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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文革”结束了,许山豹也退休了,三个女儿却没一个愿意当兵的,白发苍苍的许山豹每天只穿着那身旧军装不肯换洗。他说,许家绝后,他就是老许家最后一个老兵。他还操练,自己给自己喊口令。“立正,稍息。”“向左转,向右转。”“目标,正前方一百米,冲啊!”慕容楚楚很无奈,对女儿们说:“你爸爸疯了。你们不去当兵,他要把这身军装穿到棺材里。”许鼎鼎心里还想着刘军,表示自己可以去当兵,但作为交换条件,父亲要同意她和刘军的婚事。

  许山豹一听,就炸了,说当年日本鬼子、国民党反动派,多少次对他威逼利诱,他屈服了吗?没有。许山豹批评女儿参军的动机不纯。为了儿女私情入的伍,搁战争年代,早就打发走了。慕容楚楚跟他急了,说:“你这个老头子,整天就知道当兵当兵。鼎鼎都几岁了?再不出嫁,你养她一辈子啊。”许鼎鼎也泪眼婆娑地看着父亲,一脸委屈。

  许山豹心稍微软了一下,嘴上却不服:“刘军那个娘娘腔有什么好,你不嫁他这辈子过不去?……”慕容楚楚:“难怪没别的女人要你。你这辈子,根本就不懂女人的心。”许山豹:“行行行,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丫头,你不知道,我这一松口,你秀才叔不知要乐成啥样呢?唉,罢罢罢,看在他陪我蹲过农场的分上,便宜那小子了。”

  在女儿鼎鼎的结婚典礼上,许山豹又喝醉了,醉得哇哇大哭。他对刘文彬说:“秀才,你小子美梦成真了。但说一千道一万,我婆娘就是我婆娘,慕容楚楚到死还是我婆娘。你啊,就流一辈子哈喇子吧。”许山豹的胡言乱语让刘文彬很尴尬,也让金子很不高兴,差点就要拂袖而去。慕容楚楚死劲拉住她,说老许喝高了,胡言乱语,当不得真的。

  “谁说当不得真。我是当真的。秀才这小子,跟我明争暗斗了一辈子,不就是为了你吗?还好,你,我看住了,没让他夺了去。可一不留神,女儿让他夺走了。阶级敌人,亡我之心不死。我们的女儿,要受苦了啊……”许山豹哇哇大哭,慕容楚楚只得好言相劝。金子也看出来,许山豹是心疼女儿,也就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倒是刘文彬,高兴得跟捡到金元宝似的,手舞足蹈。

  刘文彬越手舞足蹈,许山豹越生气,坐在那骂骂咧咧。到最后,骂累了,他又掉转枪口,承认自己这辈子还是斗不过慕容楚楚,家里大事还是这个婆娘说了算。女儿说嫁就嫁了,他都还没看够呢……慕容楚楚说:“什么斗啊斗的,亲人是拿来斗的吗?以后两家合一家那是亲上加亲。女儿永远是我们的女儿。”

  不知什么时候,慕容楚楚也泪眼婆娑了。

  金子五十多岁的时候,得肺癌死了。刘文彬身边突然少了一个人,感觉空落落的。金子在的时候,他没觉得自己对她有多深的情感;金子不在的时候,刘文彬身边没有人跟他唠唠叨叨,给他洗衣做饭。特别是晚上,早已经习惯了俩人一起睡的刘文彬半夜醒来,一摸身旁,再也没有那个熟悉的身体。

  刘文彬这才知道,金子和他的关系,就是左手和右手的关系。表面上看,左手离开右手照样能做很多事,可有些事,非得两只手齐心协力才行。关键是感觉。左手与右手相伴了那么多年,俨然是须臾不可分离的整体了。现在只剩孤零零的一只手,刘文彬情何以堪?

  许山豹看出了刘文彬的落寞,张罗着要给他介绍老伴。慕容楚楚说:“做红娘这事,你不行,我来。”许山豹看她半天,突然笑:“对对,就按你的模子给秀才找一个。他暗恋你多少年啊,现在可有机会找个可心的了。”慕容楚楚:“乱弹琴,庸俗。刘政委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

  话是这么说,等慕容楚楚真找刘文彬谈择偶条件时,刘文彬果真提了三个条件:有相貌,有气质,有共同语言。许山豹一听就大笑,他对慕容楚楚说:“还是我了解秀才。你听听那三个条件,每个都冲着你来啊。”慕容楚楚无语,想解释什么,却发现根本没有说服力。

  刘文彬害怕孤独,对慕容楚楚给他张罗找老伴一事并不拒绝,但坚持三个条件不动摇。慕容楚楚跟他说,现在到了你这个年龄的女人,符合三个条件的凤毛麟角。即便有,也不可能是丧偶或离异的,不容易找啊。刘文彬坚持宁缺毋滥,慕容楚楚也就知难而退了。她不能不后撤,因为作为敏感人物,她和刘文彬再传出什么事来,许山豹可能又要发飙了。慕容楚楚后撤了,刘文彬孤零零一个人,神情真是可怜得很。许山豹见了,开玩笑说自己可以离婚,将媳妇让给他。刘文彬这下大惊失色,忙结结巴巴向对方解释自己提的三个条件不是针对慕容楚楚的,让许山豹别多心。许山豹只是笑,不多解释。自此,刘文彬对许山豹夫妻俩避而不见。许山豹就对慕容楚楚唠叨,说:“秀才对你绝对有意思,要不然他躲啥?”

  两个月后,刘文彬突然出现,兴高采烈地对许山豹说,他找到了有相貌、有气质、和他有共同语言的女人了。许山豹深以为奇,嚷嚷着要见刘文彬的意中人。慕容楚楚也好奇,想看看刘文彬最后找的老伴究竟啥样,是不是有她的影子。可等刘文彬隆重推出后,他们夫妻俩都大失所望。因为这个女人神情、脾气酷似金子。喉咙大,事事管着刘文彬。刘文彬不以为苦,反以为乐。许山豹长叹一声,说秀才也就这点出息。慕容楚楚心里暗叹一声,一时间神情竟有些恍惚。

  日子越过越平淡。一日,许山豹对媳妇说:“秀才夫妻两人磕磕绊绊,从青年吵到中年,再从中年吵到老年,一辈子也就过去了。真没劲。”慕容楚楚说:“我们俩不也这样吗?你还想怎样呢?”许山豹嚷嚷着没劲,真没劲,开始蓄意破坏家庭用品。热水瓶被他砸了,碗也碎了好几只。慕容楚楚很害怕,找到刘文彬,请他去劝劝许山豹。未曾想刘文彬自己也百无聊赖,和他的新老伴发脾气呢。唉,男人越活越像小孩,慕容楚楚不明白这两个老男人还想要些啥。

  两个老男人的确不知道自己还想要些啥。冬日,他们一起蹲在墙角晒太阳,为谁把谁的阳光挡住开始拌嘴。其实两人只要稍稍挪开一点儿,就都能晒到太阳。可他们又喜欢拢在一起,互相逗趣。刘文彬身体的阴影挡住了许山豹的阳光,许山豹便不干了,说:“秀才你小子他娘的偷奸耍滑。天底下阳光这么多,你这么点都不给我,小气,真他娘小气。”刘文彬说:“老许你欺负我一辈子,我挡你一点儿阳光怎么了?你不会找老天爷再要一点儿阳光。”“怎么要?老天爷听我的啊?”“老天爷可不听你的?你牛起来,连师长都听你的。”

  “唉,李师长不知道怎么样了,怪想他的。你别看他当年训老子训得凶,可真遇上事儿,他还是会保我的。怎么样,你没那待遇吧?”“那有什么,老许,你这点儿见不得台面的丑事都拿出来抖搂,有意思吗?要说,独立团毁你身上,和李师长对你的纵容脱不了干系!”“秀才你他娘的疯了,吃了豹子胆啦?敢攻击我们李师长!老子手里要有枪信不信一枪毙了你!”“毙了我吧,求求你毙了我。独立团的弟兄们大多数都已不在了,我想看看他们去。”“别提‘独立团’三个字,听见没有!再提我跟你急!”

  许山豹突然发作了。沉默多年的独立团往事是他不敢轻易去谈论的话题。越到晚年,许山豹越感觉自己是独立团的罪人。好几回在梦里,他梦到的都是独立团弟兄们前赴后继的身影,成片成片地倒下,血色黄昏,他和刘文彬的战地辩论赛。这个独立团,他是可以嗅到它的气息的。有硝烟味,有血腥味。但最后,所有的战争味道都淡淡离去,只剩下寻常人间烟火味儿。两个无聊的老头,一对似乎被时代抛弃的前独立团团长和政委,蹲在墙角下,晒着太阳,小心翼翼地回忆那些年的战争往事,却谁都不敢轻易再说出口。

  去汉原看独立团驻地旧址是刘文彬的主意。刘文彬说:“列宁说过,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现在独立团虽然不复存在,但它正走入历史。去看看吧。看它其实就是看自己的过去。”许山豹骂:“有什么好看的呢?他娘的连个鬼影都没有。人都走光了。”话虽然这么说,许山豹最后还是和刘文彬约了日子去那儿看看。人到晚年爱忆旧,许山豹更是如此。他一生中的辉煌时光都留给独立团岁月了,现在还有什么活头呢?只能和刘文彬拌拌嘴,以后两眼一闭,两脚一蹬,也就呜呼哀哉了。

  一想到这儿,许山豹就心有不甘。当年差点到朝鲜战场东山再起,可惜这辈子再没那个机会了。人啊,不能和命争,那样太不理智了。虽然许山豹悟到了这层道理,却仍是骂骂咧咧,不能做一个心平气和的退休老头。临去那晚,许山豹特意找出旧军装穿上,慕容楚楚说:“独立团番号早就取消了,即便不取消,整个师都转业为石油工人,穿军装还有什么意义?”许山豹骂:“你这婆娘懂个啥,头发长见识短。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刘文彬心细,出发之前托人带信给当年四散而去的独立团战士小石头、春生等人,命令他们务必在48小时内赶到独立团总部,许山豹团长有话要说。刘文彬这回又找到政委的感觉了。看着他发号施令,许山豹有些嫉妒,说:“他娘的,你假传圣旨啊。谁说老子有话要说。到时我一个屁不放,看你小子怎么收场?”刘文彬:“怎么收场?独立团是我能收场的吗?哪回不是你许大团长说了算。”许山豹笑:“这才像个人话。走,出发!”

  汉原独立团驻地旧址是在一个半山腰上,这么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很难找得到。许山豹和刘文彬他们年纪大了,找得气喘吁吁的。正是春暖花开时节,山上野花遍地。小石头、春生等人在前面带路,说他们俩临时组建一支侦察连,一定负责找到汉原团部旧地。这时,小石头已经是大庆油田标杆钻井队队长,春生则是江汉油田标杆钻井队队长。许山豹一路走,一路赞他们有种,没给独立团抹黑。正说说笑笑间,小石头突然发现一面褪色的团旗在半山腰迎风飘扬。他激动起来,忙和春生快步冲了过去。许山豹和刘文彬腿脚赶不上,在后面慢慢挪。走到团旗下,俩人震惊了——他们看到,有一个人竟然倚在旗杆下一动不动,手上还保持着敬礼的姿势。

  是大牛!

  风干的大牛!

  他的头发也白了。身着洗得有些发白的军装,看上去很有些沧桑之感。关键是大牛像雕塑一般地挺立着,似乎永远不会倒下。小石头、春生等已经在泪流满面地敬礼,刘文彬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大牛竟然还守在这大山深处不为人知的独立团旧地。为的就是升旗、降旗,降旗、升旗。从年轻到年老,几十年的光阴,不离不弃!关键是,大牛的遗体一直靠在旗杆上,为的是生死守望!刘文彬激动了。他缓缓举手敬礼。就在那一瞬间,刘文彬感觉身边的许山豹出现了异动。他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刘文彬上前扶住他,许山豹一把将他推开,独自站立。

  最终,许山豹长嚎一声:“独立团的所有弟兄们,归队了——”许山豹的声音是如此的高亢嘹亮,惊得山林里百鸟齐飞,万花变色。刘文彬和其他在场的前独立团战士们也一齐喊:“独立团的所有弟兄们,归队了——”

  山林里回声阵阵,经久不息。天边,残阳如血,仿佛四五十年之前,一场战事刚刚结束时的情景,充满了血腥味和硝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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