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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百汇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也并非全对。至少自我履新之日起,陈其没再旷过一天工。每次见面,他还是大方地一把搂住我说:“杨越钧为万唐居可算干了件好事,总经理的位置,你屠国柱来坐,真是店里捡了块宝,你是宫廷烤鸭的传人嘛。”我想把丑话说在前头,他却张开手说:“屠经理,您把话在肚子里留一留,我先表个态,只要这个店你管一天的事,我陈其,身子骨就是喝成药渣,也绝不告一天病假,让你为难。”我自然喜出望外,忙说:“若真这样,先谢谢师哥关照了。”

  我常会留意半导体匣子里的天气预报,赶上雪雨横飘的日子,就提前让老谢把墩布条子摆出来,谁进了屋,也好踩一踩。这时我总候在门口,有上了岁数的师傅来,或搀一把,或周周道道地打个招呼。同时也要看,谁迟到,谁请假。反复几天,我都两手一背,把签到本藏在身后,放眼看向陈其。他明明早到了,就是不进店,非坐电线杆的石台上等。九点半,我手表指针刚一到点儿,他准一只脚正踏进大门,绝不算迟到。不止一人跟我说,你二哥真绝,不是等他吗?他宁肯外面冻着,淋着,也不提前到。我听了,会先客气地笑一笑,然后说:“谁犯错,我就罚谁。他只要没迟到,就是住电线杆底下,我也管不着人家。谁羡慕他,尽管陪他去。”

  其实真让我操心的,反而是有些我想管,却管不到的事情。比如后厨到底有多少油水,是从他们手里流出去的,就从没有人跟我提过。我只能从小邢嘴里,捡些七零八碎的话来听,然后再想,这些事,碰得碰不得。

  比如她告诉我,供鲜货的周子,跟陈其熟到快穿一条裤子了。

  “晚上陈其敢跟库房的人开一桌麻将,周子在旁边看,你二师哥解手去,他就替上来。输了自己垫钱,赢了全算你师哥的。”

  “周子怎么不回家?”我问。

  “还不是你二师哥开了牙,把搁笼屉的小屋归置出来,腾给他住了。”

  “你眼睛里,真是半点儿沙子都不容。”

  “我为谁,还不是帮你守好后门,别太无情无义好不好。你心疼沙子是吧,那早上七点钟,你也别去照看鸭房了,先在北门瞧仔细了,那里有好多沙子,等着你呢。”

  次日清早,外面起了雾,几间屋里呈出一抹淡淡的米白色。

  我换好衣服,像上弦了一样,准点盯在水台子后门,等动静。半刻钟不到,陈其和百汇,俩人一起拎着一口锅,里面盛满了宴会组酱好的饺子馅,香气弥远。同时,还有几个师傅,也抬出四五盆刚剔下的羊骨、肉头和鸡架子。一伙人,把上次冯炳阁借的硬板车拉过来,往上一扣,陈其蹬车,百汇押货,俩人就从北门溜了。

  我赶紧去敲周子那间小屋的门。

  “听说你新买了辆铃木S100.”

  “还不是图个送货方便吗。”他刚睡醒,强睁开眼。

  “陈其一大早上哪儿了,带我去,也试试你这车,好不好骑。”

  “你们店的事,怎么好拉我下水。田艳说缺鳜鱼,让我带两条回来,要不您找别人?”

  “田艳能验你的货,我也能扣你的货。这点儿量,让谁做,不让谁做,谁说了算,你慢慢想。等我扭了头,再翻脸回来,别怪我不认识你。”

  他把头伸出去看,两手拽住我的胳膊。

  “祖宗,万唐居刚开条缝,我就不知死活钻进来。谁想被夹在半截,一头是你师哥师弟,另一头是你,为挣这点辛苦钱,我搭进去多少血本了。”

  “你错了,我师哥师弟,和我是一头的。”

  我往周子的摩托上一跨,看他轻车熟路地带着我,骑到广安大街的晓市。没下车,我就看到乌压压一片人,像黄雀啄食似的,闷着头,挤作一团。周子说:“屠经理,进不去了。”

  我远远地望见,百汇喜逐颜开地拿着杆秤,手边立了个钱箱,陈其在他身边,给市场里的人,分锅里的酱肉。我问:“婶儿,您还特意带个小奶锅。”大妈把头巾扎好,正往前钻,说白来好几趟了,这回说什么也要抢回去一份儿。这肉油大,还便宜。

  杨越钧去了烹协的扩大经营座谈会,周中例会,让我代他主持。几名主管,把当日仪容检查和各查头的备餐情况,以及前台的预订单子,一汇报完,齐书记就说:“今天没有党委下的文件要传达,但大家先别急着走,屠经理是不是有话想说?”我闷声不语,看着所有人。

  屋外有野云雀,喳喳乱叫。

  “开春考级的人选,快敲定了,会挨个通知。大伙作好准备,来之不易的机会,考上考不上,是你的切身利益,也关系到咱们店的名声。”底下的人,互相看,齐书记一样不说话。“还有件事,也跟利益和名声沾点关系。以前听说,万唐居单日四万块的流水,叫完成任务。里面有一半,是从烤鸭部出的,我很高兴。这次的数又算出来了,店里最高一天,能卖到十八万。”

  底下如炝锅般的,一片鸣聒。齐书记摆出两只手,往下压。

  “可这一回,我却高兴不起来。”他们又互相看,只等后面的话,落谁身上。“店是公家的,可生活要自己讨,这我理解。可怎么个讨法,得定个规矩,往后任何事,什么东西,从哪里流出来,你第一个要来跟我讲。否则,别怪我不替你兜着,我这话说的,明不明白?”所有人,全都半低着头,不动。百汇也是,不敢动。只有陈其,拿小拇指挖耳朵,使劲抖脑袋。

  我说,散会吧。齐书记一手端起茶杯,一手拍我肩膀说,你有一套。

  下楼去传菜部查缺售时,一服务员帮忙送来新做的沽清单,我瞄到,百汇躲在他的身后。

  我继续走,他又跟上来,浅声叫我。

  “屠经理,屠经理。”他知道我会停下来。“我跟您承认错误来了,再也不敢了。”

  “你有什么错,就再也不敢了。”

  “甭管什么错,我都不敢了。”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刷地灰淡下来。“您还不知道,我也是身不由己呀。”

  我心头一颤。

  “我们俩,您可要区别对待啊。”

  “也不知你哪来的闲工夫,白汁菜做那么差,让考官瞅见,笑话的是你师父。到那时,你让他这个主审,还怎么当,赶紧练去。”

  他听了,脸红嘴笑,急忙点头。

  小邢叫我陪她去瑞蚨祥选被面,我等在湖青色的圆木窗旁,看她冲着柜橱上竖起的一排排卷头愣神。有两口子看准一块料,要裁了做窗帘。柜员二话不说,蹲身搬出一卷,将别在上面的蓝纸条扯走,往柜台一扔,拿起大剪和黄色的直尺,咔嚓两下,叠成小块,裹好纸,细麻绳一扎,说:“您拿走。”

  “没意思。”她径直走向前廊,要回家。

  “谁来这儿,都要买龙凤织锦的软缎子面,就你不识货。”

  “你们北京人,就是土,这种颜色哪能用,怯死了,看都不要看。”她回头朝大铁罩棚看了看,赶紧把脸扭回来。“我在观前街给家里买条纱巾,店员还要问一问,你妈妈是江浙人,还是上海人,多大岁数。问不清,款式和颜色不好挑的。这里倒好,看都不看你一下,剪子直接就下去了。我买颗鸡蛋都要拿灯泡照一照的好吧,何况是这么贵的布料。”

  “北边有个宁园时装店,去那看看?”

  “累了,不去。”

  我把她拉到街边,掏钱想买两瓶茯苓酸奶。

  “消消火。”

  “一瓶就够了,你每月挣多少工资,我最清楚,哪禁得起这样花。”她退掉自己那瓶,把两根吸管插在一起。“小金库的事就算了?一天可是三五千的呀,就这样让他们把钱分了。”

  “店里的业务,不差这些针头线脑的。再说,杨越钧能不知道这些?他都不管,我好去开罪人吗,搞不好,全店的师傅,都有份。”我不喝了,把酸奶全留给她。“真让我发愁的,是库房积的料,我刚看了沽清单,要急推的菜越来越多。”

  “叫你出来选我这个料,你却老想着你那个料。给你打了多少小报告,都不说谢我,将来让我怎么再帮你。”

  “怎么谢,你说。”我用手背,抹掉她嘴唇上那层薄薄的乳色。

  “你让我说的。”她把瓷瓶搁到箱子上,呼了一口气。“咱们俩的事,要回我老家去办,依了我这条,后面还有你谢我的地方。”

  我知道,她哪会有什么法子,不过哄我舒心罢了。可要说办事,不能乱了礼,头一宗,必先请示师父,让他定。别人的场面,老人到不到,我不管。我的,缺不得他。小邢乐着说:“你师父有那么疼你?我就不信。店里多少同事都请不动,他偏会赏你这个脸吗。以后还有徒弟张嘴,你让老人怎么做。”

  早晨刚上班,我就溜进杨越钧的办公室,找他。屋里没人,我就掏了点他茶叶筒里的白菊,沏了一杯。正用指头,使劲掐着鼻梁,醒醒盹儿。就看见老谢轻推开门,探头探脑。

  “屠经理,满世界找您,快跟我去传达室。”

  出了楼,他告诉我,是个老太太,半夜里敲门,说没地方去,要找领导。可店门还没开呢,黑灯瞎火的,怕她跑丢,就留她住了。天一亮,就等您来,给解决解决。我问老太太什么来路,他把推开的门又掩上,站屋外笑我,说:“这么热闹,您还没听明白?冯师傅的亲妈。”

  进去后,不等伸脚,我险些被一个鼓鼓囊囊的行李卷绊住。看上面被一块梭布裹得严实,沾的土屑,攒了好些芦絮似的团球。我怪老谢,也不给抬一抬,结果刚上手,才知沉得要命。我问:“大妈,家底都带出来了,不过了?”老太太说:“不过了,本打算睡大街上,没想你们店,好心留我。”她怯缩地支靠在床帮,一脸愁雾。我再问:“您来这儿,我师哥知道吗?”老太太抬眼看我,眼窝里存着杏黄色的水光。我叫老谢先把她领进店里,让人烙张饼,盛碗粥。老谢听了,忙去搀她。老太太才开口说:“大侄子,你别为难我儿子,是我这两只脚,不听使唤。看都挺好的,也该家去了。”

  她的嘴上满是褶,皱纹一直裂到脖子上。

  老谢说:“您要是有家回,何必来找领导。领导来了,你怕什么,你媳妇都不怕。”

  我听出七分意思,就叫个年轻的进来,把她请到前厅,只问老谢,这事儿,谁和谁。

  老谢敬我一根烟,说:“屠经理,你没结过婚,不懂的。你师哥在店里,是出了名的‘妻管严’,他女人右安门煤气厂的,天天搬罐子,壮得像头熊。事儿嘛,家家户户还不都一样,就是他这娘儿们,有些出格。”我说:“师哥就快来了,我当面叫他把老太太接回去。”老谢嘬了一口烟:“小屠,家长里短的事,你可真是抱着擀面杖当箫吹,一窍不通啊。你没见老冯成天早来晚走的,在家里,他说了不算。上次你们师父打他,那算什么,早几年,他老婆揪他脖领子,一边一耳光,我都见过。”

  我问小邢:“冯炳阁还有亲戚么?”她说:“有个弟弟,没正式工作。”我说:“这个月开始,扣他工钱,六成寄给他弟。”她说:“合适么,好歹知会你师哥一声,让他签个字。”我拿笔直接一划,说:“签完了。”她说:“人家家事,哪里就轮得到你管了,给自己积点德吧。”

  我又问:“这是家事吗?”

  隔天早上,杨越钧又上区里开会,老谢还来楼里找我,说:“娘儿们来了,要见经理……”我说:“你吃的不就是拦人这碗饭么,让她走出传达室半步,我连你工资一起扣。你就说,经理出去开会了,晾一晾她。”

  我躲在办公室里,喝茶,剥花生吃。泡了一小时,老谢踉跄着进来,说压不住了。我才转到传达室,推门问:“大姐,在呢?”

  “喊你们经理出来,谁也甭跟我耗。”女人面盆般的脸盘一抖,道道横肉弹了起来。

  我拎了把椅子,坐她正对面。

  “屠国柱不会是你吧。”女人圆眼瞪我。“我来,是想明个理,你若讲得通,都好商量。讲不通,就把你拽到杨越钧面前,让他讲。”

  “您可能还不认识我,认识我的都知道,屠国柱从来就不讲理。再说,万唐居是吃饭的地方,不是法院。”

  “我他妈请了半天的假赶过来,别给脸不要脸。你们的活鸡不过关,让老冯自己垫钱买原料。现在更奇了,他挣的血汗钱,你说划就划,你是他什么人。信不信,我到前厅去闹。”

  老谢退到屋门口,敲两下玻璃,让外面的人守好。

  “听说昨儿老太太,上二儿子家住了。老人在哪儿,钱就发到哪儿。您想去前厅?把门打开,我也怕知道的人太少,还以为冯家儿媳妇,多懂人事。”

  不等我话讲完,就见她伸出夯实的右臂,抄起字台上的烟灰缸,一步跨我跟前,照面门直拍下。一股热流后,我听见屋门开了,老谢叫来两个职工,要把女人架住。

  我用袖子按住头上,血顺着衣服和脸,滑下来。

  女人吓得,动也不动。

  “店里还有多少烟灰缸,去拿。”我的眼睛上,全湿了。“让嫂子接着砸,五块钱一个,师哥剩的工资,看还够她砸几个。”

  女人倒坐在地,仰身躺下,要打滚。我知她真嚷起来,会惊着前厅,便喊老谢去找民兵,扭派出所去。她又立起身,嗓子像被封住似的,只是呜咽,伸头撞向老谢后,撒腿就跑。

  我这才觉出一脸沙疼,还说当年碴架,南征北战,哪能想到,会被个娘儿们开了瓢。

  我咧着脸,跟小邢说:“后厨有云南白药和碘酒,你放过我,真破伤风了,不是闹着玩的。”她用一只腿压住我,屈下身翻抽屉,终于翻出一小瓶红霉素眼膏。

  “这时候知道惜命了,早不听我的。被打成这样,还有脸去后厨?破伤风不至于,留不留疤就难说了,正好让你长长记性。”她挤出半管,抹我头上,嘴对着我的脑门,一小口一小口地吹。“你每一寸皮肉,每一根毛发,都是我的。下次再给人家打,要我先点过头才行。”

  我故意喊疼,她悬住手,又退回去,再抽出纱布条。她将整整一卷,全缠上去,横七竖八的,绕了不知多少圈。

  “来之前,至少视力还成,经你一弄,反倒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用力将一层纱布掀到眼皮上面。“你也学会糟蹋公家东西了,口子不大,剪一小段,足够。”

  “你懂什么,我就要让全店的人都看见,屠国柱当这个破经理,吃了多少哑巴亏。否则他们还以为,你背地沾了多少好处。”她使劲在我脑袋上一扎,系了个死扣。

  赶上风清日暖的,我就自己站在后院,连天芳树下,看绿影,看叶芽。

  再就是,回鸭房里面,松松神。前院知道我请了病假,轻易不会有谁来扰我。

  正在刷案板,不想,衣领被人揪起,倒是没用力。

  我回头,向上望。他说:“你出来。”我说:“我养伤呢。”他说:“你出来吧。”

  他把我往前院拽,说:“正好没人,领你去个地方。”我问:“是想单练么,你等我缓两天,行不行?”他笑着挽住我胳膊:“你是师父的心尖,谁敢动你,不是砸自己饭碗么?”

  我说:“你老婆就敢,你这样讲,是不是不认,那我这下算白挨了?”

  “我还想问你,到底跟她讲了什么不中听的,能把你打成这样。”他在前面说。

  我一面跟他走,一面想,那天她动手前,自己说什么来着。

  “你呢,也别觉得冤。跟我来这一趟,保证你回本儿,咱俩互不相欠。”他不走了,转过身子,大嘴对着我说。“这次,就当我谢过你了。”

  走到院西墙把角处,他垫下两块砖,坐好,然后像押囚犯一样,伸手把我也拉下来。

  煜耀而柔软的阳光,晒在脖子上,浑身暖烘烘的,又乏又麻。

  我两腿伸直,头靠在驳杂的墙面,咽了一口唾沫。

  他笑着点了根烟,吸上一口后,递给我。

  “不会是这么个谢法吧,你可真大方。”我接在手里,注意到他眯着眼,还在笑。

  见他不语,我把烟捻灭,要起身。他又拉着我说:“心急可吃不着热豆腐。”

  天,像蜡笔画那么蓝,像保鲜膜那么透。

  冯炳阁举起了胳膊,问我:“看见什么没有?”

  我重复着问:“看见什么了?”仔细去看他指的地方,又摇头。

  他说:“你等一等。”我嫌他烦:“那不就是主楼一层,摆电冰箱的地方么?”

  他说:“对,刚好能瞅见。再看,是谁来了?”

  渺渺地,我果真看到一副麻杆身材,头发和油泼面一样亮的人。

  “陈其?!”

  “对,这份礼,够不够谢你的?”师哥说。

  在我们两人的注视下,陈其正悄悄密密地,从裤兜抖出塑料袋,拉冰箱门,由里面端出个什么,单手撑开袋子,去接。

  “四条黄鱼,炒锅的孙师傅中午刚炸的。”冯炳阁说。

  我使劲咬着嘴,没理他。

  冯炳阁拍了拍P股,站起来,他说:“我就知道这小子准会找过来,丫那鼻子,猫似的。”他用脚尖捅了我一下说:“屠经理,别装糊涂。前天在传达室,您不是威风着么,我就想看一看,你这碗水,端得平端不平。”

  我大步流星地趟进传达室,一进屋就坐老谢的床上。他放下报纸,把鞋穿好,问我出什么事了。我抬头看表,挥手叫他倒杯水给我喝。

  他又问:“脑袋好点没有?听说您正歇病假呢,该安心在家静养才对,伤筋动骨还一百天呢。”我回口就是一句:“都觉着我请假,有空子可钻是吧,那不妨看看,到底谁脑袋有问题。”

  老谢岁数长我两轮,听出这是邪火,便拍拍我肩膀,拿起洒水壶,院里浇花去了。

  我喝一口水,就压一下肚子里的气,绷了足有半小时,一直盯着窗户外面。

  一听叮叮咣咣的有车骑过来,我嗖地迈出门,见陈其正从对面,踩着脚蹬子滑步呢。

  我挡在路中央,叫他站着。

  他立刻刹住闸,把车推到我面前。

  “屠经理,您都伤成这样了,还当班呢,真是爱岗敬业的好楷模,值得学习。我有事情,着急回家,下回注意,一定不再骑着车出大门了。”

  “你上班怎么就没这么着急过?”

  陆续有人围过来,看他,也看我。

  他收起笑模样。

  “怎么了弟弟,头上挨这么一下,打傻了?心里有火,也不该冲我撒吧。你这算工伤,医药费营养费,杨越钧得管你,跟他要去。”

  我反倒笑起来。

  也是,这方面你是行家,不过今天我想先跟你学另一手。布袋子里装什么了,沉成那样,你还握得稳车把?

  他干脆把车支子撑好,把袋子摘下来,绕在手腕上,两手一背,一言不发。

  “够吃么,要不回家再来一趟,要不,我帮你叫辆车?”

  几个刚吃过饭的女服务员,想去逛街,见这阵势,也躲到一旁。

  我仔细看他背后的手,四个鱼头倒立着,将袋子拱出一个山头。

  “是你拿出来给我,还是我叫人,帮你拿出来给我。”

  陈其鼓着腮帮子,两眼如钉子一样,戳住我。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把话全说满了,进不能进,退不能退。

  正是一发不可收的节骨眼,有个大足块拨开人群,挡在我俩中间。

  “干什么,光彩吗?有梁子找没人地方说去。屠经理,咱们也没有开除这一说,你下令吧,给处分还是送派出所。屠经理,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庭广众的,好歹你管他叫一声师哥,哪有这么绝的。”

  “老二,你也是,国有国法,店有店规。屠经理刚在会上明确说过,凡事要先和他打招呼,你听进去了吗?师兄弟间的,为这个撕破脸,值当吗。”

  冯炳阁故意不看我,不看我那张哑然无对的脸,他像拳击台上的裁判一样,两只手分别搂住我和陈其的脖子,仿佛今天胜出的那一方,该由他举手决定。他不举,就不会有谁输,有谁赢。我转念一想,其实也正是这么回事。

  后来是老谢把人群轰散了,冯炳阁才把脸转向我。

  “屠经理,教育教育得了,你觉着呢。”我看着他,险些给气乐了。他又对着陈其讲,“写检查,深刻检查,再犯,别指望我还帮你。”

  陈其依旧梗着个脖子,面无惧色,好像搭他肩膀上的,是刀。

  晚上,我想照一眼院南的筒道,那里摆着许多烟囱皮,我想找人清走。

  我用脚拨开一块斜落着的不锈钢板,发出刺耳的轰轰声,百汇在那里叫:“谁闲的?”

  看他双手攥一本薄册子,蹲石台上。我问:“你怎么在这解大手?”他认出是我,继续埋头看他的。我凑过去又问:“什么好东西?把你魂儿都勾走了。”他嘟囔着:“该换季了,出的新菜单,想抄下来背熟。”我看他手里,不光有菜单,又去伸手抠。他死死攥着,我说:“你不松手是不是,我撕了?”没想到他顺势拍到地上,说:“撕了反倒干净。”

  我见是本小书,认出“中国名菜谱”五个字,又去翻。曲园饭庄,仿膳,跟着就是万唐居的宫廷烤鸭,杨越钧、葛清、屠国柱、曲百汇。我摇着他的肩膀说:“一定要开表彰大会,要大办,这可是部里编的书。你真对得起这个姓,曲线救国。”他夺走了书,苦笑着说:“谁看得上这咬文嚼字的玩意,菜谱厨子嘛,都传遍了。”我问:“你们组的人这么说你?”他垂下头。我说:“我找他们去。”他说:“哥你可别把我也连累了,刚跟陈其闹那么大笑话,不嫌寒碜吗?”

  我把指头伸到自己脸前问:“我?”他说:“还能有谁,你上上下下问一问,不从店里顺点东西回家,都觉着亏了。这种事,你也抓?你逮二哥的现行,开张至今,这是头一例。”我说:“照你意思,反倒是我错了。”他闭上眼睛,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随便你怎样想,我也是为你好。他顺黄鱼,你抓,下回有人,想个更隐蔽的法子,顺鲁鱼,顺鲍鱼,你也抓?”

  我干站着,无话可说。他翘了翘嘴角说:“我不比你们,有这本书,就能找师父,让他跟齐书记说情,把我调组织部。”我揪着他后脑勺的头发说:“考级时我跟着你,等证书拿到手里,奖金一调,谁还叫你菜谱厨子。”他勉强地点着头,我又说:“你这么聪明的,全店也找不出第二个,调组织部这种话,别再提了。”他说:“你又忘了还有个小师弟,这小子才叫真聪明,不仅把他那组的师傅,拍得溜光水滑,还嫌学得不够,自己托关系,在右安门侨园饭店,兼了个夜班,白干。就为偷手艺,三班倒,你说他,是不是人小鬼大。”

  那天小邢熬了一袋豆羊羹,叫我喝。

  “有位在益华食品厂做审计的姐姐,送我的,里面是葛粉和琼脂,甜,还不长肉。”她先把碗捧到自己嘴边,试温度,又捏出两块烤蛋糕,让我就着吃。

  我没有胃口,就把百汇那一席话,讲给她听。问她:“店里的人怎么说我,也是不嫌寒碜?”

  她本想笑,却捂住嘴,将刚吃进的那一口咽下去。

  “讨厌,刚从王府井买的花衬衣,脏了你给洗?”她的手托在嘴下。

  “真这么说我?你还笑得出来。以前陈其说要保证出勤率,我还高兴,现在巴不得他少来几天,在家待着,倒算体谅我了。”

  “我是笑,这两口子指定想不明白,究竟哪里得罪了这个傻师弟。四个人,刀光血影地掐起来。你那脑袋,是缺根弦,治他,何必搬到台面上。以他的为人,免不了把别人咬出来,牵进去的人一多,难办的反而是你。”

  “哪来的四个人,说得跟打混双比赛一样。”

  我见她脸笑得比手上的烤蛋糕还红,就让她快讲。

  原来,田艳收货,周子算是票外,返的利,已照规矩请人提前孝敬好了。

  这天他来送鲜百叶和虾仁,她扫了两眼,就说可以。正要回墩儿上干活,却撞见小邢由楼里走出来。周子赶紧去瞧田艳,又去瞧仓库的人,不知什么意思。

  田艳也止了步子,跟上她,又转回院里卸货的地方。

  小邢昂着脸,谁也不看,只是望着架在头上的电线。周子一见她胳膊夹的账簿,就有些慌。再听她说今天验货,我来盯着。仓库的人立马回屋把烟藏好,再抬一把椅子来,给她坐。

  等小邢把账簿夹一摊,田艳站过了来。

  “这是周子,你还不放心?”

  “什么肘子腱子的,桶里装的,分明是百叶嘛,还有海参、鱿鱼,我都认得。”她一乐说。

  田艳皱着眉,没好气地也是一乐。

  “这些是你昨天下午报的单子,自己看,库里还剩多少。趁几个部门的人都在,正好对一对数。眼见一天比一天热,不知你们囤这么多海货,要下小的?”小邢问田艳那组的师傅。

  组长不发话,谁敢搭这个茬,田艳两条胳膊相互一架。

  “妹妹,墩儿上要多少的量,我最清楚,这月光宴会就比上个季度还多,可不要备着点。我没你命好,栽培出一当经理的男人。真是闹缺售的时候,他扣的是我奖金,不是你的。”

  小邢把腿一跷,抻了抻裤腿,准备还击。

  “既然你库里的货这么紧,就少签急推的菜给灶上。又要进,又出不掉,不如我教你个法子,用店里的刀,店里的火,加工好了,再往家拿,这才是会过日子的。哪像屠国柱,把脑浆子想烂了,也想不出这一手,依我说,你才是好命。”

  田艳的脸,铁青一片。在场的老爷们儿,知道话太难听,却不好插嘴。

  小邢慢条斯理地低头看账。田艳耐不住性子,直接问:“你不是验货么,验不验了到底?”

  空了好半天,她才回:“验,当然要验。”

  田艳手一挥,给她看秤。

  小邢立刻喊慢,又一句:“先去锅炉房,拿个筛箩来。”

  周子像是老掉的豆芽,原地打起蔫了。

  田艳把眼一闭,想走,又走不了。

  小邢亲眼盯着,两个师傅合力抬起铁桶,把海参往筛箩上倒。底下摆好一口大缸,整桶整桶的,哗哗全折进去。

  她说:“百叶抽水,咱本该筛一遍再过秤的,那几样也是如此,辛苦师傅了。”她又说:“至于新鲜不新鲜,我是外行,田组长说行,就行。”

  师傅们把控干后的海鲜,搬到田艳眼皮子底下称重。小邢杏眼一横,问他们:“单子上写的是四十斤,够吗?”一师傅看着秤星说:“短。”

  周子不服气,说这点水分都要去,送来东西早臭了,您怎么不在火上煮熟了再称。

  田艳睁开眼,瞪他。

  小邢瞅见,田艳的尖下巴,已挂了汗。

  我听完了,就拿起碗,拧开水龙头。小邢在身后问:“这件事办的,漂亮不漂亮?”

  我说:“你这可真是吃人都不吐核。”

  她得意地说:“我讲了这么多,你听出用意在哪了吗?”

  我想了想,回头说:“当然了,我去找田艳谈。”

  她又问:“怎么个谈法,你知不知道。”

  我继续刷着碗:“说知道,当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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