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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郎中来了。他扒开姜云岳的眼皮看了看,又掰开他的嘴看了看,最后又抓过他的手来号了号脉,折腾了好一阵才慢条斯理地说:“这病来势不轻,是急火攻心而致中风,虽然性命暂可无忧,但短时间内却难痊愈,要好好静养。”李英莲送走郎中回来,见陈愈还没走,便邀他到自己房里坐一坐。陈愈拗不过情面,只得跟着她进了屋。但他一进屋,P股刚沾椅子,李英莲便“扑通”跪下了。

  “哟,英莲,这是怎么回事?快起来!快起来!”陈愈连声说道。

  “谢谢你老人家跑那么远的路来参加孩子的周岁庆典!谢谢你老人家为我主持公道,洗雪沉冤!”李英莲说罢,一连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三个响头磕罢,李英莲还没有站起来,依旧跪在地上。陈愈连忙抬了抬手,做了一个“请起”的手势,微微笑着说道:“唉呀,英莲,你的礼数也太多了,这有什么可谢的呢?我应该做的嘛!快起来!快起来!”

  陈愈一叠连声地喊“快起来”,李英莲却并没有听他的。她跪在地上,朝着陈愈,又不慌不忙地磕了三个响头。而且,磕了这三个响头以后,她还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依旧双脚跪在地上,头深深地低着,好像还要继续磕头的样子。这一下,陈愈真的犯迷糊了,搓着双手嗫嚅道:“哎呀,头都磕过六个了,你还不起来,莫非要行三跪九叩大礼?那可是皇帝老子的礼数,咱们平民百姓使不得的!”

  李英莲略略抬起头,满脸严肃、一本正经地说:“陈老伯,你老人家别着急,侄女磕头自然有侄女自己的道理喽!前三个响头呢,是谢你老人家的。后三个响头呢,是求你老人家的。侄女有事要求你老人家大力帮忙啊!你老人家若是答应呢,侄女就起来;你老人家若是不答应呢,那侄女也就只好长跪不起了!”

  闹半天,李英莲原来是有事相求。陈愈连忙站起身说:“嗨,你这是搞么子名堂嘛?有事就明说,磕么子头呢?快说吧,你有什么事要求我帮忙啊?”

  “请你老人家说实话,小女子十多年来连遭厄运,生了好几个残废孩子,真的是这几间新盖的下坡房地基不好闹的吗?”李英莲抬起头,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陈愈。

  “没错,”陈愈点点头,“你生残废孩子就是这几间房子的地闹的!”

  “那这几间房子将来还能不能住人呢?”

  “当然不能住人喽!再住下去,还得出事,没准还得影响你的下一代、再下一代,甚至第三代、第四代,搞得你子子孙孙祸害无穷呢!”

  “唉哟,事情有这么严重呀?那、那,”李英莲双眉紧锁,满脸愁云,“那这么说,我们家这房子不另盖还真是不行喽?”

  “没错,你们家的房子肯定是要再盖的,而且还得另外找地方盖。明摆着,石板塘这地方已经盖满房子了,再也找不出一点地基可用了呀,对不?英莲,不是你陈老伯吓唬你,你们家盖房这事千万犹豫不得哟!你得心中有数,拿定主意。即便你不为你自己考虑,也得为你的儿子们,特别是为你的小儿子鹤卿着想啊!”

  陈愈这话触动了李英莲的心灵深处。她颤抖着双肩,语不成声地说:“是、是呀,你、你老人家说得再对不过了,我得为我的小儿子鹤卿着想。他要是再出点什么事,那、那、那我可就真的没活头了——”

  “英莲啊,我话说得直,你们家耀荣是个好人,但不是个能人,你可千万别指望他哟!他是指不上的!像盖房这种大事,你得自己拿定主意,早作打算,明白吗?”

  “明白!明白!但、但是,这附近哪有好的地基呢?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也没读过多少书,心里一点算计都没有,搞不清楚哪块地好,能盖房,哪块地不好,不能盖房。所以,这盖房的事,我也拿不定主意呀!陈老伯,你老人家学问大,心肠好,是个求都求不来的活神仙,就请你老人家行行好,帮我相块好的房地基吧,行吗?”说完,李英莲就趴在地上一个劲地磕起头来。

  李英莲把话说到这份上,陈愈就再也无话可说了。他答应了一声“好吧”,就跷起二郎腿,微微闭起眼睛,开始思索相地的事情。李英莲见状,忙躬身退了出去。

  李英莲走进厨房,一会儿工夫便沏好了一碗姜盐豆子芝麻桂花茶,熬好了一碗醪糟鸡蛋桂圆荔枝香圆汤。那碗茶,黄豆放得少,而芝麻放得格外多。陈愈喝茶与别人不同。别人喝茶是多多益善,往往十碗二十碗都不够,而陈愈从来只喝一碗,只不过那碗要比普通茶碗大一些就是了;别人喝茶喜欢黄豆放得多,而陈愈不大喜欢吃黄豆,却特别喜欢吃芝麻。李英莲知道陈愈的喜好,所以特意少放黄豆而多放芝麻。那碗醪糟汤很稠,汤水不多,醪糟、桂圆干、荔枝干、红枣、香圆条却都放得很多,而且放的鸡蛋也不是打碎搅散了的蛋花,而是整个的鸡蛋。李英莲这样做,也是为了迎合陈愈的喜好。他吃醪糟,从来都是喜欢汤少醪糟稠和放整个鸡蛋的。

  李英莲一手端着一碗姜盐豆子芝麻桂花茶,一手端着一碗醪糟鸡蛋桂圆荔枝香圆汤,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陈愈斜眼瞧了瞧李英莲手里端着的那两碗东西,立马便心花怒放了。他生平最喜好的,就是这两样东西。

  “你老人家先把这碗甜酒(醪糟汤)吃了吧,要趁热!”李英莲柔声细语地说。她把那碗醪糟汤小心翼翼地递到陈愈手里,把那碗姜盐豆子芝麻茶放在桌子上,然后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约摸半袋烟的工夫,李英莲进来了,手里多了一条热气腾腾的白毛巾和一个水烟袋。见陈愈已经吃完了醪糟和姜盐豆子芝麻桂花茶,李英莲便把热毛巾递了过去。待陈愈净过手脸以后,她又接过毛巾,顺手再把水烟袋递到他的手里。

  姜耀荣虽然穷,但毕竟是祖宗手里富贵过的,家里还留下了一些值钱的东西。这个水烟袋质地优良,做工精细,通体用白铜打就,上面镂刻着八仙过海的故事,嘴部还镶着一块鲜艳透亮的翠玉,一看便知是件值得珍藏的好东西。

  陈愈一边抽烟,一边眯缝着眼细细地欣赏那水烟袋,满脸都洋溢着喜爱之意。李英莲当然知道他的心思。她微微笑了笑,不经意地说:“这水烟袋,你老人家就拿走吧!我们家耀荣反正不大抽烟,用不着!”

  又是姜盐豆子芝麻桂花茶,又是醪糟鸡蛋桂圆荔枝香圆汤,最后还奉送一个值得珍藏的白铜精制水烟袋,李英莲这一系列热心细致的服务,直把陈愈伺候得高高兴兴,再也无话可说了。他“吧嗒吧嗒”地连抽了几口烟,盯着那一圈又一圈冉冉升起的烟雾,神秘兮兮地对李英莲说:“英莲,要说地嘛,倒还真是有一块。那地绝对称得上是上佳宝地,就不知道你舍不舍得搬出这姜家老屋?”

  “你老人家说的这地,莫非不在石板塘的地界之内?”李英莲连忙问。

  “倒也没完全脱离石板塘的地界,只不过没在你们姜家老屋里头罢了。”陈愈从嘴里吐出水烟袋来,眼睛紧盯着镶在烟袋嘴上的那块翠玉细细地欣赏,神情非常专注。看得出来,他对那水烟袋真的很喜欢。

  “没完全脱离石板塘的地界?这附近的好地基全都用光了,还有什么绝佳宝地呢?你老人家莫不是跟侄女开玩笑吧?”李英莲满脸疑惑。

  陈愈压低声音说:“你看我像开玩笑吗?英莲,那可真是一块千里挑一的绝佳宝地呀!这块宝地在我心里头藏了好多年了,原本打算自己用的。后来,我为了离女儿家近一点,把家搬到谭家园去了,这块宝地也就用不上了。”

  “喔,那你老人家说的这地是哪里呀?”

  “就在你们老屋的南头,离这老屋最多里把路。那地方就在通往大柏树屋场的路边上,前头是一块山沟平地,后头是寺边塘,北头是你们姜家的后山,南头是杨家的后山,中间是一处茶园。那茶园的围墙旁边有一条小路是直接通往易家纸铺的,从那里可以抄近路去界石镇。那条路,我过去常走的,所以对那一带的地形比较熟,但具体叫什么名字却说不清。”

  “噢,我晓得了。你老人家说的那地方,前头那块山沟平地叫桐子坪,中间那处茶园叫茅坡。那地方倒是宽敞,盖十几栋房子只怕都没问题,只是——”

  “只是太荒凉,对不?荒凉有什么打紧?在那里盖了房,住了人,不就热闹啦?你们家人多,难道还怕荒凉?”

  “没错,你老人家说得对,荒凉确实不可怕。不过,那地方可是大得很哟,你老人家的意思,房子具体盖在哪个位置为好呢?”

  “你问的这事情,那可就太复杂了,一时哪说得清?干脆这么办吧,我们直接去那地方看看,边看边谈好了,反正我也要走那条路回去的!”

  相地要保密,不适合让更多的人知道,但仅仅一男一女两个人同行去山里看地,似乎也不大好,难免招人闲话。李英莲顾忌男女之防,便把小月娥带在身边了。

  从姜家老屋往南走,顺着一条靠山路,前行约里许,便是桐子坪。桐子坪是一块大约三四亩大小的山沟洼地,里面荆棘丛生,杂草遍地,没有树,更没有桐子树。桐子坪的前面是一道两三丈高的陡坡,上面长满了矮小的灌木和细细的竹子,下面是稻田。稻田再往前,便是村前那条南北向的小路了。而这条小路的前面,则是通往神母岭的主路和小河。桐子坪的后面紧挨着茅坡,而两侧则分别是姜家山和杨家山。茅坡说是坡,其实并不成坡状,而是一块方约十数亩的狭长形高岗平地。坡里长满了齐腰深的荒草,还零零碎碎地分布着一些矮小的茶树。坡的南边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而西边则紧挨着一个水塘。那水塘就是寺边塘。寺边塘远比石板塘大得多,水面十分开阔。坡的东南部边缘有一道泥土堆成的围墙,围墙很宽,高约丈余,上面长满了许多带刺的藤子,藤子上几乎终年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茅坡的地势本来就比较高,高出桐子坪数丈,上面再堆着这一道土围墙,就更是显得高高在上了。南北两侧的姜家山和杨家山比茅坡的地势还要高出许多,山里长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草树木,一年四季青枝绿叶,郁郁葱葱。桐子坪和茅坡就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两侧山岗夹护,三面高坡怀抱,四围绿色环绕,显得格外清幽雅静。

  陈愈地形很熟,没用李英莲带路,便领先来到了桐子坪。他站在桐子坪的路口,挥手指着茅坡和左右两面的山说:“英莲,这地真是不错啊,整个山形地势结合得十分巧妙。你仔细看看,它像不像是一只巨大的大鹏金翅鸟正在振翅腾飞啊?”

  李英莲一手搭住小月娥的肩头,一手遮住额前,顺着陈愈手指的方向聚精会神地察看着,满脸疑惑地说:“大鹏金翅鸟振翅腾飞?老伯,我怎么看不出来呀?”

  “也难怪你看不出来,”陈愈眯缝着眼,微微笑着,“这地形外行人原本就不容易看出来的。看地是有诀窍的,一是要远看,二是要粗看,三是要活看,即重在看山形地势的结构和走向,而不能静止地孤立地去看某一个地方或某一个局部。如果按照我说的这几点来看,那这块地就能看得非常清楚了,它真的很像大鹏展翅的样子。这两侧的山就像是大鹏金翅鸟的翅膀,中间的茅坡就像是大鹏金翅鸟的脊背,而位于茅坡前面的这个桐子坪,则像是大鹏金翅鸟的头部。”

  陈愈连说带比划,神情异常兴奋,而李英莲却一脸茫然。从眼前这荒草遍地的现实中,她实在看不出大鹏金翅鸟的模样来。

  “看不出大鹏金翅鸟的样子来是吧?也难怪,”陈愈笑了笑,“这地本身也确实还不大完整。首先是桐子坪的地势略微低了点,因而鸟的头部形状还没有完全形成。其次是桐子坪前面的那道陡坡太高了一点,挡住了人们的视线。另外,茅坡边上的那道围墙也太显眼了一些,从而影响了鸟背形状的突出。还有一点就是,杨家山挨着桐子坪的那个山角太突出了,阻碍了鸟的头部形状的显现。要是把这坪子前面的那道陡坡和茅坡边上的那道围墙统统铲平,把杨家山突出出来的那个山角彻底打掉,再把桐子坪的地面垫高三五尺,让鸟的头部形状完全形成并显现出来,那大鹏金翅鸟振翅腾飞的样子就会显现得更加清楚了。”

  李英莲听得非常认真。她一边听,一边竭力紧跟陈愈的思维,想象大鹏金翅鸟振翅腾飞的样子,脑海中的印象渐渐深刻,神情也不觉高兴起来。她看了一眼陈愈,指着眼前的桐子坪洼地说:“嗯,这地方宽敞,地基就定在这里吧!”

  “傻闺女!桐子坪是鸟的脑袋,房子哪能盖在鸟的脑袋上呢!真要是把房子盖在这坪子里,那这块宝地可就被破坏了,”陈愈撇了撇嘴,“桐子坪这地方只能做地坪,绝对不能做地基。房子只能盖在鸟的脊背上,不能盖在鸟的其它部位上。因此,选地基要到茅坡上头去选,到那个茶园里去选,最好是选围墙所处的那个位置。那个位置是大鹏金翅鸟的肩背部。在那个位置上盖房子,才能形成坐在大鹏金翅鸟身上鹏程万里的气势。”

  “听你老人家这么比划着说,我脑子里还真有点大鹏金翅鸟振翅腾飞的印象了,”李英莲说,“不过……”

  “不过?不过什么?”陈愈问,回头看了一眼李英莲。

  “房子盖在茅坡上头,后边离得不远可就是寺边塘了。房屋后头有水,这格局好不好?好像一般人家房屋后头都是没水的。”李英莲嗫嚅着说。

  “咳,英莲,这你就大错特错了,”陈愈扬着头,挥着手,俨然一副内行专家的架势,“所谓地理形势,主要就在于山和水的走向与结构。好的地基,一定要有山有水,而且山水要搭配得协调、合理、自然,恰到好处。水来财,山聚财。无山无水,就既不来财又不聚财。所以,有山有水才有风水,无山无水就无吉利可言。最好的宝地特征是什么?是山环水抱。这地方为什么好?好就好在后头有寺边塘这一塘水。寺边塘这个塘的位置实在太好了。它处于茅坡之后,夹在两山之间,正好与两边的姜家山和杨家山互相配合,互相拱卫,共同形成了山环水抱的地理形势。倘若没有寺边塘这一塘明镜似的水,那就形不成山环水抱的风水宝地特征了。俗话不是常说‘水灵’嘛,这意思难道还不容易明白?有水则灵,无水则不灵啊!所以,平常大户人家屋后头没有水,还要特意挖个小湖或池子什么的添点水景呢!当然,房屋后头水太多太大,如直接背靠大河大湖或海洋等,那也不好。最好是屋后头有水,而水又不是很多很大,能够与房屋本身相配合,能够与周围的山形山势相协调,山水相融,天衣无缝,相得益彰。寺边塘就正好符合这样的条件。它既不大,也不小,既不远,也不近,真正是一个天然的好后花园呐!”

  “哦,原来如此,”李英莲恍然大悟,“不过,陈老伯,小侄女还有一件事不大明白。一般人选地基,都特别讲究后头要有靠山,可这个地基的后头没靠山呀!”

  “怎么没靠山?那不是靠山是什么,”陈愈用手朝北面指了指,“寺边塘那边的孙家山不是一个现成的好靠山吗?孙家山比你们姜家山还要高大呢!”

  “可那个山毕竟离得远,中间还隔着一个寺边塘,并没有直接挨着,能作为这个地基的靠山吗?”李英莲小声问。

  “起房盖屋倒确实讲究后头要有靠山,”陈愈脸色凝重,“但靠山并不一定非要紧挨着屋地基不可,最好是房屋与靠山之间有一定距离。紧挨着山根盖房子是穷家小户的做法,真正有条件有远见的大户人家是不会这样做的。例如,北京的皇宫就没有直接建在山底下,而是离山很远,至少有几十里路远。房子直接挨着山根建,又招蚊子,又不通风,冬不暖和,夏不凉快,下大雨的时候还得小心山洪暴发和泥石流,有什么好处?”

  李英莲连长沙城都没有到过,更别说去京城了,自然不知道皇宫是什么样子。她对陈愈说的皇宫没有直接建在山底下的话印象不深。但她在姜家老屋生活的年头久了,对老屋的弊端却了解得很多很透。因此,陈愈一说房子挨山根太近不好,她就深有同感。她回头望了一眼老屋,深有感触地说:“你老人家这话有道理,房子挨着山根太近确实不好。我们姜家老屋挨山太近,窝在山洼里头,就特别爱招蚊子。每年一到夏天,我就睡不了安生觉,天天被蚊子咬得大包套小包,身子就跟苦瓜似的。再说,房子挨山太近也很不安全,一下雨就提心吊胆的,总怕那山会塌下来。我们家还好一点,毕竟离山还有些距离。大门里头西头那几家就更害怕了,房子直接挨着山根,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前年五月间,三房耀科家的厨房就被滑下来的山泥砸塌了。幸亏那时厨房里没人,要有人的话,跑都来不及,准得受伤。房子离山根太近,还有一点最不好的,那就是容易招蛇。去年夏天,我们家的厨房里还到过一条菜花蛇呢,多大的个头啊,真够吓人的。”

  “招蛇还算好的呐!蛇比较大,容易发现,也容易捉住或赶走。招蜈蚣、蚂蚁、毛毛虫和百节虫就更可怕了!这些东西个头小,不容易发现,数量又特别多,经常弄得屋子里到处都是,有时连床上都会有,捉都捉不干净!”

  “是呀!仔细想想,你老人家说的确实有道理,这地方真的是比我们姜家老屋那地基还好。这地方和老屋的朝向完全一致,都对着照壁山,而且也都挨着石板塘,老屋那地基所具有的优点,这地方都具有。但老屋那地基好虽好,后头却没有水景,离山根又太近,多少有点小家子气概。而这地方既有天然的水景相配合,又和后头的靠山保持了一定距离,显然要大气得多,威势得多,干净、安全得多。不过,这地方大得很,好像更适合盖大房子。我们家人少,将来盖房子规模肯定大不了,以孙家山做后山会不会显得远了一点呢?”

  “嗯,你说的没错,这地方确实适合盖大房子。如果房子盖得太小的话,以孙家山做后山是有过远之嫌,”陈愈低头沉吟,“不过,这问题也不难解决呀!将来你盖房时,杨家山那个山角反正是要打掉的,到时你把打下来的泥土搬来,堆在房屋地基与水塘之间,这样不就可以形成一个人工后山吗?”

  “好!你老人家这主意太好了!这样一来,我们家的新屋就会有两座后山了,一座天然的,一座人工的,一座大气的,一座小巧的,一座离得较远的,一座离得很近的,一座隔水相望的,一座触手可及的,两座后山前后呼应,相得益彰!”

  陈愈很晚才回家。动身前,他把有关地基的所有事情都详详细细地做了交代。直到李英莲没事可问了,一切都弄明白了,盖房子的具体地点也都确定了,他才走。

  大人说话时,小孩是不许插嘴的。这是姜家的规矩。小月娥好半天没说话了,心里憋得慌。她盯着陈愈老头渐渐远去的背影,抓住李英莲的衣袖拽了两下,急急地问:“娘,那老倌子劝咱们家盖房,咱们家是要在这里盖房子吗?”

  “不,咱们家现在不盖房,现在没钱,盖不起来。但是,咱们家将来是要盖房的。将来你长大了,能挣钱了,就帮娘盖房子,好吗?”李英莲轻声说。

  “好,我长大了,一定要挣很多很多钱,在这里盖一栋特别大特别好的房子给娘住!”小月娥的眼睛忽闪着,神情显得异常认真。

  “好孩子,娘的乖女儿、乖宝贝!娘没白疼你,”李英莲一把将小月娥揽进怀里,轻轻地吻着她的额头,眼眶里泪花闪闪,“但盖房子的事,现在千万不要说出去,对谁都不要说,明白吗?”

  “娘,我明白!娘放心,不要我说的事,我永远也不会说的,要不咱们拉钩!”小月娥说完,忽地伸出了一个手指头。

  李英莲东看看,西看看,在茅坡待了很久。直到天快黑了,她才带着小月娥恋恋不舍地离开。她真的对茅坡有很深很深的感情了,似乎那地方不是荒凉寂寞的野地,而已经成为她的新家了。她扶着小月娥的肩头一边朝家走,一边不断地回头望,一步一回头,心里默默地念叨道:“茅坡真是块好地,可以盖好多好多房子。我一定要在这里盖一栋大屋,让子子孙孙都在这里住——”

  李英莲一边走一边想,突然间,一个念头涌上心间:“这里可以盖大屋,那我们家要是搬来了,不也就可以自成一支了吗?到那时,那我们这一支叫什么名字呢,茅坡姜家,还是茅坡姜姓?”

  姜云岳这一病,两个多月人事不知,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多亏了李英莲和樊桂枝两个好儿媳妇,汤药熬得及时,茶饭、洗涮服侍得精心,他才勉强拣回了一条命。

  侍候姜云岳,李英莲格外尽心尽力。她和樊桂枝分好了工,两个人昼夜轮值,樊桂枝值白天,李英莲值夜里。秋冬季节,昼短夜长,显然值夜班比值白班要辛苦得多。然而尽管明知值夜班更辛苦,李英莲却不仅坚持天天值夜班,而且还常常要自动加班,抢着做白班的活。尤其是洗洗涮涮的事,几乎完全被她一个人包了。姜云岳虽病了,却能吃。吃得多,喝得多,屎尿自然就多。屎尿多,洗洗涮涮的活可就特别累人了。他屎尿不定时,又不能自控,常常弄得满身满床都是,搞得人措手不及。白天还好一点,李英莲和樊桂枝可以一起收拾。到了晚上,只有李英莲一个人值夜,事情可就麻烦多了。她既要给姜云岳不断地翻身,以防他长褥疮,又要经常给他换洗和烘烤被他弄湿弄脏的衣服与铺盖,同时还要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以免他滚落床下。这么多的活,她都得盯着,因此常常累得手忙脚乱,筋疲力尽。

  石板塘是村里的生活用水,自然不能用来洗带屎带尿的脏衣服。没办法,李英莲只得把给姜云岳换下来的衣服和被褥等脏东西拿到前面的小溪里去洗。小溪里的水虽干净,但用起来却不方便。洗东西时,常常要脱掉鞋袜,光着脚丫子踩进水里。初冬时的溪水特别凉,凉得透心刺骨,冻得人浑身打颤,甚至站立不稳。李英莲常常在溪水里一站就是半天,两只脚丫子冻得跟胡萝卜一样发红发肿,两只手也冻得开裂了许多口子,疼得钻心。然而,尽管如此,李英莲也丝毫没有怨言。

  李英莲做的一切,大家都看在眼里,纷纷夸她是世间难得的好儿媳妇。这一切,姜云岳自然也都知道。这一次,他真的幡然悔悟了。到后来,他好一点了,能结结巴巴地说话了。当左右邻居们到家里来看他时,他都会痛心疾首、泪流满面地对他们说:“我、我不是人,我、我大概是被鬼打昏脑壳了!英莲那么好,我还要赶走她!你们说,我是非不明,好赖不分,还、还是个人吗?”

  有一次,姜云岳还特地把儿子、儿媳一齐喊到床前,哽咽着对他们说:“耀荣,英莲,爷老子这一世做的最大糊涂事,就是让你们到下坡房里住,害得你们生了几个残废孩子不说,还让你们过了十多年揪心吊胆的苦日子。现在想起来,我心疼得受不了啊!好在我还没死,还有知错改过的时间。我给你们腾、腾房子吧,我现在就给你们腾、腾房子。从今天起,我搬到下坡房里去,你们搬到我这屋里来。来,耀荣,你搭把手,扶我去下头房,你们搬、搬上来!”

  当时,姜云岳折腾着要下床,非要姜耀荣把他扶到下坡房里去。姜耀荣和李英莲当然不同意,连忙跪倒在地,好说歹说地劝他。姜云岳见他们死活不肯,竟然放声大哭。哭了好一阵,他又着了魔似地自言自语起来:“这、这怎么办?你们不给我改过的机会,只怕到了阴间,阎王老子都不肯收我了!”

  李英莲一门心思护理公公,家务事就不得不完全撂给小月娥了。小月娥还小得很,统共才九岁。但别看她年纪那么小,料理家务却一点也不含糊,事事做得井井有条,有模有样。这真应了老班子的一句古话: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家里吃饭的人多,一日三餐,餐餐都不能缺。单就这一方面来说,要做的事情就相当多。小月娥一清早起来就得做饭、摘菜、洗菜,外带做许多零七八碎的事,忙得不可开交。吃完早饭,还来不及喘口气,她又得赶紧进山捡柴火。

  当地虽说地处长江以南,冬天却极冷。特别是冬春交替时节,寒流多,雨水多,阴雨天多,天气尤其冷得出奇。当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冲过沙漠,扫过秦岭,从长江中游平原呼啸而下,裹挟起八百里洞庭湖上的冰冷水气直扑湘北大地的时候,几乎人人个个都会冷得不敢出门。由于冬天寒冷异常,家家户户都必须烤火。而要烤火,这捡柴火的工作也就格外重要了。小月娥捡柴火,就主要是为了烤火用的,而不只是为做饭。全家的柴火几乎全靠她一个人捡,因而这事特别费时间。小月娥常常拿着柴刀,背着柴框,一进山就是整整一上午。有时上午检完了,下午还要接着捡。

  捡柴火之外,还有一个工作也十分重要,那就是摘猪菜。家里养了三头猪和十多只鸡鸭。鸡鸭可以自己找食吃,人可以少管些,但猪却是一日三顿都要人喂的。而且,那三头猪都是五、六十斤重的架子猪,食量很大,每天都要吃很多猪食。猪吃得多,摘猪菜的任务也就十分繁重了。小月娥每天都要提着一个大篮子去寻猪菜。猪菜虽然不用人工栽种,到处都可以自然生长,但架不住养猪的人家太多,人人个个都去摘,因而要摘到却也并不容易。小月娥常常要花费很多时间,跑遍远近好几里地的田边地头,才能摘到足够那几头猪吃的猪菜。

  小月娥又勤快,又聪明,眼里有活,家里的事几乎样样抢着做,根本用不着大人吩咐。但是也有些事情,李英莲是无论如何也不让小月娥做的,那就是洗衣服、洗菜、洗猪菜等凡是需要到石板塘去做的活。这些活,她不是怕小月娥做不好,而是担心她掉进水里出事。她的心肝宝贝小鹤莹就是掉进石板塘里淹死的。那是她心头永远也抹不去的痛。一想起这事,她就会撕心裂肺,痛不欲生。还好,小鹤莹走了,小月娥却来了,心里的空缺多少有了些填补。她把小月娥当成了小鹤莹,像疼小鹤莹那样疼小月娥,疼得老要把她带在身边,亲自看着管着,时时刻刻都怕失去。

  事情多,小月娥就几乎没有玩的时间了。但她毕竟还是个小孩子,爱玩是天性,即便再忙,也会要偷空去玩的。村子里孩子不多,和她一起玩的,常常也就只有小哑巴、小驼背、小瞎子等自家兄妹。然而玩伴虽少,她依旧玩得十分开心。有时候玩得高兴,她甚至还会忘记了吃饭、睡觉、做事。

  不过,在玩的过程中,小月娥偶尔也会有不开心的时候。那多半与小哑巴和小驼背有关,因为小哑巴不允许小驼背和小月娥过分接近。小哑巴把小月娥看得很紧,哪个男孩子接近她都不行,小驼背也一样。小驼背只要接近小月娥,对她稍微亲热点,亲她,抱她,或是对她说悄悄话,小哑巴就不干,动不动就扯着嗓门大吼大叫,甚至动手打人。

  这天午后,老天爷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小月娥没法出去干活,便和小哑巴、小驼背他们玩起了捉迷藏。孩子们分成两拨,一拨躲,一拨寻,轮着来。刚开始,他们玩得挺好,大家都很开心。但到后来,轮到小驼背和小月娥躲、小哑巴和另外一个孩子寻的时候,就出问题了。小驼背带着小月娥忽上忽下地满大屋乱跑,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躲进了正堂屋佛龛底下的柜子里。小哑巴东寻西找,找了好长时间也没找到。后来,他看见佛龛底下的柜子有动静,便一把拽开柜门,结果发现小驼背和小月娥躲在里面,两个人缩成一团,挨得很近。这一下,小哑巴就勃然大怒了。他薅住小驼背的脖领子,一把将他揪了出来,狠狠地摔倒在地上,用脚踩住。然后,他一边呜哩哇啦地大吼大叫,一边拳脚并使,猛打猛踢,直打得小驼背鼻青脸肿,跪地求饶。

  小月娥吓坏了,急急忙忙地跑去找李英莲,狠狠地告了小哑巴的状。她满以为李英莲会向着小驼背的。但她没想到李英莲听了她的述说以后,却只淡淡地笑了笑,轻声对她说:“噢,就这事呀,那不要紧的!小哑巴要打小驼背,那就让他打吧,你别管。小驼背做得不对,该打的。小哑巴有气,憋在心里难受,应该让他出出气。你别着急,小哑巴不会使狠劲打的,打一阵子也就不会打了!”

  李英莲的这几句话,小月娥听不明白。她撅着小嘴说:“娘,怎么能说是该打呀?小驼背怎么做得不对呀?小哑巴有气,小驼背就没气吗?小驼背根本就没招他惹他嘛,他凭什么要打人家呀?”

  “呵呵,”李英莲笑了,“你向着你驼背哥,不向着你哑巴哥,是不?”

  “不,我谁也不向着,”小月娥忽闪着大眼睛,“都是我哥哥嘛,干嘛要向着一个,不向着一个呀,对不?”

  “对!我宝贝闺女什么事情都是对的,”李英莲双手捧住小月娥的脸蛋使劲地亲了亲,“你哪有不对的时候呀!不过呀,孩子,娘跟你说噢,今后你还是多跟你哑巴哥玩,少跟你驼背哥玩吧,明白吗?”

  小月娥愣住了,忽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不解地问:“那为什么要多跟哑巴哥玩,少跟小驼背玩呢?”

  “因为哑巴是你哥呀!”李英莲依旧淡淡地笑着说。

  小月娥总觉得娘的笑容里有些神秘的意思,令人难以琢磨。她愣愣地盯着娘,反问道:“哑巴是我哥,小驼背不也是我哥吗?”

  李英莲脸上的笑容忽地收起来了,取而代之的是迟疑不定的神色。她觉得孩子提出的问题不大好回答。“要不要对孩子说实话呢?”她暗地里琢磨着。琢磨了一会儿,她觉得还是暂时不说实话为好,孩子毕竟太小了。她把小月娥拉进怀里,一边伸手抚摸着她那张充满稚气的脸,一边用温柔的目光盯着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漫不经心地说:“小驼背虽也是你哥,但他是你二哥,哑巴可是你的大哥呀!”

  “噢,我明白了,妹妹应该多跟大哥玩,少跟二哥玩,对吗?”小月娥问。

  “嗯,没错,是这样的。还是我的小宝贝月月乖、懂事!”李英莲一边说,一边把嘴挨近小月娥的脸蛋,使劲地亲了起来。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但小月娥好像是明白了,又好像是还没明白。一个疑问始终盘绕在脑海里:妹妹为什么应该多跟大哥玩,少跟二哥玩呢?同样都是妹妹,为什么小瞎子老跟小驼背玩、不跟小哑巴玩,娘却不说她呢?

  其实,小月娥心头的这个疑问,小驼背的心里也有。那天被小哑巴打了以后,他也到李英莲面前告了状。他觉得自己没有错,却挨了打,娘无论如何也会向着他的。但他想错了,李英莲不仅没向着他,反倒把他说了一顿。

  “小月娥是哑巴的妹妹,你跟她那么亲近干什么呀?没起色的东西,什么事都不懂!”李英莲虎着脸说。

  小驼背犯愣了,他对娘的这句话显然不明白。他愣了一会儿,才又嗫嚅着说:“小、小月娥是哑、哑巴的妹妹?难、难道她不是我、我的妹妹?”

  “没错,她不是你妹妹!当初花钱买她,就是特意买来给哑巴做妹妹的,没说给你做妹妹!”李英莲说,脸色更阴沉了。

  这一下,小驼背更不明白了。他愣头愣脑地站在李英莲面前,瞪着大眼睛看着她,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但李英莲却不容他继续说下去了,大声吼道:“还不回去做事?站在这里等着挨打是不?好好给老子记住了噢,以后别跟小月娥亲近!”

  要小驼背不跟小月娥亲近,那怎么可能。小驼背最喜欢的,就是小月娥。打从小月娥进入姜家门的第一天起,小驼背就喜欢上小月娥了。小月娥的身材,他喜欢。那身材虽然瘦了点,却匀称,两条腿长长的,走起路来既稳重又轻巧,姿势特别优美。小月娥的脸蛋,他喜欢。那脸蛋虽然小了点,却漂亮,小鼻子、小嘴、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和秀丽的双眉巧妙地配合在一起,再加上那白里透红的脸色,笑起来的时候真像一朵盛开的荷花。小月娥的那双眼睛,他就更喜欢了。那双眼睛很大,很清亮,水灵灵的,里面波光荡漾,就像会说话似的,令人琢磨,令人着迷。总之,小月娥的一切,包括她说话的声音,包括她的笑声,包括她的一举一动,甚至愁眉苦脸和哭起来的样子,他都觉得好看,充满了吸引力。

  真的,小驼背太喜欢小月娥了。白天的时候,他喜欢守在小月娥身边,和她一起玩耍,和她一起做事,和她一起说笑话、讲故事、谈天说地。哪怕什么也不做,就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他觉得那也是一种幸福,一种享受。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也喜欢琢磨小月娥,想她的笑容,想她说话的声音,想她走路、做事的样子。他时常就这样想着进入了梦乡。然而,到了梦里,他梦见的多半还是小月娥。

  有一次半夜里,他在睡梦中突然大喊大叫起来。当时,姜耀荣和他睡在一起,见他说梦话,就把他喊醒,问他梦见了什么。他只好如实相告,说自己抱着小月娥过河,突然来了一条大蛇,那蛇一口叼住小月娥就跑,他被吓坏了。姜耀荣一听,伸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大声骂道:“混帐东西,谁要你做这种梦的?”

  小驼背愣住了,嘟囔道:“我、我又不是成心要做这梦的,你凭什么打我呀?”

  “凭什么打你?你抱着小月娥过河,我不打你行吗?”姜耀荣语气非常严厉。

  “那是梦里呀,我又没真抱!”

  “什么真抱假抱!真抱不行,假抱也不行!做梦也不许抱!她是女孩,你是男孩,男孩不能抱女孩,明白吗?”

  “哦,明白了,今后做梦不抱她就是了!”

  “胡闹!做梦不抱就行啦?那不行!白天别跟小月娥一起玩,别跟她挨得太近,别跟她拉拉扯扯,更不准碰她抱她,明白吗?”

  “呃,明白!明白!”

  小驼背嘴里说“明白”,实际上根本就不明白。他糊涂了,惶惑了。

  “为什么小哑巴不让我和小月娥亲近呢?为什么娘也不让我和小月娥亲近呢?为什么我在梦里抱了小月娥,爷老子都会发那么大的火,要打我一巴掌呢?全家人都不让我和小月娥在一起,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究竟怎么啦?”小驼背左思右想,总也想不通。

  小驼背脾气倔。他认为自己没做错的事,就永远也不会改。他怕打,明里不敢跟小月娥亲近了,但暗地里却依旧变着花样找机会和小月娥亲近。看见小月娥拿着柴刀从西边进山了,他就绕道从东边进山去找小月娥。看见小月娥提着篮子到小河边摘猪菜去了,他就悄悄地跑到河边的高堤下面等着她。当然,他这样做是要担很大风险的。倘若被小哑巴发现了,那就难免一顿臭揍。

  小月娥呢?她也一样,表面上和小驼背疏远了,暗地里却依旧和他十分要好。她觉得小驼背人聪明,能说会道,不像小哑巴那样,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即使知道也说不出来。她觉得小驼背人文雅,遇事讲道理,不像小哑巴那样,只会对人瞎嚷嚷,还动不动就对人挥舞拳头。她觉得小驼背心眼也不错,很会关心人、体贴人,说出话来令人心里舒服、痛快,不像小哑巴那样,高兴的时候就抱着人使劲乱摇晃、乱折腾,不高兴的时候就独自生闷气,把人撂在一边不理不睬。她更觉得小驼背可怜,常为他背上的那个大肉疙瘩担心。“那么大的肉疙瘩背在背上该有多重啊,难怪他腰都直不起来了!有没有办法帮他把背上的那个大肉疙瘩拿下来呢?嗯,办法肯定有,但就怕要出很多血。”小月娥常这样琢磨。她真想找把好刀,磨得快快的,亲自动手帮小驼背把背上的那个大肉疙瘩割下来。但她一想起要流血,心里又害怕了。

  兴许是出于喜欢,也兴许是出于可怜,小月娥对小驼背很好,甚至比对小哑巴还要好得多。小哑巴做事的时候,小月娥一般是站在旁边看,轻易不动手帮忙;而小驼背做事的时候,小月娥常会主动伸手帮一把。夜里小哑巴去茅房时,小月娥不管;而小驼背去茅房时,小月娥常会提盏灯帮他照路。

  当地的主食是米饭。当地人一日三餐都吃米饭,就连早点也不例外,而且还得炒菜。在当地人的日常生活中,米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甚至孩子们吃的小零食也都离不开它。当时孩子们日常吃的小零食,主要有两种,一是炒干饭粒,二是锅巴饭团。这两种小零食,都是米饭做的。炒干饭粒,顾名思义,就是把米饭晒干再加上油盐炒了吃。这种零食既脆又香,很好吃。如果再在里面加上一些晒干了的南瓜子同炒,味道就更是美极了。锅巴饭团,顾名思义,就是把米饭里的锅巴捏成饭团。这种饭团也别有风味,闲时拿在手里当零食吃,慢慢地嚼,细细地品,还真是另具一番情趣。当地的孩子们没有不爱吃炒干饭粒南瓜子和锅巴饭团的。每当饭后,特别是晚饭后,孩子们来到地坪里玩时,几乎人人个个的手里都会捏着一把炒干饭粒南瓜子或者举一个锅巴饭团。

  小月娥特别爱吃炒干饭粒南瓜子。平常时,这种零食几乎成了她一个人的专利。家里一旦炒了干饭粒南瓜子,李英莲就悄悄留起来,一点一点地拿给小月娥吃。而小月娥每次有了炒干饭粒南瓜子,也都会悄悄拿出一些塞给小驼背吃。

  小月娥也特别爱吃锅巴饭团。在李英莲做饭的时候,这种饭团从来都是只给小月娥一个人吃的。李英莲去伺候姜云岳后,小月娥承担起了做饭的任务,自然也掌握了分配饭团的权利。但她从来不把饭团留给自己,而是分给小哑巴、小驼背、小瞎子他们三个人吃,每人分一个。不过,她捏的饭团常有大小不等的区分,分给小哑巴和小瞎子的一般都比较小,分给小驼背的一般都比较大。小月娥的这点偏心眼,小驼背自然心领神会。他怕小哑巴看见了会寻衅滋事,便常常拿着小饭团远远地躲在一旁悄悄地吃。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姜云岳得的是中风,在短时间内显然是不可能完全痊愈的。郎中说,他这病需要长时间静养,切忌操心、着急。但他现今当着族长,族里的大小事情都要他来考虑、安排、裁决,他怎么可能不操心、着急呢?眼下,族里就有一件非常大的事让他寝食难安。

  眼下这件大事是什么呢?是玩龙、唱戏。

  原来,在照壁山一带,一年的节日中最重视的是过年,而过年的娱乐庆祝活动中最重视的又是玩龙、唱戏。每年春节的正月初三至十五元宵节期间,各村各族一般都要进行玩龙、唱戏这两种活动。唱戏比较简单,无非就是找个空旷地方搭个戏台,请一个戏班子来唱几天诸如“陶澍访江南”、“刘海砍樵”、“七姐下凡”之类的花鼓戏,让远近的村民都来观看。这事花钱不多,也不麻烦费力,只要请的戏班子功夫好、肯卖力,就能皆大欢喜。但玩龙可就没那么简单容易了。

  玩龙各地都有,照壁山一带独具特点。照壁山玩龙活动中的所谓的“龙”分两种,一种叫做摆龙,另一种叫做舞龙。

  顾名思义,所谓摆龙也就是为摆设而用的,其作用仅在于壮观场面,扩大气势,一般不做舞动、玩耍等动作,也没有特定的动作套路和技术要求。在整个玩龙活动的过程中,它仅仅是跟着大队伍行走或摆放在路边、场地边助兴。由于它仅是摆设助兴的,故玩龙活动中究竟需不需要或需要多少,都无明确说法。当然,从追求热闹气氛而言,摆龙还是很有必要的,而且是越多越好。不过,摆龙虽是越多越好,却很难做到,因为它的规模大,用材讲究,实在太费钱费工费力。摆龙的龙身和龙头都要用亮丽的绸缎包裹,这笔花销就不小。摆龙的龙头很大,龙身很长,需要二三十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才能举得起来,走得动路,这里面的人工花费也很可观。舞龙与摆龙明显不同。它是专门用来舞动、玩耍、表演动作的龙,虽然也有壮观场面的作用,但其主要作用却还在于用各种舞动的套路和形式来表达庆祝活动的不同吉祥寓意。从这个角度说,摆龙不过是玩龙的外在表现形式,而舞龙才是玩龙的精髓和本质,它体现着玩龙的真正意义和价值。舞龙的动作套路很多,如“五谷丰登”、“麒麟送子”、“二龙夺珠”、“五龙捧圣”、“九龙下海”、“麻姑献寿”等。这些动作套路寓意深刻,表演形式各不相同,具有鲜明的乡村特色。由于是用来做表演动作的,灵巧便捷、运转自如最重要,故舞龙的龙头没有摆龙那么大,龙身没有摆龙那么长,而且也大可不必用亮丽的绸缎包裹,普通彩色棉布远比绸缎经久耐用得多。所以,单从制作用材而言,舞龙没有摆龙那么费钱。然而,舞龙制作用材虽省,用工却比较费。这是因为,舞龙的那些动作套路相当复杂,技术性要求很高,不是一般人能够胜任的,操作者不仅要有强壮的身体、足够的力气、灵活的头脑、便捷的手脚,而且要经过一定的专门技术培训。除了摆龙、舞龙之外,玩龙活动中还需要很多其他道具,如五颜六色的彩旗、两个人才能抬得起的大铜锣和大鼓等。

  玩龙的财力、物力、人力支出如此之大,一般较小的家族或村庄自然难以独立承担。所以,他们不得不采取联合的形式共同举办。联合的形式,一般是相邻的几个自然村或家族相约共同出钱出物出人力,共同制作或购置玩龙所需要的摆龙、舞龙、大铜锣、大鼓等物件,具体组织工作由各族或各村按年轮流承担。多年以来,石板塘都是与吴家冲、大柏树屋场等村联合举办玩龙活动的。玩龙活动的组织工作各村轮流,今年又轮到石板塘了。毫无疑问,这工作担子不轻。它不仅涉及到大量费用、物力的筹措和使用,涉及到大批人力的征集和安排,涉及到整个玩龙活动全过程的具体组织和运作,而且还涉及到好几个村子、上千户人家、几百号玩龙相关活动参与者和外请技术人员的利益协调,其中的关系错综复杂,矛盾千奇百怪,棘手或不好处理的事情多如牛毛,一般的人根本做不了。正因如此,所以当哪个村轮到组织玩龙活动时,具体组织工作便都是由族长或村长亲自担任。

  姜云岳一生组织过四次玩龙活动。那四次,他以族长之尊,竭尽全部心力,差不多累得吐血,却也只勉强做了下来,不仅没得到丝毫好处,反倒还闹下了一大堆意见。如今,他病了,快死了,自然再也担不起这副担子了。他担不起了,谁来接替呢?这就是姜云岳辗转床侧、日思夜想、老也琢磨不定的一个问题。

  其实,石板塘并不缺组织玩龙活动的人才。姜云涛、姜云谷兄弟就完全可以胜任。他们两个头脑聪明,经验丰富,特别精于算计,也很擅长协调关系,而且又都正值年富力强。但是,姜云岳是绝对不肯把这个工作交给他们去做的。他不是担心他们做不好,而是担心他们会通过做这个工作来抢夺族长的权利和位子。

  姜云岳对自己的族长位子实在太在意了,太看重了。他为什么那么在意族长的位子呢?这里头当然有很多原因。原来,那时族里有不少事情,如祭祀祖宗、管理祖坟、维修祖屋、招待某些贵客和官府来人等,是需要全族统一办理的。为了统一办理这些事情,族里就不能不有一些公产,如公用的田地、山林、房屋等。而这些公产通常都是由族长管理的。因而,族长也就可以通过管理这些公产,从中获得一些利益或好处。石板塘姜家族里就有四五亩公田,几块公用的菜地,三间公用的客房,还有一处公用的山地和竹林。这些财产看似不多,实际上其中利益不少。多年来,姜云岳就通过当族长,从对这些公产的管理中获得了一些利益。这些利益虽然不大,姜辉阁当族长的时候根本不放在眼里,但姜云岳却十分在意。因为姜云岳当族长的这个时代,毕竟与姜辉阁的那个时代不可同日而语了。姜云岳家里穷了,没落了,连房子都盖不起了。他不仅不可能像父亲那样,从自己家里拿钱为族里办事了,而且还需要从族里的公产中揩点油来贴补家用了。

  当然,姜云岳特别在意族长这把位子,也并不完全是为了经济上的利益。族长虽然不是官,权利也不大,但多多少少也还是有些体面和风光的。在族里,当着百十号人,族长可以吆五喝六。族里的事情,无论大小,族长可以一言而决。县里、都里、团里(都、团都是清末民初地方机构,类似于乡)来人办事时,族长出面接待,那是毫无疑问的。各家各户的亲朋戚友来村里做客,或是外村外地有人来村里拜访,先到族长家里拜见,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人们聊天侃大山时,谈起各村各族的“人物”,一般首先想到或提到的也都是族长。似乎一个人只要当了族长,那顶“人物”的大帽子也就自然而然地戴在头顶上了。在乡村里头,“人物”这顶帽子还是很叫得响的。人们说起“人物”来,常常都会肃然起敬。姜云岳是很看重名誉的,他很在意族长的那些体面和风光,很在意“人物”那顶帽子。

  族长这位子具有一些特别的利益,还能带来不少体面和风光,姜云岳自然也就不肯拱手相让给别人了。石板塘姜家的天下实际上是他父亲姜辉阁打下来的,而二房在整个家族中又人最多,势力最大。因此,他要把这位子牢牢地控制在二房手中,让自己的嫡系子孙世世代代相袭继承。他知道,自己已经是风烛残年了,身体已经病入膏肓了,来日已经不多了,去阎家五爹(阎王爷)那里报到只是早晚间的事了。所以,他要趁着脑子还清醒,说话还管用,赶紧把族长的位子让给儿子。

  让出族长这个位子,让儿子接班,在族里来说算得上是件大事。做这件事当然要找机会、挑机会,让这件事合理合法,否则族里人会不服的。无疑,组织玩龙活动就是一次机会,一次让儿子继承族长位子的绝好机会。通过这次机会,儿子不仅可以树立威信,收拢民心,培植势力,顺理成章地接管权力,而且还可以借此锻炼才干,积累经验,增长驾驭属下、处理大事的能力。他觉得,自己的两个儿子,尤其是老大姜耀荣,能力实在太低,不足以和三房的姜云涛、姜云谷相抗衡,特别需要通过实际的事情来锻炼提高。所以,想来想去,姜云岳决心把组织玩龙活动这副担子交给儿子来挑。但是,自己有两个儿子,究竟让哪个儿子来挑组织玩龙活动这副担子呢?姜云岳真正举棋不定的,还是这件事。

  姜云岳最初想到的是姜耀典。他觉得老二能力不错,办事认真,有章法,不浮躁,无论是当下组织玩龙活动,还是将来接替族长位子,都是完全可以胜任的。姜耀典自己当然是愿意做这事的。这一点,姜云岳早就从他平常的言谈话语中看出来了。然而,事到临头时,姜云岳又把自己的想法推翻了。他觉得,老二耀典能力虽强,和三房那些人的关系却搞得很僵,不好协调族里的事。组织玩龙活动是族里的头等大事,需要全族人齐心协力。三房人多势众,读书人又特别多,在地方上名头很响。倘若他们不支持,从中作梗,这组织玩龙活动的许多事情也就不好办了。想到这里,姜云岳只好改变主意,放弃老二耀典,改找老大耀荣了。

  姜耀荣倒是很干脆,丝毫也没有推辞,立马就痛痛快快地把这事接下来了。姜耀荣答应得很干脆,姜云岳心里又开始打鼓了。俗话说得好,知子莫若父。他深知老大耀荣心机很浅,办事毛糙,担心他能力有限,办不好这件事。他躺在床上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妥。想来想去,他想出了一个折中的主意,那就是让两个儿子共同负责玩龙唱戏这件大事的组织工作,而以老大耀荣为主,老二耀典为辅。

  主意拿定以后,姜云岳当即就要老婆子把两个儿子喊了过来。他牵着他们的手,要他们紧紧地挨着自己坐下,声泪俱下地说:“儿呀,世上最亲的,莫过于父子兄弟,那可是真正的一家人呀,一点假都不掺的。所以,刘玄德就说,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世间之事,从来都是合则成功,分则失败。因此呀,兄弟之间最重要的是团结,是携手合作。你们兄弟两人单挑的话,只怕都不是三房那几个的对手,但若同心协力,那就不怕他们。从今往后,你们两个千万要团结呀!这次玩龙唱戏,事关重大,你们任何一个单独做,老父我都不放心。干脆这样吧,你们两兄弟一起做,耀荣为主,耀典为辅。小事情嘛,耀荣可以多管点,自己做主就行了,但大事一定要两兄弟共同商量着办。耀荣呀,你没那独断专行的材料,凡事要多和你弟商量,多听听他的意见,绝不可一意孤行!耀典呀,你是你哥的帮手,时时处处都要多替你哥着想,凡事多出主意多想办法,绝不可袖手旁观啊!”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姜耀荣为主,姜耀典为辅,两兄弟共同负责组织玩龙活动。但这事说归说,做归做,实际做起来的时候却又完全两样了。姜耀典本来是做好了准备,要接组织玩龙唱戏这份差事的。他觉得只有自己能接这份差事,能办好这份差事。他从来就没有设想过哥哥姜耀荣有一天会接下一件大事,站在他的头顶上对他指手画脚,颐指气使。他打心眼里看不起哥哥姜耀荣,觉得他根本就没有这能力。他认为自己在办好这份差事后,就接替父亲的位子,名正言顺地当族长,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他甚至早就做好了当族长的准备,拟定了一份完整的计划,安排好了坐上族长位子后所要做的事情,如第一件事做什么、第二件事做什么等等。但他压根也没想到,煮熟的鸭子却又飞了,父亲突然变卦,把组织玩龙唱戏这件具有特殊意义的大事交给了哥哥姜耀荣。这一下,他气不打一处来,决心撂挑子了。

  姜耀荣自然是高兴、热心的。但他的高兴、热心,主要不在于组织玩龙活动这事本身,而在于通过这件事所能感觉到的某种暗示,那就是接替族长位子的可能性。其实,他对族长的位子也不是很在意的。他并不十分稀罕那份“芝麻粒大的”权利。他在意的,主要还是脸面,即他和弟弟姜耀典竞争中输赢的脸面。他清楚自己在老父亲心中的地位远不如弟弟高,分量远不如弟弟重,因而老存着一份担心,那就是担心有朝一日老父亲会把族长的位子传给弟弟而让自己一旁向隅。几十年来老父亲偏疼弟弟,这就已经使他很难受了,倘若再把族长的位子传给弟弟,让他这个做哥哥的向弟弟俯首称臣,那该是多么令人难堪的事情啊!而今,老父亲的态度终于改变了,把组织玩龙活动的头号责任交给了自己,让自己成了接替族长位子的头号人选,让自己终于有了可以战胜弟弟、一雪前耻的机会,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天大好事吗!对弟弟耀典的能力,姜耀荣还是承认的。但他承认弟弟的能力强,却绝不承认自己的能力比弟弟弱。他觉得自己是有能力的,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展示出来,因而不为人知罢了。他认为,倘若有某种机会,让自己的才华、能力得以展现,那人们一定会对他另眼相看的。他恨父亲姜云岳,因为正是父亲的偏心眼,剥夺了他展示才华和能力的机会。他迫切需要可以展现才华、能力的机会。他时时刻刻都在等待和寻找这样的机会。现在,这样的机会终于来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决心牢牢抓住这一次机会,尽情地展示自己的才华和能力,让父亲、族里人乃至地方上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突然之间明白他姜耀荣是“敖人”(有能力的人),而不是“不压锚”(无能)的窝囊废。

  姜耀荣热心组织玩龙唱戏,还有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赚钱。玩麻将时,他听麻友们说过,组织玩龙唱戏是有“大赚头”的。有人说,前年双塘街组织玩龙唱戏,规模不大,可赚得不少,单是银元就赚了一千多块,而且还都是“鹰洋”。当时正是民国初年,市面上是银两、银元和铜钱三种货币同时流通。而银元又有“鹰洋”和“袁大头”之分。“袁大头”是袁世凯当政时期发行的银元,上面有袁世凯的头像。而“鹰洋”则是从国外流入的外国银元,上面有一只鹰的雕像。老百姓不喜欢袁世凯,所以比较认“鹰洋”,而不大认“袁大头”。还有人说,去年李家磨坊组织玩龙唱戏,规模比前年小,可赚头比前年还多,别说银元了,单是五两一个的银锭就有五十多个,全都是那些有钱的大户捐的。麻友们的这些议论,搅得姜耀荣心里像开了锅似的,老也平静不下来。他家里穷,穷得锅盖都快揭不开了,有这么好的赚钱机会,哪能不动心呢?

  自从小鹤卿出世以后,姜耀荣就明显地变了。他似乎看到了新的希望,渐渐地从颓废中走了出来,慢慢地有了一些新的起色。最明显的是,他麻将搓得少了,活干得多了,对家里的事也开始关心了。他开始操心家里的柴米油盐,开始着急家里没钱用了。他知道家里穷,知道这个穷是因为自己赌钱、打牌、偷懒、卖田卖地引起的。他悔恨自己的行为,总想找个机会来弥补自己的过错。他更想发一笔大财,来迅速摆脱一家人的贫穷困苦,让自己的宝贝儿子鹤卿能过上像弟弟耀典家那样的生活。

  “他娘的,老子一辈子背时(倒霉),事事不如耀典。今天好不容易有机会了,老子绝不可错过,一定要狠狠地赚他一把!”姜耀荣这样想着,暗暗地下定了决心。

  姜耀荣信心满满,李英莲却忧心忡忡。李英莲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知道他志大才疏,能力不足,根本担负不起组织玩龙唱戏的大事,便一再劝他放弃。但姜耀荣已经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哪会听李英莲的劝呢。他学着父亲姜云岳的样子,摆出一副家长兼族长的架势来,装腔作势地对李英莲吼道:“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该男人家干的事,你女人家瞎操什么心呀?”

  第二天一清早,姜耀荣就急急忙忙地开始张罗组织玩龙唱戏的事情了。他也不跟姜耀典商量,便独自一个跑到吴家冲、大柏树屋场、易家纸铺等村,直接找各族的族长们分派起了事务,要他们赶紧安排各自手下的村民们捐钱、捐物、出人出力。那些族长虽然都是上了年纪的长辈,个个德高望重,经验丰富,但却也并不轻看姜耀荣。他们纷纷不耻下问,向他打听玩龙唱戏的具体安排和打算。

  见吴家冲、大柏树屋场、易家纸铺等村的族长们纷纷向自己套近乎,姜耀荣的脑袋便立马发热了。他当即胸脯一拍,夸起了海口:“各位长辈放心,今年是我姜耀荣主事,决不会让各位扫兴的。虽然具体安排还没定下来,但大致的考虑已经有了。初步的想法是,戏唱十三天,龙也玩十三天,都是从初三到十五。唱戏嘛,以往年年老花样,几出花鼓戏,不是‘刘海砍樵’,就是‘七姐下凡’,大家也都看腻了,没意思。今年干脆换个花样,不唱花鼓,改唱大戏(即湘剧,当地人称为大戏)。戏班子嘛,咱们这地方上没有好的,打算到城里去请,尽量请好班子、有名的大班子,让大家开开眼界,过过戏瘾。玩龙嘛,今年也要变一变,场合搞大一点,摆龙上八条,舞龙上六条,大锣上十面,大鼓也上十面,彩旗之类的摆设越多越好,能上多少就上多少。大家辛苦一年,难得高兴一次,既然过年了,就痛痛快快地玩几天。”

  姜耀荣话还没说完,那些族长们却个个惊得目瞪口呆了。玩龙唱戏是要花钱的,而这些钱最终都是要由各村各族各户来分摊的。各村各族各户都不富裕,谁愿意多出钱来玩龙呢?乡民们的心思很明白,都是宁可不玩龙唱戏,也不愿意出钱的。所以,历年的玩龙唱戏,都遵循一个重要原则:省钱。在这一原则指导下,历年玩龙唱戏的规模都搞得不大。唱戏从来都是只唱花鼓,不唱大戏(湘剧)。唱戏的班子也都是只从地方上请业余的,不去城里请专业的。而且,唱戏的时间一般也不会拖得很长,多数情况下是只唱两三天,最多四五天就收场。玩龙的规模和时间,那就控制得更严格了。玩龙从来没有超出八天过,而且一般只有一两条摆龙、两三条舞龙、十来面彩旗、两三面大锣和大鼓。姜耀荣今年组织玩龙唱戏,却要破天荒搞个最大的场合,到城里去请名班名角唱大戏,上八条摆龙、六条舞龙搞十多天玩龙活动,那得多大的花销啊?分摊到各村各族各家各户要交多少钱啊?族长们想到这里,终于沉不住气了,当时便问姜耀荣这些安排、打算是不是已经定了,有没有经过他父亲、姜家老族长姜云岳的首肯。

  姜耀荣笑了笑,大大咧咧地回答说:“家父卧病在床,族里的事情一概都由我接管了。玩龙唱戏小事一桩,我姜耀荣一人做主就已足够了,何须烦他老人家操心!这事大可放心,规模搞多大都不要紧,钱花多少也都不要紧,各族各户捐款捐物出人出力的数额都还按照历年旧例,概不增加。倘若钱花得多了,入不敷出,超出的部分概由我姜家负责就是了。”

  吴家冲、大柏树屋场、易家纸铺等村的那些老族长们,见姜耀荣痛痛快快地答应“各族各户捐款捐物出人出力的数额都还按照历年旧例,概不增加”,悬在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们以为姜辉阁当年留下的财产还有不少,姜家老底子至今仍然十分雄厚,完全能够承担得起组织超大规模玩龙唱戏活动的全部花销。他们甚至以为,把玩龙唱戏的规模搞得如此之大,本来就是姜家的刻意所为。姜家的老族长姜云岳病了,夺命无常来索命了,姜家为了给老族长消灾祛病、延年益寿,便有意破财,极力扩大玩龙唱戏的规模。既然姜家有意要搞一次规模最大最热闹的玩龙唱戏来为老族长姜云岳消灾祁寿,而且一力承担增加的全部花销,不要其他村的人多出钱,其他村的人又何必操空心呢!吴家冲、大柏树屋场等村的老族长们这样一想,心里便踏实下来了,再也不多说什么了。

  姜耀荣在吴家冲等村夸海口的事迅速传开了。这些事,姜耀典自然也听说了。他心里头不由得打起了鼓:唱十三天戏,玩十三天龙,上八条摆龙、六条舞龙,那么大的规模得花多少钱呀,这些钱从哪里来呢?哥哥不好好算算账,凭空就搞这么大的规模,却还许诺“各族各户捐款捐物出人出力的数额都还按照历年旧例,概不增加”。那将来花空了,亏本了,负债了,谁来还这笔账呢?

  姜耀典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心里头非常清楚这件事的严重性。他知道,这件事如不赶快纠正,后果不堪设想。但他明知这事后果严重,却不仅不出面纠正,帮哥哥一把,反倒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做起了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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