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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往死里“作”

  一

  那一个多月中,卓尔呆在京城东郊的冷库里,同时经历着夏天和冬季。她觉得自己变成了小说中的化身博士,白天像个臃肿的圣诞老人,下班时脱去厚重的皮靴和羽绒服,换上短裙和凉鞋,浑身顿时轻飘飘的,双脚一用力即刻就会飞起来。

  卓尔每天开车去东郊,总觉得自己是去机场。从热带的一个岛国,乘飞机一下子降落在冰天雪地的南极,连一点儿过渡都没有。这个关于南极的想象令她十分欢喜。京城正是炎夏酷暑,卓尔却像一瓶被冰镇的啤酒,浑身冰凉只有血液还在流动。冷库厚厚的门在她身后一道一道关闭,隔绝了外面的阳光、热气还有喧闹的人声。她走进一个幽暗而寒冷的世界,那里除了站脚的大木板之外全都是冰。她像一根行走的冰棍儿,里外都被冻透;偶尔在出了槽的冰块上照见自己的人影,只一眼,卓尔便捧腹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来——那哪儿还是个女人,活活是一个眼珠发愣、下巴僵硬、全副武装只剩下关节会动弹的机器人。

  但卓尔每一天都开心得要命。卓尔的心里像有一团火在燃烧,很久都没有这么快乐了。那个大型活动的一切步骤,除了制冰以外的具体事务,都由天琛公司的筹备小组在负责打理。这冰库中所有的关键环节,都按照卓尔的意图,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包括一串珠链的颜色或是大小尺寸这样的细节。郑达磊派出了一台依维柯面包车,还有整整一打的员工外加一位公司的总务,供她调遣使用全权指挥。她和郑达磊共同选择妥当的玉器和翡翠,按照工作的进度,每一件都及时用警员和工具车押送至冷库,做完后就在冷库的小仓库内封存,并派专人24小时守卫。就连公司的财务支票,都开出来放在卓尔手中,随用随签,不会让卓尔为难以免耽误工夫。卓尔只管放开手去做,她想做成个什么样子,就做成什么样子;做得不满意,随时可以把冰化成水重新来过。反正清水有的是,而把清水凝成冻儿,所需的钱也有的是。那么卓尔还缺什么呢?卓尔不缺想象和才华,缺的只是时间和耐心。

  卓尔就那么整天湿漉漉硬邦邦的,在巨大的冰槽上铺设的木板中央走来走去,像一只觅食的企鹅。她每隔几十分钟就会抽开木板弯下腰,检查由水成冰的进度,以便在最恰当的时间,投放她需要嵌入的物体。有时她为了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会在冷库逗留到半夜才走。她在广告部挑了几个原先跟她比较合得来的人,加上其他部门临时调来的一班人马,彼此合作得还算融洽。尽管她常常会用各种各样的理由,要求他们返工重来,或是她又有了一个什么新的主意要修改,把那些员工一次次折腾得死去活来。有时卓尔冷不丁发火,会把人骂得下不来台。但谁也奈何不了卓尔,她从早到晚都像一根钉子钉在冷库里,谁想要捣乱或偷懒,都蒙不了卓尔那双亮晶晶的小眼睛。卓尔对她的手下人说:瞧瞧,就这么冻上一天,骨头缝儿里都降了温,晚上回家不用开空调了,省电。

  冻好的冰块都是30×60×80公分的规格,将冰槽的外部用清水冲洗后,提升倒扣,完整的冰块就取出来了。抽净了空气之后冻成的冰块儿,晶莹得连一丝儿杂质、一粒细微的气泡都没有,透明得像水晶或是隐形的幽灵。若是没有在冰块中嵌上彩色的玉器,那冰几乎就等于不存在,不用手触摸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卓尔忍了又忍,要不是怕自己的舌头被冰黏住,真的好想舔它一口。

  每一块冰“出笼”的时刻,卓尔都会想起那个名叫王晋的画家。

  其实,卓尔的这个创意,受到王晋某个装置艺术作品的极大启发。初夏的一个傍晚,她在怀柔神堂峪山沟深处的那个水潭边,凿着山崖下一大块未融化的残冰时,猛然想起了她曾见过的一幅图片。那个名叫王晋的人,几年前曾在郑州“天然商厦”门前,应邀为那个商厦失火后的复业典礼,做过一个名为“冰·96中原”的大型作品,他把商品嵌于冰砖,以冰砌墙,有火来水挡,并以冰之冷静使消费保持清醒等多层寓意。那个新奇的作品当年在郑州轰动一时,那一堆冰块儿在人们嘴里含了许多日子才化掉。那么,作为“冰清玉洁”这一自古就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冰”和“玉”犹如一个天生“连体”的比喻,一个相关相衬的共同载体,肯定还可有更多含义更丰富的阐释。

  卓尔立即决定去拜访这个叫王晋的人。

  当天晚上卓尔就设法从朋友那儿找到了王晋的电话号码。她把电话冒冒失失地打过去,那个人说他从来没听说过卓尔这个名字,差点就把电话撂下了。卓尔只好急急忙忙把她的想法嘁里咔嚓地说了一遍。那个王晋耐着性子听着,然后回答说:冰是属于大自然的,不是我一个人的。我当年的创意也是来自冰灯或是别的什么。冰在艺术中只是作为一种语言存在,你用它来说出你自己的话就行了。

  那个叫王晋的人根本没有同卓尔见面的兴趣。也许是出于礼貌,最后他淡淡说了一句,说这个活动举办时,可以通知他,如果有时间,他也许会去看一看。

  卓尔已经很知足了。卓尔当然会把王晋的冰变成她自己的冰。冰原本是水,每一滴水都在凝聚成冰的过程中改变了形状。卓尔的冰与火无关而与玉有关,卓尔要把冰化成玉,或是把玉凝成冰。它们是自然的初始形态,也是千年文明对人类的锻造和修改过程。当玉石被人从地底下不断挖掘开采出来之后,最后也将随着地球生灵的灭绝一同消失,就像冰融化成水升入天空那样……

  其实卓尔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说些什么。也没有人真正关心卓尔要说什么。它们璀璨夺目,它们光彩照人,它们将吸引都市人麻木不仁的目光,令他们停下脚步,在惊叹中发表一些五光十色的意见,然后把冰中之物带回家去。这就够了。卓尔的目的只想通过这个活动的成功举办,继而建立一个自己的工作室,有稳定的收入去支付她的住房按揭和汽车医疗人寿保险账单的同时,干点儿自己喜欢的事情。

  后来卓尔还给那个叫王晋的人打过一次电话,请教一些制造过程中的技术问题。那人居然一五一十地把一些要点对她讲得仔细,却从来不多问她一句究竟想干什么。

  卓尔看了看腕上的表。近来她养成了不断看表的习惯,一块成形的冰制作需要二十四小时,操作中最难掌握的是:冰槽四周的水已结冰,而中心仍处于液态的水状,然后将物体准确地投放——那一个最佳的时间段。

  今天是十分关键的一天,昨晚下班前冻上的数十箱冰块,冰槽四周都已被冰凌合围,中心一汪汪澄澈的净水,像一朵朵白色的牡丹迎候着即将飞来的蜜蜂。所需的物件都已运入冷库,人员均已到位,只等卓尔发话了。

  卓尔忽然听见了一阵知了的尖锐叫声,长驱直入密集如雨,一声声叫得人心慌意乱。这密封的冷库中,哪来的树又哪来的蝉鸣呢?她又听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手机的铃声,正从她那只挂在墙角一根铁轴上的书包里发出来。自从她进了冷库以来,手机铃声就很少响起,这里常常没有信号,谁的电话都打不进来,倒是正合她的心思。

  她从木板上跳下来,跑过去接电话。

  她恍恍惚惚地听见了陶桃的声音,竟然穿透了冷库的厚墙与重门,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陶桃的声音那么微弱,有气无力的像一根游丝在冷风中颤悠。陶桃说卓尔我找了你好几天了,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卓尔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表,一边往冷库的角落走,压低了声音说:陶桃,我现在正忙着,等下了班我去你那儿好吗?

  陶桃的声音像是要哭出来。陶桃说卓尔我昨晚肚子痛了半夜,今天一早出了血,怕是要流产了……

  卓尔的脑子嗡地一声,倒抽一口冷气噎得她好一会儿说不出话。她结结巴巴说,什么什么流产你你真的那个啦?你怎么不……不早说啊?

  我是想把孩子生下来的。我跟你说过……

  我还以为你说着玩呢!卓尔下意识地跺了一下脚。喂你现在在哪儿呢?

  在家。今天一早发现不对劲我就没敢上班……

  郑达磊呢?

  电话中的陶桃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我不会找他的。

  卓尔嗯嗯地拿着电话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四周的昏暗中,唯有墙角的冰块闪烁着惨白色的冷光。靠近天花板的屋顶上,毛茸茸的白霜像一顶爱斯基摩人的皮帽子高悬着,皮帽是空的,没有脑袋,那些脑袋都跑到哪儿去了呢?

  陶桃你听着,别慌啊千万别慌。我马上打电话让卢荟去你那儿,送你去医院。这事儿得有个男人陪着,你知道卢荟那个人,办这样的事儿他最拿手了。你放心好了,我会让他把你照顾好的。我再说一句,不管流血不流血,你都该做人工流产。你要那个孩子干吗,你要赌气要报复,也得先为自己想想啊……

  陶桃有一会儿没出声。卓尔又紧着叮嘱一句说你要是再不流产可就晚了没人能帮你。你把手机开着,我一下班就过去看你啊。

  卓尔按下红键又按绿键,立即往卢荟的办公室打电话。谢天谢地,卢荟正好在。如此十万火急之下,她也顾不上卢荟情愿还是不情愿了。卓尔三言两语地把陶桃的事说了,让他赶紧打一辆车,把陶桃送到附近的医院去,还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有些令卓尔感到意外的是,卢荟看来很愿意帮这个忙,连一点为难的意思都没有,就一口应承下来。

  放下电话,未等松下一口气,抬头见木板上的那些人,齐刷刷地翘首望着她。她心里一紧,赶紧往冰槽那儿跑。滑溜溜的地面上一块白一块黑,闭一闭眼,面前那块藕粉地儿的红翡寿桃雕,缓缓沉入水中,溅起一片殷红的血光。

  二

  陶桃看见自己站在嫩江的江岸上,江上冰封雪盖,如亘古荒原,望不见一个人影。她朝着江心走去,冰面在脚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突然,冰面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那道裂缝越来越宽,断裂的冰块互相推挤着,堆起了小山一般的冰峰。她想莫不是要开江了么,慌慌地择路而逃,却听见了轰隆的雷声从脚底下传来,那条坚硬的冰河就在她面前,像一块猛然断裂的钢板,被突然而至的江水从中间狠狠撕开。无穷无尽的江水迅速喷涌上来,裹挟着碎裂的冰块,一下子把她卷入了水中。江水彻骨的冰凉几乎令她窒息,她挣扎着,试图抱住身边的一块浮冰。那冰的棱角太锋利了,她的一只手指唰地被切割掉,红色的指甲盖儿像一片花瓣儿顺水漂去;她又试图抱住另一块浮冰,那块冰却是太圆滑了,像一只晃动的气球,怎么都无法抓住。她在冰河上精疲力竭地沉浮,却没有一块冰能救她。后来她终于看见了一块木板——是那种长长窄窄的跳板,它的一端架在冰河上,另一端连着河岸,她踏上了那块跳板摇摇晃晃地往岸上走,从岸边的雪地上伸出一只瘦骨伶仃的手,一点一点地把跳板往回拉,将她的脚底抽空。巨大的冰排从上游蜂拥而至,她绝望地喊叫,那个男人狰狞地笑着,他说你不是要走么,船已经来啦,再不走你就得嫁给我啦。冰排像一艘艘船向她靠近,跳板已经高高地悬空,她无路可走了,回过身像一个跳水运动员腾空飞转,往船上跌下去。但船队已经起航,摩托艇一般突突地飞速远去。她落在巨冰上继而又弹入水中,那样白茫茫黑沉沉的大水,没有来处也没有去路,一个浪头袭来,她迅速地沉下去,只一会儿就被江水吞没了……

  陶桃——一个温和的声音喊着她,一只手停留在她的额头。

  是达磊吗?一定是达磊来了,他来看他的孩子,是他和她两个人的孩子。她是多么想要这个孩子呵,一个天使般可爱的小精灵,在安宁的日子里一天天长大成人,有着冰肌雪肤的容颜和玉树临风一般的身材,计算机般精确的头脑和纯真善良的心肠。无论是金童还是玉女,她(他)都会得到天下最仁慈的父爱和母爱,她(他)会在这座中国的首善之地,受到最好的教育和培养,等到高中一毕业,他们就会把她(他)送到英国?也许是美国?法国去留学。她(他)将成为一个出色的外交官?商界大亨?总统或是总理?她(他)将会一生无忧,幸福美满,而不会像她(他)的母亲,经受了那么多的屈辱和折磨。如果她(他)真的成为他们的母亲所期待所希望的人,那个母亲所承受的一切苦痛都是值得的。许多年前当她毅然踏上那条狭窄的跳板时,她所憧憬的便是这样一幅未来的图景。她也许就是为了她未来的孩子才离开那个遥远的边地?这些年中她所经历的每一个男人,都像嫩江上那宽宽的河滩上连接着夏季最后一艘轮船的跳板,将她一步步托往那个理想之境。他们也许怨恨她贬损她,那是因为他们鼠目寸光胸无大志。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真正理解过她。一个未来母亲那一点精明的算盘,若是同男人的野心相比,也能算得上是野心吗?一个女人若是为了她心目中未来的孩子如此地作践自己,应该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好女人了吧。许多年过去,当夏季的热风在这干燥之都登陆时,她离自己最后的目标仅仅只差一步之遥了……

  然而,如今这个孩子已经没有了,变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人体组织、一摊碎裂成末儿无法捏合的冰碴。医生说由于先前的几次流产,子宫壁变薄造成习惯性流产;陶桃的母性史在这里出现了一个难以解释的怪圈:即她一次次杀死了那些尚未发育的胚胎,是为了在一个最佳时机得到一个最好的孩子,但与此同时,她恰恰亲手谋杀了那个也许是最好的孩子……

  陶桃没有眼泪,她的痛不在伤口上,而是痛在骨头里。

  那双手仍然轻轻地在她面颊上颈窝里移动,替她揩着汗水。是达磊吗?他怎么还不来?对了,是她没有告诉他,她不希望他看见自己这样狼狈不堪的模样。他说过女人也应当学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其实陶桃不需要他的教导,在她多年漂泊的岁月里,每一次遭遇“车祸”,结果都是陶桃自己一个人默默收拾残局。

  陶桃……你醒了吗?一个男人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根,像一阵清凉的小风吹过。那个人的衣领上透着洗衣液的香味,这种干净的气息令她感到陌生,却十分的熨帖舒服。这个人不会是郑达磊,达磊的手没有这样绵软,声音也没有这样柔和,达磊的目光从来都是逼视的……呵,不似这细纱般柔雾,轻轻地覆盖了她全身……

  陶桃昏昏沉沉地睁开了眼睛。她看见病房床头的那个男人,那双忧戚的眼睛如一片云长久地注视着她,他的一只手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杯子,袅袅的雾气散开去,他光洁的下巴和笔直的鼻梁渐渐地清晰起来。

  是卢荟吗?她说,你在这儿呆了多久了?

  哦,也没多大会儿,为了让你减轻些疼痛,医生手术时用了麻醉药,出来后你一直睡,大概有六七个小时吧。

  卢荟把杯子端近下她的嘴边,告诉她那是牛奶也许可以喝上一口。又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一大堆食物,问她可想吃点儿水果什么的。

  陶桃摇摇头,闭上了眼睛。

  一片茫然的寂寞与黑暗中,卢荟清晰的面孔随即模糊下去,被迅速置换成了另一个男人,那个她爱过至今仍然爱着也恨着的男人。此刻守在她床边的,为什么不是郑达磊,而是一个同她毫不相干的男人呢?陶桃也许曾经有太多的机会,选一个平凡而可靠的好男人作为丈夫;陶桃今后也许还会有机会,选一个像卢荟那样知冷知热、细心体贴的男人嫁了;但在她心的深处,像郑达磊那样具有魔性诱惑的男人却只有一个,并且会永久地占据她心的领地,与她同生共死。有人说好男人像白开水,坏男人像烈性酒,不好不坏的男人就是饮料了。饮料可有可无,白开水是生活必需品,而只有烈性酒,才会令人陶醉和疯狂。郑达磊这杯度数过高的烈性酒,把陶桃彻底醉倒了。但酒自己却不会醉,好酒越放越醇,开瓶的香味只会诱惑更多贪酒的人。那么女人呢,好女人也许是葡萄酒,葡萄酒自然醉不倒像郑达磊这样对酒精具有抗力的男人。疼痛与昏沉中的陶桃百思不得其解:像她这样虽然不太年轻但风韵尚存、充满女性魅力又风情万种,受过教育有文化而且经济独立的优秀女性,究竟为什么征服不了郑达磊?她总该算是一个上得厅堂进得厨房的女人了吧,而郑达磊依然把她一个人丢在了医院里。他到底要的是什么样的女人?他真的希望这种“走婚”的方式一直持续到他老得走不动路,才会把那个等了他一辈子的老太婆娶回家来在床边伺候他吗?恐怕到那时候,老太婆早已换成了另一个年轻的小妞儿?

  陶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迅速衰老下去,松弛的皮肤上皱纹像一棵蔫黄的白菜。

  陶桃惊恐地睁开了眼,床前的卢荟依然笑容可掬。

  卢荟拉开了病房的壁柜门,从里头拿出了一只精美的锦盒。那盒子沉甸甸的,有一本豪华杂志大小,银白色的丝绒面上系着一根鲜红的缎带。它的样子像是一只首饰盒,但首饰盒却极少有那么大的。

  刚才你睡着的时候,郑达磊来过了……

  你说什么?陶桃猛地仰起了脖子,一阵剧烈的疼痛又使她不得不跌落在枕上。她喃喃自语说: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

  我想,当然是卓尔告诉他的。他匆匆赶来,把你手术后的单人病房都一一安排好了。见你昏睡着,他说他还有会议先走了,让我在你醒来后,把这个东西交给你,说是一定会带给你很大安慰的。他说时间太急,没有来得及买鲜花,就让这个盒子代替吧……

  陶桃从被单下伸出两只手,慢慢地抽去了盒面的缎带,轻轻地把盒子掀开。尽管她心里已经隐隐地猜到那是一件什么东西,但当她把盒子完全揭开时,仍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银白色的丝绒底垫上,用银色的细丝带,固定着七八件翠绿色的首饰,在丝绒上摆出了错落有致的图形:一串翠玉的扁圆形项链、一副耳坠、一副手镯、还有一枝白金镶嵌的绿玉胸针——这一整套玉饰,一码色均匀的宝石绿、玉质温润纯净,不带任何偏色,定是取自同一块玉料。一线残阳正从窗口斜斜地透进来,落在那一对墨绿色的手镯上,像是山崖下两池并列的深潭,反射出绸缎般的光焰。那一副菱形的耳坠,像是漂浮在水面的两片油青色的绿叶,点点阳光在叶片上洒下了滴滴水珠。那串珠链绿得浓艳,像一条扭着腰肢的竹叶青蛇,妖娆蜿蜒……

  陶桃吃惊地张大了嘴,捧着盒子的手,微微地战栗了一下。

  是的,在这套看似完整的翠玉首饰中,唯独缺了一枚戒指。

  陶桃的目光下意识地掠过自己空荡荡的手指。她早已摘去了原先那枚珠戒,而把修长的中指一直空在那里。她等待的就是那一天,会有一个她所爱的男人,把一枚世界上并非最昂贵却是最宝贵的婚戒,亲手给她戴上,就像汽车徐徐穿过世界上最长的一条隧道。如今那十个手指甲上已是残红斑斑,犹如暮春时节满地飘零的花瓣,而树枝上却是空空如也,不见一点新绿一片嫩叶——她最想要的,恰恰是那幽绿的猫眼儿一般,从此后时时刻刻年年月月,守护在指尖上凝视着自己的一枚翠戒呵!

  泪水像一颗颗迸裂散落的珠链,从她眼里夺眶而出。

  一只白净的手立即把纸巾递了过来。卢荟的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肩:嗳嗳哭什么哪,依我看,这套首饰起码值几十万啊。不管怎么说,郑总这个人还是挺够意思的……

  陶桃哭笑不得地把纸巾揉成一团。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曾梦寐以求的这一套翠玉首饰,竟然是在这样的日子,以这样的方式,送到了她的手上。这究竟算是一件信物还是作为一种赔偿?在这世上,她的真情她的梦想她的苦她的痛,有什么样名贵的珠宝能与此等值交换呢?这不是她感情的价码,不是。而是他的心理价位——他自以为公平的价码。可是他不知道,在陶桃心里,他本来是无价的呵。

  陶桃欠起身子,猛然伸出手,将被单上的锦盒拂开去。她似乎听见了那只盒子落在地毯上的沉闷声响,伴随着一阵清脆零乱的持续滚动声,那个瞬间她脑中闪过“大珠小珠落玉盘”那句诗。然而,卢荟在发出一声惊叫的同时迅猛地扑过来把那只锦盒一把抱住了。只是有一只小小的胸针从未关严的盒缝滑了出来……

  陶桃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

  三

  卓尔急急推开病房门的那一刻,见到的是卢荟趴在床边的地上,正在寻找什么东西的情景。她的脚差点踩着一枚碧绿的胸针,像一只高举长矛的绿螳螂挡在路上。那一刻卓尔觉得好生奇怪,不明白这些个让她忙乎了十几个小时,已经像琥珀中的昆虫那样被载入冻层的翡翠玉器,何以会滚落在这个地方。她恍然以为自己走错了门,又一次走进了冷库。她的思维已经差不多被冷库冻结了,还没来得及被那辆富康车由严寒的南极带回到高温酷暑的热带岛国。

  直到她一抬眼看见了穿着条纹病号服,满脸泪雨涟涟的那个女人。

  卓尔扑到陶桃的床边,一把抱住了她。

  浑身冰凉的卓尔觉得自己像是抱住了一个烫人的火球,胳膊被烤得嗞嗞作响。战栗的火苗在她怀里蹿动,她闻到了自己衣服上发出焦灼的气味。但卓尔仍然感觉到冷,一种从心底深处传来的彻骨之寒,连陶桃灼热的体温都无法使她暖和过来。她忽然发现冷库的冷其实算不得真正的冷,若是在一个热得流汗的地方仍然觉得冷,那就是真的冷了。她感觉到陶桃柔软的身体在她怀里迅速地凉下去,变得僵硬而枯瘦。卓尔要是变成一个冷库,也许就能把陶桃给冰镇了。

  没了……孩子……陶桃伏在她肩上无声地抽泣着。卓尔你知道,这个孩子是我真想要的……

  卓尔的泪水刷地淌了下来。

  她们抱在一起,互相轻摇对方的身体,久久地相拥而泣。黏稠而冰凉的泪水木然地从面颊上爬过,在陶桃喃喃不知所云断断续续的哭诉声中,卓尔想起了几年前那个深夜,与陶桃在出租屋第一次抱头痛哭的情形。那是卓尔一生中第一次对女人生出同情和怜悯之心。是陶桃让她懂得了女人是怎么回事,也是陶桃惊醒了自己,该怎样去做另一种和陶桃不一样的女人。许多许多日子,就这样匆匆忙忙地过去了。如今的卓尔在与陶桃同悲共泣之时,却再不会像那个凄凉的夜晚,默默无言地陪着她掉一夜眼泪了。她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告诉陶桃,只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想说,其实任何人都奈何不了你的,真正能毁坏你的只有自己。她想说,如果一个人的行为像一只野猫,那就别计较别怨恨别人用对待野猫的态度对待你。她想说,再长久的爱情,在人一生中都只是片断中的一个镜头,只要电影胶片没有放完,新的镜头迟早都要接上来的。她还想说,一个人若是喝醉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就该及时把空酒瓶子扔掉……

  卓尔猛地咽了口唾沫,把话噎了回去。这些平常普通的道理,难道久经沙场的陶桃真会不知道么?卓尔连自己的事情都搞不清楚,又有什么资格来开导陶桃呢?

  卢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走开,那只丝绒首饰盒,连同捡起的翠玉胸针,已被他放回原处收拾妥帖,端置于陶桃的床头。

  医生说,我也许再不能要孩子了……陶桃喑哑着嗓子呜咽着说。可我是多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呵,那样奶声奶气的声音,那样肉嘟嘟的小胳膊小腿儿,亲他一口你的心即使是一块铁都会融化了……她永远都不会背叛你不会抛弃你,他不是我的一根肋骨,而是我的肝脏我的心肺,是我后半生的全部乐趣。上帝只是制造了女人,而女人却创造了整个世界。无论多么美丽的女人都会衰老,上帝把女人的美丽收回去的时候,是用孩子作为礼物来交换的,卓尔你不会懂……

  是的,卓尔不会懂。卓尔没有生过孩子,卓尔很少去想生孩子这样的事情。她身体里曾经潜伏着隐藏着的无数个未来的孩子,都随着月月喷发的鲜血,流失到江河湖海中去了。那一粒粒晶莹而柔软的小泡泡,待在那个湿润的暖巢里,却总也没有机会遇见长尾巴的小蝌蚪;也许有一次偶尔碰上了,它也是视而不见逃之夭夭,最后她们只好穿过漫长的隧道,带着母亲的体味,独自周游世界去了。

  卓尔眼前出现了无数个拇指一般大的小人儿,小脑袋像一粒粒绿豆,手舞足蹈地在她面前旋转。她们有着清晰的人形,面孔活活就像卓尔小的时候。那些小眼睛一眨一眨的,手拉着手牵成了一个圆圈儿,把她围在了中间,齐声喊着妈妈——妈妈。卓尔的心一热,一股惬意的暖流上上下下地涌动,在肚脐四周盘旋,她忽然觉得自己的乳房微微地发胀,小腹也疼痛起来。她伸出手去搂抱她们,她们却飞快地四散开去……

  面对如此鲜活可爱的小生命,卓尔还有什么理由对陶桃说三道四?在那个被碾成碎末儿肉泥、被扼杀在连摇篮和襁褓都尚未到达过的母腹中的婴儿胚胎面前,卓尔所有的那些有关野猫有关镜头有关酒瓶子的理论,显得多么苍白矫情和不尽情理甚至残酷呵。

  卓尔的肚子一阵阵绞痛,有一团气在腹中运行,不,就像一个胎儿在踢着她,疼得她出了一身冷汗。而冰凉的身子却开始暖和了,她听见了婴儿欢乐的哭声,有一个孩子就要醒来了,不,是那个孩子的妈妈醒来了。

  卓尔轻轻放开了陶桃的身体,冲着陶桃诡秘一笑。

  你怎么知道我不懂啊陶桃?其实,我也好想要孩子的。她说。

  陶桃凄然地说:你都三十五六岁了,比我还大,要什么要啊?

  怎么不能要啊?卓尔从床沿儿上弹起来,面对着陶桃站直了身子:你可千万别泄气,真的想要孩子,办法多的是。

  我先告诉你,你可别跟我提什么试管婴儿啊。陶桃红着眼圈耷拉着眼皮说。

  试管婴儿有什么不好嘛?卓尔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你想想,你可以选择最优秀的精子,你想跟谁生孩子就跟谁生。我早就想这么干了,只是一直没腾出空儿来。我早去医院打听过了,要是剖腹生一个试管婴儿,五十岁以前都一点儿没问题。

  陶桃还没等听完就一个劲儿摇头。

  卓尔又进一步发挥说:好吧,就算你觉得试管婴儿有点儿不放心,那就找一个你喜欢的男人好了。有老婆也没关系呀,等怀了孕就跟他拜拜呗。国外的单身母亲多的是,自己挣钱养活孩子,那孩子就完完全全属于你一个人。

  陶桃还是摇头:孩子要是没有父亲,心理发育不全你想过没有。

  那倒也是。卓尔有些为难了。她想幸亏在加拿大那会儿,没跟刘博生下一女半男,要不然那孩子弄不好会有心理残缺。卓尔默默地想了一会儿有关孩子的来源,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又好又快的方便捷径,只得苦着脸说:其实嘛,陶桃,到我老了的时候,我也许会开一家孤儿院,专门收养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那样的话,我不是一下子就有一大群孩子了吗!

  我可不想去领养别人的孩子,我只想要自己的孩子。陶桃翻了个身,把脸背了过去。

  不行不行,你这人怎么这么封建啊。卓尔走到床的另一侧,掀开陶桃的被单,生气地说。自己的孩子和别人的孩子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一样的孩子嘛。假如我真的来不及生孩子了,等我再老一点,钱再多一点,我就去领养几个小孩,起名字全都不用姓氏,叫个红豆啦黑豆啦黄豆啦赤豆啦,随便儿叫。多好玩哪。你看着吧,我是说到做到的……

  那个瞬间,陶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闪电般稍纵即逝。

  卢荟捧着一束紫色的泰国兰蹑手蹑脚地推门进来,卓尔和陶桃关于孩子的谈话只能到此结束了。在卓尔的记忆中,这是和陶桃惟一的一次关于孩子和母亲的谈话,以后她们不会再有机会作这样倾心的交谈了,病愈后的陶桃,和卓尔一样,都将在她们原来的轨道上继续走下去。她们像一棵树上的两根枝丫,越往上生长,彼此只会离得越来越远,也许连叶子和叶子都挨不上了。

  那天晚上卓尔一直等到陶桃量过体温,挂完盐水,服下了止痛药安然地睡着了,才离开陶桃的病房。走廊里刮来一阵凉爽而猛烈的穿堂风,使卓尔的头脑忽然清醒。她恍然大悟地想:即使她们俩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和陶桃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妈妈。究竟不同在什么地方呢?卓尔一时也说不清楚。

  四

  卓尔回到自己的家,打开了门,冲进卧室,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床上,浑身筋疲力尽。她觉得自己也像陶桃说的那样,有一块肉被活活地剜去,身体好像全空了。但陶桃身上的肉剜去就永远少了一块,而她的肉,无论怎样剜剐切割,等第二天天一亮,它还会重新再长出来。

  卓尔迷迷糊糊地躺着,忽然翻过身伸出手,抓起了电话。

  电话通了,她听见了那个令她厌恶的声音:

  哪里?请讲话。那声音此刻居然显得如此轻松。

  她说郑总我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先前你说过要在展厅内进行那个活动,我一开始不大赞同。但这两天我忽然改变主意了,我发现其实在室内,也能做出新意来。比如说,把展厅内的空调温度再强行降低,最好降到零下十几度,然后让每个参展的人,穿上特制的棉袍进去,就是那种宽宽大大的、式样极简单的中式棉袍,其实也就是两块布加一个大盘扣。不过,棉袍一定要做成绿色的——蓝水绿、葱心儿绿、菠菜绿、瓜皮绿、黄阳绿、苹果绿、秧田绿……把天下所有的翡翠,那种微妙的绿色,都充分地展现出来。你想想,那么丰富的绿色在展厅里移动,一个个都是活的,那该多好玩多有意思呵。回归自然啊,翡翠与人的一体化呀,随你怎么解释都可以……

  她激情洋溢的阐述,突然被郑达磊那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了。

  我说卓尔——他重重地咳了一声。你早干什么了?这都什么时候了,再有多半个月就要开展了,公司的准备工作都差不离了,你又改主意,你想折腾到什么时候算完呀?你不会到开展那天还要我重新来过吧?我现在告诉你,什么都不能动不能改,你就老老实实把你的展品做出来就行了……

  不断修改才会更精彩啊……卓尔忍不住分辩说。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郑达磊的语气已经明显地不耐烦了。记着,凡是大型活动,不出任何差错是比精彩更重要的!

  郑达磊似乎已经打算撂电话了,忽又急急喊了一声喂,他说卓尔你在听吗,我倒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老乔已经撤诉了。他说再过些天,会把前因后果都给我说清楚的。

  卓尔差点放声大笑,强忍住了;一转念,鼻子有点发酸,眼泪涌上来,在眼眶里打转转,却没有落下来。

  五

  刚放下话筒,一阵刺耳的铃声,在她床头惊天动地炸响。

  她心慌意乱去抓话筒,心想这么晚了还有谁来电话呢?莫非是陶桃出了什么意外?

  电话里最先传来的是一阵抽抽搭搭的哭泣声。像是阿不的声音。

  你说话呀!卓尔喊道。阿不你出什么事儿啦?说话呀我听着呢……

  卓尔……卓尔……阿不胡乱地叫着她的名字泣不成声……我……在医院……DD……DD她……她死了……

  卓尔的脑袋里嗡地一声巨响,眼前一片漆黑。你说什么?她喃喃道。

  ……DD自杀了……吃了一整瓶安眠药……这两天我给她打电话老关机……我觉着不对劲儿,就跑到她住的地方去了……送到医院,早就不行了……阿不说得语无伦次,话筒里沉默了一会儿,继而传来了阿不嚎啕大哭的声音……

  阿不阿不,我马上就来啊!卓尔对着话筒声嘶力竭地大喊。你等着……

  卓尔从床上跳起来就冲下了楼。手抖得厉害,那车发动了几次才打着火。卓尔开着车在马路上摇摇晃晃地横冲直撞,幸亏深夜的大街上空无一人。

  泪水顺着卓尔的脸颊淌下来,她用一只手去抹。脸颊冰凉,泪水迅速冻成了一粒粒冰珠子,她听见冻冰的泪珠在指尖下发出沙沙的响声。难道这车里也变成了冷库?那一阵阵彻骨的寒意重新浸润着她的骨髓,她禁不住哆嗦起来。

  ……她和阿不都救不成DD,DD还是死了……作为DD的朋友,是因为她们的胳膊不够长力气不够大么?还是DD的力气已经用完终究拗不过死神了……也许,这只是DD选择和设计的另外一种“作”法?这是她最后一次“作”了,当然要“作”得别出心裁“作”得与众不同“作”得山穷水尽而绝无退路。卓尔宁可相信这是因为DD“作”得收不住了,这样,“作死”的DD一定走得坦然平静……

  卓尔忽然觉得那个南极其实近在咫尺伸手可及。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块神圣的极地,有的人找不到它,仅仅只是因为它常年冰封雪盖被冻在你心室的角端。而女人,也许因为女人的体温热度过高,当冰雪融化成浩浩大川之时,她们却尚未为自己找好一块落脚的高地、来不及安全撤离。只能眼看着自己引来的大水将自己卷走,然后同归于尽……

  卓尔的车停在医院门口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和陶桃,还有DD,都被医院那雪一般的白色床单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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