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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作”就是不断的放弃和开始

  一

  卓尔把汽车开到自家楼下,绕了几圈儿总算找到了一个车位。

  那栋十八层高的楼房已是一片漆黑。她扬起脸,朝着11层楼望去,发现自己熟悉的那个位置上,竟然有个窗口亮着灯。再仔细辨别一番,发现那个亮灯的窗口,竟然就是她自己的屋子。起初她吓了一跳以为是进了盗贼,再一想,却不禁哑然失笑。可以肯定,昨晚11点她匆匆离开这里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关灯。

  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电梯刚停,她紧赶慢赶,还是没有赶在电梯关闭之前到达。这都是阿不那一帮疯丫头闹的,直到她沉下脸,把一杯咖啡泼在了地上,她们还嬉笑着不让她走。门在她身后重重地摔上时,她们竟然唱起了“生日快乐”。

  不知道是谁的生日,反正不是卓尔的。

  卓尔记不得自己的生日了。对于那些个需要用很多钱,使自己活得快乐的人来说,生日真的很重要吗?

  卓尔觉得自己连开车门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倒在座椅靠背上,一动也不想动。她已经连续二十四小时没有合眼了,从今天凌晨开始,她就被那个同玉池毫不相干的玉渊潭,折磨得死去活来。她那活蹦乱跳的“玉体”,几乎变成了一条软绵绵的“玉帛”。夸张点说,这两三个月来,她都像是被囚在一座玉雕的牢笼里,精致华美却令人窒息。她累了,也许不是累,而是困倦,不,是厌倦。比累更累的是——厌倦。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辛苦和费心,究竟为的是什么?

  是为了弘扬那个所谓的“玉文化”么?不,她早就告诉过郑达磊,她对珠宝首饰这类的东西从未真正发生过兴趣,也许这样说有点绝对——她确实不喜欢所有不会动弹的死东西。即便她已经同那些翡翠玉器若即若离地谈了几个月恋爱,最终她还是没有找到爱上它们的感觉。

  偶尔的,卓尔会想起“翡翠”对她最初的吸引,直到现在,她也仍然觉得“翡翠”这个词是有趣而奇妙的——“翡”和“翠”是雌雄同体的完美组合,也许正好符合卓尔对于两性关系的想象。如果翡翠仅仅作为一种物品,确实与她无关。但它一旦成为某种象征,这来自“翡翠鸟”的“翡翠”,才会对于她有特殊意义。

  她心里一点一滴地涌上来对自己的失望和憎恨。她想自己实在是一个没有文化、并且无可救药的俗人——那个费尽了她三个月心思的“文化活动”,究竟是商业还是文化?就算被她煞费苦心地披上了一件“我是我自己”的锦绣玉袍,而里面包裹的“锦衣玉食”,却是一个平庸而缺乏个性的大拼盘,一个媚俗而哗众取宠的大杂烩。那算是个什么东西嘛!就连那个被人们誉为独辟蹊径的“冰墙”创意,说得好听是借鉴,其实根本就是模仿,不,简直是抄袭。她猛然想起,前几天她没有忘记给那个叫王晋的人打电话,邀请他来参加今天的活动。但在上午玉渊潭现场,她始终没有看见他。不过就是看见了她也不认识他。他也许真的来过?然后窃笑着一言不发就走了。这个轰轰烈烈曾让她如此痴迷的“策划”终于曲终人散一地狼藉之后,她的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就像在一个路标指南无一偏漏的城市大街上——不是沙漠也不是戈壁滩,彻底迷失了方向那样。

  若是用刚才在“藏酷”酒吧,那个梳着冲天羊角辫,戴一个后背完全裸露的软缎红肚兜,活像神话中那个闹海的“哪吒——”阿不的原话说:

  我是我自己?不不不,亲爱的卓尔,我看你是越活越不是你自己啦!

  那一刻,卓尔觉得自己一下子就面无人色了。

  她在乎。

  今天上午的玉渊潭,卓尔有意躲开了所有的记者采访,把这光荣而伟大的使命,让郑达磊一个人去承担去独享。那是因为她对这个活动所能给她带来的某种结果:声誉?机会?——不在乎。

  明天的报纸上,哪怕媒体集体作弊,起哄说这个活动是中国之最、世纪之巅,可载入史册最起码也是吉尼斯记录什么的——卓尔肯定会把那些报纸扔到垃圾桶里去的。无论那些眼光锐利言辞刻薄的记者们,会把这个活动挖苦批评得怎样一无是处体无完肤,卓尔都懒得理会,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这一场男人与女人两厢情愿的合谋,彼此互利互惠、相生相克,他(她)们作为时分时合、时聚时散的利益性盟军,谁也成不了最后的赢家……

  但卓尔却真的在乎阿不的那句话。

  因为那句话本是她想要提醒所有的女人们的。为了说服郑达磊接受这个主题,她当时恨不能变成一个琢玉人——把郑达磊的大脑沟壑重新雕琢一下。她不知道郑达磊最终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接受了这个标题。就为了郑达磊的兼收并蓄从善如流,她当时真想在电话里拥抱他了。

  我是我自己——

  如今,你是你自己吗?卓尔。

  她不知道。

  卓尔把身子整个儿伏在了方向盘上。这儿如果是一张床就好了,不软不硬的床垫,干净的床单被褥,那是她的小窝儿,充斥着她自己的气息和体味。家是什么?家就是睡觉的地方。她真的好想回家呵,进了门就倒头大睡,从这个凌晨一直睡到第二天凌晨,不吃不喝像老母猪一样发出肆无忌惮的呼噜声,然后把这一生缺的觉都统统补回来。当一个人真的需要睡觉的时候,一个人独自酣睡和两个人相拥而眠,在她看来实在没有太大的区别。

  卓尔茫然地闭上了眼睛。整整一幢黑洞洞的楼房,家家都是有人住着的。而惟一亮着灯的那一家,主人却呆在楼下的空地上。

  那个亮灯的窗口就是她的家,是她自己挣下的家。每一件家具每一寸墙壁上,都留着她的指纹。那些笨重的桌椅书柜、啰嗦的锅碗瓢盆直至一台电脑一颗钉子,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像一只渺小的蚂蚁那样,一点一滴地拖拽扛拉、一步一步地搬进去的。她终于有了自己的栖身之地,遮风避雨冷暖无虑。在那里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不干什么就不干什么。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吃就吃想不吃就不吃。如果世界上真有神仙般的日子,怕也只能是这样了。可是今夜的卓尔,走回这个近在咫尺的暖巢却是如此艰难。

  她终于下决心推开了车门,把自己的身子搬出来,再嘭地一声关上了车门。她只能从楼梯上一步一步地挪移上去,她怀疑自己走到11层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但她不回家她还能去哪儿呢?

  那是她的家。但那个房子——那个房子实际上并不属于她,而是属于开发商属于银行属于所有她为其打工的老板的。她只为它付出了很少一笔钱然后她必须年年月月日日地一笔一笔付下去直到把那笔巨款彻底付清。据说有个英国的女作家说过,女人得有自己的一间屋。那肯定是没错的。卓尔也许就是在这句格言的倡导下,才下狠心买了自己的屋。问题在于,有了这间屋就等于获得了她想要的生活么?卓尔有了自己的屋之后才发现她其实失去了自由。不是那间屋使她失去自由而是买下那间屋所需的钱——那么温情那么仁慈那么耐心那么人道的分期付款,像一块西西弗斯的石头,推上去又滚下来,把她压在了这座楼的地基上;像一道永远不会松扣的锁链,把她拴在了楼梯的铁栏上。还有这辆宝贝汽车,喝的是油拉出来的是废气,吃的是钱吐出来的是养路费保险费保养费修理费存车费的单据还有隔三差五的罚单……为了她这悬在高空11层的不动产和这间在地面上疲于奔命的流动房子,她得不停地工作,不,不是工作,是挣钱。那一笔一笔固定的开销一天都不能耽误,“月供”那两个字就像月经一样,意味着每个月必经的大流量出血,搞得面无人色、心无人情,还得买上一大包卫生巾堵漏。卓尔真的好生羡慕那些又能挣钱又挣得开心的女人,卓尔做梦都想痛痛快快地赚上一大笔钱然后去周游世界。可惜的是,卓尔从来就没有碰上过这样的好运气,或许是卓尔根本就没有那种成功女人的才能和本事。好不容易有一日天上突然掉下来一个天琛公司,她以为就要时来运转了,瞧,忙乎了百十来天,阿不却说卓尔把自己给丢了!

  但卓尔却不会去找丈夫啦傍家啦再不济是个情人啦什么的,来替自己付钱,哪怕是分摊一半呢,卓尔也可以大大地松口气了。可是既然有人帮你付了钱,那屋子就有了人家的一半,那屋子还能算是女人自己的一间屋子吗?与人共享的一间屋,那颗心也必得分成两半的。

  女人当然是要有自己的一间屋子的。女人要是没有了那间屋子,女人就只能寄居在男人的屋子里了。

  只是——假如女人被自己的屋子关在了里面,假如女人只能呆在那间屋子里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那么,女人究竟要那间屋子干什么呢?

  用它来储存或是收藏爱情?等到用旧了的时候,就把它重新粉刷一遍。

  用它来生儿育女?等到孩子们都长大的时候,它最后就变成了一个病房。

  或是把它当作工作室来用?然后自己做老板,做老板又怎么样?在那间工作室外,还有无数个永远的老板——顾客市场还有别的什么,在对你吆三喝四。然后,你就像一台复印机,打开、按一下,出来了;再打开、再按一下,出来了……日复一日地复制着相同的日子,复制钱币和心情,最后把自己给囫囵复制了。

  卓尔拽着积满灰尘的楼梯扶手,恍恍惚惚地往上走。她的眼皮沉得实在抬不起来了,就像一台坏了的复印机。她的思绪变得混乱而茫然。许多年中,那些曾经疼爱过她留恋过她,最终又离她而去的男人,在黑暗的楼道中慢慢浮起来又沉下去,她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也爱过他们。她那些曾经有过的可怜的爱情,有些属于自然死亡,而有些,是被她自己亲手谋杀了……

  卓尔像是在梦游状态中打开了自己的家门,浑身黏湿汗水淋漓。此刻她最需要的是一个人大睡一觉,她把脱下的衣服扔了一地,犹豫了几秒钟,还是走进了洗手间,打开了浴缸的水龙头放水。她想最好还是在温水中泡一泡,哪怕小寐一会儿再上床呢。即便再困倦,她仍然无法抵御洗澡的诱惑。

  二

  卓尔看见了一只可爱的小鸟,在树林里跳来跳去。从这棵树枝跃到那棵树枝,总也不肯停下来。小鸟有宝蓝色的羽冠,翠绿色的翅膀,肚皮上的羽毛雪白,就像天上的一朵云,被它用喙扯了一片挂在了自己胸前。从那朵白云中露出两粒粉红色的小星星,一闪一闪的,滴下粉红色的乳汁。她伸手去抚摸那小鸟,却摸到了自己的乳房。她恍然大悟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鸟,一只有乳房的鸟。她把羽毛撩开了,想给她的孩子们喂奶,她四处寻找它们,发现她的孩子们原来是一粒粒金黄色的鹅卵石,散落在银灰色的湖滩上。一堆堆一群群的,好多好多呵,是双胞胎三胞胎多胞胎呢,卓尔不生则已,一生就生出了整整一窝。后来她听见了从云层中传来另一只鸟的叫声,卓尔——卓尔,呼唤着她的名字,一高一低,有节奏和音韵,就像布谷鸟的叫声。她就从湖滩上飞了起来,迎着那个声音向高高的天空飞去。她看见地面上有燃烧的篝火,红蓝相间的火焰旺旺地随风飘扬,像一只大鸟扇动着翅膀。卓尔——卓尔,那个声音钻入了云层,越来越高越来越远,消失在厚厚的云层里。那只鸟飞得那么高,她想那也许是一只鹰吧,老鹰在高空中是不常碰见别的鸟的。卓尔差点放弃了寻找它的念头,她想为什么不是它来寻找自己呢?她穿过那片黑色的云海,一眼就望见了下面镜子般闪光的蓝色海洋。她贴着海面飞翔,任凭冰冷的浪花打湿了她的羽毛。她飞着,从海平面遥远的地平线上太阳升起和沉落的位置,她判断出自己正在朝着东南方向飞,她又累又饿,降落在一片小岛上。那岛上没有树也听不见鸟叫,遍地都是蠕动的虫子,方方的脑袋上,一双贼亮的眼睛在屏幕在背后眨动。她躲开了,从海水中叼起一条小鱼来吃。那鱼又生又咸,她想应该在篝火上烤一烤再吃就好了,但她还是把它吞了下去。她的身上有了力气,月亮升起来了,她在月光下飞行,银白色的海面上映出她蹁跹的影子,羽毛和翅膀像透明的琥珀一般发出金色的光芒。她飞过了太平洋飞过了美洲大陆,天色微明,她看见了大西洋的波涛,从海的尽头升起了五彩的云霞,紫色的云霭中,一只火红色的小鸟张开翅膀朝着她飞过来,羽缘上绯红的茸毛在风中飘动,一架望远镜架在它的脖子上,镜头像一粒红宝石熠熠发亮……

  卓尔——卓尔——卓尔……它欢喜地叫着,我一直在找你啊。

  卓尔——卓尔——卓尔……它温柔地叫着她的名字,这些年你都到哪儿去了?

  它们各自从地球的另一端飞来,绕过了半个地球,不,它们飞过的路程加起来环绕了整整一个地球。是海洋的季风把它们送来,是蓝色的星星照亮了空中的夜路。如今它们终于在空中相遇,因为它们原本就是同一种鸟。

  它将长长的喙温柔地伸进她的脖颈,替她梳理被风吹乱的羽毛。它没有嘴唇,她也没有,它们用喙互相亲吻互相致意。她的身体里有一团火球在滚动,她的小腹她的脚爪她的羽翼她的喉咙都已饥渴难耐,她扑向他拥抱他亲吻他,她全身的羽毛都在脱落一片片像雪花般飞舞。从海水中长出一棵树,满树的绿叶就像栖息着无数只翠鸟。它们落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她裸露着光滑丰盈的身体,在一片巨大的树叶上躺下来。那肥硕的叶片慢慢地卷起来,用羽绒搓成的线编织缝制成了一个小窝。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卓尔看见那个小窝原来是一只帐篷。

  是的,其实只要一顶帐篷就够了。一只随时可以拆卸、可以折叠、也可以搬迁的帐篷,能遮风挡雨,能盛得下她所要的全部温情和梦想。

  它伸出长长的喙,啄着帐篷的支架,一下一下地啄,像摇滚中的鼓乐……

  三

  卓尔——卓尔——你在吗?

  有人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卓尔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她还没有从那短暂的睡梦中完全清醒过来,眼前一片濛濛绿雾,她正与那只翡鸟香甜地交颈而眠。树叶在晨风里颤颤悠悠,雨点掠过树顶,空中忽地响起一阵惊雷……

  门铃和手机铃声几乎同时炸响,分不出彼此。有急促的脚步声踏过门厅的地板,像是一个不邀自来的闯入者。这些可疑的声音破坏了她的好梦——莫非有坏人?她猛地从浴缸里跳起来,一个激灵睁大了眼睛,慌乱地大喊:谁?

  一个男人沉着的声音,隔着洗手间的玻璃门传来:

  是我,郑达磊。卓尔,我没走错吧?

  卓尔在瞬间完全醒了,却好像越发糊涂了:

  郑达磊?就是那个郑总吗?

  是的,是我。那个声音在地板上站着不动。

  你……你还会穿墙术呀?你是怎么进来的?卓尔心慌意乱地抓过浴巾擦身子。

  那个声音像是笑了:我敲了好一会儿门,没人开。我试着推了一下,门就开了。我想,你进来后大概是忘了上锁了。

  卓尔在短短的几秒钟内回忆了自己进门时的情形,她想郑达磊说得没错,那会儿她的脑子已经处于半休克状态。这种事情对她来说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她半干不湿地匆匆套上一件棉布浴衣,光着脚,拉开了洗手间的门。

  她看见郑达磊一动不动地站在地板中央,西服上装那条蜜糖色的领带夹,在她房顶的那只“地球仪”纸灯下闪着金褐色的幽光。

  卓尔嚷嚷说幸亏你来了你来得太及时了要不然半夜进了贼我都不知道明天肯定壮烈牺牲了。还有,你要是再不来我也许就在浴缸里淹死了也说不定……

  卓尔猛地闭了嘴。她发现再说下去,那意思完全变成好像是她请郑达磊来赴约了。她怔了怔,说:郑总您坐,快请坐。您喝水吗?

  郑达磊把手中的公文包放在一边,在沙发上重重地坐下来,轻叹一声说:

  这十一层楼,可真够爬的呀!他忍不住掩着嘴打了一个哈欠。

  卓尔这才注意到郑达磊竟是满头大汗,一脸倦容。

  她拧了一块湿毛巾递给他,又从冰箱里找到一壶前天泡上的花草茶。看着他飞快地擦着脸,喝了一大口她用薄荷甘菊和迷迭香叶泡出的苦水而后皱起了眉头。卓尔耐心地等着他用手指整理好了头发,像是略为变得精神一点了,这才问:

  哎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啊?

  打你的手机一直关机,我问了老乔,是他告诉我的。郑达磊回答。

  卓尔狐疑地问:到底有什么急事儿啊,让你半夜爬11层楼来找我。不会……不会是又要让我去冷库做冰吧?

  郑达磊笑而不答。脑袋往沙发背上一靠,说:有红酒吗?我得提提神儿,这两天可把我累惨了。当然,你也一样……

  卓尔总算找出来半瓶红酒。郑达磊又说要冰块,卓尔说没有冰块,要不把酒瓶子放在冰箱里镇一会儿?他说那就算了就这么喝吧。卓尔拿了一只空杯把酒倒上了,郑达磊说你的杯呢?你怎么不喝?卓尔说我刚从酒吧回来,再喝就晕了没法听你说话了。她有点不开心,心想你该不是把我这儿当成酒吧了!

  郑达磊端起杯呷了一口酒,眉头舒展开来,眼里顿时有了光彩。

  他先是简单说了几句关于今天(不,现在是午夜一点,应该说是昨天)的活动,说在午餐的记者招待会上,媒体普遍对天琛的这个活动评价相当不错,认为是今年来最具文化含量的一次广告活动,策划新颖别致具有独创性,明天(应该是今天)京城许多家报纸都会报道此事,图片的效果肯定将吸引更多的“眼球”。到时候,卓尔这个总策划少不了还得抛头露面。遗憾的是今天(应该是昨天),记者以及他本人总是找不到卓尔。而明天,明天上午的记者采访更重要,希望她一定到场,不要迟到。所以,他只好亲自跑来找她了,以便再同她交换一下意见。

  卓尔痛快地回答说:我知道了。

  郑达磊沉吟了一会儿又说:今天(昨天)晚上的董事会聚餐上,他已经把建立卓尔工作室的事同各位董事们商议过了,大家一致同意,等这个活动结束后,马上建立“天琛——卓尔工作室”,专门为天琛经营广告策划业务。至于工资待遇,肯定十分优厚,可以用固定的年薪计,也可按效益提成,她完全有权自己选择。按照他个人的想法,再过一段时间,等时机成熟,他就把卓尔升职为广告部副经理……

  卓尔笑嘻嘻地说:知道啦。这不重要。

  郑达磊看了她一眼。在卓尔家黑色的墙壁与昏暗的灯光下,卓尔觉得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捉摸不定的落寞与恍惚,令卓尔觉得陌生。

  其实,今天我那么晚来找你,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郑达磊停顿了一会儿,像是有什么难以出口的事情,声音有些低沉而嘶哑。他咳了一声,下决心说:

  今天晚上的聚会,是在“长流水”火锅城。前些日子老乔已经邀请了我好几次了。吃完了饭,等大家都散了之后,他让我留一下,跟我说了那桩官司的真相……

  他抬起了头,望着卓尔的眼睛,说下去:

  事情的前因后果我都知道了。我不知该对你说什么,一个谢字太轻了。那时候我的头脑太热,谁的意见都听不进去。你如果不是用这种近于残酷的办法帮我,我肯定是难逃那一劫的……

  卓尔打断他说:你可得弄清楚了,那是陶桃在帮你,我只不过是为了帮陶桃。

  结果都一样。郑达磊自嘲地笑了一下。反正是帮我避免了一次重大损失。虽说君子不言谢,但我仍要用自己的方式来表示我的谢意,否则我会于心不安……

  他似乎是弯了一下身子,从手边的公文包里摸索着什么东西。他把一个东西攥在了掌心里,把胳膊伸长了,一直伸到了卓尔的眼皮子底下。然后他摊开了手掌——那是一只豆腐干大小的紫金色锦盒,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飘过来。

  打开吧,希望你收下。他那口气有点过于庄严了,让卓尔不自在。

  卓尔看见了一枚碧绿的蛋形翠戒——在昏暗而稀薄的灯光下,那枚绿色的幽光中透出一丝微蓝的翠戒,竟然像一颗小小的夜明珠,在她的指间熠熠生辉。不,不是夜明珠,她从来就没有见过真正的夜明珠。她只是觉得它过于眼熟,那样圆润那样明澈的一粒碧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镶嵌在她的记忆里了。是的,是很久以前。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山崖那边射过来的时候,她和他一起望见了那一窝温馨的鸟蛋——它们本是半透明的乳白色,却被树叶的浆汁染绿,又被天空的蔚蓝与湖水的湛蓝映照,从那莹莹的绿色中透出一层水蓝色,一粒粒鲜亮饱满……

  是的,这枚翠戒,在卓尔看来,更像是一只精美绝伦的鸟蛋。

  她粉白的手掌如同一块柔软的衬垫,将翠戒映托得越发鲜亮明快;她曾亲手把它放在了那块冰里,又亲手把那块冰安放在冰墙的最顶端。当冰墙坍塌的那个瞬间,它神秘地消失了。这就是陶桃那一套碧玉首饰系列中,唯独缺少的那枚翠戒呵,我的天,它怎么跑到她的手心里来了?

  郑达磊俯过身来说:要不要我替你戴上啊?

  卓尔仍低头把玩着它,一边说:做冰那会儿我就想问你来着,它,很贵吧?

  岂止是贵,应该说是昂贵。郑达磊纠正她。在市场上至少是6位数。这种糯化底略带蓝调的翠,是纯正的芙蓉种,虽然不是老料,但品相好、亮水足,如今也已经十分罕见了……

  卓尔笑嘻嘻地问道:你觉得我所做的一切,值这么多钱吗?

  郑达磊从容回答说:当然值。尽管世界上有些东西,是没法用钱来估量的。

  可我觉得,这只翠戒应该是给陶桃的。卓尔说。

  郑达磊冷冷答道:那我告诉你,我送给她的那套玉饰,总价是这只翠戒的三倍以上,这个赔偿数目可以了吧?我这个人从不亏待朋友。

  你不觉得那套首饰会因此残缺吗?

  不,作为每一个单件的翠饰,它们都是完美的……

  整个城市都已熟睡,只有这两个人,听见了困倦的时针正从寂静里穿过。

  好吧,那我就收下了啊。卓尔啪的一声合上了锦盒,把这只昂贵的小盒子随手放在了茶几上,一声长长的哈欠之后,她想起来补了一句:

  谢谢你啦郑总,这真是雪中送炭啊,等我哪天穷极潦倒的时候,按你说的那个数目,这只戒指肯定能帮上大忙。好了,咱们是不是都该去睡觉啦?

  郑达磊端起酒杯,扬起头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尽了,放下杯子去拿酒瓶,自己又把酒斟上了。

  不。卓尔,我想再呆一会儿。今天这一天,我既紧张又高兴,既兴奋又惭愧,这会儿我也困极了累极了,但我回去了也肯定睡不着,心里怎么空空荡荡的,就想跟你聊聊天儿。你能不能不把我当成你的老板,而是当成你的朋友呢?

  郑达磊说着便站了起来,把那小半杯红酒又喝下去了。他放下了酒杯,两手叉在腋下,两眼定定地望着卓尔。神情竟有些忧郁。短暂的沉默后,眼里忽而闪过了几粒烫人的火星。

  卓尔心想这下可坏了,看来他是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这种时候硬撵怕也是撵不走的。她觉得身上有点发冷,想起自己还穿着浴衣,就对郑达磊说,那你坐一会儿,我得加点儿衣服咱俩再聊。说着就往卧房走。她刚一回身,忽然有两条粗壮的胳膊从她身后环过来,猛地把她抱住了。他箍得她那么紧,她喘不过气来了。试着挣扎了几下,那两条胳膊就像两根钢缆,捆得她根本动弹不了。他粗重的鼻息吹得她的耳根与脖颈痒痒,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郑达磊,你喝多了吧?

  你不是说身上冷么?现在是不是暖和多了?他说。

  我看,是你的心冷,想在我这儿取暖吧。

  不,我的心这会儿已经开始燃烧了。

  喂,我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我想跟你——做爱。

  做爱?你以为这能吓着我么?

  是真的。这不是跟你说着玩儿。

  你这人不太有幽默感,这我知道。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太唐突了?可我……

  我觉得很正常,男人都有征服欲嘛。

  我想你……想了很久了。你能使我对生活永不厌倦。我必须向你承认这一点。

  你大概以为跟我做爱会很好玩儿吧,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

  至少,男人都想跟那些不驯服的女人做爱……

  没等卓尔说完,郑达磊拦腰一把托起了她,抱着她就往卧房走。他用一只手粗暴地掀去了床罩,然后把她扔在床上。只穿着一件浴衣和内裤的卓尔在几秒钟之内,哗啦一下,就像一只被剥了皮的香蕉,浑身上下纤毫毕现。

  卓尔蜷缩着,血液一下子冲到了头顶,脸涨得通红。她本能地抓过毛巾被盖住了自己的身体。这是她的床,一个单身女人的床,清洁的床单散发出淡淡的温香和女人气息。没有人能够占有这一块她仅有的、惟一的领地。谁也不能。现在他来了,不是她邀请来的,而是一个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性战场上的侵略者与其他侵略者的区别在于,他们首先要做的事情是卸去自己的盔甲,就像郑达磊此刻正手忙脚乱地脱着自己的衣裤鞋袜,只须留下那最后一件随身携带的利器。

  郑达磊朝着她伸出了钢缆似的双臂,他滚烫的身体将她拥住,卓尔觉得自己的皮肤像是被灼伤了,却没有疼痛的感觉。她看见他那平日里威严的面孔在她眼前晃动,忽然扭曲变形甚至有些滑稽,她忽然又有点想笑,她觉得自己真是无可救药。

  他的身子朝着她倾倒下来,坚硬而热烈地探寻着她、压迫着她。卓尔光滑的肌肤触到了自己柔软的床单。床单在短暂的瞬间里冒出了无数根芒刺,令卓尔如卧针毡。

  她捶着他的肩膀使劲地推着他说:

  喂喂,你听着……

  怎么了?

  翻过来,翻过身来,懂了么?

  他松开了手,火热而沉重的身子朝一边侧过去,仰面朝天地就势将她托在了他的腹部。卓尔轻轻地坐了上去,从容动作起来。她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狡猾的捕兽者,张开了柔软无形的巨网,犹如一个倒置的陷阱,深不见底,将猎物天衣无缝严严实实地扣在其中。它被一圈圈一层层缠绕、绞杀、窒息,然后被她鲜红的小嘴一口口吞食……

  上位。她说。女上位,你觉得怎么样?

  女上尉?他喃喃道。我不喜欢女上尉……

  这是在我的床上,对不起了。卓尔说着,突然剧烈地动作,频率快而幅度大。她怀着满心的好奇?热情?失望?或者说是报复的恶意,像一个熟练而慓悍的骑手,跃过湿润的河滩,驶过黑色的草地,在一片金黄色的沃土上颠簸……

  他呻吟起来,紧紧地捉住了她小小的乳房。他哼哼着,忽然一阵激烈的抽搐,猛地抱住她,身子便软软地瘫了下去……

  卓尔低头看了看床头的闹钟,整个过程不过持续了三分钟。

  他闭上了眼睛,两个人都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后来卓尔说了一句:

  我真没想到,你竟然这么不堪一击。

  郑达磊悻悻然说:我想,我是太累了……

  卓尔自言自语说:假如男人的性爱不是直奔主题,至少能多一点身体的爱抚,女人的感觉也许会好些……

  郑达磊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恼火:

  大概,你以为我这样做,对不住陶桃?

  卓尔回答:不,这跟陶桃无关。

  她想了想又说:不过,我觉得,你能找到陶桃这样的女人,其实已经很走运了。可惜,你也“作”得太自以为是了……

  郑达磊欠起身,默默穿好了衣服。很短的时间内,他已经迅速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把凌乱的头发一根根抚平了,然后冷静而又清醒地说:我走了,明天早上还要开会。

  他走到门边,又回头叮嘱了一句:

  希望你尽快到“天琛”来上班。还有,明天早上的活动,别迟到了。

  卓尔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

  她看见郑达磊不失风度地朝她招了招手,而后是重重的关门声。又过了好一会儿,她听见楼下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像一声沮丧又暴躁的怒吼,疯狂地驶出了那条过于狭窄的小路,然后在无声的大街上咆哮着远去。

  卓尔跳下床把门锁死死地扣紧了,把电话线拔掉,然后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她想这下可以足足地大睡一觉,明天早上不会有人来找她的麻烦了。

  她在迷迷糊糊走向卧室的时候,又被地板上自己扔的一堆衣服绊了一下。

  四

  那是郑达磊最后一次见到卓尔——在这个故事结束之前。

  一天天过去,卓尔再也没有露过面。她好像把天琛工作室的事情完全忘了。

  郑达磊气呼呼地给陶桃打电话问卓尔的去向,陶桃说她也不知道。

  其实,陶桃的电脑信箱里,曾收到过卓尔的一封电子邮件,上面只有短短的几句话:

  陶桃好友: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又一次让你失望了。我想我这个人,终究还是不愿被自己丢下的(设置的)东西绊倒。

  我已经把那个分期付款的房子,还有汽车和滑翔伞都卖掉了,我会用这笔钱去做一些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这是没有办法的。我走了,不要找我,也不用为我担心,我会活得开心的。

  卓尔

  陶桃在卓尔走了以后不久,按着当下经济发展和汽车火车提速的原则,用一个时髦的词汇来表达——举行了“闪婚”,即闪电般结婚。新郎也许是那个比她小几岁的齐经理也许是卢荟,也可能是她从通讯录上翻出来的以前的旧情人,但可以肯定不是郑达磊。不过陶桃同谁结婚这一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陶桃已经结婚了。至于结婚以后会怎么样,当然不是这部小说所能容纳的事情了。

  但陶桃还是常常能听到一些有关卓尔的消息,从风里雨里传来:有人说在京郊爬山的时候见过卓尔,她好像是承包了一大片荒山,雇了人在那里种树种草;也有人说在一个小镇上见过卓尔,她和一个黑脸农妇开了一家垃圾站,专门回收废电池;也有人在大西北的荒漠拍电视的时候见过卓尔,她背着一只巨大的行囊,正在徒步旅行;还有人说,卓尔承包了一个什么工程,挣了一笔钱。正在投资一种固沙植物的科研项目……

  陶桃说:是啊,卓尔作了那么多年,总该作出点儿什么名堂来吧。

  老乔常常坐在他那个火锅城大厅里的餐桌旁,面前放着一瓶白酒和一只小酒杯,还有一碟花生米什么的,独斟独饮地茫然地望着外面来往的人流。他想起卓尔最后一次到他这儿来,那一天深夜,在床上,完事以后卓尔竟然俯下身子,亲吻了一下他颈上的那块翠玉坠儿。以前她可从未正眼看过它呵。其实他早该发现卓尔的走,是有预谋有蛛丝马迹的,那一场是在同他告别呵。只是他太大意了,他当时真应该痛快地把那玉坠摘下来送给她的……

  老乔在难以对人言说的愧疚中,斩钉截铁地告诉每一个试图打听卓尔去向的人,说卓尔肯定去了南极。然后是北极。所以,卓尔要过很久很久,才会回到这个城市来……

  他每次这样说的时候,阿不就会当众打断他说:不!卓尔去了梅里雪山。她临走之前,我还帮她买登山鞋来着。

  郑达磊偶尔也会给陶桃打电话,问问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办等等。起初,陶桃在接到电话时,心里还会像春风吹过池塘那样,漾起些涟漪和皱褶。后来她发现郑达磊每一次拐弯抹角地最终都会问起卓尔的近况,陶桃就不耐烦了。

  陶桃打断了郑达磊的话:

  你这个玉老板,竟然不知道翡翠那两个字是从哪来的吗?

  怎么会不知道呢?先有翡翠鸟后有翡翠嘛……郑达磊哈哈一笑。

  陶桃认真地说:

  告诉你吧,卓尔去找翡翠鸟了。

  郑达磊回答说:翠鸟分布很广哪儿都有,她用得着那么费劲吗?

  陶桃本想说,卓尔曾经见过很美的翡翠鸟,但她也不知道它们飞到哪里去了。她又想了想,觉得郑达磊肯定听不懂她的话,说了也是白说,就把话筒撂下了。

  隔了一段,郑达磊又给卓尔的手机打电话,要么是占线要么根本没有应答。有一次总算通了,他的手机屏幕上却出现了几个字:无人接听。过了些日子再打,从他的手机中传来一个声音:你拨打的电话号码已停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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