,展爱民不知不觉走到了公交车站。他来到站牌下,看好线路,找好零钱,面色平静地站在那里翘首望着公交车进站。

  公交车在售票员的吆喝声中缓缓驶入了车站,展爱民站在车门一侧,等别人都上了车,才不急不缓地上车并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这个时候,明媚的阳光照在路边的法国梧桐上,洒在远处弥漫着氤氲空气的高楼大厦中,偌大的北京城带给展爱民的感觉远远没有那种身居小城吕城的惬意和舒适。

  昨晚在火车上他想了一宿,始终不明白展逸飞的小脑袋瓜里装着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他心想:“放着省城电视台的工作不做,非要来北京自谋职业。这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嘛!”

  他觉得展逸飞终究还是年轻,待人处世还带着那股子学生气,不知人生和社会的深浅。作为一个饱经沧桑的过来人,他从骨子里不愿意展逸飞吃那些个“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亏。倘若因为他一时心软让展逸飞错过了入职的大好机会,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北京的上午,已经有些热了。展爱民脱下外套,搭在胳膊上,缓步向国旗方向走去。天安门广场上,随处可见游客们在留影。他想:几个小时前,这里肯定是人山人海等待着看升旗仪式的繁闹景象。现如今,除了这些等着拍照留念的人,偌大的广场显得有点人影稀疏。

  展爱民站在国旗杆下,回想起多年前一家人起早赶来看升旗仪式的那份激动,开心地笑了。恍惚间,他竟然冒出将来儿孙三代一同再看升旗仪式的念头。他私底下向高素芬炫耀过他的这种预见,却遭到了她的白眼。这是多年后的事。现在的展爱民心里可容不下这种感性的念头。他在吕城工商局摸爬滚打二十多年,深知生活任何时候都是现实的,容不得人心存侥幸和幻想。

  循着记忆,展爱民走出地铁口,一路沿着红色墙根走过去。那些高耸入天的大树把整个人行道遮了个严严实实,路边的长条椅上散落着几片被风吹落的树叶。穿过门洞,展爱民有关南池子大街的印象不由得鲜活起来,但物是人非,很多记忆在现实里无处寻根。

  他找到以前入住过的招待所,站在门口往院子里瞧了一眼,房子依旧是过去的模样,就是装修有了些变化。他拿好主意,若是展逸飞不跟他回去,他就住下来,耗到父子俩同归吕城为止。

  展爱民在招待所附近的烤串店吃喝了个饭饱水足后,觉得有精神头儿和展逸飞谈谈了,就给他打了个电话,说:“我到北京了,现在在南池子大街。你过来一趟,我等着你。”

  多余的话,他一句都没有说。他认为这是当父亲的给儿子立威的一种策略。换作高素芬肯定又是苦啊累的那一套倾诉。这些对上初一前的展逸飞或许还有些感化的效果,但从上初二开始,有事他就只听展爱民的。这种听话实际上是当儿子的对父亲的一种惧怕,日积月累的结果就是彻底的反抗。

  展逸飞高考那年填志愿,选的都是南方或者东北那疙瘩的大学。展爱民看出了苗头,登门去找了当校长的战友,把志愿改在了省城的一所大学。于是,展逸飞的那种远离父母躲清静获自由的心态被彻底扼杀在萌芽中。

  当时的展逸飞对此全然不知。直到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才豁然间发现自己上了展爱民的当。但事情已经板上钉钉,他只能认命。他对父亲笑里藏刀的战术有了更切身的体会。

  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如此一来就不难理解,展逸飞瞒着家里两个月,私自进京找到工作却不告诉展爱民和高素芬的症结了。

  烤串店老板听出了展爱民浓重的吕城口音,沏了壶新茶送过去,正想打听点事,展爱民的手机却响了。电话是高素芬打来的。展爱民想到自己竟然忘了向她报个平安。

  “我早到北京了,刚给你儿打了电话……什么,你告诉爱娟了。你啊,做事咋不经考虑呢……”展爱民对高素芬向展爱娟求援的事有些生气,没心情再听她啰唆,随手挂了电话,以表达对她擅自做主的不满。

  “听您口音,老家是吕城那边的吧?”烤串店老板微笑着走到展爱民跟前,看到展爱民点了点头,又继续说,“我有一个战友也是吕城的。我们好些年没联系了。”

  展爱民闲着无事,就和烤串店老板唠起了嗑。这一唠不打紧,关系越说越近。烤串店老板姓杨名建国,竟然是他妹夫夏卫国当兵时的战友。

  杨建国激动地说:“没想到啊。这就是缘分。您还没说说我那老班长呢!他现在怎么样?”

  展爱民叹了口气,摆了摆手,不想说却又架不住杨建国焦急等待着的目光。他喝了口茶,还未说话,眼睛却先湿润了。杨建国着急地把手在围裙上搓来搓去,却不能再催促,只能站在那里干瞪着眼。

  “唉,他一年前就去世了。”展爱民掀起眼镜,抹掉从眼角滑出的泪水,恢复了昔日的平静。

  杨建国张嘴“啊”了一声,半晌没说话。展爱民看了他一眼,把夏卫国得肺癌晚期去世的前后娓娓叙出。杨建国听得泪眼婆娑,一看就是性情中人。

  “我当兵那会儿,老班长没少照顾我。这两年,我正想打听打听他的消息,去看望他呢。你说,好人咋就不长命呢。”

  展爱民不想再在这个让他痛心的话题上纠缠下去,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店门口,盼着展逸飞快点出现。守着一个不停抹泪的大男人,他有些坐不住了。令他心神难宁的还有展逸飞。他倒不担心展逸飞找不到地方,担忧的是他不来见自己。临别前,高素芬说的那些话,冷不丁从心底里钻出来蜇伤了他的心。虽然毒素没有强烈到让他患得患失的地步,但隐隐约约的不安捉弄着他,让他悬着一颗心就放不下了。

  街上的出租车从路那边探出了半个车头,展爱民翘首以待,却发现是辆过路车,害得他空欢喜一场。杨建国看出展爱民心里有事,细问之下得知他进京的目的,安抚他一番后,一头扎进厨房忙活下酒菜去了。展爱民心里过意不去,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展逸飞就是在这个时候找过来的,算是帮他嘴里的“老家伙”解了围。杨建国见留不住客,坚决不收用餐费,还要了展爱民的手机号码,说好让他离京前再来一趟才放了行。他们父子俩走后,杨建国收拾桌子,发现了压在茶壶底下的百元大钞。他慌里慌张地追出去,人已不见踪影。其实,展爱民他们并没有走远,只是杨建国追错了方向。

  展爱民看到与展逸飞同来的董欣怡,看到他俩挎着胳膊的亲昵模样,心里一下子亮堂了很多。他觉得儿子不听话多半是被这女孩给拴住了心。他印象中现在的女孩都想往大城市跑,都想找有钱人,都想不劳而获地享受美好的物质生活。

  以前在家和高素芬看电视,他们有感而发说起这些,就忍不住感叹现在的女孩不能和他们那个年代相比。这种根深蒂固的偏见后来差点让展逸飞和董欣怡分手,甚至在未来一段时间影响了展家的婆媳关系。

  中医看病需要望闻问切,才能把准脉对症下药。对于展逸飞抗拒回吕城的事,展爱民看到董欣怡的那一刻就自认为掂量出了事情的眉目。他觉得只要董欣怡这个药引子用得好,展逸飞肯定会心甘情愿跟他回吕城。

  展爱民自恃过的桥比展逸飞走的路还多,但他还是看走了眼,开错了药单。

  走进招待所大门,目光总会被那长势喜人的绿色瀑布吸引过去。午后的阳光和着微风一起揉碎在那片嫩绿色的斑斓里,从五楼开始一层一层流淌下来,消失在景观树丛背后,藏了起来。

  展爱民独自走到墙皮斑驳的白色楼前,面对那些沿着墙根顺势攀爬而上的爬山虎,站着一动不动地回忆着。随他而来的展逸飞和董欣怡诧异地对视了几眼,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董欣怡悄声问:“你爸对爬山虎情有独钟啊!”

  展逸飞一脸的不耐烦,朝着展爱民的背影瞪了一眼,小声说:“老家伙脑子里想什么,我要是知道的话就不会受那么多年的压迫了。”

  “哎哎,说什么呢,那可是你老爸。不过,我真有些同情你。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董欣怡戳了戳展逸飞的额头,对他言语上的不敬有些不待见。

  展逸飞撇了撇嘴说:“没办法。老家伙思想太板。可能当过兵的人骨子里都带着那种纪律性和正直,什么事都严格要求自己。这一点我很佩服他。”

  “那他还找路子,把你安排到电视台去?”董欣怡对此有些困惑不解。

  展逸飞笑了笑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八成是我们家‘大股东’的意愿。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们俩说好听点是夫唱妇随,说难听点就是臭味相投。”

  展爱民隐隐约约听到些什么,但没听得十分清楚,可他敢肯定身后那俩人说的话与他相关。碍于董欣怡在,他有心给展逸飞留个面子,等着他们俩把话说完才转过身来。

  展爱民瞪了瞪展逸飞,然后招了招手,对他们说:“过来。”

  董欣怡和展逸飞相视一笑,他们认定了展爱民招他们过去是看那爬山虎。事实上,他们想错了。

  展爱民指着四楼靠近楼梯的房间窗户,看了看展逸飞,说:“那个房间,你还有印象吗?”

  展逸飞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表现出一脸的茫然。

  展爱民说:“你三岁那年,我来北京参加培训,咱们就住在那个房间……”

  展逸飞似有所知地点了点头,却愈加看不出展爱民唱的什么戏。他判断得出,等到展爱民把过往故事讲完,就会劝他回吕城。谁知,展爱民依旧只字未提吕城。

  展逸飞心里犯起了嘀咕,他印象中这有点不像展爱民为人处世的风格。他有所不知,自己已经陷入展爱民欲擒故纵的亲情战术伏击中。

  他们在天安门东坐上地铁1号线,然后又换乘公交车,到了通州的住处。展逸飞和董欣怡的住处只有十几平米,里面除了一张双人床和一张简易的电脑桌外,再没有其他可入眼的家伙什儿。即便如此,房间却收拾得井井有条,不穿的鞋子都规规矩矩地放在门后,两个行李箱一上一下码放在床尾,靠床的墙壁上别出心裁地钉了碎花布床单。

  展爱民心里清楚,以他儿子展逸飞的懒散样,哪会收拾出这般有模有样的房间。他心里感觉董欣怡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好手,男孩子找个这样的女孩结婚才能让父母放心。

  董欣怡暗暗捏了展逸飞一下,带他走出屋子,他们先走过那个只容两人并身而行的走廊,然后拐了个弯,穿过被房东隔成房间的客厅,最后站在门口水泥浇筑的楼梯平台上。

  董欣怡小声说:“一会儿我去找马晓丽借宿,你和你爸好好聊聊吧。记住,不要吵,吵架解决不了问题。”

  展逸飞看了一眼虚掩着的防盗门,说:“也得能吵得起来。老家伙说什么,我就听着。逼急了,我就一句话。”

  董欣怡看了一眼手机,忍不住叮嘱展逸飞带展爱民去附近好一点的餐馆吃晚饭。展逸飞对此不置可否。

  “你爸好不容易来一趟,好好招待,尽尽孝心吧。”董欣怡从背包里摸出钱夹,拿出三百块钱递给展逸飞。展逸飞没有伸手去接。

  “我爸来了,还让我请客啊?你放心吧,我肯定饿不着。”

  董欣怡笑着摇了摇头,她说:“你啊,什么时候能长点心。走,进去吧,我和你爸说一声就走了。”

  说着话,董欣怡拉开虚掩的防盗门,展逸飞看着她的背影,赶紧说:“要不你别去了,晚上咱给老家伙找个小宾馆凑合凑合吧。”

  董欣怡回头笑了笑,听出展逸飞心里不乐意和展爱民睡在一张床上,但没有接他的话茬。展逸飞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们走到房门口,远远地看见展爱民正打量着房间,不知在琢磨着什么。董欣怡随意找了个同学聚会的借口离开了,给展家父子俩创造了单独说话的机会。但她走后,展家父子俩各自闷坐在那里,谁都不肯先说话。

  这是当父亲的搞的一种制造压力的心理战术。当儿子的玩的则是一种不愿意屈服的情绪对抗。某种程度上,这里就像是一个一对一的CS战场,沉寂气氛就是激烈开火的前奏。

  展爱民摸出一根烟,精准地扔到展逸飞手上,然后又摸出一根,打火点上吸了一口。展逸飞慌忙起身,把放在电脑桌上的烟灰缸放到展爱民伸手就能够得着的地方。

  “看样子你们认识时间不短了啊,怎么以前没听你提起过啊。”展爱民觉得得挣回来点儿面子,心情平和了下来。

  展逸飞抬眼看过去,展爱民投过来的目光没有以往的那种严厉和恼怒。他淡淡地说:“大三就在一起了。”

  展爱民无语地笑了笑,看展逸飞没有吸烟的意思,顺手把手中的烟掐灭了。展逸飞刚才预感到的唇枪舌战的前奏,就在展爱民跟他拉家常的气氛中缓和了过去。

  展爱民笑着说:“眼光不错,看样子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好手。”说话间他又满屋子打量了一圈。

  展逸飞瞥了展爱民一眼,脸上浮现出一抹不屑,意思是还用你说啊。展爱民心知肚明,却无心理会儿子的小得意。他按照自己既定的战术,循序渐进地向他进京的目标靠拢着。

  “她家什么情况,就她一个孩子?”展爱民直视着展逸飞,静等着他的答案。

  展逸飞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起身递给展爱民一支烟并帮他点着了火,返坐回床沿时,自己也抽了一支。

  展爱民说:“咱们当爷们的要担负起男人的责任,你考虑过你俩的将来吗?”

  展逸飞听懂了展爱民的言外之意,有些憋气地连抽了两口烟,说:“我们俩谁家也不去,就在北京混了。”

  展爱民语气平和地说:“按理说在哪混都是混,混到最终还不是给自己和家人一份好的生活?但北京房价这么高,你们俩负担得起吗?即便能凑齐首付买上房子,但你一辈子不能被房贷拴着啊!你甘心窝火地过一辈子啊?”

  “我们还没有买房的想法,就想在北京好好发展。”展逸飞梗着脖子反驳道。

  “你不想不代表她不想,更不代表她父母不想。现在的女孩没有不现实的。咱家的情况,我和你妈有心无力。”展爱民故意激将地说,眼睛紧盯着展逸飞,察看着他的反应。

  展逸飞有点耐不住性子,有些气恼地说:“谁让你们瞎操心了。我们买不起房子就租房子,只要有个窝住着就行了。其他的不用你管。”

  展爱民摇着头笑了笑,依旧不温不火地往外掏着他打磨好的说辞。他说:“我和你妈的身体现在还行,等哪天我们病了,需要人照顾,身边离不开人了,你让我们怎么办呢?”

  听到这个问题,展逸飞不由自主地撇了撇嘴,敢情他早就猜到了。他回应道:“还能怎么办啊。我能回去就回去,回不去就把你们接来照顾,再不行就找个保姆呗。”

  展爱民怔了会儿神,他突然间想起昨天晚上在吕城遇上的流浪老人。老人孤苦无依的背影清晰地盘踞在他的心头,让他心生些许凄凉。若是按照展逸飞刚才的说法,可以预见,他和高素芬的晚景不会比那老人强多少。

  人人都说儿孙绕膝是老年人心里渴盼的东西。他虽没到那个年龄但依然体会到了个中滋味。

  展爱民说:“父母在,不远游。这是我当兵那会儿你爷爷和你奶奶劝说我的。以前我体会不到,等到你爷爷得病去世,我才感觉到自己的不负责任……”

  展逸飞不想再听下去,果断地挥了挥手,打断了展爱民的絮叨。他说:“爸,你什么都别说了。我不想你和我妈事事都替我安排,就想自己闯闯。我实在不愿和你一样委曲求全地过一辈子,到头来混个科长就退休。”

  展爱民顿时目瞪口呆,印象中展逸飞从来没有对他这么不尊敬、这么无礼过。这一刻,一种颓丧之感捕获了他。从房间外传来合租男女打情骂俏的声音,展爱民的眉头不由得拧成了一个疙瘩。他心想:“你找的这是什么地儿,乌烟瘴气的。”

  “科长怎么了?那也是体制内的科长。像你这样给人打工,工作朝不保夕,你将来拿什么养家?”展爱民有些恼火了,提高了嗓门,大声叱问着。

  展逸飞轻轻地摇了摇头,忍了几忍,还是忍不住说:“体制内没怎么着。你有能耐咋没给我弄个吃空饷的机会啊。”

  这话够噎人,更够伤人的。展爱民脸色阴沉起来,两眼紧紧地瞪着展逸飞,半天没说一句话。

  展逸飞所谓的吃空饷,说的是王彬专升本还未毕业就从工商局领工资的事。这是家属院里人人皆知的公开秘密。展爱民压根没想到,他所不齿的事竟成了展逸飞攻击他的利器。他摸出烟放在嘴上,哆哆嗦嗦地打了几次火都没点着。

  展逸飞意识到刚才的话重了,满含歉意地给展爱民点烟,却被他扒拉到了一边。

  展爱民随手把烟掷在地上,愤愤地说:“省城电视台的那份工作,当真对你没有任何吸引力?你可知道我和你姑为了这事费了多少心思?很多人想进都进不去。你应该了解你姑家的情况,这还是人家台长看在你死去的姑父的面子上勉强答应的。”

  话一出口,展爱民自己都惊讶,他竟然和高素芬一样,学会了诉苦。这可是他有生以来,破天荒第一次婆婆妈妈。察觉到展爱民的失态,展逸飞不敢直视他紧紧锁定自己的目光。因为他的眼睛就像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只要展逸飞有所异动,他肯定会来个完美的十环,弹无虚发。

  展逸飞机灵地躲着,不想触那个霉头。他漫无目的地看着运动鞋鞋尖上的那几个污泥点出神儿。若是展爱民会读心术,肯定能读出展逸飞脑子里正在琢磨着这些污泥点是从哪里蹭上去的。

  “咱们家三代单传,到了你这辈,孩子不多,就你和夏彤俩孩子。你姑费心巴力地为你拉下脸找路子,说到底还不是想将来等她老了,你能有个照应。夏彤再怎么说也是个女孩,你姑总不能跟着她到女婿家住吧。你姑从小把你看大,冲她对你好的那份心,你都得长点良心。做人啊不能忘本。”

  不管展爱民再说什么,展逸飞都不为所动。实在逼急了,他就一字一顿地说:“你让我自己闯闯。”

  展爱民生气了,恼怒地说:“你一个学会计的,不干相关的工作,搞什么文案策划。你拿什么闯?”

  展逸飞不屑地冷笑了一声,说:“早知道你会这么说。我大学自考了广告学专业,你想不到吧?几年前我都给自己计划好了。”

  展爱民气急败坏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指着展逸飞的鼻子说:“好。既然你坚持,也别嫌我这个当老子的不给你留活路。我给你五年时间,你在北京闯不出个名堂,混不到房子,就必须给我回吕城。”

  展逸飞怒目圆瞪,大声答复说:“好。”

  展爱民顿时没了脾气,只是伸出手指点了点展逸飞,宣泄着内心的愤懑。他斩钉截铁地说:“你先别急着说好。这五年,好赖全靠你自己,有事别指望我和你妈会帮你。”

  “早就想这样了。”展逸飞脸不红气不喘,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展爱民第一次品尝到了挫败感,且是被他唯一的儿子彻底打败了。他二话不说,阴沉着脸转身拂袖离去。展逸飞从床上站起来,木木地站在那里,努力张了几次嘴,终究没有把留人的话喊出口。只见展爱民急急地通过走廊,转过拐角,身影消失在了展逸飞的视线之外。

  一声重重的摔门声远远地传来,展逸飞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两行泪水奔涌而出。他原本握成拳的手攥得更紧了,那蜷缩着的指关节上呈现出几分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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