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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在移民局受审之后,嘉雯被杰夫送到了太阳城外的火特鲁监狱。火特鲁监狱的看守不知道迈伦转天是否还要提审嘉雯,就索性扔给她一个薄薄的毯子,让她在铁笼子一样的拘留室里过夜。

  夜深了,整座监狱都沉寂了下来。她躺在水泥地上,像一只跌落进冰谷里的羔羊,心里一刻不停地凄凄哀叫。一个高大威猛的巡视看守偶尔从她面前踱过,他的沉重皮靴似乎一下下地踏在她的脸上。

  而睡眠无论如何不肯光顾。

  她的生命似乎分裂成了两个:身体与精神。她的身体脆弱如被暴雨抽打过的花儿,濒临凋零毁灭,而精神却茁茁如野草,顽强地滋生。精神和身体又仿佛一对逃亡的姊妹,在灾难重重的路上,精神跌跌撞撞地搀挽着身体,寻找着黑暗中的曙光。

  她将幸存下来,并不是因为她身体渴望幸存,而是因为她的精神以不可思议的不可言喻的力量拯救了她的身体。她知道在生命的终点精神将屈服于身体,屈服于无边无际的黑夜。然而不是在此刻。

  此刻她的精神才刚刚理解生命!

  第二天早晨她又被送回了太阳城监狱。因为移民局新近捉拿许多中东移民,每间牢房都人满为患。看守发给她一张折叠床,把她塞进了4B牢房。

  牢房里唯一的可以放得下一张折叠床的地方只有过道了。她只好把折叠床靠着过道上的一堵矮墙支上了,矮墙的后面就是马桶。

  她觉得自己象睡在厕所里。而其他的囚犯在自己的床边走来走去,让她一分钟都无法安宁。

  “你知道吗?你睡的那张床和医院里拖死尸的床一模一样。”一个高大粗壮的名叫珍妮特的黑人女囚说。

  “说点吉利话好不好?你的意思这间牢房就是停尸房了?”嘉雯反驳她。

  “和停尸房有多大差别?”

  “那么你认为自己是死人了?我还活得好好的。”

  “你才是死人!你知道我很讨厌你们这些移民!”

  “噢,原来问题在这里!你以为我们这些移民很喜欢你吗?”

  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在监狱里的两个月以来,她在水泥地上,木头的、塑料的、铁的、不锈钢的椅子上,戴着手铐脚镣都睡过了,何况现在还有一张折叠床。既然是下地狱,何必在意自己是在第十七层,还是第十八层?何况她身在德克萨斯?

  德克萨斯是全美国惩治犯人最多的一个州,全州人口的百分之四点八被各种各样的方式管制着:拘留所、监狱、缓刑、监外执行,而全州百分之一点三的人口都被关在监狱里。

  世界给予她的空间缩到了最小,但是无人可以压缩她的精神空间。

  “到了借书的时间了,想借书的人到门口来。”女看守打开了牢房的门,大声叫嚷着。

  嘉雯走出了牢房,看见一位年轻的男图书管理员推着一辆双层的摆满了图书的小车走了过来。图书管理员皮肤白净,生得斯文瘦弱。

  “请问有没有移民法方面的书?”她问。

  “对不起,没有。你是移民局的囚犯?”

  嘉雯点点头。

  “非法入境?”

  “合法入境,但是因为我工作的公司倒闭了,我的工作的签证已经变成了一张废纸,我现在是非法滞留。”

  “这也要被关进监狱?你来美国几年了?”

  “八年多了。”

  “在美国读过书?”

  “读了个硕士。”

  “什么专业?”

  “信息科学。”

  “我也很想读这个专业,专攻图书信息管理。”

  “很好啊!在我就读的雪色佳大学图书信息管理专业很有名,你可以申请啊。”

  “我想读一个学位,换一份工作,在监狱里工作很压抑。我可以想象你呆在牢房里的心情。”

  “我只是庆幸还有书可以读,”嘉雯一边说,一边从小车上给自己找了两本小说,“如果我读不懂英文,我该怎么打发这些时间?可见知识还是会给人力量。”

  这时看守菲比走了过来,“你借好了你的书没有?你们在这里开晚会吗?”

  “借好了。”嘉雯对图书管理员说:“谢谢你。”

  “祝你好运!”他说。

  她已不再向往好运了,只要平平安安就好了,可惜平安都求不得。

  她把自己藏进书中的世界。她常常设想,如果她在监狱里呆上一年或两年,她会不会疯掉?如果她每天只是象其他犯人一样,吃喝拉撒睡,会不会很快变成一个废物?同牢房的囚犯绝大多数是毒品贩子,而她从来没有见过毒品;她们渴望一夜暴富,而她多年来靠辛苦的劳动生存。也许她可以忍受失去自由的痛苦,可是她无法忍受与她们朝夕相处的耻辱。

  她最近一两年多来很少有时间读书,反倒是监狱给了她一份精神上的奢侈,促使她每天在书中寄托自己的精神。

  在文学中有她永恒的安慰。

  她以不可思议的热情读着一本本浪漫小说,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代。她惊讶自己还如同当年一样不由自主地为书中人物而激动、牵挂,甚至流泪。

  时过境迁,她已不再是中国大学校园里风华正茂的天之骄女,而是被锁进异国牢房的囚徒。但不管怎么样,生活给了她一个机会,使她了解社会生活中罪恶的层面,了解人性黑暗的角落,和各种各样误入歧途的人生;使她体验了无比复杂的情感,同时也测试了她的忍耐和坚强。她知道这一次如果她幸存下来,就不会有什么灾难可以毁灭她,毁灭她的自信、尊严,和她的信念。

  到了傍晚,她隐约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她寻声而去,发现声音是从4A牢房里发出来的。两间牢房之间虽然隔了一条走廊,但是声音可以通过空调出口传过来。

  “嘉雯,你在那儿吗?”是阿琳娜。

  她踩着马桶,登上一个小小的洗手池,两手扶着墙壁,对着空调出口喊道:“我在这儿!看守只发给我一张折叠床,我睡在过道上。”

  “噢,可怜的baby!你现在就给监狱长写信,要求搬回到我们这间牢房里。”

  “看守长不会理会的。”

  “那你也要试试。”

  “好吧。”

  “你一定要写!我想念你!晚安,Baby!”

  “晚安!”

  嘉雯慢慢地从洗手池上回到地面上,感觉眼泪已经盈满了眼眶。安慰,有时只有一点点,就可以打动她的心。

  两天之后,因为芭芭拉被保释出狱,腾出了一个床铺,嘉雯又被转回了4A牢房。

  嘉雯在走廊上遇到了芭芭拉。两人都抱着自己的毯子,只不过芭芭拉将把自己的被无数个囚犯用过的破旧的毯子丢回监狱的仓库,回到自由的世界中;而嘉雯只是挪换一个牢房铺位而已。

  “你居然还没有出去?”芭芭拉惊讶地问。

  “你觉得很奇怪吗?”

  “只是为你感到遗憾。”

  “连我都为我自己感到遗憾。”

  “我丈夫是美国公民,他出面保释我了。”

  “那就去享受你的自由生活吧。”

  芭芭拉在一张小纸条上匆匆写了一个电话号码,塞给了嘉雯:“这是我家里的电话,等你出去了,给我打电话。我会帮你介绍一个美国公民做假结婚,你要白人要黑人,还是墨西哥人,随你挑。价格优惠,只要一万块。”

  芭芭拉开心地走上了电梯,末了还大声喊了一句:“别忘了给我打电话啊!”

  嘉雯进到牢房之后,阿琳娜第一个跑过来拥抱她,“Baby,欢迎你回来!”

  “我真不想见到你。”嘉雯微笑着说。

  “噢,你这个甜蜜的撒谎的人!”

  嘉雯把手上的纸条撕成碎片,丢进了马桶,然后用水冲走了。

  她半生为真实的东西付出了昂贵的代价,现在再回头去追逐虚假,这对她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也是愚蠢的。

  她躺到芭芭拉的床铺上,很快就睡着了。

  “嘉雯,和我们一起去教会吧。”阿琳娜叫醒了昏睡的嘉雯。嘉雯睁开眼,看到了阿琳娜浓妆艳抹的脸。

  “你没有搞错吧?你是去聆听上帝的教诲,不是去参加晚会,何必这么精心打扮?”

  “可是在去教会的路上会遇到男囚犯。”

  “上帝呀,你为什么就不能让阿琳娜清心寡欲一点?”

  “不要再说了,赶快起床。”

  “不想起来,睡眠是最大的幸福。”

  “你错了,接近上帝才是最大的幸福。”

  “真的吗?”

  “我刚进监狱时精神上非常低沉,但自从我开始去教堂以后,我的精神就有了依靠,因为我把我的罪过和悔恨都交给了上帝,上帝会倾听我的心声,我的请求。到下个月我就要被判刑了,我要多祈祷上帝,这样法官就会给我减刑。”阿琳娜说。

  “我现在只想一个人安静一下。”

  女囚们在看守的监视下,接连离开了牢房,到监狱里的教会去做礼拜了,牢房里只剩下了嘉雯和贡。

  嘉雯起床之后,拨通了蕙薇家里的电话。

  “嘉雯,到底出了什么事了?”蕙薇的声音充满着焦急,“我打过很多个电话给你,还以为你被别人暗害了。”

  嘉雯给蕙薇讲了自己的案件的前后经过,然后说:“我从小就幻想自己的生活富于戏剧性,现在这种戏剧性终于达到高潮了。”

  “在里面很苦吧?”

  “我已经麻木了,不知道在监狱外整天奔忙苦,还是躺在监狱里睡觉更苦。”

  “我真的不能想象,如果我是你,一定每天都要痛哭流涕。”

  “我总觉得在监狱里的日子只是短暂的,以后的日子还很长,所以也没有必要痛哭流涕,趁这段日子反省一下自己,也不算是一件坏事。人最大的悲剧不在于犯错误,而在于犯同样的错误,也许从此以后我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真为你担心。”蕙薇说。

  “不用为我担心,等你再见到我的时候会发现,我依然健康,依然精力充沛。”嘉雯似乎安慰蕙薇。

  电话断掉了之后,坐在角落里的贡问嘉雯:

  “你刚才是给你的朋友打电话吗?”

  “是,我的女朋友。”

  “我真羡慕你,还有朋友可以通话。”

  “我的女朋友的声音很甜,让我联想到生活中很多美好的东西,这样的声音是我们在监狱里无论如何也听不到的。”

  “我已经有几年没和监狱外面的人讲过话了。”

  “真的吗?你在美国没有任何亲人吗?”

  “没有。原来我和我妈一起生活,三年前她去世了。”

  “你为什么被关进来呢?”

  “因为贩毒。其实我只随身带了一点点毒,但倒霉的是被警察抓住了,后来因为是初犯,我只被判了一年的徒刑。到了我应该被释放的时候,移民局却扣留了我,说是要把我遣送回越南,可是越南并不接收任何从美国遣送回去的人,我就一直被关在监狱里,到现在已被关了五年了。”贡眼神木然地盯着地面。

  “五年?”嘉雯惊叫了起来。

  她不能相信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情。一个服满了刑期的人就这样被无缘无故地关了五年!她的全身开始发冷,原来她所面临的深渊比她想象得还要恐怖。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狱,我连想都不敢想。”贡接着说。

  “你没有找律师吗?”

  “我没有钱雇律师,我妈去世以后就没有人再寄给我一分钱了,我连买洗发水的钱都没有。几年来,我都是用监狱里发的小块香皂洗头发,我的头发已经变得很糟了。有时候我想吃巧克力都想疯了。”

  “如果让我吃五年这座监狱里的饭菜,我也会疯的,”嘉雯说,“你应该想想办法,不能这样坐等。你有没有找过免费的律师?如果你运气好,也许会碰到一个很好很有能力的律师。”

  “我找过了,我的律师也为我和移民局交涉过很多次,可是移民局不肯放我。我很希望能被遣送回去,但越南不接收,我是没有祖国的人。”

  嘉雯无言已对了。成为一个没有祖国的人,这难道不是人生最大的悲哀之一吗?用什么样的语言能劝慰她呢?

  一种法律程序一旦被固定,执法的人往往僵硬地恪守法律程序本身,而人性的因素就被忽略了。更何况她们是外国人?一旦落入监狱,她们就如草芥一般了。

  嘉雯越发坐立不安了,她仍旧不知道自己上庭的日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是漫长的牢狱生活?还是每次想起都让她心痛的自由生活?

  等到麦克来监狱探望她,她才知道自己的案件还没有从移民局转到移民法庭。

  “你知道移民局的卷宗堆积如山。”麦克说。

  “我的忍耐几乎已经达到了极限。”

  “你必须耐心一点,坚强一点。九一一之后整个美国都陷入了不知所措的状态。美国人对外国人开始恐惧,想把他们都铲出去。很不幸,你赶上了这个最糟糕的时刻。”

  “可是美国本身就是一个由移民组成的国家呀?把外国人都铲出去,是不是只有印第安人才有权利留下来?逾期滞留的人千千万万?为什么偏偏投我进监狱?”

  “我为你感到遗憾,嘉雯,我最愿意看到的就是坏事发生在好人身上。我做律师做了几十年了,你是我所有的客户中最无辜的一个。我为大毒贩辩护过,为杀人犯辩护过,甚至帮助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脱罪,如果我不能让你清清白白地走出监狱,我会谴责自己的。”麦克最后说。

  见过了麦克之后,一个高大肥胖的女看守把嘉雯带到了一间非常窄小的牢房里,对她说:“把你的衣服脱下来。”

  她猜想看守是要搜她的身,看看她的律师有没有带给她任何可疑的东西。

  她慢慢地脱着衣服,希望看守能改变主意,简单搜搜她的身了事。

  “继续脱。脱下你的圆领衫,胸罩,和内裤。”看守的声音冷酷而不容置疑。

  看守上上下下地审视着嘉雯。她的审视象无数把尖利的小刀,刺痛了她的肌肤,和她的自尊。这个相貌粗俗、态度蛮横的女人,这个和自己的生活毫无关联的女人,却看到了她的裸体。

  当她在自由的世界里,只有当她的心被爱充满,当她渴望与自己所爱的人无限地接近,渴望赤裸自己的激情时,才会脱下全部的衣服,但是今天,在这间窄小的牢房里,面对一个粗鲁陌生的女人,她却迫不得已变得一丝不挂。

  那一瞬间她心中的一种美好的东西被蹂躏了。

  在看守的准许下,她匆忙穿上了自己的衣服。回到牢房后,她又用毛毯把自己包裹起来,紧紧地包裹起来。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在心里一直重复着。

  她找到了一块小小的破旧的镜子。镜子不知被从前多少女囚用过了,镜面上的水银早已脱落了许多。她在这块变形了的镜中看清了自己:没有红润的脸,失去了光彩的眼睛,还有缺少光泽的头发。

  监狱每时每刻都在剥蚀着她的美丽,折磨着她的自尊,摧残着她的信心。

  等待是无休无止。外面的世界似乎一天天地变得遥远。对外面的世界她究竟还有多少牵挂?回忆算不算是一种牵挂?

  监狱使她摆脱了一些杂念,一些尘缘。从前她付了昂贵的学费,获得了一张硕士文凭;这一次又付了昂贵的律师费,学到了刻心铭骨的课程。

  等她离开监狱,她将避免一切有可能牵涉违法犯罪的行为,哪怕只是开车超速。她知道了坐牢的痛苦,知道了以自由去换取世界上任何的东西都是愚蠢和疯狂的,因为万物有价,而自由无价。

  在监狱里最受令人向往的词莫过于B&B了。第一个B代表Bed roll(床垫),第二个B代表Blanket(毛毯)。囚犯们刚进监狱时每人会领到一个床垫,一个毛毯,当囚犯离开监狱时,需要床垫和毛毯卷起来退还给监狱,那么卷铺盖卷走人,常常意味着被转移到其它监狱,或者获释出狱。已经被判了邢的囚犯盼望着被转移到条件好的监狱,而嘉雯盼望的是回家。

  回家就意味着她可以去看望阿瑞。

  她被困在这个铁笼子里,几乎快要疯掉了。她向往一个出口,一个通向阳光的出口。

  她是在监狱里重新理解了时间的。在这里她刻心铭骨地知道了一周有七天,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一小时有六十分钟,而一分钟有六十秒。而对于失去了自由的她,每一秒都是漫长的。

  自由,是让她每一想到就不由得哭泣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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