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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太阳城监狱因为在“九一一事件”之后关进了许多中东和其它国家的移民,早已人满为患。监狱长万斯下令把移民局的包括嘉雯在内的九个女囚搬到一间临时牢房里,给每人发了一张帆布做的折叠床。这间窄小的临时牢房原本是教徒聚会用的教室,勉强塞下了九张折叠床,而每两张床之间的距离还不到一英尺。

  根据太阳城监狱的规定,联邦政府的囚犯是不可以睡折叠床的,而移民局的囚犯即使睡在水泥地上也无所谓。监狱的管理者们清楚地知道,移民局的囚犯没有固定身份,很多人甚至不会讲英语,想必也是敢怒而不敢言,因此嘉雯她们这些并无任何犯罪记录的移民得到的待遇还不如贩毒分子或杀人犯。

  因为空调坏了,临时牢房没有一丝新鲜空气。在女囚们的强烈要求下,看守给她们拿来了一架老式电风扇。电风扇发出的噪音和汽车的发动机差不多,震得她们头痛,而吹出的热风又使她们口干舌躁。洗手间里的马桶漏水,整间牢房里终日弥漫着粪便的臭气。在白日气温高达摄氏四十度的太阳城,生活在这样的一间牢房里,本身就是一种残酷的体罚。

  这里没有窗户,十几盏四十瓦的日光灯一天二十四小时开着,据说这样便于看守监视;这里没有电话。嘉雯已经很多天无法和监狱外的世界联络,她似乎忘记了外面的世界,也被外面的世界所遗忘。

  临时牢房里有一架小电视,却被七个只会说西班牙语的女囚控制着。她们早上六点就把电视打开看西班牙语节目,直到晚上十一点才肯关掉。嘉雯和一个刚被关进来的伊朗女人艾米莉不懂西班牙语,只好用餐巾纸把耳朵堵起来。

  嘉雯的精神在这狭窄的空间里被强烈的噪音,陌生的语言所压迫,因对命运的失望而痛楚。她前些天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静被无情地打破,她似乎变成了笼子里的困兽。即便困兽还有笼子可以踱步,而她连踱步的空间都没有。空间被压缩到最小,她被空间窒息着;时间又被拉成了最长,她被时间折磨着。

  “可不可以让我安静一秒钟?只一秒钟?”她在气愤的时候对同牢房的女囚们吼叫。

  但她们并不理会她的吼叫。她需要宁静,而她们需要宣泄。

  她不愿意和她们争吵,不愿在已然无比狭小,又严重缺乏新鲜空气的牢房里,再制造火药气息。

  她只好和艾米莉聊天,因为艾米莉是临时牢房里唯一可以和她用英语交流的囚犯。艾米莉四十几岁年纪,在太阳城开过一家小型超级市场。三年前因为生意萧条,她曾低价从一些西班牙裔人手里购买过食品券,然后拿到政府去换和食品券面值等价的现金,触犯了法律,在监狱里服刑了两年。她出狱之后在一家加油站找到一份做收银员的工作,开始了新的生活。不料三天前她又被移民局的特工抓进了监狱。

  “我从三岁就到美国了,早把自己看成了美国人,我的一切都在这里。现在移民局却要把我遣送会伊朗。我在那里早没有了亲属,也不懂伊朗话,我到了那里怎么生活呢?”艾米莉愁容满面。

  星期天晚餐的时候,女囚们排着队到走廊上去领自己的食品:一杯猩红的饮料,两片干面包,还有一盘黑糊糊让人难以辨清原材料的菜。这已是太阳城监狱不成文的惯例了,星期天晚餐的菜谱便是整个星期前六天剩菜的混合。

  太阳城监狱属盈利性机构,它每天接受政府拨给每个囚犯的费用五十二美元,而它给囚犯准备的饭菜都是最便宜的,很少有新鲜蔬菜、水果,这样便可以减少开支,从中赚取利润。

  艾米莉端起自己的饭菜之后有些怀疑地审视着,忍不住问看守菲比:

  “你知道这菜里有什么吗?”

  “我怎么知道?”菲比不耐烦地挑了挑自己的眉毛,“你想吃还是不想吃?”

  “当然想,”艾米莉低声说,“我已经非常饿了。”

  “那你还啰嗦什么?还不赶快去吃?”

  牢房里没有饭桌,女囚们只好坐在折叠床上,把托盘放在自己的腿上,勉强地嚼着垃圾一样的饭菜。

  没有人讲话,整间牢房里似乎只能听得到电风扇转动的单调声音。

  这时艾米莉突然惊叫了一声,“我吃到了猪肉!”她立刻跳起身,奔到洗手间里呕吐了起来。

  伊朗人是绝不吃猪肉的。对于他们,吃猪肉就等于亵渎了神。

  洗手间距离嘉雯的床铺只有几步之遥,她被艾米莉呕吐的声音刺激得恶心起来,喉咙里涌出一股酸水。她扔掉了手中的托盘,冲进洗手间,推开洗脸池旁的艾米莉,便呕吐了起来,直到吐出了胃里的苦水。

  那一整夜,她都被自己的呕吐物在空气中残留的酸腐气味恶心着,被自己所置身其中的监狱生活恶心着。

  她一向习惯于在黑暗中睡觉,所以在临时牢房的强烈灯光下根本无法入睡。白天和黑夜没有了区别。睡眠原本可以使身体休息,使精神暂时获得解脱,但现在连睡眠都成了奢望。她疲惫至极,连哭泣都失掉了力气。她的身体和精神所能承受的挑战几乎达到了极限。她渴望清凉和安静,渴望在黑暗中坠入梦乡。

  望着眼前这八个来自不同的国家,拥有着同一个美国梦的女人,她不只一次地感慨命运的安排。她们中有的人来美国已经十几年,有的人只来了十几天。正如瞎子摸象,每人心目中都有一个关于美国的片面印象,但她们却一样地被美国所排斥、所惩罚、所驱逐,不约而同地处于梦醒时分。

  此刻生活中有太多的东西让嘉雯无法正视:无法预测的未来,恶梦般的现实,还有她的被无情损伤了的骄傲和尊严。

  青春如花,凋谢只因造化弄人;美国梦如花,飘零缘于阴错阳差。多年来她都有一种“葬花情结”,总是悲伤于美好事物和美丽情怀的消失。挽留花瓣已是徒然,而埋葬自己的美国梦却是逝水如斯的必然。

  她似乎站到了一座悬崖边上,自由却在对面的山上,中间隔着一道山谷,她要么跨越,要么坠落。跨越了,就拥有了生命中的另一道风景;坠落了,就意味着肉体上、精神上的毁灭。

  这是痛苦的清醒,又是清醒的疯狂。

  而阻隔自由的这道山谷究竟有多宽?她不是用脚,而是用心一寸寸地来衡量。如果她没有身处囹圄,她永远也不知道自由是多么令人向往。她发誓等她离开监狱之后,无论失意还是得意,她一定会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分钟,因为平凡而自由的生活是最难得可贵的。

  一个星期后,在嘉雯的强烈要求下,看守菲比终于叫来了监狱长万斯。万斯生得矮胖,因为汗毛粗重,他的整张脸似乎都藏在阴影里。

  “我不可以在这样狭小闷热的牢房里再住下去了。我是无辜的,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嘉雯对监狱长说。

  “监狱不尊重无辜。”万斯冷冷地回答。

  “监狱不尊重无辜,社会不尊重善良;公正被奚落,单纯被嘲讽;自尊被损害,荣誉被剥夺,所以这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恶性事件发生。”

  “我没有时间和你讨论世界大事。我问你,你刚进来那天,护士有没有对你做心里测试?”

  “有啊。”

  “她问没问过你现在身在何处?”

  “问过,我说在监狱里。”

  “回答得非常正确,这说明你的精神还正常。我只想提醒你一下,你此刻是在监狱里,而不是在宾馆,你没有权利选择你的牢房。”

  “我也想提醒你,监狱长,我是在人类聚居的地方,而不是在动物园里。我有权要求你把我当人看待,而不是当成动物。”

  “你他妈的还很擅言词。”

  “没错,而且我永远不会在理屈词穷的时候以骂人来逞凶。”

  “好吧,我可以把你搬到别的牢房里。”他转过身对菲比说,“去拿一付手铐来,把她押到楼下的单人牢房里关禁闭。每天只给她一刻钟的时间走出来洗澡,剩下的时间让她一个人和墙去辩论。”

  很快她就被菲比带进了一间狭窄昏暗的牢房。牢房里有一条走廊,走廊的左边是一排被涂黑了的玻璃窗,右边是一排单人房间。当她走过头几个房间时,里面的女囚都好奇地透过铁栅栏的缝隙盯着她看。其中一个人高马大、头发蓬乱的黑女人鼓起两眼望着她,还发出了几声困兽般兴奋的叫喊。

  这回真的是进了动物园了,嘉雯不禁在心里自嘲,而在动物园里保持做人的骄傲是多么艰难的事情。

  她被锁入了走廊尽头的单间,所能做的唯有面壁沉思。她已经很多天没有见到外面的世界了。公路、花园、草场、加油站、车辆、行人……所有世间普通的存在都成了她思念的对象,而对阿瑞的思念,是她内心深处滚热的熔岩,时时刻刻奔涌不息。

  她只想尽快离开监狱。离阿瑞上刑事法庭的时间只有六天了。如果他在法庭上见不到她,会多么地失望!她还不知道自己上移民法庭的日期,看来她在六天之内出狱的可能性已经很小了。如果她不能在阿瑞最需要自己的时候出现在他的面前,她何必空许一个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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