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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4月27日:她被带走了

  真想大吼一声,给这个寂静的空间带来点声音。

  寂静,可怕的寂静,难以忍受的寂静。可是,这房间并不静,电视机开得震天响,为什么还是这种感觉?我知道,完全是因为艾清不在的缘故。

  她被带走了,留下并不是主人的我,一个人呆在这套不大的房子里。我感觉,它是如此地空旷,没有一点儿人气。不是一直觉得不方便吗?跟一个美眉住在一起。现在,我一个人了,可以为所欲为了,为什么会更难受?不是向来习惯于一个人住的吗,我是怎么啦?

  我不得不承认,我在想她,想艾清,想赖皮狗。她是那么可恶,那么可爱,我讨厌她,我离不开她。啊,还有那与她形影相随的该死的SARS。

  艾清离开这里已经快15个小时了,可我的脑子一刻也没离开过她。昨天,虽然我也恐惧,但有她在,我可以假充轻松,可以关照安慰她,可以评论她如何恍恍惚惚,心神不宁,甚至还可以想如何让她做我的girl friend。现在,我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没必要做,我也开始恍恍惚惚,我简直要疯了!

  我还没有发烧,没有任何症状就已经成这个样子,要是发烧了,我会怎么样?我不是老笑她神经过敏吗?不是很善于安慰她吗?现在,就做做自己的工作吧,为什么无能为力了呢?我懂了,这就是为什么医生老也看不好自己的病,教育家老也教不好自己孩子的原因。

  再这样下去,还不如让我也发烧吧,让我尽快离开这个可怕的没有人气的地方,否则,不得SARS,也会得神经病的。我真的准备好了吗?不怕得SARS了吗?我不知道,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

  我已经很疲惫了,我需要休息,可一点睡意也没有,一直处于这种紧张焦虑的心情之中。我知道自己的问题,也知道这样不好。医学专家都说,紧张焦虑会导致免疫力下降,更不利于防治SARS,可是,我不能说服自己不紧张。

  我只希望把我的紧张写出来,能使紧张得到一点释放,让自己稍微轻松一些。我不知道这个办法还有没有效果。

  其实,这种紧张情绪从昨天就开始了,不,昨天白天还好,我还有能力安慰艾清呢。真正开始是在昨天半夜。

  昨天这一夜基本没睡。前半夜是在为艾清担心,想象着她如何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果然难以入眠,捱到后半夜两点,终于起来叫醒了我,其实我一样没有睡着。可以想象,她是被逼得实在没办法了才会来打扰我的。

  她是穿着睡衣,戴着口罩来叫我的,那模样虽然古怪,但我还是能看出她那副憔悴恐惧的样子,跟拉肚子那天差不多,只是两只眼睛更大,大而无光。

  她求我陪她说说话,或者看电视也行,但坚持要戴着口罩,要我保持距离。这时,她的体温是38.6,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希望。我跟她就分别坐在长沙发的两头,默默地看着电视。我很想再劝劝她,但我说不出什么更有说服力的话,只能陪着她看电视打发时光。

  就这样坐了两个多小时,除了量体温没干别的。明知道毫无希望,可还是要量,哪怕降0.1度也是好的,也是希望,可连这点希望也没有给她。

  到了凌晨四点多,我劝她再去睡一会,哪怕躺一会也好,否则,没病也会弄出病来的。没想到,她终于跟我急了:“都快39度了,还要假惺惺地劝我说没病,我是傻瓜啊。我都快要死了,你还不能让我自由点吗?我就想坐在这儿,不想睡!”

  我能说什么?我只希望能以无声的理解来帮她分担一点痛苦,可是我能吗?

  过了一会,她竟出奇平静地对我说:“莫言,你帮我去通知值班人员,我想早点上医院去。我们说好的,早上体温还不退,就报告他们。现在已经是早上了,就这么回事,我还是早点去吧。”

  说完,她就顾自己去卧室换衣服,收拾东西去了,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我就像个顺从的孩子,乖乖地照她的吩咐打了电话给值班室。才早上五、六点钟,就把他们吵醒了。非常时刻,这些小节问题都无所谓了。

  她默默地做着她该做的一切,包括梳洗化妆,做得一丝不苟。我只能站在一边手足无措地看着她。等她做完这一切,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依然是那样清纯美丽动人,只是有点憔悴。

  我给她冲了一杯她喜欢的营养麦片,劝她垫垫肚子再走。她破天荒地对我说了声“谢谢”,喝得很爽快。这不但没让我感到欣慰,反而心里酸酸的,使我想起老样板戏中李玉和临行前喝他妈一碗壮行酒的情节。平静中透着凄凉、悲壮。

  救护车来得真快啊。令人吃惊的是,居然还有一辆警车陪着。

  一阵尖利的啸叫把周围的邻居都吵醒了,像是在向公众宣读判决书。我想,这一定又给周围邻居蒙上了一层浓重的恐怖阴影,不知道他们又要忧心忡忡地议论多久了,而这一切的主角,竟是一位动人的美眉。太不协调了。

  上来两位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全身遮得严严实实,连眼睛眉毛都被罩在一个面具里。那阵势,比荷枪实弹的警察更可怕。

  艾清平静地拎起简单的行李,面色轻松地对我说:“莫言,我这儿的一切你随便用。消过毒以后,你也可以睡到我房间去,那儿舒服点。噢,阿坚来电话的话,你帮我解释一下。再见!”

  还没等我说什么,她就自己先下楼了,医护人员急急地跟在后面。

  没有悲壮的告别,没有哭天抢地,甚至没有多说几句交待的话,一切就这样平平静静。我不敢想象,在这平静的后面,她是如何战胜那巨大的恐惧的。也许,她根本无力战胜,她只是竭尽全力承受着,所以不敢多跟我说话。也许再多说一句,她就会崩溃了。即便如此,她依然是一位伟大的美眉。

  留在她身后的,是空旷的脚步声和傻乎乎的我,我的心仿佛一下子被掏空了。我久久地呆坐在沙发上,我感觉她依然坐在沙发的那一头,我还能闻到她好闻的体香,我还能听到她喊我大笨牛的声音。

  直到消毒员上门,我才清醒过来。艾清真的被带走了,这里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也许还有她留下的病毒,但消毒员不会让它们存在。他比平常任何时候都认真彻底地喷了一遍,还打开所有的门窗,任室外带着沙尘的风吹进来。

  阿坚的电话比平日早来了许多,他已经得到了艾清被送进医院的消息。其实,已没必要再打电话来了,但我能理解他,他也一定如热锅上的蚂蚁,希望能了解到更多的信息。

  “喂,是莫言吧,小清不在是吗?”他的声音很迟疑,而且纯粹的废话,“她的手机也不开,你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虽毫无关系,也从未谋面,而且,潜意识中还曾做过对手,但这时我忽然觉得他是我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我与他有许许多多的共同语言。可我还是不知该怎么跟他说,只能以废话还他:“啊,她被送进医院了,她发烧了。”

  “是不是昨天就发烧了?”阿坚显然是一个反应敏感的人。

  我不想再瞒他什么,已毫无必要。“是的。昨天是她不让我告诉你,她是怕你担心吧,而且,她以为没什么事,很快会退烧的。”我还是加上了一点自己的杜撰,把话说得更合情合理一点。

  “她为什么把手机也关了,是没电了吗?”他的声音焦躁中带着忧愁,可我帮不了他。

  “不知道。也许还是怕你担心吧。”我的话显得苍白无力,但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也没心思再编出什么话来安慰他。

  “她临走的时候还好吗?”

  “还好,只是有点热度,别的没什么。”我故意把话说得轻松一点,算是给他的安慰,也是在对自己说,也许她真的没事。

  “哦,谢谢!你多保重。”他的电话挂了,可我的恐惧感却增了三分。他让我多保重,潜台词不就是说我也危险了吗?

  嗳,今天是星期天,本来应该是一个挺开心的日子。平常的星期天尽管更忙,但还是很快乐,这一天赚的是双工资,而且用户往往在这天也都特别和蔼客气,也许他们在这一天心情也都更好些。

  就算是上个星期天,也就是被关进来的那一天,虽然也差点让我发疯,但至少还有一个可恶的美眉冲我大吼大叫,也让我有机会把心中的怒火发泄出去。还有,至少那天还有人来关心我们,仿佛全市人民都在关心我们。

  可是今天呢?我冲谁去发火?我连发泄的机会都没有。今天还有谁来关心我?我似乎已被扔进了冰窖,被人遗弃了。那个阿坚顺便带给我的一声保重,只有让我更加寒心。

  才一个星期,已是物是人非了。这一个星期带给我的震撼,甚至比过去二十多年所有的意外相加还要多。

  我真怕自己承受不住,但愿会有一个好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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