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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姜鹤坤进了村,没急着回家,先进了耀大娭毑家里。耀大娭毑一见他,忙问:“我们家鹤卿呢?怎么没看见他呀!”

  姜鹤坤晓得耀大娭毑会着急的,忙坐在她身边,柔声细语地说:“嗨,两个土匪受伤了,伤得还很重,必须得有人照看。我原本呢,是打算自己留在山上照看的,可鹤卿不干,死活要留在山上。我说不过他,没办法,就只好让他留在山上了。你老人家别着急,我先回家看一眼,把族里的事安排一下,立马就上山去替他回来!”

  一听说鹤卿一个人留在山上了,耀大娭毑一股火气直往上冲,立马大声嚷嚷道:“你们都回家吃饭、睡觉,把他一个人留在山上看土匪!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呀?”

  耀大娭毑这话明显带刺,不好听。姜鹤坤脸上挂不住了,苦着脸说:“唉,伯妈,你老人家冤枉小侄了。这事还真怨不得我呀,是鹤卿他自己非要留下的。他死活不肯回来,说回来也没法上床睡觉,还得钻进隔断里去躲起来,时时刻刻要防备鬼子来抓人,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不自由,不痛快。他还说我们家的隔断不好住,地方小,伸不开腿脚,里头没光亮,黑咕隆咚的,还没窗户,不透气,气味不好闻,还不如留在山上活泛活泛身子,透透新鲜空气好呢。他这么说,我也就没法再说了呀,是不?所以就……”

  “得了,别说了,我没怪你!”耀大娭毑说。大概是觉得姜鹤坤这番话有道理,她的火气下去一些了,说话的声音也小多了。

  “其实,鹤卿也不是一个人在山上,”姜鹤坤小声说,“周家姑娘也留在山上了。”

  “哦,周姑娘留下来了!那山上就有四个人喽,是不?”耀大娭毑问。

  “不,有五个人。周姑娘她姐夫把自己的一个弟弟也留在山上了。对了,那小伙子好像是叫骆什么春吧?”

  “骆根春,”耀大娭毑说,“他是骆根宝的弟弟。”

  “哦,对、对、对,是叫骆根春。那小伙子筋骨生得真叫好呀,个头虽不高,却极匀称、结实,非常精明强干,一看就知道是个惯在山里行走的好猎手。”

  “山里人倒是不少,但缺个会做饭的。不行,我得去!我给他们做饭去!”说着说着,耀大娭毑就站了起来,要往门外走。

  “有做饭的呀,”姜鹤坤急忙上前搀扶耀大娭毑,“周姑娘不是会做饭嘛!”

  “你别扶我,我自己能走,”耀大娭毑身子一扭,甩开了姜鹤坤的手,“以倩呀,饭可能会做,但她还不熟悉鹤卿的脾性,哪搞得清鹤卿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呀!”

  耀大娭毑大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个把多月,身子虚透了的,哪里走得动路!刚出门,她就一跤跌倒在地坪里了。姜鹤坤和姜济木连忙跑上去,把她扶了起来。这一跤让耀大娭毑知道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她不再坚持要走着上山了。但她还不死心,无论如何不肯进屋歇着,嚷嚷着要孙子济木背她上山。姜鹤坤晓得她的脾气,便搬把椅子放在地坪里,扶她在椅子上坐好,回头交待姜济木说:“你在这里陪着老人家,跟老人家说说话。我去扎一个轿子来,等会儿咱们俩抬老人家坐轿子上山去!”

  扎轿子倒不难。家家都有小木头椅子,也都有长竹竿,那都是扎轿子的现成材料。但姜鹤坤却没用小木头椅子,而是找来了一个比较结实的竹铺(竹子编制的竹床)。他把那竹铺倒过来放在地上,两边各绑上一根长竹竿,然后再在两头安上短扁担,一顶很结实很实用的轿子就扎成了。不过,这东西说是轿子,却不像轿子,而像担架,还不如说是担架更合适。它适合于人躺,却不适合于人坐。姜鹤坤这么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担心耀大娭毑身体虚弱,坐不了轿子,所以便做成担架了。

  姜鹤坤做好了担架,扛着它气喘吁吁地跑来了。耀大娭毑一看那担架便乐了。她正担心自己坐不了轿子呢。当下,她二话不说,便痛痛快快地爬到担架上躺下了。

  耀大娭毑上了担架,姜鹤坤和姜济木叔侄两个抬起就走。但走了没几步,耀大娭毑突然又大喊起来:“快停下!快停下!”

  姜鹤坤走在前面,连忙停住脚,回过头来问:“哟,你老人家又怎么啦?想起鸡婆鸭仔来了是不是?放心吧!我跟我娘说过了,她会管的!”

  “不、不、不,不是鸡婆鸭仔的事,是、是小白虎跟来了。你快把它抱过来吧,我带它一起上山去!”耀大娭毑说。

  姜济木走在后头。他回头往后一看,果然发现小白虎就在自己P股后头跟着。

  叔侄两个连忙小心翼翼地放下轿子,停在路边。姜济木走近小白虎,一只手抄起,便往耀大娭毑手上递。耀大娭毑双手捧过小白虎,一把塞进怀里,用下巴颏轻轻地贴着它那白绒绒的小脑袋,脸上显出异乎寻常的神情来。那神情笑容可掬,慈爱亲切,好像她面对的不是一只小狗,而是自己最亲最爱最心疼的小孙子。她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一边柔声细语地念叨道:“小白虎,跟奶奶走喽,咱们去山里喽,咱们去看你鹤卿叔叔喽!”

  轿子到山上时,太阳已当头照了。寺里正在吃饭。大殿后头的空地上摆放着一张破旧八仙桌,姜鹤卿、周以倩和骆根宝、骆根春兄弟正围着桌子坐着,手里拿着筷子,端着饭碗,有说有笑,嘻嘻哈哈。桌上放着三大碗堆得满满的菜,热气腾腾,香气扑鼻。见耀大娭毑他们来了,骆根春兄弟和周以倩连忙站起来,喊的喊,让座的让座,搬椅子的搬椅子。

  耀大娭毑却不讲客气,只挥挥手,便走近桌子,伸头探脑,瞪着大眼看那三碗菜。她一边伸开手掌放在鼻子底下扇,一边使劲缩鼻子闻菜味,一边笑着说:“呵呵,多么好闻的肉香啊!是什么肉呀,以倩?”

  “野兔肉,”周以倩笑笑,“我根春哥打的。”

  “呵呵,手艺真不错啊,根春,刚到山上第一天,你就打着野兔了!”耀大娭毑看着骆根春,边笑边说。

  “嗨,也不是特意打的,”骆根春说,“晚上出来屙尿,刚出门,一只野兔就朝我跑过来了,我抬脚一踢,踢了个正着。”

  “一脚就踢了一个,看来这山里野兔很多啊!”耀大娭毑说。

  “是啊,野兔很多。还不止是野兔呢,野猪、麂子、獾、豺都有。”骆根春说。

  “还有好多野鸡呢,你看,你看!”周以倩说着,弯腰捡起一块小石头就往山里扔。那小石头落地,只听噼里啪啦一阵乱想,好几只野鸡从草丛里飞了出来。

  “野鸡肉最香,我最爱吃,”耀大娭毑笑笑,“哼,这回好了,有野味吃了,我不走了,就在这山里长久住下了!”

  “你老人家还回去干什么?这里多好呀!野菜、野果、野味多的是,不愁吃,空气好,还自由自在,”周以倩一本正经地说,“刚才我还问鹤卿哥呢,问他想不想家,他就说不想家。他说这里好,没有日本鬼子,能安安心心地睡觉,踏踏实实地走路、做事,谁也不用防备,是神仙待的地方,要在这里住一辈子。”

  耀大娭毑回头扫了一眼儿子鹤卿,见他喜笑颜开,精神健旺,心里想:“看来,鹤卿还真是自己要留在山上的,我冤枉鹤坤了。”

  在山上待了几天,耀大娭毑觉得山上什么都好,就有一点不如意,那就是人太少,没人陪她说话聊天打哈哈。她想:“要是景满贞也来山上住多好啊!她来了,不寂寞了,那可就真是神仙过的日子了。”

  事情也真奇怪。耀大娭毑想景满贞,景满贞这天下午还就真来了。她是和姜鹤坤一起来山上送粮食、蔬菜的。

  一见景满贞,耀大娭毑就拍打着她的肩膀开玩笑:“唉哟,大脚婆,你可真不经念叨,我刚念叨你,你就来了。莫非咱们俩前辈子是亲姐妹?不然的话,怎么就那么亲呢,真是走到哪里想到哪里呀!”

  景满贞一回身,搂住耀大娭毑就使劲地亲她脖子。她一边笑,一边说:“你说错了,咱们俩前辈子哪是什么姐妹呀,分明就是一对情深似海的好夫妻嘛!这辈子咱们也说好了要做夫妻的,你是丈夫,我是妻子。可你搞错时辰了,提前下了界,还走错了路,变成了女身。结果呢,咱们俩就阴差阳错做不成夫妻了。嗨,你这一出错,害得我好苦啊!”

  “你说的是反话吧?那怎么是害你呢,那是对你好。明摆着,我要是娶了你,你不就找不着耀宗啦?”耀大娭毑笑着说。

  “他?他有什么好呀?对了,鹤坤,”景满贞忽然扭过头来,看着姜鹤坤,“你回去对你老子说,要他回长沙去,我就不回去送他了!”

  耀大娭毑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看着景满贞,说:“哟,满贞,那不好吧?人家耀宗特意回来看你,你却一个人跑到山里来了,太绝情了啊!”

  “那有什么绝情呀?不都老夫老妻了嘛,”景满贞笑笑,“嗯,这山里实在好极了,空气新鲜,环境优雅,还没鬼子打扰。太好了,我就在山里住下了。英莲姐,说好了哦,今晚上我跟你钻一个被窝!”

  “跟我钻一个被窝?要闻我的臭屁呀?那不行,我的臭屁是宝贝,要自己留着,不让你闻!大脚婆,你还是回去吧!”耀大娭毑似笑非笑。

  “哟,英莲姐,你干嘛呀!人家好心好意巴结你,你却不领情,非要赶人家走!”景满贞搂着耀大娭毑的肩膀使劲摇晃,样子就像孩子在大人面前撒娇。

  “哼哼,你倒会享福,晓得往好地方跑,”耀大娭毑撇撇嘴,“可你跑到这里来了,我哑巴儿子谁管呀?”

  “哟,还记得自己有个哑巴儿子呀?我还以为你只要鹤卿不要哑巴儿子了呢,”景满贞边说边笑,回头看一眼姜鹤坤,“鹤坤,你鹤年哥,我就交给你了。好好待他啊,要是掉了一斤肉,我就跟你没完!”

  姜鹤坤嘻嘻笑着,连忙答应:“好、好、好,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会好好待鹤年哥的!你们十天半个月就回去称一次,还别说掉一斤肉喽,鹤年哥哪怕是掉了一两肉,我都给你们两位老人家当面赔不是!”

  山上环境好,人住着舒心。住着舒心,耀大娭毑的身子恢复就快。结果不到一个月,她就完全复原了,红光满面,精神十足,身体状况比得病前还要好得多。

  山上的人,真正懂点草药又懂点医道的,只有耀大娭毑一个。因此,为金大脑袋和金猫治疗伤病的事,就理所当然地完全交给她了。她对这事非常尽心尽力,绝没有因为金大脑袋和金猫是土匪就不负责任,敷衍了事。照壁山上草药不少,但真正能有效治疗伤病的草药却并不多。而且,这些草药大多生长在悬崖绝壁或人迹罕至的地方,要寻到它,完整地采到它,也很不容易。为采到比较好的草药,耀大娭毑几乎天天早出晚归,跋山涉水,累得骨软筋麻,浑身酸疼,有时甚至还会从悬崖峭壁上跌下来,摔得鼻青脸肿,老半天都动弹不得。山里林木茂密,野花、野草和灌木丛大多带刺,稍不留神,就会撕破衣服,扎伤脸、手和外露皮肤。因此,耀大娭毑每次采药回来,几乎都是衣衫不整,遍体鳞伤。

  许多治疗跌打损伤的良药,如乳香、没药、红花、三七、延胡索、苏木、刘寄奴等,当地并不出产。要用这些药,就必须去药店买。其中的某些药,如红花、三七,不仅价钱贵,当地还买不到,只有路很远的大药店才有卖的。按景满贞、周以倩、姜鹤卿、姜济木等人的意思,给土匪治伤病就是那么回事,随便挖点草药敷一敷算了,大可不必跑远路去大药店花那份冤枉钱。但耀大娭毑坚决不同意这么做。她说土匪也是人,有伤有病也要认真治。她还说,为土匪治伤,救他们的命,那也是胜造七级浮屠的大好事。她不仅坚持要买三七、红花这些名贵药材,而且还坚持要去县城、长沙等城里的大药店去买。她说只有城里的大药店才可信,买的药才有效。结果,为了买这些名贵药材,耀大娭毑不仅自己掏了很多腰包,而且还害得姜鹤卿和姜济木跑了很多冤枉路。

  当地人很迷信偏方,而有些偏方却又费钱费物费事费气力。治疗伤病的偏方中,就有一个是成本不菲的。那偏方用的是两样东西:伸筋草和猪脚。那偏方说,把猪脚和伸筋草放在一起炖,每次用一个猪脚,炖好后,连猪脚肉带药汤一起服下,连服七次,坚持七七四十九天,就能明显见效。这偏方用的材料倒不多,只有两样,但这两样东西却都不一般。伸筋草当地有,但极罕见,很不容易找到,因此颇为名贵。猪脚则就更是宝贵了。当时日本鬼子横行霸道,烧杀抢掠,家家户户的猪几乎都被他们抢走杀了吃了,哪还能轻易找得到猪脚呢!耀大娭毑是在和骆根宝闲谈时,偶尔听说这偏方的。当时,她二话没说,立马就把孙子姜济木喊来,吩咐他赶紧回家拿猪。姜济木还以为奶奶是想在山上发展养猪事业呢,当即便痛痛快快地赶回石板塘,把家里仅剩的两头半大的小架子猪全都拿到山上来了。但他压根也没想到,两头猪上山后没几天就先后被杀了,八只猪脚全都被当成了药材,和伸筋草炖在一起,吃进了金大脑袋和金猫那两个土匪的肚子。

  耀大娭毑虽然尽心尽力,疗效却并不好。她治了好几个月,金大脑袋依然躺在床上起不来,金猫也还是只有一条腿能走路。这一来,两个土匪自己先就泄气了。金大脑袋皱着眉头对耀大娭毑说:“哎呀,我们这都是罪孽深重,万恶不赦的人,早就该死了,你老人家还那么费心干什么呀?算了吧,别救我们了,让我们早点死吧,早死早托生!我们死了以后,你老人家能挖个坑埋了,我们就感谢不尽了!”当时,金猫也在旁边。他立马接下茬说:“挖个坑埋了?嗨,还费那个事干什么呀?埋了还臭一块地呢!我看呀,你老人家干脆现在就把我们扔到前头那个山涧里喂老虫、豹子算了!”

  两个土匪自己泄了气,耀大娭毑却并没有泄气。她依旧到处打听偏方,依旧想方设法地筹钱买药,依旧天天早出晚归,钻密林,攀悬崖,涉艰险,漫山遍野地采药。

  耀大娭毑进山采药,姜鹤卿、姜济木、景满贞、周以倩四个人轮流跟着。有时候,小白虎也悄悄地跟在后头。小白虎长得很快,六七个月的时候就颇有点大狗的模样了。小家伙长得好,头大,脖子粗,腿长有力,身体结实,虎虎生威。小家伙非常聪明,听得懂人的很多话,晓得看人的脸色、眼光和手势行事,也分辨得清人对它的善恶好歹、真情假意。小家伙对主人的忠诚就更是令人感动了。它一天到晚跟在耀大娭毑身边,几乎片刻不离左右。耀大娭毑坐着,它也坐着,静静地蹲坐在她的脚前。耀大娭毑站起来,它也站起来,紧紧地偎依在她的身边。耀大娭毑走,它也走,摇头摆尾、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一步也不肯落后。耀大娭毑上床躺下了,它就默默地地趴伏在她的床前静静地守候着。它把两只前脚并拢在一起,伸直了平放于地面,把脑袋伏在腿上,下巴颏紧贴着腿部,两只眼睛微微闭合,两只耳朵时而下垂,时而竖起,时而又稍稍轻摇,而嘴部的肌肉也时不时地抽搐一下,那样子就像是在熟睡中做梦。然而,别看它这时候安静、老实,似乎是睡得人事不知,但要是你悄悄地靠近耀大娭毑,它就会突然一跃而起,朝你大声吼叫,甚至猛扑猛咬。

  在耀大娭毑面前,小白虎驯服极了。对于耀大娭毑的指令,小白虎一般是绝对服从的,但在个别情况下也会有例外。这种个别情况,就是耀大娭毑出外采药。山里有老虎,有豹子,还有豺。这些动物对小白虎来说,都是很大的威胁。考虑到小白虎还没长大,耀大娭毑进山采药的时候,就不带它同行。有时候,她把它关在屋里,不让它出来。有时候,她甚至用麻绳把它拴住,再把麻绳系在木桩上。但小白虎聪明极了,总能想得出对付主人的办法。它能借助椅子、凳子、桌子,从窗户上跑出来。它也能用牙齿慢慢地咬,慢慢地磨,最终把能拴得住牛的那种特别结实的麻绳弄断。它还能叼住拴麻绳的木桩子使劲往上拽,把木桩子从地里拔出来,然后连麻绳带木桩子一起叼着满山跑,去寻找和追赶耀大娭毑。它甚至会跟人玩捉迷藏。它晓得耀大娭毑每天进山采药都是早饭后动身,因此就算准了时间,事先跑到门外的草丛里或者山涧里躲起来。等到耀大娭毑挎着采药的袋子出了门,上了路,它再从草丛里跑出来,悄悄地跟在后面。

  这天早上,小白虎又玩上捉迷藏了。耀大娭毑起床后,一转眼便不见了它。等到吃完早饭,带着周以倩和姜鹤卿出门上路时,她回头一看,便见小白虎远远地跟在后头。那神态很特别,就像孩子做错了什么事害怕母亲训斥一样,低着头,缩着脖子,眼神怯怯的,脚步很轻很慢。耀大娭毑哭笑不得,只得停住脚,朝它打了一声唿哨。听到唿哨声,小白虎神情突变,扬起头,瞪大眼,吐着长长的舌头,一路狂奔而来。到了耀大娭毑脚跟前,它又没完没了地撒欢,嘴里不断地小声哼叫,身子不断地往上蹿,两只小爪子老往人身上抓。

  附近的草药都采没了,耀大娭毑她们不得不往远处走。这天,她们走得很远,翻过了好几个山峰,爬过了好几道石壁,越过了照壁山的西坡,一直走到了照壁山东坡的半山腰。照壁山的东坡比西坡更艰险,路更窄更陡更坎坷,奇形怪状的石头更多更乱,树林、灌木丛、茅草堆也更茂密。耀大娭毑领着姜鹤卿和周以倩,在遮天蔽日的林子里攀高爬低,东钻西窜,累得大汗淋漓,浑身酸痛。走到一块巨大的石头跟前时,他们正想坐下来休息一下,忽然听到了小白虎的叫喊声。那声音很大,很急,很特别。

  狗叫声显然让姜鹤卿吃了一惊。他刚往下蹲身子,P股还没沾到石头,便猛地站了起来,看着耀大娭毑说:“娘,小白虎叫得凶,该不是碰上老虫、豹子了吧?你老人家歇着,我看看去!”

  “别,先别去,看看再说,”耀大娭毑急急忙忙地朝姜鹤卿摆摆手,一抬P股站起来,目视着小白虎待的那个地方,静静地听着,“不!叫声虽然急,却并不显得害怕。它碰上的,肯定不是老虫、豹子,多半是野兔、獾、狐狸、麂子或野猪什么的。”

  “不会是野兔、獾、狐狸、麂子吧,”周以倩歪着脑袋,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要是野兔、麂子这些小家伙的话,小白虎还不早扑上去啦?”

  “嗨,没事的,它要叫就让它叫去呗!别管它,咱们挖药要紧!”耀大娭毑对周以倩说。说完,她头一低,腰一弯,又蹲在地下紧张地挖起草药来了。

  小白虎在继续大声喊叫,而且声音还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叫了一阵,它突然不叫了,林子里刹那间沉寂得可怕。耀大娭毑觉得有些奇怪,不觉暗地里琢磨起来:“哟,小白虎怎么不叫了呀?莫非被什么动物咬住了?不行,得看看去!”

  耀大娭毑用右手撑住地面,弓腰站了起来。她一边伸出左手轻轻地捶着腰,一边扬起头朝小白虎待的那个地方张望。正在这时,突然一道白影疾驰而来,刹那间便到了她的脚下。那就是小白虎。小家伙跟平常大不一样,既不叫唤,也不蹿跳,而是一口叼住耀大娭毑的裤管使劲地往前拖。

  小白虎的这种情况,耀大娭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她心知有异,便连忙叫上姜鹤卿和周以倩,跟着小白虎一起走。走了没多远,来到了一棵巨大的株树底下,小白虎突然停下脚步不走了。它瞪着大眼,对着树底下的一处茅草丛,使劲地叫了起来。耀大娭毑小心翼翼地走近那茅草丛,扒开茅草往里一看,这才发现里面躺着一个人。那人是个男的,三十多岁年纪,当地人打扮,很像是当地的农民。他穿着单薄,衣衫褴褛,浑身血迹,手里还握着一把驳壳枪。耀大娭毑伸手碰了碰那人的脚,那人一动不动。耀大娭毑又伸出两个手指头在那人的鼻子底下摸了摸,察觉那人还有微弱的鼻息。显然,那人还活着,只不过是一时晕死过去罢了。接着,耀大娭毑又轻手轻脚地解开那人的衣服稍稍检查了一下,发现那人有两个地方受了伤,其中一处在左肋下,另一处在左大腿内侧,伤口都很小,流的血却很多。这情况说明,那人受的伤,不是普通刀伤、棍棒伤、徒手格斗伤,更不是摔伤、跌倒伤,而是枪伤。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事不知、生死未卜的人,而且这人身上负了枪伤,手里还拿着手枪,这情况显然很复杂。面对这情况,姜鹤卿为难了,自言自语道:“这附近拿枪的人,不是抗日的游击队,就是土匪。要是抗日的游击队,那当然要救。但要是土匪呢,那可就不能救了!现如今寺里还有两个土匪呢,再救回去一个,不又成土匪窝啦?”

  “土匪就不救啦?土匪不是人吗?少说废话,救人要紧!快去砍竹子做担架,先抬回寺里再说!”耀大娭毑对着姜鹤卿大声吼道。

  做担架倒不难,山里有的是做担架的好材料。姜鹤卿砍竹子,周以倩割藤条,耀大娭毑捡树枝树叶,三个人一起动手,很快就扎成了一个简易的担架。有了担架就好办了,他们拖的拖,抱的抱,把那个负伤的人往担架上一放,抬起来就走。

  一进寺里,耀大娭毑顾不上歇息,就又忙开了。她先是打来了一盆热水,把那个负伤的人从头到脚擦洗了一遍。接着,她又端来一杯温开水,把他的嘴掰开,喂他喝了一些水。紧跟着,她又往小锅里放了一把米,加进了几粒红枣,自己蹲在灶口前慢慢地添柴火,用微火熬起了粥。等到粥熬好了,她就倒进一个小碗里,拿一个小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给那个负伤的人吃。那个负伤的人正处于昏迷状态,人事不知,不能自动下咽,因此喂粥的工作很难做,常常喂不进去,甚至还弄得嘴巴边上、下巴颏上、衣领子上和床上到处都是。但耀大娭毑非常耐心,动作轻柔、细致,一点也不着急。她一边用小勺子慢慢地喂,一边用小手绢轻轻地擦,一边还细声细气地絮絮叨叨:“喝点粥吧!喝点粥就好了!来、来、来,再喝点,再喝点,再喝点就好了!”那样子特别温柔,特别亲切,似乎喝粥的那个人不是外头捡来的,不是素不相识的,而是常在她脚跟前待着的最疼爱的儿孙子女。

  耀大娭毑做的这一切没有白费力气。半夜时,负伤的人就醒过来了。当时,姜济木正在他身边看护。负伤的人一见姜济木,便瞪大眼睛大声嚷嚷,同时还使劲地翻身往床下滚。看得出来,他对周围的一切满怀敌意。姜济木连忙一边好言劝说,一边伸手阻拦。但无论姜济木怎么劝、怎么拦,却都无济于事,他死活要走。姜济木没办法了,只得转身去喊耀大娭毑。耀大娭毑正在睡觉。等到她穿上衣,急急忙忙赶来时,那个负伤的人已经爬到门口了。看着他连滚带爬、气喘吁吁、浑身大汗淋漓、十分艰难困苦的样子,看着地面上他爬过时留下的斑斑血迹,耀大娭毑又气又恨又佩服又怜悯,心里头真是五味杂陈,很不好受。

  景满贞、姜鹤卿、周以倩也赶来了。他们几个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才把负伤的人重新抬到床上躺好。耀大娭毑打来了一盆热水,拿来了一条毛巾。她把毛巾放在热水里泡湿,再拧干,然后就小心翼翼地为负伤的人擦了起来。她一边细心地擦拭着他脸上、手上、身上的汗水和血渍,一边温言细语地唠叨:“你为什么要起来呀?想走是吗?你也不想想,就你这样子能走吗?你可是虚透了、累极了、饿得过头了的人呀,在床上躺着还缓不过来咧,怎么能走得动路呢?我可不是吓唬你啊,就你这身子骨,只要出了我这门,不被老虫、豹子、豺狗撕了吃掉,那也得饿死、冻死!”

  兴许是耀大娭毑擦拭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伤口处,负伤的人突然呲牙咧嘴,小声叫唤起来,身体也猛地颤动了一下。他这样子牵动了耀大娭毑的心。耀大娭毑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激灵,立马停下手中的动作,小声说道:“唉哟,碰到了伤口是吧?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哦!你这伤呀,可不轻,得赶紧治、好好养。不治不养要出大麻烦的,明白吗?你放心,我们这里虽没有郎中,但草药有的是。我们会为你挖药治伤的,但你也得配合我们哟,是不?今后呀,你就好好躺在这里养伤吧,千万不能再乱爬乱走了!”

  眼前突然多了几个女人,而且这几个女人的态度都十分友好、和蔼。看得出来,她们是满怀善意的。面对这一切,负伤的人也开始发生变化了,眼光里怀疑、敌对的神色渐渐消退,而友善、信任的神色渐渐增加。他扫了一眼耀大娭毑,有气无力地说:“对不起,刚才我还以为自己是被关在牢里呢!老人家,我、我这是在什么地方呀?”

  周以倩年轻,性子急,话来得快。负伤的人话音刚落,她的话就张口而出:“什么地方?当然是我们家喽!哼,你还把我们家当牢房呢,不肯在这里待着!要不是我们家救你呀,你这条命早就没啦!”

  “哦,是、是你们家救了我?那、那我谢谢了,”负伤的人不断地喘着粗气,费劲地转过头来,看了周以倩一眼,“请、请问,这地方是哪里呀?”

  “这里呀,是盘山寺?盘山寺,你晓得不?”耀大娭毑大概是担心负伤的人听不见,所以特意往床边走近了一些,还弯着腰,低着头,把嘴巴贴近他的耳朵。

  “盘山寺?我晓得,我晓得!这地方我哪能不晓得呢,我还来过好几次呢,”负伤的人突然有些兴奋,话也说得比较连贯了,“唉哟,这一转眼,我就来到盘山寺了。我记得,盘山寺是个有数百年历史的古寺,地势非常险要,坐落在卧蚕山西坡半山腰的悬崖绝壁之上。我好像是在山东坡的半山腰倒下的,这阵子却到了山西坡半山腰的盘山寺了。这中间隔着好几十里山路呢。这么说,你们是爬了好几十里山路把我背过来的?”

  耀大娭毑俯身向前,挨近负伤的人,和颜悦色地说:“是呀,我们是从山的那边把你抬过来的。当时,你晕倒在一棵大株树底下的草丛里,还是我们家的小狗发现的呢。我们见你人事不知,流了很多血,身上有枪伤……”

  “身上有枪伤?对、对,我记起来了,我是负伤了,好像还不止一处负伤呢,”负伤的人边说边左顾右盼。突然间,他神情大变,眼光里流露出着急的神色,脑袋也一个劲地往上抬,好像是要坐起来的样子,“对了,我的枪呢?你老人家看见没有呀?”

  耀大娭毑连忙伸手将负伤的人按住,一边给他掖被头,一边轻声说:“快躺好别动!你这身子这时候是千万动不得的,晓得不?你的枪呀,我给你收好了。放心吧,丢不了的!”

  “不、不、不,你老人家不知道,那枪是我的宝贝,不能丢的。麻烦你老人家还是赶紧把枪拿过来吧,我自己保管!”负伤的人说。

  “哦,那好,那好,你等等,我这就拿给你!”耀大娭毑边答应,边回头不住地看姜鹤卿。那意思很明显,是要姜鹤卿快去拿枪。

  枪确实是在姜鹤卿手里。他平生最喜欢武术,也连带最喜欢武器。凡是武器,无论是刀剑棍棒,还是枪支弹药,他无一不喜欢。尤其是小手枪,他更是喜欢得发疯发狂。在米行工作时,看见日本鬼子军官身上佩带的小手枪,他就心里发痒,恨不得夺过来玩玩。白天在树底下草丛中救那个负伤的人时,看见了那把驳壳枪,他不禁大喜过望,当时就拿过来,别在自己的裤腰带上了。回到寺里后,他片刻也没离开过那把小手枪,老拿在手里没完没了地看,没完没了地把玩。就是睡觉的时候,他也不肯离开那把小手枪。他把它放在自己的枕头底下,脑袋小心翼翼地枕着它,一只手还伸进枕头底下捏住它。

  见母亲不断地示意,姜鹤卿知道自己藏不住那把心爱的小手枪了。他懒洋洋地转身向外走去。不一会儿,他又懒洋洋地走回来了,手里捏着那把小手枪。

  “给!”姜鹤卿手一伸,把枪向母亲递了过去。他双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枪,眼光里里满是极不情愿的神色。

  耀大娭毑从儿子手中接过那把小手枪,拿到负伤的人眼前,对他说:“你看好了,这就是你的枪,我还给你了!”

  “谢谢!谢谢!”负伤的人伸手接过枪来,便往被窝里塞。

  负伤的人手里有枪,身上还有枪伤。对这事,耀大娭毑是一直存着疑心的。这时,见负伤的人特别在意自己的枪,她的疑心也更重了。她睁大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负伤的人,用很轻但又很严肃的语气说:“我们山里人心眼直,脾气也直,说话、办事一向喜欢直来直去。老身行不改姓,坐不更名,姓姜,人都喊我做耀大娭毑。我就是这山里的老百姓,现在就住在盘山寺。老身身边的这几个,也都不是外人。那个年纪大一点的是我的妹妹。这一男一女是我的儿女。那个年纪更轻的小伙子是我的孙子。好了,老身对你不见外,把实情全都讲给你听了。你呢?你是不是也应该把真实情况对我们讲一讲呀?小伙子,实话告诉我们吧,你究竟是干什么的呀?你为什么带着枪,还负了枪伤呢?”

  “噢,我明白了,”负伤的人苦笑一声,“你老人家怀疑我是土匪,是不?”

  “怀疑嘛,倒也说不上。只是不晓得你的实情,搞不清楚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心里头就终归踏实不下来喽,你说是不?”耀大娭毑好像有点不好意思,说完话后,还悄悄地用眼目余光扫了一下那个负伤的人。

  “是,是,这我能理解,能理解,”负伤的人满脸诚恳,话说得不疾不徐,声音也不高不低,“不过,我实话告诉你老人家,我不是土匪,真的不是土匪!你老人家要是把我当土匪看,那我可就冤枉死了!”

  耀大娭毑淡淡地笑了笑,说:“是呀,我也真心希望你不是土匪,并且我也猜测到你多半不是土匪。但、但不是土匪是什么呢?如今这山里头,到处都是土匪。他们都拿着枪,但都穿着山里人的衣服,说着当地的土话。你呢,你不也是一样吗?说你不是山里人吧,你又是山里人打扮;说你是山里人吧,可你又拿着枪,而且身上还有枪伤。小伙子呀,你自己说吧,你这模样能不让我们怀疑吗?”

  负伤的人略略侧转头,扫了一眼房间里所有的人,最后把目光定在耀大娭毑脸上。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耀大娭毑,盯了好一阵,才把目光移开,轻声说:“老人家,你和你的家人都很善良、厚道、真实不假。我看得出来,你们是卧蚕山里的人,是当地的好老百姓,是有良心的中国人。我相信你老人家,相信你的家人。我不把你们当外人了,现在就把所有的真实情况全都告诉你们吧!我呀,既不是土匪,也不是普通百姓,而是专门打日本鬼子的……”

  负伤的人正说着,姜济木突然挥手打断他,急急忙忙地插话说:“噢,我晓得了,你是抗日游击队的,对不?”

  “是,你猜得不错,我就是抗日游击队的!”负伤的人点点头。

  “你果然是游击队的!其实,我早就猜出来了,只不过没说出来就是了。对了,你是哪个游击队的?”姜济木问。他接触过一些游击队,对游击队有好感,所以一听说负伤的人是游击队的,便立马兴奋起来。

  “我是东山游击队的。东山游击队,你听说过吗?”负伤的人说。

  “噢,东山游击队?我晓得,我晓得,”姜济木容光焕发,手舞足蹈,“你们的活动地点主要是东边的山脚下一带,任务是破坏鬼子的铁路运输线,打击鬼子布置在铁路沿线的兵力和军事设施,对不?”

  “是呀,是呀,”负伤的人也立马高兴起来了,嘴巴咧开笑了,眼睛中光芒闪烁,“小伙子呀,你是我的知音哟,看来今天是俞伯牙遇上钟子期了!”

  姜济木正在笑,忽然间神情一变,满脸严肃。他看着负伤的人,一本正经地说:“嗯,慢来,这里头好像有点不对咧!你们东山游击队的任务是在铁路沿线和鬼子作战,那你怎么独自一个跑到山上来了呢?听我奶奶说,她们是在山东坡的凤头岭发现你的。那地方可是山半腰呀,离山顶已经不很远了,离山底下的铁路线却很远哟,差不多有三四十里路呢!我问你呀,你离开大部队,一个人爬三四十里山路到凤头岭干什么呀?”

  “呵呵,看不出来,你还蛮懂军事哟,是个用兵作战的好材料嘛,”负伤的人朝姜济木看了看,眼睛里不无欣赏的目光,“这事也难怪你不明白,因为你不了解情况嘛。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的主要作战地带是铁路沿线,这不假。但我们的根据地,也就是我们的驻地,却并不在铁路沿线附近。为了隐蔽我们自身,同时也为了麻痹鬼子,特别是为了躲开汉奸、特务、伪军的跟踪和骚扰,我们没有把驻地放在铁路边上,而是放在了离铁路线有一定距离的大山边上。因此,出入山里,爬山越岭,那是我们的常事。昨天晚上,我们下山执行任务,今天一早回驻地时,却不幸在家门口的山洼里遭遇到了鬼子的伏击。这一仗,由于猝不及防,我们败得很惨,二十多个战士全都战死,就剩下了我一个。因为担心自己的足迹会招惹鬼子的注意,以致给战士们藏身的驻地带来麻烦,我就没有朝驻地走,而是故意绕远路,引着鬼子往山顶上爬。所以,不知不觉地,我就来到凤头岭了。”

  “哦,原来是这样!那你还记得不,你是在什么地方负的伤呢?”姜济木突然插话。

  “嗯,让我想想,让我想想,”负伤的人从被窝里艰难地抽出右手来,轻轻地摸着脑门,“对了,我记起来了。还是在山下那个洼地里的时候,我就已经负伤了。当时,鬼子的子弹打着了我好几个地方。但具体打着了哪里,伤得重不重,我自己也不大清楚。说实在话,当时一大堆鬼子、伪军就在身后追,数十杆枪都朝我一个人射击,子弹就像长了眼睛似的围着我飞,情况异常危险、紧急,我也根本顾不上停下来看看自己的伤情了。”

  “唉哟,我的娘,那么多人、那么多枪打你一个,好可怕哟!你、你当时怕不怕呀?”周以倩说。她语音颤抖,身子也在颤抖。

  “怕?怕管什么用呀?说真的,当时我还真是不怕。也许那时候,我脑子变成真空了,根本就想不起怕来了!”负伤的人说,语气非常平静。

  “脑子变成真空了,想不起怕来了?那、那是为什么呀?”周以倩瞪着大眼问。

  “为什么?因为情况太紧急了,我根本就没工夫去想怕不怕的事情呀!那时候呀,我脑子里丝毫没有别的想法了,满脑子就一个想法,那就是一定要把鬼子引开,一定要保护驻地的安全,一定不能让驻地的战友们、老乡们遭殃受损失。说真的,当时我脑子里就这一个想法。我就本着这一个心思,一个劲地往上爬,往上爬,终于爬到了凤头岭。”

  “凤头岭那地方好高好陡哟,挺难爬的。说真的,身体好的人都不容易爬上去。你一个负了重伤的人是怎么爬上去的呢?真正令人费解!”周以倩说。

  “是呀,我受了伤,当时也真是爬不动。但我心里很明白,爬不动也得爬,因为我不是一个人,我的身上牵着驻地的安危,关系到好几百战士和老百姓的性命呢!我想,我爬不动,鬼子就能爬得动吗?他们不也是照样爬不动呀,对不?鬼子身上背的辎重多,还穿着很厚很重的大皮鞋,而且还不熟悉地形呢!论爬山,没准他们还不如我行呢!‘忍一忍吧!再忍一忍吧!光明就在前头了!我不能输给鬼子!’当时,我就时常这样告诫着自己,别的什么都不想,只一门心思使劲往上爬。爬到凤头岭上那棵大株树底下的时候,我发现后头已经没有鬼子跟着了,便松了一口气。这一松气不打紧,我就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结果一歪身子倒了下去。再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后来,你就被我们救了。说真的,你还算有福气,碰上我们了。”耀大娭毑说。

  “是呀,是你们救了我呀!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啊!你们的救命之恩,我感谢不尽,这辈子还不了,下辈子也得还!”负伤的人说。

  “其实,你根本用不着谢我们。你在打日本鬼子,为我们保家卫国,我们救你,那也是应该的呀,对不?”姜济木说。

  “呵呵,谢谢你的理解。谢谢你的称赞。小伙子呀,你叫什么名字?”负伤的人看着姜济木,满脸都是友爱、和善的笑意。

  姜济木笑了笑:“我叫姜济木。‘济’是三点水旁加一个‘整齐’的‘齐’字,‘木’就是木头的‘木’,人都喜欢叫我做木头。以后呀,你也叫我木头吧。这名字,我爱听。对了,还没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姓余,叫余长水,你就叫我余哥好了。”负伤的人说。

  “叫余哥?那不合适,那不合适。看样子,你的年纪比我这儿子还大不少呢,”耀大娭毑一伸手,指了指站在左侧的姜鹤卿,“怎么能要我孙子济木叫你做哥哥呢!按理说,我孙子济木应该叫你做叔叔才对!”

  “嗨,年纪大几岁小几岁,叫什么都无所谓,”负伤的人笑笑,“我看呀,叫哥哥不好,叫叔叔也不合适,干脆就按我们队伍里的叫法吧。你老人家和那位老人家呢,就叫我做小余;他们这几位小年轻呢,就叫我做老余。”

  “老余?这叫法也不好,显不出高低贵贱来,更显不出对英雄的尊敬来。对了,你是个当头的吧?看样子,你挺像个当头的,不是司令,就是参谋长。要不我干脆叫你做‘余头’吧,行吗?”姜济木说。

  “不,我不是当头的。我不过小兵一个罢了,”负伤的人郑重其事地说,“你呀,还是叫我老余吧。这称呼,我听习惯了。”

  老余——负伤的人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消除了大家的疑虑,也赢得了大家的爱戴和尊敬。大家忙活开了,有的忙着给他做饭,有的张罗给他换洗衣服,还有的嚷嚷着要给他另换个更暖和一些的房间。耀大娭毑端来水杯,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嘴边,柔声说:“天都快亮了。说了这大半天话,你累了吧?来,先喝口水暖和暖和身子,等会子就吃饭。干脆呀,你吃完饭再睡,那样更踏实。别的事,你就别再瞎想了,一条心好好养伤吧。我们家不富裕,你要想吃鱼吃肉,那可真没有,但我们家却也有三点不错,一是人多热闹,二是家门口就有山鸡、野兔,三是挨山近,采药方便。有了这三点,就别说凡人喽,大概神仙也待得住了。这三点,对你养伤可都是大有好处的哟。你这伤呀,样子好像蛮重,但我估计不要紧。你安心在我这里住着,最多三两个月就能好。别看我老婆子认不得几个字,药却认得不少。别着急,等天亮了,我就给你采药去!”

  “嚯,还住三两个月啦?跟你老人家讲实话吧,我这心里已经长满了草呢,一天都待不下去了,还能住三两个月?不行,我这就得走!”老余边说边撩被窝,立刻就要起床。

  耀大娭毑大惊失色,一手按住老余的肩头,一手按住被窝,高声喝问道:“走?你这就要走?那你要去哪里呀?”

  “去哪里?当然是回我们的驻地喽!”老余说。

  耀大娭毑瞪着大眼,急急地问:“回驻地?现在有必要急着回去吗?”

  老余看一眼耀大娭毑,平静地说:“老人家,驻地还有我们不少战士呢,还有许多跟我们亲如一家的老乡呢!这时候,他们正在盼星星盼月亮似地急盼着我们回去呀!我们出来好几天了,联络断了,音讯全无,他们不知道我们的情况,此刻的心里肯定是片刻难宁、寝食不安啊!老人家,你想想吧,我不赶紧回去能行吗?”

  “那、那就在乎这么几天时间吗?不至于吧,”耀大娭毑说。声音虽依旧不小,但情绪显然平静了许多,“好歹先歇几天,把伤稳定一下,把身体恢复一下,那时候再走不行吗?明摆着,你伤得这么重,即便这时候让你走,你也走不了呀,对不?不行,这事我做主了,绝对不放你走!你非得要走的话,那至少也得十天半个月以后!将来要是你们当头的怪责你,你就让他找我,我替你担着!”

  “看来,你老人家还真是不明白这事情的严重性呀!怎么说呢,嗨,”老余长叹一声,“如今呀,我们部队的驻地,情况非常严重,可以说是危机四伏、火烧眉毛,随时都有可能遭遇灭顶之灾。你老人家想想吧,我们这二十多个人为什么会在自己的家门口遭遇鬼子的伏击呀?我们为什么会被鬼子打了个措手不及,以致全军覆灭呀?这一切都说明了什么?这一切都说明,鬼子已经掌握了我们部队的行踪,知道了我们驻地周围的山形、地势、道路等情况,并在我们驻地周边的要害地带,特别是我们部队出入的必经之地,埋伏下了重兵。我估计,鬼子的伏兵现在还没有撤走,还在那个山洼地带悄悄地埋伏着,甚至还可能增加了兵力。只要我们的部队一出来,他们就会合兵围歼,开枪射击。你老人家说,这可怕不可怕呀?但现在最可怕的是,我们的部队至今还不知道这一危险的存在。他们没准还以为那个出入路口是安全可靠的呢。如果他们继续放心大胆地从那个路口出出进进,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我们的战士出来一个,鬼子就抓一个;我们的战士出来两个,鬼子就抓一双;我们的战士全都出来了,鬼子就一网打尽。”

  “唉哟,我的娘,”耀大娭毑脸发白,身子发颤,不觉尖叫起来,“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情况确实万分紧急呀,这、这可怎么办呢?”

  “怎么办?没别的办法,只能是我赶紧回去,把这危险的情况说明白,让部队迅速转移,摆脱鬼子的包围圈!”老余说。

  “你回去?你怎么回得去呢?从这里到东坡山下,至少也有四五十里山路吧?这四五十里山路,你走得了吗?”耀大娭毑双眉紧锁。

  “走不了,爬也得爬回去!”

  “爬回去?哼,我也不是小看你。你能不能从这床上爬下来,再爬出这屋门、寺门,那都是个事呢,还能爬四五十里山路回驻地?”

  “呵呵,你老人家那么小看我呀,”老余笑笑,“那好吧,我求你老人家帮个忙行吗?”

  耀大娭毑神情一变,立马回过头来看着老余,瞪大眼睛说:“帮忙?那当然行喽!快说吧,要我帮什么忙?”

  “请你老人家派几个人把我背到山东坡凤头岭的顶上去!当然,如果能背更远一点,那就最好不过了!”

  “背到那地方去干什么呀?喂给老虫、豹子吃呀?”

  “呵呵,哪能喂老虫、豹子呢!日本鬼子还没赶跑呢,我哪能现在就死呀!到那地方去,我当然自有道理喽!”

  “自有道理?哼,我明白你的道理了。你想找个离你们部队驻地比较近的高处往下滚,一直滚到驻地里去,是不是呀?”

  老余不说话,静静地看着耀大娭毑。

  “那办法不行!只怕你还没滚到坡下,就已经粉身碎骨了咧!”

  “粉身碎骨就粉身碎骨吧,我一个人死不足惜,成千上百战士们、老乡们的性命要紧啊!只要我到了驻地附近,让部队的人看见了,他们就会引起警觉的!”

  天亮了,早点做好了,大家都端着碗喝红薯粥。姜济木喝粥不用筷子,就张着大口,把嘴巴挨近碗边,左一下右一下地转着碗喝。他一边喝粥,一边慢慢地向床跟前靠拢,看着老余说:“你要是相信我的话,我就帮你跑一趟!”

  “相信当然是没得说的。但这事风险很大,搞得不好的话,人命都可能不保。你想好了没有,真的愿意去吗?”老余满脸严肃,静静地看着姜济木。

  一碗粥没几口就喝完了。姜济木转着碗,舔了舔碗边,慢悠悠地说:“你们游击队能上阵杀日本鬼子,流血牺牲都无所畏惧,我姜济木怎么就不能为保家卫国做点事情呢?我也是个中国人,也有一腔热血呀!”

  老余静静地看着姜济木,眼睛渐渐地有些湿润了。显然,他被眼前这个聪明、精干、年纪刚刚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感动了。过了一阵,他抬手擦擦眼睛,轻声说:“小伙子,我替游击队的战士们谢谢你!你替我跑一趟,这办法行;但你一个人去,力量太弱,势单力孤,不仅事情没把握,而且我也不放心!”

  “那这么办吧,我跟他一起去!”姜鹤卿说。

  耀大娭毑的脸色忽然一阵红一阵青地变换起来。她楞了一下,转过头来对着姜鹤卿大声嚷嚷道:“哦,你们两个男子汉都走,那寺里的重活累活谁做呀?”

  景满贞正在收拾碗筷。她停下手中的活,低着头,斜着眼,悄悄地用余光扫了一下耀大娭毑,旋即又迅速转过眼来看着姜鹤卿说:“鹤卿,家里事多,你离不开,你就别去了吧!我去!我跟济木去!”

  周以倩说话快,走路快,做事也快,唯独吃饭慢。大家都吃完了,她还在细嚼慢咽。她咽下最后一块嚼碎了的红薯,盯着景满贞,眨巴一下大眼睛说:“满婶,你去?那不行!我们那么多年轻人不去,要你一个老太婆去,那也就太不像话了,对不?要不这么办吧,济木也别去了,我和鹤卿去!”

  “是嘛,你要和鹤卿两个人去?”景满贞俏皮地眨眨眼睛。

  “是呀,我们两个人去!怎么?不行吗?”周以倩纳闷地说。

  “行、行、行!我可没说不行哦!”景满贞又眨巴一下眼睛,显得神神秘秘的。

  “我倒觉得我和鹤卿两个人去最合适。明摆着,我们两个年纪轻,身体好,还有武功。说真的,我们两个人对付几个小鬼子,一点问题都没有。而且吧,”说着说着,周以倩的语速忽然减慢,脸也红了起来,“我们还、还有那层关系,可、可以假扮成夫妻。”

  “哟,以倩,你这话可就有点不对了哦,”景满贞盯着周以倩,似笑非笑,“你们本来就是夫妻嘛,怎么还要假扮夫妻呢?莫非你要悔婚不成?”

  “谁、谁要悔婚了呀?死满婶,就你爱逗乐!”周以倩满脸绯红,一边笑,一边用手轻轻地捶打着景满贞的肩膀。

  景满贞和周以倩在打闹,耀大娭毑却在默默地想心事。她不是没有爱国心。她的爱国心其实比一般女性都要强得多。她自幼随父读书,受到良好教育,早就深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大义。她不是不恨日本鬼子。她对日本鬼子的仇恨其实远比一般女性大得多。明摆着,她的丈夫姜耀荣就是被日本本鬼子一枪打死的。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要手刃日寇,为丈夫报仇雪恨。她更不是不懂得扶危济困、救死扶伤的道理。她是一个心肠很热的人,心里头无时无刻不在流淌着、翻滚着一股沸腾的热血。平时见人有困难,她都会不顾一切地援手相助,此刻遇到了如此大事,岂会冷眼旁观呢!其实,她早就想着要出手相帮了。她甚至都想亲自去游击队的驻地跑一趟,帮他们冲出日本鬼子的包围圈。但是,爱国心也好,报仇雪恨的愿望也好,却还是掩盖不住她心底里的那份沉淀得很深很厚的担忧。她对自己的小儿子实在太在意了。她实在太害怕失去他了。一想起自己心爱的小儿子要冒着生命危险去游击队的驻地,她的脑海里就不由得浮起一连串的幻影来,一会儿是儿子被鬼子追得满山乱跑,一会儿是儿子被鬼子的子弹打得满身都是窟窿,一会儿又是儿子被鬼子打得掉进了山崖,脑袋和身体分了家,鲜血流得漫山遍野都是,周以倩趴在他的身上痛哭流涕……

  景满贞太了解耀大娭毑了。见她发呆走神,便晓得她在想什么。她不慌不忙地走到她身边,在她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这一下拍得好,耀大娭毑终于从幻觉中醒过来了。她转头朝景满贞看了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我也去,跟他们两个一起去,行了吧?英莲姐,出不了事的,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景满贞贴近耀大娭毑,把脑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头上,“鹤卿快三十了,该出去闯荡闯荡了。老鹰婆子(老鹰)老把小鹰崽子藏在自己的翅膀底下,这也担心,那也害怕,不让它单飞,那它不就永远也飞不起来了吗!”

  耀大娭毑点点头,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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