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十一

  嘉雯自从在赌场赢了几次钱之后,经常在放学以后背着书包去赌场。渐渐地,她变成了一个熟练的赌家。运气好的时候,她会赢上千;运气衰的时候,她就把赢的钱原封不动地还给了赌场,有时还会陪上一些本钱。但她不可能在赢钱的时候停手,因为她的目标是赢够两万块,凑足读硕士的学费。

  赌场从来就不是一个单独的世界。从每一个赌家的穿着、举止、神情上多多少少都可以猜测出他们在赌场之外的生活。按嘉雯的总结,常在赌场里逗留的人大概分三种类型:职业型,冒险型,和娱乐型。

  职业型的赌家沉着老练,以赌博为职业,并不幻想靠赌博一夜暴富,但常常赢钱而归;他们嗅觉灵敏,冷静地下注,在运气糟糕的时候能够及时收手,尽量减少损失。

  娱乐型的赌家大多拥有稳定的社会地位,正式的工作,和睦的家庭。他们周末在赌场里消遣,除了赌博,还悠悠闲闲地吃饭、购物、听音乐、会朋友。尤其在冬天,天寒地冻,风雪连天,许多户外活动都被迫停止了,赌场里温暖如春,灯火辉煌,且常有歌舞演出,所以对他们来说赌场不失为一个颇有吸引力的娱乐场所。他们总是下最小的筹码,以最小的代价购买快乐和刺激。如果他们赢了三、五十块,他们会开怀而笑,和朋友连连拥抱;如果输了三、五十块,他们也会很快忘掉。

  而冒险型的赌家,常常生活不稳定、不规律,也许没有正式身份,没有固定收入;也许因为生意失败,渴望在赌场里弥补损失;也许因为精神空虚,需要在赌场里寻求刺激。当然也有少数人腰缠万贯,以赌为乐;他们喜欢狂赌,不惜血本。他们容易感情冲动,越在手气不好的时候越会下大筹码,最后常常落得身无分文。而经常出没于赌场的亚洲人几乎都是冒险型的赌家。

  嘉雯在赌台旁再次看到西蒙时,并不觉得意外,倒是他的裹了纱布的左手让她有些吃惊,“怎么回事?切菜不小心?”

  “不是。我对安娜发誓再也不赌了,她死活不相信,我说如果你不相信,我就把我自己的小手指砍断。”

  “下这么大的决心?”

  “安娜说如果你不砍断你就不算个男人!我就真的砍了。”

  “天哪!可是你还是来赌了。”

  “赌和毒,有多大差别?你看有几个人吸了毒会戒掉?赌也是一样。你这么文文雅雅的,不也经常来赌吗?”

  嘉雯无话可说。只是在要牌的时候,她的十个手指根根滚烫,微微颤栗。一把看不见的利刃似乎在空中飞旋,与她的手只有一寸之遥。

  而她有一双引以为骄傲的小巧秀气的手。

  西蒙已经无法挽回地成了残疾,而她呢?拥有完整的十指,却失去了健康的心。

  她的情绪无法抑制地低落了下来,而她的运气越来越坏了。眼前这个挺着啤酒肚的陌生的庄家总是赢她,而且在她非常有把握他会“爆”掉的时候,他反倒拿到高点数的牌。她的筹码一次次地被他毫不留情地掠去,就像秋风卷走落叶。她一次次站起身去自动取款机取钱,又一次次回到自己原来的座位上。

  赌台是一块巨大的磁石,而她是一颗渺小的铁钉,无法抵抗赌台的吸引。

  她突然开始憎恨周围所有的人,憎恨手上包着血迹斑斑的纱布的西蒙,憎恨挺着啤酒肚的庄家,憎恨在不远处舞台上的那个头上扎着红头巾的正疯歌狂舞的摇滚歌手。

  不知道太阳什么时候沉落,也不知月亮什么时候升起。她的头开始痛了起来,她想吐,又想哭,但她没有力气从赌台旁站起来,不能抗拒那些红红绿绿的筹码的诱惑。

  到了午夜时分,她输掉她的全部财产四千多美元,面前只剩下了几个筹码。

  庄家在发那一局的最后一轮牌之前,用手指点了点她面前的赌台上的圆圈,提醒她下注。她纤弱的手颤抖不止,迟疑着把自己剩下的全部筹码都推进了圆圈里。她的眼眶里突然蓄满了泪。她押下去的五颜六色的不是筹码,那黑色的是学识,白色的是纯洁,绿色的是青春,红色的是热情,而蓝色的,是她所有的希望啊。

  她的牌是二十点。她会不会由此起死回生?

  庄家的牌被揭开了:二十一点。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她眼前的五彩缤纷被轻巧巧地收走了。她把自己积攒了半年的工钱在一夜之间几乎都送给了赌场,口袋里还剩下三块钱。

  她退下了赌台。在赌场里漫无目的地踱来踱去,像一个在坟场里逡巡的孤鬼。如果她还有一个五块的筹码,她就有理由继续赌下去,在梦境中再多停留一分钟,从而逃避外面的世界,但她买不起一个筹码了。

  赌场里的的一切就像演戏、作梦。赌家们忽而开怀大笑,忽而默然无声;忽而被推上兴奋的顶峰,忽而又跌入沮丧的深渊。在短短的时间里,得与失、悲与喜都被充分淋漓地体验了。

  人在赌场里,每分每秒都在和自己的弱点与贪欲搏斗:在输的时候却没有勇气承认,总幻想拯救残局,结果输得更惨,陷得更深;在赢的时候,又渴望赢得更多,结果在许多个回合之后,不但把赢来的钱如数奉还给赌场,最后还陪上血本。赌博,其实就是在刀刃上舞蹈,很少有人不是鲜血淋漓地退下阵的。

  在这里钱与筹码直接对质。任何一个赌家的钱都是有限的,而赌场的筹码却堆积如山,所以这是弱小与强大的对质。赌场的可怕还不仅在此,赌场的最可怕之处在于她的造梦本领。她所创造的豪华的环境使每一个赌家都误以为财富伸手可及,岂不知他们所望见的只是海市蜃楼。

  赌场象一个花枝招展,风情万状的妓女,满面带笑,其实内心冷酷,两眼只盯着赌家们的钱袋。赌场刻意地营造一种灯光闪烁、音乐弥漫的柔和,但这并不能掩饰她骨子里的的冷酷。她冷冷地注视着每一个赌家的悲欢忧喜,注视着他们因为赢了一个筹码而手舞足蹈,因输了一个筹码而沮丧万分;赌场看过无数女人因盘桓一夜而花容失色,无数男人因输光荡尽而两眼充血……但赌场无动于衷。

  初涉赌场的人是多么容易被她的妩媚所迷惑!但有当某一天被她吸干榨尽,恨然离去的时候,赌场的梦境和输赢起落的刺激又使人顿感日常生活的枯燥乏味。

  赌场到了一天二十四小时之中最安静的时刻了。赌客大多已经散尽,只剩下惯赌的几十个还腥红着眼,心随着筹码翻腾着。嘉雯坐到了角落里的一个吧台边。音乐早已歇止了,唯有霓虹灯的闪动还带有几分节奏。一些庄家闲站在赌台后面,两眼半睁半闭地打盹,原本穿着红色超短裙的服务小姐也换上了牛仔裤准备回家了。

  她要了一杯不加糖和牛奶的免费咖啡,拿出两块钱给服务小姐做了小费,留下一块钱在回家时做高速公路的过路费。她暗自嘲笑自己,无论怎样在赌场里赌得昏天黑地,她都不会忘记给自己留下过路费。

  外面的生活把她赶进了赌场,而赌场又很快把她踢回到外面的生活中去。此刻生活似乎洗尽铅华,露出了她赤裸真实的一面。

  老查理走过来,坐在她的身边,也要了一杯不加牛奶不加糖的咖啡。

  “什么都不剩了?”老查理耸了耸粗重的眉毛。

  嘉雯有些自嘲地微笑,“难道这不是绝大多数人的共同结局吗?”

  老查理给自己燃了一枝烟,目光随着烟圈飘出了很远,最后终于收了回来,看定了嘉雯的眼睛,说:“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你不属于这里。”

  “我不属于任何地方。”

  “不,不,你属于赌场外面的世界。我已经老了,赌场外面没有和我亲近的人,也没有什么地方吸引我,所以我每天到赌场里来工作,”老查理禁不住笑了,“我从这里就直接进坟墓了。可你不一样,你还年轻美丽,外面世界还有很多的精彩在等待你,学场、商场、情场……那里还有许多事情你从未尝试,从未领略过,你何必在赌场里渡过这么冷清无聊的长夜,使自己的红颜衰老,最终一事无成?”

  “我今天才知道在赌场里我无论如何都是输家。如果我赢了,我会把赢的钱再送还回来;如果我输了,我就会不停拿出钱来买筹码,直到输光荡尽;即使不输不赢,我还是输掉了时间。”

  “到了你离开赌场的时候了。回到家睡个长觉,然后洗一个热水澡,把过去的一切抛在脑后,再从头开始,你又有一个新的白天。”老查理揿灭了烟蒂,喝干了咖啡,轻轻拍了拍嘉雯的肩头,“祝你好运!”他顿了顿,接着说,“我的意思是说,在赌场外面。”

  一星期以后,嘉雯无法控制自己又去了赌场。乔尔一见到她,就告诉她老查理上个星期去世了。嘉雯上次见到老查理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赌场了。

  赌场里的乃至人生中的输输赢赢都和老查理没有关系了,死原来是一种多么具有诱惑力的解脱。

  她回到了家里,疲惫地栽倒在床上。韩宇面无表情地说:“你终于输光荡尽了,现在你可以安心地呆在家里了。”

  她有些困惑地看看韩宇:“你是为我难过呢,还是为我高兴?”

  “我为我自己难过!我回到家看到的是冷锅冷炉!”

  “我做了几年饭了,你自己做几顿都不可以吗?”

  “那你现在不想做饭,还想做什么呢?”

  “在你眼里,我的全部价值就是给你做饭吗?”

  她站起了身,拿起车钥匙出了家门。她还能做什么?她还留恋什么?没有学业,没有工作,而婚姻只成了一种形式。

  她开车一直向北,上了高速公路,又转上盘山道,进入了纽约上州的安德烈山区。这时满山的树叶就热烈地扑面涌来,橙红、玫红、烟色、杏黄……几乎所有自然可以创造出的斑斓色彩都在这里聚齐了。山中有连接在一起的两个湖:碧湖和翠湖。十月的碧湖和翠湖仿佛是一双妩媚的眼睛,流光溢彩,魅惑动人。嘉雯把车停在了湖边,不由自主地走近了湖水。

  蓝天、白云、碧水,五颜六色的树叶,构成了一副让她心仪的图画。

  一个美丽的死。留下后半部红楼给别人去写。

  此刻,死亡对于她,并不是生命的绝唱,而是对生命的一次最哀婉的覆盖。既然人间快乐已无可求,无能力再求,一个美丽的死将如这潭碧水,掩藏所有失望的水草和丑陋的淤泥。

  她脱掉了鞋子,走进了湖水。湖水已经有些凉了,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但随后就习惯了。脚底触到了柔软的沙子,沙子亲密地挤在她的趾缝之间。

  她和自然如此贴近。

  湖面上星星点点地浮着树叶,鲜艳而醒目。

  正当她准备向湖水深处走去的时候,一只海鸥飞到了她的头顶,盘旋了几圈,最后落在了她眼前的水面上,两脚恰好踩在了两片红叶上。海鸥望着她,期待着她的注意。

  她被这种期待感动了。

  也许不仅仅这只海鸥,世界上还有许多人在期待着她,她的父母期待与她重逢,她的朋友期待与她相聚,甚至陌生人,也许正期待与她因一个偶然的机缘而相识。

  她忽略了人生中许多美好的期待。

  一个生命的存在不需要太多的理由,不需要以成功作为前提。

  生存永远比死亡更美丽,哪怕是孤独、苦痛和挣扎的生存,因为在孤独、苦痛和挣扎之中永远都有温情和喜悦。

  她慢慢地从湖水中退了出来。

  那只海鸥仍旧站在两片红叶上,注视着她,直到她一步三回头地开车离开,海鸥才起飞,在她的车窗前盘旋几圈,似乎和她说再见,最后才向慢慢地向湖水的深处飞去。

  这时她才允许自己的眼泪缓缓地滑落下来。

  她还有时间,还有热情、能力、精力、体力,她可以输掉最后一分钱,但她不可以输掉最后一份信心,最后一线希望。

  “回到家睡个长觉,然后洗一个热水澡,把过去的一切抛在脑后,再从头开始,你又有一个新的白天。”老查理说。

  老查理不再有新的白天了,可还有很多新的白天在等待着她……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