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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阿拉尔河边

  小奴卡跑开后,博博彦怕黑毛猎犬站着伤口出血多,一个唿哨,让它趴到了地上。

  这时,乌力楞里的男女老少都纷纷赶来,把博博彦和黑猎犬团团围到了中间。

  “老爷!”管家一梗脖儿,脑袋一歪,瞧着博博彦说,“这不是骑咱脖梗上屙屎吗?”

  博博彦立楞起双眉:“少多言多语!”话虽是这么说,他却在暗暗咬牙。

  突然,从人圈外传来了声音:“博博彦头人,这实在是太对不起啦,都怪我对战士教育不够,请你多多包涵啊!”

  博博彦掉转过身,抬头一看,林队长正难为情地瞧着他。身后还站着一个身背红十字药箱的小女阿牙绰安,身穿洁白的长衫,闪着一对美丽的大眼睛。长长的辫子上打着洁白的蝴蝶结,胸前一条,身后一条,要不是戴着那顶军帽,她真像神话传说里的小白衣天使。

  博博彦用眼一扫,暗暗思忖,“怎么又冒出个小女阿牙绰安呢?真是神出鬼没……”

  “噢--”他想起来了,迎接他们时,在那二十多人中,有三个小不点儿的,其中就有她一个。不过,当时她穿的是军装,两条辫子盘成团儿扣在了帽子底下,帽遮下有一绺刘海儿,细嫩的脸蛋儿红润润的,对,就是她!

  博博彦相信了自己的判断,心平静下来,立即回答林队长:“啊,啊……没关系。”接着,他手一挥对围观的人说,“都回自己家去!”

  人们望着他声色俱厉的样子,都悄悄离开了。有的三三两两边走边嘁喳着什么。

  博博彦指指趴在地上的黑猎犬,不冷不热,又郑重其事地说:“林长官,你们汉族人可能不大清楚,这猎犬是我们鄂家的命根子呀!”

  “知道,知道!”林队长有点尴尬,伸手指一下身边的小雪说,“博博彦头人,我带来了医生,你就放心吧,保证把猎犬的伤口治好,不会影响以后出猎。”说完,便命令身后的小雪,“快给猎犬的伤口敷药。”

  “嗯!”小雪声音响脆地答应着,伸手把挎在身后的红十字药箱拽到胸前,刚“叭”地一声摁开锁扣儿,博博彦忙上前来挡住说:“不用,不用,我派小奴卡取马脖子去啦。其实,这点小伤,也算不了什么!别说是牲口,就是人,不用上药,这点小伤口几天也会自然长好的,走,快到我仙人柱里坐坐吧!来到这里,还没喝我一杯水哩……”他在设法儿把林队长从这儿支开。

  博博彦话音刚落,小奴卡呼呼喘着粗气,神色紧张地说:“老爷,那奥伦里,马脖子和八股牛都没有啦!”

  “混蛋!小山蹦崽子!”博博彦冲着小奴卡大发脾气,“还不快进山去弄点来!”

  小奴卡刚要跑开,林队长一把拉住他,对博博彦说:“博博彦头人,你看,这何必呢,我们这儿有现成的消炎药,让小医生上些就行了嘛,还用得着现到林子里去找?那样,你可太见外啦!”其实,林队长倒是一片真心。没等博博彦回话,林队长一转话题又说:“我们来到乌力楞一天多了,承你多方面照顾,我还没到府上看望你一家老小呢。”说着就去拉博博彦的手,“让他们在这儿给猎犬上药,我到你的仙人柱坐坐去!”

  这时,小雪早已麻利地蹲在黑猎犬旁,把止血药和消炎药都掏了出来,马上就要动手。

  “欢迎欢迎,等上完药再去。”博博彦见已推辞不过,向林队长应酬一句,转脸蹲下对小雪说,“先不忙动手,来,我把着点儿,这猎犬在生人面前不老实,免得出个一差二错,伤着不好……”

  小奴卡在一旁说,“老爷,来,我把着吧!”

  “去去去!”博博彦不耐烦地把眼一斜楞,呵斥完小奴卡,又眼盯盯瞧着小雪敷起药来。他的手紧紧把着黑猎犬的P股蛋儿,那样专心致志。

  林队长也随着蹲下瞧着,他越发现博博彦对猎犬倾心,就越觉得不安,心里琢磨,回去一定狠狠地批评小兴安一顿,然后再严肃处理。

  小雪敷完药,博博彦向着和他一起站起来的林队长伸出手来示意:“林长官,请吧,到我仙人柱里坐坐!”

  “好。”林队长笑笑,和博博彦并肩朝仙人柱走去。

  昨夜里,林队长几乎又是翻来覆去,彻夜未眠。他的脑海里,又翻滚出了一些新的问号。博博彦如此热情地欢迎小分队进乌力楞,却为何在十大莫日根射击表演后,又那样戏弄地向小分队叫号?既然口口声声把剿匪小分队看做亲人,知道是为他们灭匪除害的,却为何乌力楞男女老少都躲躲闪闪?难道……

  他正想找这样一个机会,和博博彦坐在一起对聊,有意识地投石落水,试探实底儿,侦破他内心的秘密,以便尽快打开局面。

  林队长跟着博博彦走着,一抬头,发现满山遍岭那些没落的树叶,被秋风染得更红更黄了,就像燃着五颜六色的火焰。那棵棵柞树,像把把巨大的艳红的火炬;那一株株桦树,片片叶子红了又黄,像簇簇野火中泛着的黄火苗儿;那株株青翠苍劲的松树,显得更加浓绿了,像团团火焰中的滚滚浓烟。

  林队长的心里就像这火在燃烧,就像这浓烟在翻滚。

  “小奴卡!”博博彦和林队长走到仙人柱门口时,忽然又站住,扭过头去看了一下,大声呵斥,“阿牙绰安的医生已经给猎犬上完药了,你怎么还不快走开!赶快领猎犬回小犬房老实呆着去,哪儿也不准去!”

  “嗯。”小奴卡唤起黑猎犬,大声回话,“老爷,就回去!”

  博博彦身子还没转过来,瞧一眼林队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笑笑说:“林长官,不要多心,我乌力楞里的大人和孩子都缺少规矩,怕在你的部下们面前失礼。”

  林队长刚要说什么,博博彦见小奴卡已离开了小雪,带着黑猎犬朝仙人柱走去,便客套地拉一把林队长,一前一后进了仙人柱。

  原来,刚才是小雪施了一个小计,把小奴卡缠住的。

  “唉!”她瞧着小奴卡带着黑猎犬走开的身影,一跺脚,惋惜地直咂嘴唇儿。她满以为把小奴卡缠住,博博彦一走,她就可以和小奴卡好好聊聊,先用最有吸引力的事儿把他引住,然后巧妙地向他提问题,比如问他为什么喊黑猎犬阿爸啦,马四炮来没来过乌力楞啦,他跟着部落在蟒猊峰时的一些事啦……

  她想喊住小奴卡,嘴唇嚅动了一下,又闭紧了。她想跟上去,踌躇地挪动了两步,脑子里闪了一下刚才博博彦喊小奴卡时的情景,又停住了,惋惜得直咂嘴。多好的时机呀,唠上一会儿,小奴卡准能打开话匣子。但她无论如何也不像小兴安那样,激动起来就什么也不管不顾,控制不了自己的理智。

  但是,只有她自己才能体味到,这滋味,真比小兴安那种在忍受不住中爆发还要难受哩!何况,她明明心领神会,林队长跟着博博彦将要走开时,向她投来的那一瞥,就是无声的嘱咐,让她借机会和小奴卡接触一下。

  她竟忘了站起来,双手抚着药箱,直到小奴卡领着黑猎犬,一猫腰进了小犬房,她的眼睛还在呆呆地瞧着,瞧着。忽然,小奴卡从小犬房里又猫腰出来了,手里悠当悠当地拎着一只小桦皮桶,走到博博彦仙人柱窗口站住,听不清冲里面说了些什么,然后又侧转身朝哗哗流淌的阿拉尔河走去。

  小雪忽地站起来,把红十字药箱往身上一背,主意立时从她脑海里蹦了出来。她佯装着朝仙人柱营房走去,待到躲开了博博彦仙人柱的窗口,她就像一只轻捷的小燕子飞进了树林,又绕回去,直奔小奴卡去的方向。

  河床里,湍急的流水“哗哗哗”,猛烈冲击着河心一簇峭石,溅起漫天水花,又“噼噼啪啪”落进水里,像千军万马在厮杀拼搏。

  小奴卡正蹲在河边,用小桦皮桶打水。

  小雪把住一棵树,瞧着他的背影,柔声地喊:“小--奴--卡--”

  “你,你……”小奴卡猛掉转身,拘谨而慌乱地站起来,立刻瞧瞧传来声音的地方,警惕而机敏地瞪大眼睛,攥紧了两个小拳头,瞄着小雪说,“你要干什么?快,快走开!你要缠着我,我就让博博彦老爷要你的命!”

  “喂,小奴卡,不要来火。”小雪上前走几步,那两条剑眉下扑闪扑闪的美丽而细长的眼睛,笑成了两个月牙儿,和蔼可亲地说,“我看着你往这儿来,一猜就知道你要打水给黑猎犬喝。我是来告诉你,受伤的猎犬,给它喝了冷水,弄不好会出事的……”

  小奴卡扑闪扑闪眼皮儿,不屑一顾地瞧着小雪,以为她是没话来找话,大概就像博博彦老爷说的,这小黄衣蟒猊一定是见自己好欺负,跟着P股缠上了,最后要把自己的魂勾走……

  他没来得及想完,小雪的声音更高了,而且她又往前挪了几步,来到他的面前继续说:“我不糊弄你。我小时候,我爸爸养过一条猎犬,不知在外面叫谁砍了一刀,跑回家以后,它累了,也渴了,又淌了不少血。它喝着喝着,浑身打起哆嗦来,哆嗦着,一下子跌倒了就再也没有爬起来……”

  小雪讲得有鼻子有眼,一字一板,又那么认真。小奴卡听着听着,渐渐松开了紧攥的两个小拳头,眼皮一眨一眨地瞧着小雪,想说什么,嗓子眼里却像塞了一团团软绵绵的东西,什么也说不出来,接着,就觉得一股子热气从心底升起来,在肚子里暖烘烘的。

  “你不信呀?!”小雪脑袋一歪,瞧着小奴卡解释说,“听听我给你说一说,你就明白了。猎犬流了不少血,身上的抵抗力弱了,秋天的河水这么凉,它会越喝越冷……”

  她见小奴卡听着听着,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指着小桦皮桶里的水说:“你回去用火把水热一热再给猎犬喝。”

  小奴卡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不知什么时候,小雪的白长衫纽扣开了,她一挪步,正好露出了别在腰里的乌光闪亮的小手枪,一下被小奴卡看见了。他一激灵,骤然间又变了脸儿。

  “你快滚开!别在这里装好人”小奴卡眯觑的眼睛里喷着愤怒的光,“我阿爸受伤,还不是你们那个小贼蛮子干的……”他脑海里突然闪出小辛在欢迎会上口吞长刀的情景,犹豫了一下,斗胆地说,“告诉你,我们鄂伦春不欺负长头发的,你要是个男娃,我非让你替我阿爸挨的那一枪付出代价不可!”他说着,从腰里“嗖”地拔出短柄小猎刀,“你回去告诉那个小贼蛮子,早晚让他尝尝这个!”他说完,把猎刀在胸前晃了晃,明朗的阳光在刀背上折出了道道刺眼的光芒。

  “小奴卡!”小雪一点儿也不惊慌,听了小奴卡的话,像自己受了委屈,扑闪一下那对秀丽而又水灵灵的眼睛,抖开豁亮的嗓门儿,比小奴卡向吉亚齐神仙发誓还要认真地说,“我们小分队那个小兴安放出他的猎犬,可是一片好心,全都是为了你呀!他见小少爷拿你当猎犬骑,心里有气,是想让他的猎犬跑来吓跑小少爷,把你解脱出来……”她说着叹了口气,“唉,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的猎犬和你的猎犬打起来啦!”

  “呸!呸!”小奴卡赌气地说,“那,他为啥又开枪打我阿爸呢!”

  是啊,这是个不容易说清的问题,小雪有点儿要递不上报单了。

  “他……”小雪迟疑了一下,编了一个谎说,“他是想开枪吓开两条厮拼的猎犬,是枪走了火。”

  她见小奴卡那样儿,并不太相信,其实,她自己对这一解释也不满意,忙把话岔开:“小奴卡,你准是穷猎手的孩子,没办法才给博博彦头人当小奴仆。那个小兴安,也是穷苦猎民的孩子,他心眼可好啦,不信,哪天你和他玩玩就知道了。”

  “骗人!”小奴卡脱口说道,“你,你们是黄衣蟒猊!”

  “哈哈哈……”小雪嗓眼里像飞出一串响着的银铃,因为她想起了前天夜里住在塔坦达仙人柱里,塔坦达讲的那个吃人的蟒猊的故事,前仰后合笑了一阵儿说,“我们要是蟒猊,不也得规定让你们鄂伦春人每人交一只罕达犴、两只猊子或两只野猪?交不上就把你们吃掉!”

  “你……”小奴卡被说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小雪觉得小奴卡话里准有话,立刻收住笑容,往小奴卡身边凑凑问:“小奴卡,谁说我们是黄衣蟒猊?”

  “谁?博……”小奴卡往后退了退,口气很硬,刚吐了几个字,就把到了嘴边上的话又咽进了肚里,忙改口,“谁也没跟我说!”

  小奴卡虽然把话咽了回去,但是有他吐出的那个话头,小雪很容易就顺头捋了出来,他说的是博博彦头人!

  骤然间,小雪的心倏一下子收紧了。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乌力楞里男女老少都躲着小分队呢……

  小雪也不再追问,想缓和缓和紧张气氛,莞尔一笑说道:“我们是好端端的阿牙绰安,怎么成了蟒猊呢?你到山外边去问问,凡是受苦的穷人,谁不说我们是好人呀!因为我们是专打欺负穷人的坏蛋的……”

  小奴卡被说得目瞪口呆了。

  “小奴卡,”小雪脑子突然闪出了那个最纳闷儿的问号,“你的猎犬还有别的名字吗?”

  “当然有啦!”好像猎犬没有名字,连对小主人也是个污辱,小奴卡神情庄重,俨然似萨满向人们宣布事情一样,咄咄逼人地回答,“叫黑黑!”

  小雪耐不住地问:“那,你为啥喊黑黑阿爸呢?”

  “你别问!”小奴卡立楞起双眉,像是教训小雪一句,然后,跨前两步,拎起小桦皮桶“噔噔噔”地走了。

  “喂--小奴卡!”小雪还想挽留他,再搭几句话,从红十字药箱里掏出两包药举起来招呼,“给你药!过两天再给黑黑上……”

  小奴卡连头也没回,径直朝乌力楞走去,脚步更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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