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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自从和娘商量好了盖房的事情后,姜鹤卿就忙开了。这天早上,匆匆忙忙地扒了几口炒饭,姜鹤卿就撂下筷子,披上衣服,准备出门了。他要去界石镇买建房用的钉子。正在这时,姜鹤坤一推门进来了。姜鹤坤是姜鹤卿的堂兄,三房姜耀科的独子。他比姜鹤卿大八九岁,身高体壮,长相英俊,为人精明,说话办事一向干脆利落。一进门,他便急急地问:“哟,鹤卿,要出门呀?去哪里呀?”

  “我呀,早就排阵(做准备)要去界石镇跑一趟了,家里没钉子用啦!”姜鹤卿说完,顺手拖过一把椅子放在门边,示意姜鹤坤坐下。

  姜鹤坤却没坐下。他顺势往门框上一靠,抬起一只脚踩住门槛,眼睛看着姜鹤卿说:“没钉子?我们家多的是呀,去拿就是了,哪还用得着跑界石镇呢!”

  “嘿嘿,你们家钉子再多,也不够我们家用的,”姜鹤卿似笑非笑,“我买钉子是准备盖房用的。你说吧,盖一栋房得用多少钉子呀?你们家能有那么多现成的钉子供得起我们家用吗?再说喽,你们家即便有那么多钉子足够我们家用的,那能舍得全都给我们家用吗?坤哥,我可跟你说清楚了啊,你们家的钉子,我可是只用不还的,你别到时候心疼啊!”

  姜鹤坤眯起眼,笑笑说:“呵呵,盖房?那倒真是要用很多钉子。不行,这钉子我们家供不起,你还是自己去界石镇买吧!不过,去买钉子,也不能这时候去!”

  “不能这时候去?那为什么?莫非你有刘伯温那才干,会测时辰,刚才掐指一算,已经晓得路上有鬼当道,不吉利?”姜鹤卿的话中明显带有揶揄的意思。全大屋十多个堂兄弟中,他和姜鹤坤是最亲密的。平常时,兄弟两个说不上三句话,就得逗乐子,开玩笑。

  姜鹤坤忽然收住笑,一脸正经地说:“你还真说对了,路上就是有鬼当道!你要是这时候去,没准就得碰上当道的鬼!”

  “嚯,你脸皮可够厚的哟!说你是刘伯温,你还就真的把自己当成刘伯温了,”姜鹤卿边说边笑,抬起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不过,有鬼当道,我也不怕。小弟胆子大,你又不是不晓得的。说真的,鬼越大我越喜欢,我还就怕鬼小不好玩呐!”

  “哼,别吹牛!别的鬼,你不怕,那还有可能。但今天这个鬼,你不怕是不行的。你一个人绝对斗不过它!快跟我走吧,我二娘正等着你呢!”姜鹤坤说完,拽住姜鹤卿的手就走。

  “二娘”是指景满贞。姜鹤坤本来是景满贞的儿子,由于过继给姜耀科、朱春玲做儿子了,要喊朱春玲做娘,所以改喊景满贞做“二娘”。

  姜鹤坤把姜鹤卿拽进屋,上了搁楼,又沿着小木梯子下到了一间特别小的小黑屋里,这才松开手。小黑屋里点着一盏小油灯,灯光十分暗淡。姜鹤卿睁大眼一看,这才发现景满贞、朱春玲也都在里面。他正想开口和景满贞打招呼,景满贞却抢先说话了。

  “孩子,”景满贞慈祥地看着姜鹤卿,“这屋子是鹤坤打的隔断,防鬼子用的,人躲在这里头安全,晓得不?你们家还没打隔断,所以我就要鹤坤把你找来了。等一会儿,鬼子要来村里抓劳工,你就别出去,在这里头躲着吧!你是你娘的宝贝,出不得闪失的!再说,你在长沙米行里和鬼子闹过事,鬼子正到处抓你呢,你哪能抛头露面啊!要是被鬼子抓住了还不得一枪崩了呀?”

  “啊,那,那我娘晓得不?她怎么办?”姜鹤卿嗫嚅道。

  “放心吧,”景满贞笑笑,“你娘不会有事的。鬼子要抓的是壮劳力,你娘哪会有事呀!”

  姜鹤卿躲进隔断没多久,鬼子就进村了,一共来了三个鬼子、一个翻译官、五个伪军士兵。伪保长吴正宏也跟在他们后面。一进村,他们就吆喝全村男女老少紧急集合。五个伪军士兵挨家挨户地赶,甚至拿枪托砸人,才好不容易把全村人赶到了南大门外面的地坪里。

  老百姓都站在地坪里。五个伪军士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枪包围住了四周。三个鬼子和翻译官则站在石台阶的最高处,面对着老百姓虎视眈眈地盯着。全场的气氛就像狂风暴雨即将来临时那种黑云压顶的情况一样,紧张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三个日本鬼子中,有一个是挎着腰刀的。很明显,他是个当头的。他朝左右看了看,又向地坪里的老百姓扫了一眼,用右手握住腰刀的把柄,装腔作势地开始训话了:“哟唏,石板塘的真是名不虚传呀,风景的大大地好,我的大大地喜欢。我们大日本皇军大大地喜欢中国,大大地喜欢中国的风景,也大大地喜欢中国的老百姓。所以哟,我们要搞中日亲善,要建设大东亚共荣圈。大东亚共荣圈的你们的知道?呵呵,不知道的不要紧,将来会大大的知道的。那是我们大日本和你们中国共同的事业,两个国家、两个民族共同繁荣的事业,是至高无上的事业。哼哼,至高无上的事业,懂吗?为了加快发展这个至高无上的事业,哟唏,为了早日建成大东亚共荣圈,为了挽救你们啊——中国的老百姓于这个、这个水深火热之中,我们大日本皇军决定在界石镇进行建设,兴建一个伟大的工程。这可是个大大的好事呀,哟唏,你们的应该大力支持。大力支持,你们的明白?”

  挎腰刀的日本鬼子“哼呀”、“哈呀”地说了大半天,意思就是一个,要中国的老百姓出工出力,帮他们修建军事设施。他讲完话,对站在旁边的翻译官打了一下手势,那翻译官便点头哈腰地走到前头来了。

  翻译官就是本地人,一口地道的湘北腔。他手里捏着一摞各村的花名册,一上来便皇军长皇军短地说了一大通。好不容易说完了,他才面对着吴正宏问了一句:“吴保长,石板塘村历来惯例是派几个人?”

  吴正宏站在石台阶的最下一级,后面便是石板塘村的老百姓。他朝上看了一眼那翻译官,轻声回答道:“石板塘是个小村,能派工的人数少,就五抽一,派五个人吧!”

  “派五个?少了一点吧,村里那么多人嘛!嗯,派八个人吧!矢川队长,你看行吗?”翻译官回过头来,对着那个挎腰刀的日本鬼子点头哈腰。原来,那鬼子军官名叫矢川。

  “好的,就派八个!”矢川点点头。

  “不行吧?张翻译官,八个太多了!别看这里站的人多,实际上能干事的男劳力很少,八个是肯定派不出来的,只能派五个!”吴正宏斩钉截铁地说。他为人比较正,虽然当了个保长,却事事向着百姓。

  “喔,吴保长,你考虑问题怎么那么片面呢?怎么只为村里考虑,不为皇军考虑呢?要按你说的做,每个村都少派几个,那还凑得起人数吗?皇军的这个伟大的工程什么时候才能建得成呀?不行!至少得派七个!派七个,一个也不能少了!哪个是族长呀?有族长吗?出来点派一下吧!”翻译官对着地坪里的老百姓耀武扬威地大声喊道。

  地坪里鸦雀无声,没有人回答。

  “呵呵,没人出面点派,那就是没族长了!没族长,这事可就不好办了!吴保长,没族长点派,依照惯例,那我就要念花名册,直接按册点派啦,一户一个,有多少是多少!”

  “谁说没有族长呀?我不就是族长吗?”突然间,一个高个子老人从吴正宏身后转了出来,站到了台阶上。那人六十多岁年纪,面容消瘦,身板弯曲,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但脸上却显出异常坚毅的神色。他就是姜耀荣。

  姜耀荣胆子小是出了名的,很少在大庭广众面前说话。自从二十多年前那次玩龙唱戏以后,他就时常患病,在大庭广众之中露面的机会就更是罕见了。猛然见他站出来说话,而且话还说得非常硬气、利落,地坪里所有的人不觉愣住了,一个个都把目光向他投来。

  翻译官向前走了两步,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姜耀荣,阴阳怪气地说:“哟嚯,姜耀荣,你是族长?过去从没听说过你是族长呀,你什么时候当族长的?”

  姜耀荣往前猛跨一步,登上石台阶,毫不退缩地迎着那翻译官的眼神,用鄙夷的目光看着他说:“哟,听刚才吴正宏老先生喊你做张翻译官,那你就是姓张喽?看你的样子,倒挺像张家坝的张三老倌,你是不是他的崽啊?听人说过,张三老倌的第四个崽小名叫作黑泥鳅,到日本留过学,你多半就是那个黑泥鳅吧?呵呵,你小时候,我可是看见过的哟,一条开裆裤连P股都罩不住的,黑不溜秋的小夜壶终年露在外头。你爷老子跟我可是熟得很哟,小时候见面就玩打架,我爱揪他辫子,他爱抠我裤裆。”

  姓张的翻译官还没听出姜耀荣话里的意思,以为他是开玩笑呢,不觉哈哈大笑起来:“呵呵,你还记得我小时候的事呀?”

  “是呀,是呀,记得的,记得的,”姜耀荣嘻嘻哈哈,似笑非笑,“那哪能不记得呢?天天见得着的嘛!对了,好像你的大名是叫做继久吧?”

  “没错,你记性还真好,我的名字就叫做张继久。以后见了我,不必叫名字,直接叫张翻译官好了。”张继久面露喜色,洋洋自得。

  “哟,张继久?你不是改姓了嘛,怎么还叫做张继久呀?”姜耀荣故作惊讶地问。

  “改姓?我没改姓呀!谁说我改姓啦?”张继久盯着姜耀荣问。

  “嚯嚯,大家可都是这么说的,”姜耀荣一本正经地说,“大家都说你改姓日了,日本人的日。那也就是说,你应该叫做日继久喽!”

  “胡说八道!老家伙,你不要命了是不?”张继久对着姜耀荣大声吼叫。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姜耀荣是在挖苦讽刺他,不觉恼羞成怒。

  姜耀荣故意装聋作哑,引张继久上钩,作弄得他丑态百出,地坪里的人看得十分过瘾。大家还从没见过姜耀荣如此精彩的斗智斗勇,不觉都被他惊倒折服了。但与此同时,大家也都开始为他担心了,每个人的手心里不觉都攥出了湿淋淋的汗水。

  看到自己的老头子直接和日本鬼子的翻译官对上火了,耀大娭毑挺着急。她使劲地往前挤,想挤到姜耀荣的身边去,但被姜耀坤拽住了。

  “大娘,你别着急,站在后头千万不要动,凡事有我呢,”姜鹤坤小声说,回头看了一眼耀大娭毑,“我到前头去!”

  姜鹤坤说完,就往前头挤。紧跟着,姜耀松的儿子鹤扬、鹤举、鹤寿等,也都开始从四面八方往前挤。一时间,地坪里人头攒动,乱成一团。

  姜鹤坤挤到姜耀荣身边,和他并排站在一起,侧转头低声说:“大伯,见好就收吧!和这帮乌龟王八蛋,没必要多费口舌,自己的安全要紧!”

  “你别管,到后面去,”姜耀荣攥住姜鹤坤的手,使劲往后拽,“你大伯呀,一辈子不压锚(窝囊,没本事——下同),被人看不起。这回呀,你就让大伯压锚(能干,有本事)一次,当一回敖人(有本事的人)吧!”

  张继久面红耳赤地站在台阶上,似乎还想说什么。矢川却突然对他挥挥手说:“呃,张翻译官,不要急嘛!你的退后!你的退后!”

  矢川手扶腰刀把柄,矜持地走了过来。走到离姜耀荣二三尺远的地方时,他停住了,伸出一只手,翘起大拇指,对着姜耀荣“呵呵”地干笑两声说:“你的,中国人的大大的,我的大大的佩服!来,交个朋友,你的愿意?”

  姜耀荣眯起眼看着矢川,摇摇头说:“跟你交朋友?那不行吧!”

  “交朋友的怎么的不行?哟嘻,你的莫非看不起我?我的大大地喜欢中国,大大地喜欢中国朋友。我的,也大大地了解中国!”矢川歪着脑袋,瞪大眼睛盯着姜耀荣,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你了解中国?是嘛?那好吧,我问你一个问题!”

  “问题?哟嘻!你的问吧,我的通通地回答!”

  “你知道我们中国的二十四节气吗?”

  “二十四节气?哟嘻,我的知道!我的知道!”

  “那你知道现在是哪个节气吗?”

  “现在是哪个节气?嚯嚯,我的想想,我的想想,”矢川低着头,作沉思状,还跪起了手指。不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眼睛看着姜耀荣,“嗯,我的知道了,我的知道了,现在是立夏节气了,对不?”

  “嗯,倒是没说错,现在是立夏节气,”姜耀荣点点头,“那好,我再问你,你知道我们乡下立夏节气该做哪些农活了吗?”

  “农活?呵呵,立夏节气要做的农活可多了,”矢川扬头四顾,看了看远处的田野,“好像该犁田了吧?种子是不是也该播下去了呀?”

  “你还真是知道一些农村里的事,”姜耀荣盯着矢川笑了笑,“那你既然知道眼下农村里正是忙的时候,为什么还要到农村里来抓劳工呢?”

  姜耀荣一句话说得矢川哑口无言。矢川恼羞成怒了。他瞪大眼睛,使劲盯着姜耀荣,咬牙切齿地说:“哟嘻,你的问我,不怀好意?”

  “哟,矢川太君,你这话我可不赞同啊!我一没有去你们日本打仗杀人,二没有去你们日本抓劳工修碉堡,我怎么对你不怀好意啦?”

  矢川手握刀柄一言不发,满脸涨得通红。

  地坪里躁动起来了,人们交头接耳,情绪激动。看到这情况,鬼子们也显然有些担心了。站在台阶最高处的那两个日本鬼子端起枪对准了地坪里的人,站在四周的五个伪军士兵端着枪把住了前后左右所有的交通要道,张继久也走到了姜耀荣身边,拿枪抵住了他的胸膛,形势陡然变得万分紧张。

  矢川的脸依旧涨得通红。他对着姜耀荣咬牙切齿地说:“哼,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的是族长,那就马上点派劳工吧!八个,一个不能少!”

  “八个?哼!老子一个都不派!”姜耀荣盯着矢川说,语气斩钉截铁。

  “你的不怕死?”矢川朝着姜耀荣逼近一步。

  “怕死?小鬼子,实话告诉你吧,老子还活腻了呢!”姜耀荣也朝着矢川逼近一步。两个人的脑袋都快碰到一起了。

  “你的,死啦死啦的!”矢川勃然大怒,猛地拔出手枪对准了姜耀荣的脑袋。

  形势紧张,千钧一发。耀大娭毑担心姜耀荣的安危,拼命地往前挤。姜鹤坤、姜鹤扬、姜鹤举、姜鹤寿、姜鹤龄等姜家鹤字辈的年轻人,也都拼命地往前挤。很快,他们就都挤到了前面,团团地围住了矢川和张继久。

  人们都往前挤,但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姜耀典。他的小儿子姜鹤鹏正往前挤,他一把拽住姜鹤鹏的手大喝道:“后头去,前头有你什么事呀?”

  两个鬼子兵和五个伪军士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枪过来了。他们一边大声吆喝,一边用枪托往人身上捅,好不容易才赶开了围在矢川身边的老百姓。

  矢川的枪依旧对准了姜耀荣,但姜耀荣丝毫没有惧怕之意,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矢川。

  “姜耀荣,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点派八个人吧,否则你就活不过今天了,老子的子弹是没长眼睛的,明白吗?”张继久用枪管在姜耀荣的胸口狠狠地顶了几下。

  “你爷老子比老子还小两岁呢,你也敢在老子面前自称‘老子’?一点大小、规矩都不懂,白披了一张人皮,”姜耀荣冷冷地说,眼睛死死地盯着张继久,“认贼作父,连祖宗都不要,甘心替小鬼子舔P股,你他娘的还是个人吗?你爷老子张三老倌虽然没什么能耐,但也还算得上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他这是哪辈子造了孽呀,怎么会生下你这么个人不像人、狗不像狗的东西呢?”

  “你?老、老子毙了你!”张继久恼羞成怒,脸涨得像猪肝似的,红里透紫。他用枪管使劲地顶着姜耀荣的胸口,顶得姜耀荣都快站不住了。

  耀大娭毑已经来到姜耀荣身后了。她猛地一挤,站到姜耀荣身前,对着张继久大声喝道:“你干什么?欺负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算什么本事?有能耐,朝老娘来,老娘不怕你!”

  矢川冷静一些了。他朝张继久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后退,然后又看了一眼耀大娭毑,佯装笑脸说:“你的大大的勇敢,我的大大的佩服!”

  耀大娭毑笑了笑,没说话。

  “你们的,是两口子?”矢川看着耀大娭毑问,用手指了指姜耀荣。

  “没错,他是我老倌子。怎么啦?”耀大娭毑说。

  “好!你们老两口子都很勇敢,我的大大的佩服。不过,”矢川盯着耀大娭毑,“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知道不?这话可是大大地有道理哟!你的应该劝劝你的丈夫,让他好好地为我们大日本皇军服务,为我们派劳工。他为大日本皇军派劳工,我绝对亏待不了他的。我的心是为你们的着想,你的明白?”

  “呵呵,明白,明白,那哪会不明白呢,”耀大娭毑嘻嘻哈哈地笑着,“你那颗心当然是好的喽!让我们派劳工,给你们修碉堡,修好了碉堡,再用来杀我们中国人,这心多好呀!”

  矢川脸色由白变青,由青变紫,手慢慢地向右侧移动,陡地握住了手枪把柄。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矢川的脸色也在一阵一阵地发生变化。他大概又冷静一点了,右手离开了手枪柄,眼光由耀大娭毑的脸上转向地坪里的群众。

  “你们的自动报名!谁愿意为我们大日本皇军服务,谁就站到这边来,我的大大地奖励!”矢川扯着嗓门向地坪里喊了起来。

  地坪里突然变得异常肃静,谁都不说话了。

  “听见没有?矢川太君让大家自动报名!愿意当劳工为皇军服务的,就赶紧站到这边来,皇军有奖励!”张继久大声喊道。

  地坪里一阵骚动,一个浑厚的男子汉声音突然响起:“要当劳工,让你爷娘当去吧,老子不伺候日本鬼子!”

  那声音是姜耀希喊出来的。他的话音还没落,姜鹤坤、姜鹤季、姜鹤扬、姜鹤举、姜鹤寿等人也都一齐大喊起来:“对!老子不伺候日本鬼子!”

  一时之间,地坪里群情激奋。“老子不伺候日本鬼子”、“让日本鬼子滚他娘的蛋”、“赶走他娘的日本鬼子”、“打倒汉奸卖国贼”的口号声此起彼伏。

  老百姓的情绪起来了,鬼子们愣住了。他们显得狼狈不堪。突然,矢川拔出了手枪。他把枪对准姜耀荣的胸口大喝道:“快派八个劳工!否则,你的死啦死啦的!”

  姜耀荣猛地往前跨了两大步,上了两个台阶,面对面地站到了矢川跟前。他冷冷地盯着矢川,斩钉截铁地说:“你以为老子怕死是吗?哼,老子要是怕死,就不会站到这地方来了!开枪吧!要命,有一条;要劳工,一个没有!”

  “你?”矢川举起手枪,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姜耀荣。

  耀大娭毑拼命地往前挤,姜鹤坤也拼命地往前挤。他们都想挤到姜耀荣的身前去,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姜耀荣。但他们都迟了一步,矢川突然开枪了,姜耀荣倒在了血泊之中。

  地坪里顿时大乱。老百姓们如潮水般地向前涌动,而矢川则带着手下人乘乱逃窜。逃窜时,他们还抓走了两个人。那两个人是姜耀典的老大鹤康和老小鹤鹏。

  那么多人都没被鬼子抓住,鹤康和鹤鹏被自己拽在后头待着却被鬼子抓走了,这是多么的不巧啊!想起这事,姜耀典又恼火又难受,终日待在屋里哭哭啼啼。

  姜耀荣伤到了要害处,子弹打进了胸口,但还没有咽气。他微微地笑着问耀大娭毑:“英、英莲,我、我这回没、没不压锚吧?”

  耀大娭毑抱住姜耀荣,泪水哗啦啦地流着。望着姜耀荣那憔悴的脸,她心都碎了。她强忍悲痛,竖起大拇指,语不成句地说:“没、没不压锚,你是敖人!”

  “我、我问你呀,”姜耀荣喘着粗气,盯着耀大娭毑一动也不动,“你、你将来百年后是要葬到茅、茅、茅坡那里去的喽?”

  “是、是的!”耀大娭毑点点头。

  “那、那你也把我葬、葬、葬到茅坡去吧!我、我要跟你在一起,永、永远在一起!”姜耀荣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好!咱们葬在茅坡,永远在一起!”耀大娭毑紧紧抓住姜耀荣的手。

  听到枪声,姜鹤卿就知道出大事了。他掀开楼板,急急忙忙地从隔断里跑了出来。跑到地坪里,一眼看见老父亲倒在血泊中,他不禁怒火中烧,猛地冲进屋里,抄起一把菜刀,就要去追赶日本兵,和他们拼命。

  姜鹤坤见状,连忙紧赶几步,拦在路当中,扯开嗓门对着姜鹤卿大喝道:“还不快回去?你不要命啦?”

  “闪开!你拦我干什么?父仇不报,我还算个人吗?”姜鹤卿手握菜刀,双眼血红,牙齿咬得咯咯响。

  “胡闹!这阵子鬼子那么多人,还都拿着枪呢!你孤身一个,拿把菜刀,拼得过他们吗,报得了仇吗?谁不要你报仇啦?但那也得找机会是不是?”姜鹤坤一边说,一边从姜鹤卿手中夺过菜刀。

  “那、那我怎么办?我爷老子)死得冤呀!”姜鹤卿一P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别哭了,料理丧事要紧!报仇的事,先忍一忍,有机会再说!”姜鹤坤说。

  当天午夜时分,姜鹤卿就瞒着耀大娭毑,抄起一把砍骨头的大菜刀,独自一个去了界石镇。他想去刺杀矢川,救回姜鹤康和姜鹤鹏两兄弟。鬼子的驻地在镇西头,面积很大,四周围着高高的围墙,里面机关密布,有兵营,有粮库,还有枪支弹药库。姜鹤卿猫着腰,顺着围墙转了一圈,找到一个比较隐蔽的地方,就腾地跳了进去。

  姜鹤卿跳进去的那地方恰巧是粮库的后身,来往进出的人比较少,容易隐蔽。躬身在墙阴下躲了一阵,见没人发觉,姜鹤卿便壮着胆子往里走。但没走几步,粮库的墙根底下突然窜出一个人来。那是个站岗的伪军士兵,个头不高,身上背着一杆长枪。那伪军士兵速度也不慢,刚一出来,身子一晃,那桿长枪便端在手里了,枪管对准了姜鹤卿的胸膛。这种时候,姜鹤卿哪敢怠慢!他猛地朝前狠跨一步,一挥手,菜刀便飞了过去。伪军士兵的脖子被菜刀砍了个正着,血流如注,扑地便倒。

  伪军士兵倒下时,枪管碰到了粮库的铁门,引起了响声。那响声很大,惊动了周边站岗放哨的鬼子和伪军。刹那间,口哨声、喊叫声、跑步声、拉动枪栓的响声等顿时大作,十多个鬼子和伪军都端着枪扑了过来。

  姜鹤卿是个不怕死的。他从地上抄起卫军士兵的那桿长枪来,往手里一端,就要迎着鬼子和伪军往前冲,想和他们拼个死活。正在这时,旁边忽地伸过一只大手来拽住了姜鹤卿。那是姜鹤坤。他死死地拽住姜鹤卿的手,一边使劲往后拖,一边低声吼道:“快跟我走!你娘晓得你来这里了,正提心吊胆呢,眼睛都快哭瞎了!”

  姜鹤卿是个大孝子,生平最怕的就是人家提起他娘。显然,姜鹤坤这句话起作用了。姜鹤卿把枪一扔,乖乖地跟着姜鹤坤走了。两人跟鬼子、伪军兜了半天圈子,悄悄地从围墙上爬了过来,一溜烟地跑回了家。

  被姜鹤卿砍倒的那个伪军士兵就是当地人,认得姜鹤卿。他没有死,只是受了重伤。矢川派医生把他救醒过来,拿枪逼着他问:“拿菜刀砍你的那个人,你看清楚没有?认得吗?是谁呀?”那伪军士兵颤抖了好半天,才含含糊糊地回答说:“那、那个人,我、我也没太看清,好、好像有点像石、石板塘的姜、姜鹤卿。”

  矢川一听说是姜鹤卿,立马便亲自带着大队人马包围石板塘,连夜进行大搜捕。姜鹤坤为人谨慎,早就想到矢川会有这一步棋了。一到家,他就直接把姜鹤卿带到自己家的隔断里藏了起来。鬼子翻箱倒柜,整整折腾了一夜,闹得石板塘鸡飞狗跳,却没有抓到姜鹤卿。姜鹤卿终于躲过了一劫。

  但姜鹤卿虽然躲过了一劫,却好多天没法自由行动了。因为从这以后,鬼子就死死地盯住石板塘了,时不时地就派人来搜查,逼得他不得不天天躲在隔断里藏身。那隔断地方很小,不能透气,又没有光亮,吃饭、睡觉、拉屎撒尿都极不方便。姜鹤卿一个爱蹦爱跳的快性子人,没日没夜地憋在那里头,罪可就受大了。

  姜耀荣死后,耀大娭毑把他葬在茅坡了,为他垒砌了一个很大的坟头,并为他树了一块异常醒目的石碑。那石碑很考究,不仅碑体很大,比平常所见的高大得多,而且材质极好,是当地罕见的大理石,纹理细密,白洁光亮。石碑上的字是请当地最有名的石匠——莫家坝莫石匠刻的。莫石匠的字刻得极好,一手颜体,浑然有力,就如同天生地就的一般。但那字虽然刻得好,却还不及碑文本身令人震撼。原来,那石碑上刻的碑文,不是平日常见的内容,而是独出心裁的十五个大字:故显考茅坡姜姓一世祖耀荣公之墓。

  墓碑树立以后,轰动了远近相邻。人们纷纷议论说:“想不到啊,耀大娭毑倒真有雄心壮志,一个女人家,居然想另立门户,当开山鼻祖!”

  姜耀荣死后没几天,姜济木就回来了。他是专程回来跟两位老人说小颖的事的,但见到祖父死了,就没好意思开口。姜济木回来了,姜济勋却没有回来。姜济木离开长沙前,去找过他,但没找到。耀大娭毑担心小孙子的安危,不觉泪流满面。

  见老人流泪,姜济木心里也不好受。他安慰说:“你老人家别着急,我过几天就去找他,好歹把他喊回来就是了!”

  “好,好,过几天,你就去找他,”耀大娭毑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泪水,“找到了,就喊他回来。他要是不回,你就用绳子把他捆回来,听见了吗?”

  张颂臣给了姜济木五天假,但姜济木只在家待了三天。耀大娭毑着急孙子济勋的安危,催他去找。所以,他提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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