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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田艳有一处,极像葛清,要么不在店,在店不偷闲。

  晚上,切配间里,钨丝灯全部亮着,在鼓形的金属罩下,散出疏淡的姜黄色。她背向着我,一心在案上,给明天的饺子部,剁肉馅儿。那一长串的马蹄刀下去,干干脆脆。筋道的前腿肉,被切成糊状,香气四溢。

  我心里数着,左一右二的拍子,分毫不曾乱过。

  轻轻咳嗽两声后,刀声止了。

  她仔细归置一番,用围裙擦着手,转身看我。

  “屠经理,是不是瞧我一个人在,不放心店里东西。好说,再有两下就剁完了,等会儿您跟到更衣室,别说包,连兜也一起搜了吧。”

  “嫂子,还不走。”我的声音,细得像根针滚到地上。

  “别,这俩字不好乱叫,我可没本事跟你撒泼打滚。”她扯出一面饭布,把饺子馅裹进去,用力挤水分。“整天吃着劳动人民的饭,操国家主席的心,不知杨越钧给了你什么甜头。”

  “嫂子属羊吧。”

  “属羊,无儿无女,怎么的。”

  “想起那年葛师傅说起你,只讲了两个字,命苦。”

  “你记着,有天我死了,一定是闭不上眼咽气的。”她又转过身,那张尖脸在灯晕的映衬下,灰白如旧。“老家伙提我干什么,他跟你说过么,我从前是左撇子,是他生生给我扳回来的。”

  “不记得了。”我错开她的目光。“我来,其实是专为谢你的。”

  她盯着我,等后面的话。

  “你也知道,百汇和我,亲如兄弟。他在墩儿上干活,多亏你这个心明眼亮的嫂子照应。”

  “这谢什么,他是你兄弟,就不是我的了?”她赶紧又说,“来点实在的,你怎么谢我?”

  “二哥这几年,工资扣光了,药钱报得又晚,只靠你一人撑起家里,却从没听你有过半句怨言。更不用提,年年先进都是你的,随便换谁,让他试试。”

  “屠经理绕来绕去,终于把话落我们家那口子身上了。我有什么怨言,日子难了,手心朝店里一伸,随便拿点什么,不是全齐了。”

  我臊得不敢看她。

  “好在二哥也不缺勤了,他回得早,是为考级的事,想在家多练习,我知道。他在外面为了学新东西,搭了你们多少钱进去,我也知道。关于他自己的许多事,我都知道。”

  田艳呆呆地看着地上,抠起指甲来。

  “二哥总在店里晃,我别扭,你别扭,他自己也别扭。以他的脾气,我要是说这次考级人选里,没有他,你觉得,他干么?”

  她没吭声。

  “那我透个底,就是百汇考不了,也要让他去考,你信不信我?等他考下来,名正言顺的,自然就上了灶。那时师父不开这个口,我也要开。”

  田艳抬手,将松在脸前的头发别到耳后,然后两手放回身前,又抠起来。

  “可我也想听你一句话,店里的鸡鸭,冯炳阁一直想亲自验货。以后这点东西,你就分他去收,到底可不可以?”

  屋里静的,只有灯泡上的电流声,在吱吱呲呲。

  “还说什么专门谢我,闹半天,不就是咱俩各退一步么?”她不以为然地说。

  “嫂子抓菜是行家,这些事,孰轻孰重的,不用上秤,您约得清。”

  她把脸一耷,回身投洗饭布,然后狠摔在案上。

  一阵又一阵的,叮咣乱响。

  在撵我走。

  落雨了,却没有听到声音。只能望见屋外,被斜风轻赶着的,细若青丝。落雨了。

  下午我换了一身自己的衣裳,想去前厅看一看。这时即便有人坐,多半也是为了避雨。

  不知何故,心里总是空落落的,直到雨点滴在脸上,才清醒了些。我注意到,挂在墙上的意见簿,那个很旧的小本子,被反扣着放的,像是刚有人动过。

  我慢慢地走过去,取下来翻,看最后一行字。

  “出味入味,好吃不贵——计雨竹。”

  师徒间那点意思,和炒菜的火候是一回事。多会儿该飞水,多会儿该滑油,汁儿勾得宽一点,还是窄一点,全靠你的眼力见儿去找。不止一人跟我说,你五弟是真聪明。他们观察过,杨越钧骑着那辆永久十三,一进院,老五就一阵风似的跟过去。老人是喝茶,还是喝酒,这小子算得特别准。茶是不知他从哪倒腾来的碧螺春,酒是一楼大罐里现接的鲜啤酒,小龙头一接,然后像块膏药似的粘老人P股后面,一起进车棚。连百汇都说,后来除了老五,师父干脆不许别人接了。有人猜,许是杨越钧一扇领子,就是想来杯凉啤酒;穿长袖,扣子系好,给茶就行。总之是他想喝哪样,老五就能送哪样,一次没错过。小邢说,你们都错了,真那样,老五成半仙儿了。恰恰相反,是老五递过去什么,你师父就爱喝什么。杨越钧真正疼谁,这还看不清楚吗?

  小邢也总是催我,在北京,你们家到底还办不办了。我却总找不着合适的机会跟师父讲,她就说,先请了假,回台州那边一趟吧。我说也行,但是走之前有几件事情要处理。

  我先嘱咐鸭房的两位老师傅,以后务必要当着客人的面片鸭子。人活一句话,佛受一炷香,买卖想好下去,就看能不能拢住人心。我又跟墩儿上的师傅们说,以前你们不是爱等客人点的菜一下来,分单子时耍心眼么。好配的自己拣了去,不好配的,看谁好说话就漏给谁。结果卡在一处,害得炒锅师傅还要等。好,我定个规矩,以后分单子先签自己名字,每个月谁配得多,谁来领奖金。见没人言声,我就问田艳:“行是不行?”她把脸扭向别处,说这样也好,否则忙得忙死,闲得闲死。她又照着百汇后腰来了一下,说:“还是你哥疼你,出去送送他。”

  百汇把我支到院里的柿子树下,笑着从身后取出一个红纸包。

  “你哪有钱出这个份子,拿回去。真想谢我,把等级证考下来,比什么都强。”我说。

  他仍举在手上,在我眼前晃。

  “哥,你说田艳手快不快,就拍我那一下,愣能塞个红包进来。”他见我张口结舌的,没听明白,咯咯直乐。“还不伸手,让我放你嘴里?”

  我去冷荤组,见只有老五一个人在,他手里正攥着斜口刀,雕萝卜花。

  “手都麻了,可每到第二层的花蕊,就不知往哪处走刀,跟鬼打墙一样。”他说。

  “你应该拿戳刀削吧。”我看了看,告诉他。

  “我这几天,顿顿吃萝卜。”他将雕了一半的疙瘩,吞进嘴里。

  “都这样过来的,萝卜花刻完皎晶晶的,像白莲花一样。这方面,你二哥是行家,让他在纸上给你画个线路图多好。都说你做人机灵,一到做事,就犯起傻来。”

  老五闭上眼睛,笑着摇摇头。

  过会儿,他冷不丁问我:“烧干鱼的时候,怎么去腥最见效果?”我说:“用茶叶和柠檬汁都行。”想了一想,就按住他的肩,也问:“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他还是不言语。我说:“那我可走了。”他赶紧拉住我的胳膊,又问:“月底你有空吗?”

  我算了算日子,答他:“刚请的假,去台州,赶一赶,应该回得来。”

  他说:“你回得来就最好了,我想拜师还是要讲个场面的,师父好容易应下了,刚巧月底是他老人家生日,不如几位师哥一起热闹热闹。师父亲口说,就都来他家吧。我这不是第一个就来问你,你不在,也没意思。”

  我用了好半天,才明白是怎么一回子事。

  去台州的火车上,小邢笑了我一路。

  回京的当天,刚下车,就见百汇来接我们。他说冯炳阁要所有人,在白广路的电力书店集合。小邢说想先回去收拾一下,再来师父家找我们。我拽住她的手问:“你认得路吗?”她反倒笑我傻,来来回回,不过两站地,想走丢都难。

  百汇实在看不过眼了,连连催我。我说:“手里只有些从台州带的云雾茶和水晶蛋糕,老人生日,也拿不出手。容我挑个像样点的说法,别在师傅面前失了礼。”

  他说:“哥你这身西服就把我们全比下去了,三节头的小牛皮鞋也透亮。这半个多月,大师哥掏料钱,我们出力,给师父打了个水曲柳的捷克式组合柜,算是一点孝心。叫你一起给送过去,这礼也算有你一份。”

  书店门口,有一小块空场。我和百汇还在大公共里,就瞧见冯炳阁倚着板车的梁架,抽烟。他身后是个硕大的红褐色木柜,绑了紫麻绳。陈其离他老远站着,躲阴凉。

  我用手敲了敲柜门说:“两头沉的,还嵌了玻璃滑门,让师哥破费了。”他握着车把,回头瞪我:“使劲推啊!”百汇扶着。绳子绑得不牢,百汇又缺劲,车越晃,柜子就越向他那头出溜。我两手扒住自己这边,至于大方向,只能靠冯炳阁在前面掌舵。

  街两边的国槐,枝蔓又高又长,在我们头顶上,编结出一面密密疏疏的绿网。夏风吹起时,很多沙子粒,细碎地轻打在柜子面上,发出舀米时才有的簌簌声。

  我顾不上这身西服,像只壁虎似的举起双臂,撅着P股,将车推过马路,进了崇效胡同。

  冯炳阁在前头喊:“要上坡了,有点逆风,我坐上去蹬两脚。”我说:“别介,你不会刹闸,摔了你不要紧,这么好的柜子要是磕在地上,拿什么见师父。”

  百汇叫:“停一停,喘口气。”他说:“哥你当经理当出心得来了,刹闸还要分个会不会的。”我说:“你不懂,汤吊久了的人,小脑不发达,不像咱左手翻勺菜,右手干炸菜,一人能盯俩灶眼。”

  冯炳阁听了,从前面找过来,指我鼻子说:“这柜子你一没出钱,二没出力,让你搭把手送一送,还编排起我来了。你什么时候一个人炒过两个菜?”他又朝我身后望过去:“陈其呢?”

  我也回过头,这时才见陈其刚从当街拐进来,正抱着胳膊,一脸不情愿。

  冯炳阁刚要嚷他,我就指着三轮车喊:“柜子!”

  一阵风扑过来,柜子重心一偏,车轮疾速就向后滑。我一边追一边问冯炳阁:“为什么要撒手,为什么要撒手?!”他因为体型过大,跟不上,在后面也喊:“陈其,接住车!”

  百汇急忙去拽车把,不想车把一歪,没够着,也喊:“哥,抓绳子!”

  我勉强抠住一根,却连着两个踉跄,脸几乎栽在地上。

  他们俩在我后面,扯着嗓子又喊:“陈其,柜子,柜子,陈其。”

  陈其听有人喊他,还没醒过闷,就见连车带柜子,像一头惊牛,斜着朝他压了过来。

  我们亲眼看见,他的第一反应是转过身,撒腿就往回跑。车的滑行速度和重力成倍递增,他举起胳膊去挡,见来不及跑远,便干脆侧身去躲,还把柜子往旁边拨。

  他像个砖块,垫了车轮一下。我趁这个空隙,使出全力,将自己扔了出去,整个身子贴在柜子上,攥死绳子。

  那双刚上脚的小牛皮鞋鞋面,像铁锹一样搓进沙子地。

  冯炳阁终于追了上来,还要拉车把。“刹他妈闸!”我冲他吼着。

  车总算停下了,陈其从柜子腿处探出头,反怪我们:“三个人只会耍嘴,多亏了我才接住。”

  就这样,我们走过水泥砖砌的铜色矮楼,走过郁郁青青的枣树,走过流云和风。

  夕晖照烁下,浑身轻暖舒和。怪的是,春去夏至,很少有人会在这时,还觉出暖意。

  冯炳阁推得有些慢了,垫在后面的陈其,渐渐跟上来,幽幽地瞅着我们。

  “哥,这半个月你不在,组里的师傅却很少挤兑我,难为你事事都要想得周全。”百汇低声说。

  “我苦点累点不碍事,重要的是咱师兄弟几个,心要齐。”我回头瞧了瞧,又朝前面,大声说。

  “以前哪知道,经理是要这么个当法,还以为多威风呢。”冯炳阁冲我们笑。

  “只顾自己的人,能知道什么?你主事那几年,我们吃了多少暗亏,出一丁点错,你先把自己择净,再四处给人扎针。百汇你说,那年谁当众扔你的菜,害你今天都轮不到上一次灶的。”陈其冷冷地说。

  冯炳阁卖力推着车,似乎是没听见。我和百汇,也装没听见。

  “我是长记性了,总不能白挨欺负。这回考级,顺顺利利倒也罢了,老家伙再给我玩花活试试,大家都没得好看。”陈其接着说。

  “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个来了,也不看看什么日子,嘴放干净点。”我停下脚,回头警告他。他眼睛故意去看别处,点头说:“可以,今天听你的。”

  卸车时,冯炳阁说:“进楼以后,东西该怎么摆,我交代两句,师父家门框窄,小心夹到手。”陈其头靠着墙,自言自语:“没事闲的,在家拜哪门子师,我进店那年,这叫四旧,要批斗的。”我说:“老五不是小么,老人都爱尽小的疼。”他不说话了。我又说:“老五好赖也喊你师哥,你们还在一个组里,他有不懂的,你就点他一下,看他天天满嘴萝卜味,你也忍心。”陈其直起头说:“我有什么不忍心的,这点苦还嫌多?我这点本事,也是千难万险求来的,凭什么他一问,我就说,他的工资又不给我。要是叫声师哥就有甜头,我天天守在鸿宾楼、晋阳饭庄门口,见谁都叫师哥,你看人家理不理我。”

  百汇劝我:“吵归吵,别太在意。咱们能凑在一起,像这样说上几句话,本就难得。”

  我解着麻绳,嘟囔着:“我快被他气死了。”

  还好师父住在一层,家里半人高的绿漆墙面,用录音带磁条贴出一道装饰线。柜子搬进门时,我见到小邢正站在客厅和师娘闲聊。趁师娘去倒水找毛巾,她悄不声地躲到我背后,我半笑着说:“怎么出了店,就不认识人了?”这样,她才冲着冯炳阁和陈其,连叫了两声:“师哥好。”

  我们挤在里屋门口,发现老五不只先到一步,还守在杨越钧的藤椅边,眉欢眼笑的,听老人讲熏鱼块怎么炸。师父的话不停,谁也不好先出声,有小十分钟的样子,他从剖片到调卤汁,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兴头没过,还要再讲整鱼脱骨的时候,师娘过去催,要不让你徒弟们坐下,要不让他们走,反正礼也送完了。

  我们又围站在一张圆桌旁,师父挪开床头的荞麦皮枕头,抹平床单,让我挨着他坐。我把百汇也拉到身边,老人另一侧,是老五和陈其,冯炳阁左思右想,不知靠哪边坐好。小邢找来一块蓝白格子的半透明塑料布,在桌上铺平。见陈其就在她手边坐着,先是一愣,接着快步走向我说:“瞧你,抬个柜子,新做的西服,脏成这样,我给你掸一掸,挂起来。”冯炳阁说:“三儿,你们办事,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你看你媳妇儿,这又躲谁呢?”

  我站起来,先赔笑脸,再朝她递了眼色:“丽浙,敬烟。”

  她故作乖巧地把烟敬给冯炳阁,躬身点上,轻轻甩灭火柴,叫了声:“大哥。”引得师娘双手合在嘴前,边看边笑。我又指着对面说,叫:“二哥。”她定了定神,用力堆出笑脸,走回陈其身边,点着烟,叫了声二哥。陈其眼也没抬,只说:“听不见。”小邢咳嗽两声,我的心悬到半截。她贴近了再叫:“二哥。”陈其抽了口烟,满意地点头,连说:“好好。”她又拿出一堆水果夹心糖,分给百汇和华北,就走到外屋,师娘也跟了出去。

  百汇问我:“挤不挤,不好伸胳膊夹菜吧。”我说:“不碍事。”我见师父在看陈其,怕生出枝杈,就问:“老五,这个师,你想怎么个拜法?”话未落地,陈其又发话了,他斜起眼问冯炳阁:“你不是说你不傻么,炒俩翻勺菜,给你师父贺寿,这个大徒弟,不能白教。我点个金边白菜、五香扒鸡,做去吧。”冯炳阁的大嘴咬掉瓶盖,往俩人的杯子里倒满啤酒,他说:“老二,师哥得罪过你吗?如果得罪过,我先干为敬。往后咱俩,就是崭新的一页,好不好?”陈其撇着嘴说:“好不好的,你问百汇。”

  杨越钧温蔼地笑了,他说:“华北,这里你最小,你把师哥们的杯子都满上。”他又和我说:“我问过老齐,再有拜师的事,店里可不可以给出个证明,显得正式一点。结果老齐直接就订了奖状纸,印上对角花,给我拿过来一本。”老人蚕蛹般短粗的手指上,戏法似的变出一个绒布烫金的红封皮。我接到手里,百汇也凑过来看,说:“拜师证?毛笔隶书,还有店里盖的红戳。师父,你也太偏心了。”我在桌下,照着他脚面狠狠踩了下去。

  冯炳阁把手伸过来说:“我还没看呢。”我合上后,只好给他。华北刚倒完酒坐好,眼睛仔仔细细地盯在证书上,生怕谁给弄脏了。陈其见没什么意思,低头看酒。我说:“华北,你四位师哥,别说没你聪明,就是比福气,加起来也差你一截,还不给师父磕个头?”老五刚要站起来,却被老人按住,说:“咱不兴这个,既然酒都满了,咱们就举起来,越喝越有吧。”

  我们四个,一同举杯,老人的脸上泛起红润的光。

  “外面提到我,总要带上万唐居,今天仔细一算,原来我和这个店,绑在一起快五十年了。”他和缓的语调,像一壶暖酒,流向我心里。“可是少有人知道,我最满足的,其实是收了五个好徒弟。没听烹协的人,怎么说你们?去问一问。我以前讲,一个人能不能体面地收山,不看他做了什么,而是看徒弟对他做了什么。将来我退得好不好,不在万唐居身上,在你们五个身上。”

  老五即刻接过话,说他进店的这段日子,也多亏师哥们照顾,学到的东西,装都装不下。

  陈其轻笑一声,仰脖,自己先把酒喝了。

  杨越钧紧闭着嘴,看了看我们说:“喝吧。”

  老人又对我说:“这条街,有好几家风味馆子要开。南边的美味斋和对面的道林,早是老黄历了。光我知道,一个粤菜酒楼,执照都批了,装修也快,眼下正在招服务员,买瓷片。三儿,你要把队伍给我带好,我听说老五打小就跟着你,你多帮帮他,尽快上手。”

  我刚要借着酒劲应下,却记起百汇和陈其,也等着考级一过,就要上灶,只好先说,老五这孩子,学什么都快。别的话,就没在饭桌上讲。华北把脑袋伸过来说:“哥,我可不上灶。”我们听了,像围猎似的,都对着他瞄。老人问他:“不上灶,干一辈子冷荤?”我没敢去看陈其的反应,只盼华北若真懂事,就别再乱答。他喝了小口酒说:“师父,您的心太重了。那些店,长久不了的,实在不行,我跟我爸说,他那里的东西,您一个电话,还不是现成的。”

  我感觉这话里有事,就故意和百汇扯起闲篇。

  一阵甜香中,师娘端来刚做的西红柿炒鸡蛋,往桌上吧嗒放好,便站着看,等我们动筷。他们全假装没看见,就我把筷子一立,夹到嘴里一含,糖搁多了。我刚说好吃,陈其却把盘子挪到冯炳阁面前,问他:“这菜做得好不好?”我想起这道菜,冯炳阁扔过,还是百汇做的,就知道陈其要故意治他。冯炳阁像是晕针一样,捂着脑门,不瞧。华北咯咯地乐,脸上洋溢着似曾相识的稚气。

  窗外的暖阳,浇洒出一片白光,烤在床单上,连同我的肩背,热热痒痒的。

  陈其穷追不舍,我也加了进来,跟他一起问:“好不好?”百汇不安地看着我,我才注意到他有多难为情。小邢从外屋走过来说:“屠国柱你别喝多了,还要骑车带我回家呢。”我这才闭上嘴。师娘说:“老杨,你做去吧。”师父笑着起身往厨房走。

  没多久,师娘喊我端菜。

  杨越钧正用热油,将两条鳜鱼煎得亮黄如金,勺里再放五钱清油,把拍成劈柴块的芥梗和玉兰片,接连又放进去,略炸捞出。

  顷刻间,酥香如蝶,满屋翩跹。老人快速拿起手巾擦锅。我趁空把他提前备好的酱油、白糖、葱段、姜片和料酒小心递过去,看他煸锅。

  兑入开水后,他转用微火烧,一为鱼身两面的软扇儿都能吃进滋味,二为熬浓鱼汁,好放鸡油。

  翻勺菜的肯节儿,杨越钧就要使出来了。只见老人左手执起炒勺,用力从左向上一悠,荡出弧形,又转而急下。鳜鱼在空中,有如纵身龙门一般,借势翻身。而他的右手恰好拿着鱼盘等在一旁,稍用力,盘心按顺时针合向炒勺,两尾干烧鳜鱼,一齐当当正正地并排而卧。

  我两眼瞪直,对着师父,他红扑扑的脸,也随之微微颤悠。他说:外行眼里,颠勺翻锅,劲儿越足,手艺越精。其实这道菜的扣儿,在准劲儿上。你如果协调不匀,瞻前顾后,别说是两条鱼,就算只给你一条,也会变形,甚至扣到地上。

  “所以,谁逼冯炳阁也没有用,岂止翻勺菜,他为人处事的境界,也只到那里。这个双鱼齐翻的法子,我给老五讲过,这再给你看一遍。三儿,能把这几块料,摆放得舒舒坦坦,这个经理,你干得不易。”

  我说:“大师哥实在,准他去收老母鸡,什么矛盾都没了。您看,烤鸭部的鸭子,是不是也一起解决了。当年在涿州,我考察过那里的养鸭场,用不用再去一趟?”

  老人专心将勺内烧开的芡汁,淋在鱼身的一字刀口上,顷刻间,软嫩醇香的肉质,呈出黑红光亮的乌枣色。他说:“先顾眼前吧,下礼拜考级,你给我盯紧他们。”

  我接过盘子,在他身后用手蘸了点汤,放嘴里尝,刚好被小邢撞见。我吃出菜过咸了,使劲撇嘴,她瞪眼指着我,让我赶紧端走。

  她又在我身后喊:“万唐居的掌灶亲自下厨,真是享了天大的口福,这道菜谁也别跟我抢。”

  临走前,陈其把我拽到隔壁小铺的窗户口,掏净身上的钱,买两盒烟,硬要塞我西服衬兜里。我推掉他说:“叫师父看见,像什么样子。”他死皮赖脸地笑着说:“田艳想在家里盖间小房,你看我一身的病,哪干得了,当然是她娘家人出工出料,连砖带木头、沙子,全包了。你说,咱能不意思意思么,就想管你要几只酱鸭子,再给我弄十斤肉片。这回可是特意来讨你个示下,所以你讲话还是有分量的。”我说:“这事回店里说吧。”

  我拍了拍车座,骑着小邢的凤凰车。她看准时机,一P股蹿上后架,用胳膊搂住我。

  沿着马路,我们曲曲弯弯地前行着。她轻拍我后背问:“还能骑吗,很少见你喝成这样。”我使劲握住车把说:“这不哄师父高兴吗。”她说:“我可没看出来,你那两个师哥,当老人的面,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全靠有我兜着。”我笑着回头说:“是,多亏你气度大,给他们台阶下。”

  骑到登莱胡同,煦暖的夕照投射在路两侧的白蜡树上,透过郁郁青青的叶子,发光发亮。

  我问她:“苏华北他爸是干什么的?”她反笑我:“还是发小呢,他没跟你说吗?他爸是负责国宴营养卫生的,也兼管北京防疫站。人家用的东西,是东华门大街34号特供的。比起来,周子都是小儿科。别家店的腔子,从大红门进,盖红戳。他爸那里,是蓝戳,你见过吗?就连黄瓜,整筐个头都一样大,不沾化肥。杨越钧收了老五这个徒弟,缺什么,叫人直接运家去,也不算事。”

  我说:“我只记得,小时候华北告诉我,他脑袋上长虱子,他爸拿开水给他洗头,哪知道他爸这么大能耐。”她两手抱紧我,乐得整个身子都动起来,又说:“连这都要信,那你这人也太好骗了。”

  鸭子桥下,护城河沿的枝条与水藻气,伴着吹拂而过的晚风,一起在半空中,回回转转。

  我想起几年前那个起风的傍晚和葛清走在这里时的情景。不一时,眼前竟已是迷蒙一片。她把脸贴在我的后背,说:“脑袋嗡嗡了一天,就盼着赶快出来,只要是我们俩个人,随便在哪,多待一会儿也好。”

  她的两只胳膊,收得越发紧了:“就这样在街上晃悠,可真舒服,你要一直骑,可别停下来。”我又回头问她:“是我喝多了还是你喝多了,一直骑,就要进河里了。”

  “你就当是我喝多了,不行吗,真进了河里,我也要死死抱紧你,让河水托着我们,任它发配到哪,我也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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