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七章

  鹤年和小月娥圆房以后,李英莲就天天盼着小月娥的肚子起变化。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小月娥不仅肚子没一点变化,就连言谈话语、行动起居、精神状态也一如往日,照旧是低头走路,默默地做事,脸上丝毫看不出新娘子惯常所有的那种红晕、羞涩和甜甜的笑容,就好像根本没有圆房这事一样。

  “奇怪,鹤年和小月娥怎么一点也不像新婚夫妻啊?他们怎么啦?莫非月娥还在想着小驼背?”李英莲纳闷。

  晚上一觉醒来的时候,李英莲把自己看到的和想到的统统告诉了姜耀荣。姜耀荣倒不像李英莲那么忧心忡忡。他平静地说:“小月娥还在想着小驼背?不会吧!她和小驼背亲不假,但她和哑巴的关系也不错呀!她又不糊涂,明知自己早就是哑巴的人,哪会一根筋到底死想小驼背呢!我看这事呀,八成还在于她年纪太小,不晓得男女之间的事。你呀,还是找个时间好好教教她吧!”

  姜耀荣猜得准,小月娥还真是不懂男女情事。当李英莲问她是不是经常和哑巴在一起时,她一下子愣住了。她觉得婆婆这话问得没道理,不禁懵懂地对着李英莲喊叫起来:“娘,你亲眼看见的,我天天和鹤年哥在一起呀,一起去田里做事,一起去山里砍柴,一起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有时还一起去塘里洗衣服呢。”

  “不、不、不,娘说的在一起不是这个意思。娘是问你睡觉的时候是不是经常和你鹤年哥在一起?”李英莲见小月娥弄糊涂了,连忙小声解释。

  李英莲这一说,小月娥更糊涂了。她几乎是嚷着说道:“睡觉当然也是在一起喽,那屋里只有一张床,不在一起,我往哪里睡去?”

  事情越说越糊涂,李英莲不得不做更具体的解释了。但她是个爱腼腆的人,虽然与小月娥情同嫡亲母女,一向无话不说,然而说起男女之间的事来,却依旧感到难以启齿,脸上不觉泛起一阵红晕。她低头沉吟了好一会儿,细细地想了想措辞,然后才刻意压低声音结结巴巴地说:“娘说的这、这个在一起,不、不是你说的那个、那个意思。娘是问你和你鹤年哥在一起睡觉的时候,有没有做过那、那个事,比、比如说他用嘴亲你,摸你,抱你,搂、搂着你睡觉等等,明白吗?”

  李英莲说得如此具体、详细,小月娥冰雪聪明的人哪会不明白?她那张白净、细嫩的脸煞地红了。她低着头,两只手反反复复地捏着衣服下摆,好半天不说话。

  “有没有做过那事呀?跟娘说说吧,娘又不是外人,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李英莲拿过小月娥的一只手来,反复地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手背。

  “没、没有!”小月娥轻声回答,头压得更低了。

  新婚半年多却还没有过那种事,这可是太不正常了。李英莲脸色一变,急急地问道:“还、还没有做过那种事?那为什么?是你鹤年哥不肯做,还是你不愿意做?”

  “都、都不是,”小月娥脸红红的,头更低了,声音也更小了,“只、只是他用劲太大了,上床就、就乱扯一气,把衣服、裤子全扯掉,把人死死地压在他身子底下,压得我都喘不过气来,实在受不了——”

  “噢,原来是这样,那娘可就要说说你了,”李英莲伸出一只胳膊,揽过小月娥的身子来,紧紧地搂在自己怀里,脸上微微笑着,一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一边柔声细语地说着话,“孩子呀,娘可是一门心思为你好啊!咱们做女人的呀,一生一世头等重要的就是生儿育女,特别是生儿子。要是生不出好儿子来,那女人可就不是好女人了,明白吗?你没见你鹤卿弟弟出生前娘过的那日子吗?那叫什么日子呀?被人怀疑,被人看不起,真正生不如死!你这一辈子呀,一定要生儿子,最好是多生几个,生多少都没事,娘替你养着。但是生儿子这事呀,不能光凭女人。就跟栽黄瓜似的,不往地里埋黄瓜种子,那黄瓜秧能生得出来吗?永远也生不出来吧,是不?女人生儿育女呀,跟栽黄瓜其实一个样,也要有种子。种子在哪里呢?在男人肚子里。女人呀,只是一块地,自己根本没种子,要靠男人下种,才能生得出儿子来。而要男人下种子,女人就得主动跟男人亲热。女人不跟男人亲热,男人怎么能给女人下种子呢!哑巴亲你、抱你、使劲搂着你、用身子压着你,那都是好事,明白不?那说明他喜欢你,说明他想给你下种子,你应该高兴才对呀!你不跟他亲热,老躲着他,这不让做、那不让做的,没准他就得变心了。他要是变心了,你可就惨了,想要种子也要不来了呀,对不?孩子呀,你是娘的心肝宝贝,娘说这些可都是为了你好,你就听娘一句话吧!往后呀,对你鹤年哥,你就多主动迎合点吧,事事顺着他,就着他,他要做什么就让他痛痛快快地做,千万别推他、拒他、抱怨他!男人呀,天生就是作贱女人的。女人呀,天生就是被男人作践的。天底下就是这个理,谁叫你是个女人呢!”

  李英莲的一番话还真起作用。从第二天早上起,她就发现小月娥和哑巴两个人的神态都大变样了。小月娥的脸上充满了甜蜜、幸福而又不无神秘色彩的笑意。小哑巴则更是傻乎乎地乐个不停。那样子比大年三十晚上吃团圆饭还高兴。

  看到儿子、儿媳脸上有笑意了,李英莲也笑了。但她虽然笑了,却还不是很开心,眼神中多少还流露出几许忧郁和苦涩。她在想小驼背。也难怪,小驼背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哪能不想呢?

  “也不知这死鬼跑到哪里去了,莫非真是被老虫、豹子吃了?不、不会吧?要不然就是掉到山沟里摔死了!唉,这可能性没准还真是有。照壁山坡陡路滑,正常、健全的人都难走,何况他还是个驼背呢?”有事没事的时候,特别是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李英莲常会这样琢磨。而一旦这样琢磨起来了,她就难免会伤心落泪,甚至痛哭失声,就好像小驼背真的掉进山沟里摔死了或者被老虎吃掉了似的。

  小驼背也想娘。但他想是想,却远没有李英莲想他那样厉害。他那颗心,以及他的精力和时间,差不多绝大部分都被采药的事业、特别是挖何首乌的事情牵扯进去了。他天天进山采药、挖何首乌,没多久就赚了一些钱。由此,林家的生活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但是,林家的生活改善了,林三木的头发却没有多大变化,照旧是白花花的一片。女人爱美是天性,更何况林三木还正值青春年华,刚刚只有二十六七岁呢?她天天吃何首乌,天天去水边照头发。一看到自己那满头白发,心就凉半截了。

  “弟,我看这何首乌也就是个虚名,根本不管用,我这头发一辈子也变不黑了,你别白费心思吧!”林三木灰心丧气地说。

  “哪会不管用呢?时候没到嘛!我坚持挖,你坚持吃,我挖它几百斤、上千斤,你吃它几年、几十年,你那头发还能不变黑吗?我不信!”小驼背安慰林三木道。

  小驼背话虽这样说,心里头却也暗自打鼓:“娘的!吃了那么多何首乌,三木姐那头发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呢?莫非何首乌真的没用?不、不会吧?药书上可是写得清清楚楚的呀!会不会是加工、制作的程序不对,或者是采挖的方法、时机有问题,以致何首乌的质量太差,减低了药的效用呢?”

  想到这里,小驼背突然记起了药书上所写的一段话:“此物药性,非一日之功可以骤成,生长时间须是越长越好。寻常之地,生长数十年时间,此物块根只可长成薯状,药性只能降火除烦,滋阴补肾。肥沃之地,生长百年以上,此物块根乃能略具人形,久服可以补肾益精,乌须黑发。倘若地有灵气,生长跨越千年以上,此物块根便当完全具备小儿之状,甚至五官皆有,四肢齐全,形神俱备了。到此地步,则药效当增千倍万倍以上,神奇无比,不仅可以滋阴补肾,乌须黑发,而且还能培元固本,祛病消灾,轻身健体,延年益寿。”

  从药书上所写的这段话中,小驼背终于悟到了问题所在。他不觉懊恼起来:“噢,是了,问题就在这里了!我挖的何首乌虽多,质量却都很差,都是薯状,没有长成人形,自然没什么药性和功力。要三木姐吃这样的何首乌,头发怎能变黑呢?”

  小驼背懊恼自己的无知,暗自下定了决心,为了三木姐,跑遍照壁山也要找到成了人形的何首乌。但照壁山上药材虽多,采药的人却更多,一般生长三五年的何首乌就差不多被挖尽了,哪里找得到生长数十年数百年之久的人形何首乌呢!他天天早出晚归,吃了大半年的苦,却丝毫也没有发现人形何首乌的踪影。人形何首乌在哪里呢?他望着照壁山上的千峰万壑,心里一片茫然。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巧,存心找它时百寻不见,不经意时它却自己送上门来,正像古人所说的那样:“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一天傍晚,小驼背带着林三木的儿子小振威去山里逮小鸟。当他爬上一棵大树,骑在树杈上,低下头来,正要伸手掏鸟窝时,眼前忽地一亮,突然发现不远处的山坡边沿上有何首乌的叶片。而且,那叶片还格外大,格外油绿。“哟,那里有何首乌!叶片好大呀,莫非是老何首乌?”小驼背大喜过望。他也顾不得掏鸟窝了,急忙连滚带溜地从树上爬了下来,拔腿就往山坡边沿上跑。

  没费多大劲,小驼背就找到了那棵何首乌。他猜得没错,那果然是一棵颇有年头的老何首乌。它的枝干异常粗壮,最上头够得着、摸得到的藤干尾部都有镰刀把那么粗,最下头挨近泥土、够不着、摸不到的根部就更是粗得出奇了,估摸着至少也得有锄头把那么大。它的叶片大得出奇,多得出奇,亮得也出奇,绿油油的,亮晶晶的,就像一把一把的大蒲扇似的相互交织在一起,重重叠叠,差不多把整个一面山坡都遮盖住了。看着那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的何首乌,小驼背高兴极了,不觉手舞足蹈地自言自语起来:“我的娘,这何首乌长得多好啊,只怕算得上是这山里所有何首乌的祖宗了!嗯,看样子,这家伙的年头肯定够老的了,估摸至少得有一二百年吧,块根绝对成了人形。好极了,我一定要把它挖出来给三木姐吃。她吃了这东西,延年益寿、得道成仙都没准,头发还能不变黑?”

  小驼背四肢着地,头朝下,趴在山坡顶上俯看着何首乌,心里喜滋滋的。但高兴了一阵,他不觉又眉头紧皱,心事重重了。原来,那里的地形十分复杂。那山坡虽不高,不过两三丈,却非常陡峭,就跟一垛墙似的直上直下。而何首乌的枝叶虽是趴伏在山坡上,根部却是长在山坡下面的一小块土地上。那一小块土地呈长条形,有五六丈长,却只有四五尺宽,十分狭窄。小块土地的一侧是陡坡,另一侧就是房屋。而且,那房屋还是翟迪庆家的。何首乌就紧挨着那房屋的后墙根。很明显,在这个地方采挖何首乌是非常困难的,极容易被翟迪庆家的人发现。

  “他娘的,何首乌长在这么个鬼地方,怎么采挖呢?要是被翟迪庆发现了怎么办?他肯定不会让我挖的。不行,这事不能着急,得要好好想一想,想个万全之策!”小驼背趴在地上,暗暗地想着主意。

  小驼背人机灵,点子多。他趴在地上暗暗地琢磨了好一阵,终于拿定了主意。当下,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掸掸身上的土,牵着小振威的手,若无其事地回家了。晚上,当着林三木的面,他丝毫不动声色,只是暗暗地做着准备。他悄悄地找好了工具,放在床底下,然后便早早地躺下了。他这是在用瞒天过海之计,目的在于瞒过林三木的耳目。他知道这事有风险,不想让林三木为他担心,因此便没有告诉她。

  见小驼背早早地躺下了,林三木便也带着孩子早早地睡了。她还以为小驼背白天上山挖药累了,想早一点睡觉呐。

  在床上躺了好一阵,见村里没有动静了,小驼背便悄悄地起来了。他拿好工具,蹑手蹑脚地开开屋门,径直朝翟迪庆家走去。但他没有朝翟迪庆家的屋后走,而是走到了他家的屋前头。这是他的聪明之处。翟迪庆家养了一条大黄狗。那狗身高力大,机警聪明。小驼背知道,有那条狗看着,他是挖不到何首乌的。因此,事先必须把它引开。怎样才能把狗引开呢?小驼背想到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用裹了蒙汗药的饭团子把狗引到僻静处毒倒。

  果然,小驼背刚到翟迪庆家屋前头,那条大黄狗就跑过来了。他平时对大黄狗很好,老喂它东西吃。所以,大黄狗跟他也很亲,见他到了自家门前,既不咬也不叫,却摇头摆尾地撒欢套近乎。小驼背一只手摸着大黄狗的脑袋,另一只手便把裹着蒙汗药的饭团子递了过去,嘴巴还柔声细语地念叨道:“惭愧,小伙计,今天可要委屈你一阵子了。对不起啊,明天我一定赔罪,给你喂点好吃的!”

  那大黄狗见了饭团子就吃。吃了两个饭团子,它便头一歪倒在地上不动了。小驼背见状,连忙三脚两步地跑到翟迪庆家的屋后头,从高坡上溜下去,钻进高坡与后墙之间的空隙地里,照准何首乌的根部,用铁钎使劲凿了起来。他担心动作大了会引起声响,惊醒翟迪庆和他的家人,便没带锄头、铁镐一类的尖利工具,而只拿了一根手指头粗细的铁钎。他先用铁钎使劲凿地,把地凿松动了,再用手刨土。他就这样一点点地往下凿,一点点地往下刨,手指头都弄破了、出血了,把地上的泥土染红了一大片。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了,鸡都叫过头遍了,小驼背的劲也使完了,累了。但直到这时候,何首乌那人形样的块根却还丝毫不见踪影。他浑身酸痛,两腿麻木,胳膊就像有千斤重似地抬不起来。

  实在累得不行了,小驼背不得不放下铁钎,一坐在地上伸起了懒腰。然而,就在他伸懒腰的时候,脖子一伸,脑袋往后一仰,猛然看见身后站着一个人。那人穿着对襟大褂,双手背在后头,两只眼睛闪动着阴险、诡谲的光芒,却不是翟迪庆是谁?

  小驼背大惊,连忙用双手撑住地面站了起来,对着翟迪庆鞠躬作揖,佯装笑脸说:“哟,迪庆大哥,不好意思,吵醒你的觉了吧?我在这里发现了一棵何首乌,想挖了给我姐吃,事先没跟你打招呼,你多原谅啊!”

  “呵呵,小驼背,你人不大,胆子可不小啊!深更半夜的,居然跑到我后院里挖何首乌!吵醒我的觉倒不打紧,只是你挖的这地方可不对啊!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是我们家的地脉所在哪!我们家的地脉全都凝聚、集中在这个地方呢!你不去山里头挖何首乌,却跑到我们家的后墙根来挖,究竟是什么意思嘛?倘若动了地气,断了地脉,招来了灾祸,你负得起责任吗?”翟迪庆不紧不慢地说,眼睛珠子转了几转。

  “哎哟,大哥把事情看得也忒大了吧?挖棵何首乌,哪至于动你们家的地气、断你们家的地脉呢!”小驼背笑了笑。

  翟迪庆挪挪脚,眼睛珠子一瞪:“你以为这何首乌是野生的?去你娘的狗屁吧!这何首乌长在这地方,是我们家的地气所钟,地脉所致,祖宗千年万代庇佑的结果。它是我们家的镇宅之宝。我们家添丁进口,发财致福,老少平安,全靠着它的灵气保佑。要不是镇宅之宝,我岂不早就挖了,还会等到你他娘的驼背来挖吗?少跟我废话,滚吧,快滚吧!要是把我们家那两小子吵醒了,你可就没那么痛快了!”

  翟迪庆年纪不大,子女却多,两个大儿子都已二十出头,长得身高力大,虎背熊腰,而且脾气倔强,不通情理。小驼背暗地琢磨:一个翟迪庆,自己就对付不了,更何况他还有两个大儿子呢!这事明摆着,自己太孤单,要吃亏,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吧!他对着翟迪庆苦笑两声,垂手拿起铁钎,怏怏不已地转身回家了。

  小驼背一进门,林三木就醒了。她问他干什么去了,小驼背见事情瞒不住,只得大概齐地说了说。林三木一听,便埋怨道:“嗨,你也真是的,到那地方挖什么何首乌呀!他故意找茬还来不及呐,你倒自己上门给他送把柄!这下好了,事情准没完!”

  林三木猜得没错,翟迪庆果然没完没了地找茬了。第二天下午,小驼背刚从山里采药回来,他就提着一只死鸡紧跟着进了门。他说小驼背挖何首乌动了地气,伤了地脉,招来了灾祸,他们家开始死鸡了。他要小驼背赔偿那只鸡,开口便是天价——两块银元。小驼背明知他是讹诈,却又无计可施,迫不得已拿出两块银元给了他。第三天下午,翟迪庆又来了。这回他提的不是死鸡,而是一只死猪崽子。猪价自然比鸡价高得多,他开口便要五块银元。为了息事宁人,小驼背还是没跟他较劲,忍气吞声地拿出五块银元给了他。

  小驼背和林三木进山采药,一个月辛辛苦苦下来,最多也只能挣两块银元。而翟迪庆两次上门讹诈,便拿走了七块银元,林家差不多三四个月的活白干了。

  “他今天提只死鸡来,明天提只死猪来,长期这样下去,事情还有完吗?倘若他家死了人,也把责任赖在我头上,我还有活路可走么?”想到这里,小驼背不寒而栗。

  翟迪庆上门讹诈的那两天,林三木不在家。她带着儿子小振威回娘家去了。小驼背一个人在家守着,心里忐忑不安,简直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盼到林三木回家了,他便急急忙忙地把家里发生的事情和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他的意思是要离开林家出走,躲到别的地方去另谋生路,以避免翟迪庆的进一步纠缠。

  林三木一听,立马便火了。她大声吼道:“弟,你怎么那么糊涂呀!翟迪庆那王八蛋要找麻烦的是我,不是你!他是个色中饿鬼,早就在打我的主意。你在家里碍他的事,他找不到胡作非为的机会,所以千方百计地要赶你走,逼你走,明白吗?你一走,不就正好趁了他的心愿吗?有你在,我好歹还有个壮胆的。你走了,家里便没男人了,更孤单了,我们孤儿寡母找谁帮忙去?”

  “我也明白是这么回事,”小驼背躲开林三木的目光,低头嗫嚅道,“但我不走的话,问题不是更麻烦吗?他老来找我的茬,你看着能不烦心吗?”

  “那倒没事。多个人就多份力量,明白吗?只要你不走,我就不怕他。你走了,我可就孤单了,难免要遭他的暗算了!”

  “那好,我就不走了。只是他天天来找事,也挺烦心的。”

  “你不用烦心,我自有办法对付他。他若是再来找事,你就别管,什么话也不要说,让他找我好了!”

  林三木回来后,翟迪庆有好几天没来找事。小驼背那忐忑不安的心渐渐趋于平静了,他还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呐。但小驼背还真是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他和林三木采药回来,刚刚打开屋门,翟迪庆就一闪身进来了。

  这一次,翟迪庆的态度与往常大不相同。他手里既没有提死鸡,也没有拿死猪,行为举止也不像前两次那样趾高气扬。他一进门,便随手拽过一把椅子,低着头,一P股坐下,然后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了起来。那哭声还很伤心,好像他家里真的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似的。见他哭,小驼背的心里便立马乱了方寸,七上八下的。他颤抖着手,倒了一杯茶水,双手端着递给翟迪庆。

  但翟迪庆却没有接小驼背递过来的那杯茶水。他抬头扫了一眼小驼背的脸,用特别低沉的嗓音说:“驼背,我那最小的儿子病了,高烧两天两夜不退,医生刚看过了,说是地气伤的,恐怕无药可治。这事你看怎么办吧?”

  “哟,事、事、事情怎么会这样?”小驼背大惊失色,一下子跌坐在床边上,脑袋一阵眩晕,眼前金星直冒。

  林三木把药篓子放在屋角落里,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土,拢了拢头发,便轻移脚步走过来了。她走到小驼背面前,悄悄地对他使了一个眼神,然后便回头看着翟迪庆说:“噢,迪庆哥,你小儿子病了?哟,那我得赶紧去看看呀!那孩子挺好的,跟我亲,我挺喜欢他的。八木,你在家做饭吧,我跟迪庆哥看看去!走啊,迪庆哥!”

  林三木抬起眼皮,朝翟迪庆扫了一下,随即拔腿就朝门口走。但她刚走到门口,腿还没迈出门槛,便被翟迪庆拦住了。

  “别、别、别,三木妹子,你可别去我们家了。这时候,我们家正乱成一团呐,哭的哭,喊的喊,你去不是更添乱嘛!”翟迪庆堵在门口,拦住林三木不让出门。

  林三木眉毛一扬,手一摊,说:“那、那怎么办呢?你坐在我家里不走,可也不是个办法呀!我也有年幼的孩子,八木还是个客人,家里也要安静呀,不能老这么乱哄哄的,是不?再说喽,你老这么坐在我家里,问题也解决不了呀!事情既然已经来了,着急也没用,咱们总得商量商量,看看怎么救你小儿子的命,对不对?”

  “事情嘛,当然是要解决的喽,”翟迪庆晃了晃脑袋,“你们家八木挖断了我们家的地脉,给我们家添了那么大的麻烦,甚至害得我小儿子都得重病了,我总不能干吃亏吧,对不?妹子呀,哥跟你说实话,哥今天来你们家,本来是要找八木拼命的。既然现在你出头了,说要跟我商量商量,那好,我就看在你的面子上,不找八木的麻烦,专门跟你商量了。不过,话说在前头,商量商量倒也行,但不能上我家!”

  “不上你家也行呀!那你说吧,上哪儿?总不能就在我家里吧!明摆着,我家里也不方便呀,对不?”林三木边说边笑,还挤眉弄眼,好像话里有话似的。

  林三木的话刚说完,翟迪庆就立马变了一个人,脸上泛起了红晕,眼睛里射出淫光,嘴巴、眼睛、鼻子、眉毛也都扯到了一起,皱皱巴巴地挤成一团了。他眉飞色舞地望着林三木说:“妹子,要不咱们到山里头找个地方说说?”

  “好啊,就依你,山里头就山里头!你说吧,去哪座山里头?这回呀,我全听你的!”林三木回答得干脆利落。

  “后头山里倒是安静。要不,”翟迪庆眯缝着眼,斜睨着林三木,“就去后头山里边吧,那地方挺不错的。你看行吗?”。

  “好啊,后头山里就后头山里,那就走吧!要不你先走,我在后头跟着。要不就你躲开,让我先走,你跟着来!你老这么挡在门口,不让我出去,算怎么回事啊?”林三木话说得很平静,声音不高不低,不紧不慢。

  “哦,是、是、是,哥不挡你路了!妹子,你在头里走吧,哥哥我在后头跟着!”翟迪庆一闪身,站到了门外。

  林三木也不答话,径自出门先走。她紧赶慢赶地走了几步山路,一转身进了那片山茶树林子。翟迪庆在后面跟着,亦步亦趋,跟得很紧。到了茶籽洞外,离洞口只有三四丈远了,林三木突然停住不走了。她斜靠着一棵山茶树,转脸对着翟迪庆,伸手捋了一下额前的头发,忽地嫣然一笑。

  林三木其实长得不难看,身条、五官、肤色都还说得过去,而且年纪只有二十出头,正是青春美妙的好时候。虽说那满头白发添了些许老气,但浑身散发出来的青春活力却依旧令人动心。山村里头人口少,女人更少,像她这样的女人就算得上是凤毛麟角了。翟迪庆是个好色之徒。在他眼里,林三木简直就是西施再世、貂婵重生。他早就在打林三木的主意了。只因林三木自己提防得严密,他才一直未能得手。此刻,林三木对他笑了。那张笑脸迎着林间斜射的夕阳,显得格外红润、妩媚。望着那张动人心弦的笑脸,翟迪庆就像喝醉了酒一样,浑身发热,再也把持不住了,不禁踉踉跄跄地朝着林三木冲了过来。

  林三木身子一闪,躲开了翟迪庆。她双手相抱,紧紧地护在胸前,一双秀丽的眼睛微微眯着,朝着翟迪庆嫣然一笑。这一来,翟迪庆更受不了了。他色迷迷地盯着林三木那张好看的脸,用淫兮兮的语气,气喘吁吁地说:“妹、妹子呀,你、你救救哥哥这条命吧!哥想你呀,都快想死了!”

  “这就奇怪了!咱们到这里来,原本是要商量正经事情的,看看怎么救你小儿子的命。现在到这里了,你不说怎么救他的命了,却要我救你的命!这是怎么回事呀?你们家究竟谁的命重要啊?你,还是你的小儿子?”林三木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和话里的语气充满了挖苦讽刺的意味。

  “都重要,都重要,我们父子两个的命都重要。但、但我儿子的命有药治,我的命可是无药可治呀!妹、妹子,你就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我的命只有你能治,你、你就行行好,发发慈悲,救救哥哥的这条命吧!”翟迪庆双腿一软,忽然跪倒在地。

  “哎哟,哥哥跪妹妹,这我可消受不起哟,”林三木一边说,一边“咯咯咯”地大笑起来,“那这么说,我可就是你的救命药喽?”

  “对、对、对,对、对、对,妹子呀,你就是我的救命药!快,快,快救救哥哥的命吧,哥哥求你了,求你了!”翟迪庆跪在地上,使劲地磕起头来。

  “要我救命嘛,倒也不是不可以,”林三木似笑非笑,眼睛盯着翟迪庆,“只是你老骗人,没实话,我不放心你。这回呀,我得问你几件事,你得跟我老老实实地说实话,一五一十说清楚,否则的话,嘿嘿……”

  翟迪庆磕头如捣蒜,用脑袋使劲地碰着地面说:“行、行、行,妹子,你问吧,哥哥说实话,说实话!哥这回要是有半句假话,就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那好吧!我问你,早几天你拿了一只死鸡到我家来,说是我们家八木挖何首乌伤了地气弄死的,真有那么回事吗?”

  “没那回事,没那回事。那鸡是我自己故意弄死的。”

  “那后来你又拿只死猪崽子来了,是怎么回事呢?”

  “那、那也是我故意弄死的。嘿嘿,我抓住那只猪崽子,高高地举过头顶,然后使劲朝地上一扔,它就死了!”

  “呵呵,这么说,这两档子事都是你无中生有,故意栽赃陷害喽?”

  “是的,是的,就是这么回事,就是这么回事!嘿嘿,为了你这美人嘛,哥也就什么都不顾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了!”

  “那你小儿子真的病了吗?”

  “我、我小儿子病倒是真病了,但不要紧,不过就是有点咳嗽罢了,根本就没发烧,也没请郎中来看。”

  “嚯嚯,这么说,刚才你到我家来,说你小儿子病得很重,都快不行了,也是在搞阴谋诡计,故意栽赃陷害喽!”

  “是的,是的,那也是说的假话,故意栽赃陷害。嘿嘿,那也是为了你呀!要不是为了你,我哪会拿自己的儿子说谎呀!”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为什么?哎哟,我的妹子呀,看你这话问的!哥刚才不是全都说给你听了嘛,我搞的那些名堂可都是为了妹子你呀!”

  “为了我?呵呵,”林三木笑了笑,“那我问你,今后你还这么做吗?还故意栽赃陷害我弟八木吗?”

  “不了!不了!只要你跟哥好,哥从今往后再也不这么做了。妹子呀,你知道哥的心。哥这颗心呀,全在你身上。只要你跟哥亲热亲热,哥就一切都不计较了,再也不找你们家的麻烦了!”翟迪庆满脸通红,呼呼地喘着粗气。

  林三木挪挪脚步,身子轻飘飘地一转,转到一棵山茶树后站定,乜斜双眼看着翟迪庆问道:“迪庆哥,你说的是真的吗?你没骗我吗?你小儿子真的不要紧吗?那要是他病重了,甚至病死了,你找不找我麻烦呀?”

  “我说的当、当然是真的喽!哥骗你干什么呀!妹子呀,哥敢跟你赌咒发誓,如果骗你,我就是乌龟王八蛋,就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今天呀,哥什么都不管了,一条心只求跟妹好。三木,只要你跟哥亲热亲热,哥就什么事都依你了!就别说是我小儿子病了喽,哪怕是我娘老子死了,我老婆死了,我儿子、女儿全家大小都死了,我也决不会找你们家的麻烦了!”翟迪庆开始赌咒发誓了,说话的声音很高。

  “哎呀,没想到我林三木对你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啊,迪庆哥,哈哈哈……”林三木捂嘴大笑,转身就走。

  “哟,怎、怎么走了呀?妹、妹子,我、我的好妹子!”翟迪庆大声喊了起来。

  “废话!山风那么大,吹病了怎么办?你不怕死,我还怕死呐,”林三木用手一指茶籽洞,“走,进洞里,那里面背风!”

  “噢,有道理,有道理!还是我三木妹子想得周到!哥哥我有福气啊!妹、妹子,你、你先进洞,哥哥这就来了,这就来了!”翟迪庆淫笑着,大步跟了上来。

  太阳渐渐沉落,慢慢地落到山下去了,洞里开始变得昏暗。林三木走在头里,一进洞便闪身躲到了右侧的石壁后面。翟迪庆还以为林三木正在前头等他呐,低着脑袋喜滋滋地往前走,一点也没防备。

  翟迪庆嘻嘻哈哈地淫笑着,摇摇晃晃地往洞里走。眼看着他渐渐地走近了,林三木突然从旁边伸出一只脚来。那脚正好伸到了翟迪庆的前头,挡住了他的去路。洞里光线很暗,翟迪庆看不见林三木伸过来的那只脚,一下子就被绊倒了。见翟迪庆倒地了,林三木急忙搬起一块大石头朝他砸去。说时迟,那时快,大石头正好砸到了翟迪庆的脑袋上。他“哎哟”一声惨叫,躺在地上不动了,鲜血立刻喷涌而出。

  见翟迪庆不省人事了,脑袋上破了一个大口子,鲜血流了一地,林三木顿时慌了。她原本只打算把翟迪庆砸倒打伤,让他无法对自己胡作非为,然后再好好教训他几句的,根本没想要他的命。但她压根也没料到,自己下手居然那么狠,而翟迪庆的脑袋居然那么不经打。她以为翟迪庆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天快黑了,一个女人家孤身待在山洞里,守着一个尸体,而且那人还是自己亲手砸死的,心里又慌又怕又急可想而知。林三木心乱如麻,再也顾不得其他,拔腿便往家里狂奔。

  进了家,林三木便急急地关紧屋门,把小驼背拽到一旁低声吩咐道:“快、快、快,手脚麻利点,拿上几件衣服跟我走!”

  “走?饭熟了,还没吃呢,这时候走?去哪里啊?出什么事啦?”见林三木神色不对,小驼背心里不禁慌乱起来。

  “别问了,路上再说!对、对了,拿罐子盛点饭,半路上吃吧!”林三木说,语气又急又低沉。

  小驼背不问了,连忙找了一个大罐子,往里盛满了饭。然后,他又找了一个布口袋,把大罐子放在布口袋里。

  林三木从床上拽起正在熟睡的小振威,一反手背在背上,拔腿就走。但刚到门口,正要开门,她又回身往后走了。

  “咱们走后门吧,上岗山岭,去你们湘北!”她附耳低声对小驼背说。

  翻过岗山岭,林三木不走石板路,却一头钻进了小驼背来时钻过的那一大片竹林子。她背着小振威,小驼背提着衣服包和茶罐,两个人闷头走路,谁都不言声。

  走了老半天,直到快下山了,林三木才一歪身子,把熟睡的小振威放倒在石板上,自己也挨着小振威在石板上坐了下来。她看了看小驼背,呼哧带喘地说:“弟,坐下歇歇吧!有些事姐该跟你商量商量了!”

  “姐,什么事?你说吧,我听着呐!”小驼背在石板的另一端坐下。

  跑了这大半天路,林三木完全平静下来了。她低着头,简明扼要地说了说事情的经过。小驼背听了,吓得目瞪口呆。他张了张嘴,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么说,那咱们是要去躲人命官司喽?姐,你想好了没有,咱们躲到哪里去啊?”

  林三木抬起头来,看了看天,冷冷地说:“躲到哪里去?还能躲到哪里去呢,姐反正是无家可归了,亲戚、朋友、熟人家里也一概都去不得了。姐想来想去,路嘛,看来只有两条了:要嘛,上别的山找个洞藏起来,一辈子做野人,不下山,不见人;要嘛,远走高飞,到别的地方去。但这两条路,无论是走哪一条,都要先解决两个问题,一个是为孩子找个能安稳过日子的家,另一个嘛,就是……”

  刚要说另一个问题,林三木突然打住不说了,转过头来,一双眼睛盯在小驼背的脸上静静地打量着。

  小驼背见林三木神色突变,有些异样,连忙问:“姐,另一个要先解决的问题是什么?你怎么不说了?”

  “弟,事情到这地步了,姐有些话也就不得不挑明了说了。我先问你,你觉得姐这个人怎么样?”林三木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小驼背。

  小驼背头一抬,斩钉截铁地说:“那还用说,姐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对小驼背恩重如山,小驼背心服口服,一辈子感恩戴德!”

  “那好,我再问你,你对姐说实话,愿意跟姐过一辈子吗?”林三木的眼睛还是没有从小驼背的脸上移开。

  小驼背笑了笑,不以为然地说:“姐,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啊!跟不跟姐过一辈子,那还是个问题吗?姐,难道你忘了呀,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吗,只要你不赶我走,我这一辈子是绝不会离开你的!”

  林三木把眼神从小驼背的脸上移开,低头看着地面,轻声说:“你还没理解我的话。我说的‘过一辈子’,可不是一般的住在一个家里,在一起生活,在一个锅里扒饭吃,而是——而是做夫妻。明摆着,我们这一趟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如果不做夫妻,那就得分开,各奔东西。两个人,孤男寡女,在一起吃住,一起走路,既不好相处,又招人耳目,明白吗?我要说的第二个问题就是这事。”

  “噢!”小驼背“噢”了一声就没有下文了。林三木说的这事,他从来没有想过,太过突然,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见小驼背不说话,林三木的眼神有些异样。她突然抬起头,目光移向别处,很不自然地笑了笑,嗫嚅道:“哦,你不用说了,弟的意思姐知道。姐的年纪太大了,弟看不上。唉,姐太自作多情了!”

  林三木这几句话,显然震惊了小驼背的心。他猛地站了起来,一步跨上前,双手紧紧握住林三木的手,颤抖着声音说:“姐,你误解弟了!弟的心里头不是没姐,而是觉得自己是个残废,怕配不上啊!姐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弟能痴心妄想吗?姐既然看得起弟,不嫌弃弟是个废物,是个丑八怪,那、那好吧,弟什么也不说了,横竖这一辈子永远跟着姐就是,天涯海角跟到底,海枯石烂不变心!”

  “姐哪、哪会嫌弃弟呢?姐巴不得弟天天守在跟前呢!”林三木声音哽咽,泪如泉涌,突然伸手抱住了小驼背。

  两个苦命的人紧紧搂抱在一起,相拥相偎,久久不肯分开。他们既无三媒六证,又无喜筵亲朋,更没有洞房花烛,只有那高悬天上的一轮明月静静地凝视着他们,为他们情真意切的相爱作证。

  林三木和小驼背商量了好一阵,最终做出了决定:先回石板塘家里安顿好孩子,然后两个人再一起出外逃生。

  路并不很远,但由于背着正在熟睡的孩子,所以走得很慢。直到下半夜了,小驼背和林三木才迤逦来到家门口。

  李英莲很警醒,小驼背只轻轻地敲了两下门,喊了几声娘,她就醒了。听见小驼背在喊娘,她又惊又喜又怒又恨,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真想在见到小驼背以后,先狠狠地打他一顿再说。但想归想,待开开门,见儿子跪在面前时,情况却又完全变了。她哽咽地喊了一声“我的儿”,伸手一把抱住小驼背的脑袋,就要放声痛哭。

  小驼背见状,连忙低声说道:“娘,娘,这里不是说话处,先进屋,先进屋!”

  小驼背急急忙忙地把李英莲搀进屋里,拖过一把椅子放在屋中间,然后从门外拉过林三木来,两个人一起跪下,倒头便拜。

  李英莲见儿子突然把一个年轻的女人带进来了,而且还让她跪在自己面前,不觉大惊。她正要出言相问,小驼背却赶忙先说了起来:“娘,儿子不孝,没有先向你老人家和我爷老子禀报,儿子便私自做主娶了堂客,该打该骂!这、这便是儿子的堂客,她的名字叫林三木。你老人家就叫她三木吧!”

  介绍完了林三木,小驼背旋即又回头指着正歪坐在椅子上似睡似醒的小振威说:“娘,儿子不仅给你老人家带媳妇回来了,还给你老人家带孙子回来了呐!瞧,那、那就是你老人家的孙子,他叫振威!”

  家里突然来了一个儿媳妇和一个孙子,李英莲这一惊非同小可。她一下子愣住了,眼睛直直地看看林三木,直直地瞧瞧小振威,然后又直直地盯着小驼背,不知道说什么为好。小驼背知道娘不明就里,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便以自己饿了为由,把李英莲搀进厨房,要她为自己炒碗饭吃。借着做饭的机会,小驼背蹲在灶角落里,一边慢慢地往灶里添柴火,一边细声细语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说到林三木在山洞里用大石头砸死翟迪庆的事情时,小驼背悄悄地扫了一眼娘。他以为娘听了会惊慌失措,甚或责怪林三木的。但他没想到,娘的神态异常平静,她不仅没惊慌,没害怕,没责怪,反倒一叠连声地说:“打得好,打死那王八蛋活该!”

  小振威没等到饭熟,又睡着了。李英莲把他抱起,轻轻地放在床上,让他挨着姜耀荣躺下,然后又推了推姜耀荣的肩头,把嘴巴附在他的耳朵上轻声说了起来。

  姜耀荣好像还没睡醒似的,一边打哈欠,一边伸懒腰,然后又侧转头扫了几眼躺在自己身边的小振威。其实,他早就醒了。小驼背和林三木进屋不久,他就悄悄地爬起来了。他站在门背后,透过门缝,看到了林三木,也断断续续地听到了小驼背和李英莲的说话声,大概地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他的心里很复杂,又想起来打招呼,又想假装睡着了不起来。儿子带堂客回来了,那堂客身体、长相还都不错。对这事,他很高兴。但那堂客却是杀过人的,身上背着血债,他担心将来案子发了,会连累自己,所以又有点害怕。

  李英莲晓得姜耀荣胆子小,便细细地给他分析了事情的经过,谈了自己的看法。她对姜耀荣说:“你放心,这事准没麻烦!首先一点,那人未必就真死了,兴许只是被石头砸昏了脑袋,出了点血。咱们平常杀猪,还得拿刀使劲捅好几下呢,一个大男人石头砸一下就死了,那可能吗?再说喽,他即便真死了,他家里人也未必就一定报官。这事明摆着,他调戏三木在先,三木砸他在后,他自己不光有责任,而且名声也很不好听。他家里人为了保全名声,哪里还敢大事声张,四处找人抓人呢!退一万步说,即便他们家真要找人抓人,我们也不怕。三木家在长沙县,咱们家在湘北县,两地隔着一个县,离开几十里,素来又没来往,他们哪会晓得三木到了咱们家呢!”

  听了李英莲的分析,姜耀荣的胆子壮起来了。这时又看到躺在自己身边的小振威长得虎头虎脑,结结实实,他心里便不由得高兴起来。

  “多好的男孩子呀!鹤琴有后了,我姜耀荣有孙子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呀!不行,我姜耀荣是一家之长,不能藏着躲着,必须起床见见新来的儿媳妇,跟她打声招呼,立个规矩!”姜耀荣想道。

  姜耀荣起来了。他一进屋,就急忙搬两把椅子放在房子当中,拉过李英莲来一起坐下,然后喊小驼背和林三木跪在面前,让他们行拜天拜地拜父母公婆的大礼。行过大礼,姜耀荣正襟危坐,开始说话了。

  “三木呀,事情太紧急,如今也说不上办宴会、放鞭炮、进洞房那一套了,”姜耀荣一本正经地说,“委屈你了啊!行过大礼,你就是我姜家门里的媳妇了。看情势,你们两个今天不走还真是不行。但我给你们说明白啊,你们无论走到哪里,都别忘了石板塘这村子里还有个家,还有父母,还有孩子。外头要是好过呢,你们就多待几天。看看外头的世界,结识几个朋友,顺便再挣点钱,倒也不错。外头要是不好过呢,你们就别犹豫,赶紧回家来。家里有你们的房子,有你们的田地,有你们吃的住的。总之,家里所有的一切,你们两个全都有份。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我都欢迎。至于孩子嘛,你们尽管放心,别瞎惦记。是我的孙子,我还能轻看了?横竖我把他和鹤卿一般看待就是了。有鹤卿一口,就有他一口;有鹤卿穿的,就有他穿的。对、对了,孩子的姓得改了啊,改姓姜!名字嘛,也得要改一改。改个什么名字好呢?嗯,这事还得琢磨一下。”

  姜耀荣沉思着,一会儿抬头看看屋顶,一会儿又低头看看地面。沉思了一会儿,他有主意了,喜滋滋地对林三木说:“要不——要不这孩子就改叫济木吧!‘济’就是三点水旁加一个齐字,这是辈分名。‘木’嘛,就是你名字中的那个木字。把你名字中的一个字作为他的名字,也算是留个纪念吧!好,‘济木’这名字好,音好听,意义上也有讲头,五行上不会相克,木离不开水嘛。”

  姜耀荣讲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收不了场。李英莲忙伸手打断说:“行了,行了,别再啰嗦了!天都快亮了,让他们赶紧吃完饭上路吧!”

  随便扒了几口饭,喝了一口茶,小驼背和林三木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他们前脚出门,李英莲后脚就到了景满贞家。她担心小振威——姜济木放在家里不踏实,被翟迪庆的家里人发现,因此央求景满贞出个主意。

  景满贞倒很痛快,笑笑说:“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了?我娘家不是有好几个哥哥嘛,哪家不能藏几个孩子呀?”

  当下,景满贞便披衣起来,趁着天还没亮,和李英莲一起背着孩子去了娘家。

  
更多

编辑推荐

1博弈春秋人物正解
2春秋战国时期社会转型研究
3俄罗斯历史与文化
4正说明朝十八臣
5中国式的发明家汤仲明
6西安事变实录
7汉武大帝
8咏叹中国历代帝王
9大唐空华记
10红墙档案(二)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红墙档案(三)

    作者:韩泰伦主编  

    纪实传记 【已完结】

    本书以中南海为记叙轴心,以1949年10月至1999年10月为记叙时段,以建国以来的重大历史事件为背景,记述了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三代核心领导人以及他们的战友的政治生涯、衣食住行和感情生活。

  • 红墙档案(四)

    作者:韩泰伦主编  

    纪实传记 【已完结】

    本书以中南海为记叙轴心,以1949年10月至1999年10月为记叙时段,以建国以来的重大历史事件为背景,记述了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三代核心领导人以及他们的战友的政治生涯、衣食住行和感情生活。

  • 红墙档案(一)

    作者:韩泰伦主编  

    纪实传记 【已完结】

    本书以中南海为记叙轴心,以1949年10月至1999年10月为记叙时段,以建国以来的重大历史事件为背景,记述了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三代核心领导人以及他们的战友的政治生涯、衣食住行和感情生活。

  • 菊花与刀:日本文化诸模式

    作者:美 鲁斯·本尼迪克特  

    纪实传记 【已完结】

    作者运用文化人类学研究方法对日本民族精神、文化基础、社会制度和日本人性格特征等进行分析,并剖析以上因素对日本政治、军事、文化和生活等方面历史发展和现实表现的重要作用。用日本最具象征意义的两种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