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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作”是一种创意

  一

  卓尔抱着文件夹和一大堆鼓鼓囊囊的图片资料,刚一走进郑达磊的办公室,就发现里面的气氛不大对头。

  郑达磊站在地板中央,脸色铁青,就像暴风雨来临前阴云密布的天空。

  他冲着在门口发愣的卓尔大声嚷嚷:你还好意思来找我呀,就是你,引狼入室,你那个哥们老乔,一个开火锅铺子的暴发户,竟然把我给涮了。去年他重新开张,非要摆阔搞什么豪华装修,求我低价给他一批岫玉挂屏,那价格低得就差到底线了,再低我就该赔了。那么低的价格能有好货?我天琛总不是慈善机构吧。但那批货的质量再一般,也不至于是假货啊,自从天琛创业,从未由我手中出过一件假货。那个老乔不知道是不是吃错药了,昧着良心不知从哪弄来一份玉石鉴定,把天琛给告了。竟然还有如此混蛋的法院,居然给立了案。这一下,公司的账号封了,业务冻结了,什么事儿也做不成了。你去给我问问那个老乔,我郑达磊哪一点对不住他了?他是不是让黑社会给绑架了?要想害我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啊。

  他平素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一根根都竖立起来;端正的鼻梁和颧骨由于愤怒而扭曲,往日里矜持的嘴角因哆嗦而有些变形。卓尔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样子的郑达磊,他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个发现使卓尔震惊。

  卓尔把怀里的文件夹越发地抱紧,垂下了眼睑避开郑达磊愤愤的目光,明显是有些心虚了。她说那你干吗不找他谈谈,别是闹什么误会了呗。

  我给他打了三天电话了,那小子硬躲着不见我。这里头肯定有猫腻。他说。

  卓尔傻傻地站着,好一会儿才把情绪调整了,咬牙切齿地说:

  那……我帮你找人去把他的胳膊给卸了!好好教训他一家伙!

  郑达磊有好几秒钟站在原地不吭声,他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轻轻地叹了口气,走回到自己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重重地坐下了。

  卓尔心里忍不住想乐,强压了下去,迫不及待地问:那,那个菲律宾公司的生意也做不成了?

  是啊。郑达磊顺口回答,忽而警觉地反问:嗳,你怎么知道这事儿?

  卓尔吓一跳,悔不该乱问,差点露了馅儿,赶紧说是偶尔听陶桃提过一句,因为眼下她正同天琛合作,所以就记住了。为了不使郑达磊生疑,她又故作沉重地加了一句:唉,遇上这么一场飞来横祸,天琛公司的经济损失可就大了。

  郑达磊摇了摇头,严肃地纠正说:

  重要的不是经济损失,而是公司的信誉,生意场根本一条取决于信用,名誉一旦受损,花多少钱都难以挽回啊……

  卓尔心里闪过一丝不安。怯怯地探问:正在策划的那个活动,还搞不搞呢?

  郑达磊从那张宽大的转椅上直起了身子。他的目光落在对面墙上那幅巨大的草书上,卓尔第一次走进这里时,曾被那些玉之五德的儒家古训所吸引。她看见郑达磊绯红的脸色渐渐地退归于宣纸的平静冷峻,遒劲的墨迹朝四面洇开去,恰到好处地在字缝间戛然而止。风暴已经过去,小梳子在他手中迅速地转动,奇迹般地回复了那个整齐向后梳拢的发型。他站起来去拿纸杯,不慌不忙地垂入茶袋,开水急促地倾注,水沫儿准确地浮在三分之二黄金分割线的位置,他把冒着热气的茶杯稳稳地放在卓尔面前,眼里甚至闪过了一丝微笑,如雾气一般在他的额头飘忽。

  他说:那还用问,当然要搞。而且还要搞得声势更强、规模更大,要充分利用新闻媒体的作用,把受众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并在社会上造成相当的影响。我们要用这次活动来证明天琛公司的经济实力、文化品位和发展前景,确切地说,要抓住这次机遇,来挽回天琛的名誉损失,当然还有经济损失。

  郑达磊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看了看来电号码,按下了关机键,又接着说:

  法院那边嘛,我已经安排人去应对了,在企业界,这样的经济纠纷是常有的事。这一场风波,或者说意外事故,对我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我只是有点烦,是生气,因为这事打乱了我工作的正常步骤,但我并不怕,也不担心,我心里有底,那份鉴定报告倒有可能是假的,我会尽快同老乔取得联络,妥善处理好此事。你看着吧,要不了十天半个月,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郑达磊脸上早已风平浪静,眼里是处变不惊的坦然,声音里充满自信。卓尔面对宽大的老板台后面的郑达磊,那个谈不上陌生却也并不熟悉的中年男子,瞬间里心头忽然涌上一阵强烈的好感,这种好感与其说是来自这场“事故”的肇事者她本人后发的愧疚,更多是出于郑达磊——那种对自己的沮丧和失态的强力抑制,那种迅速调控自己情绪的能力,还有宽宏与诚恳。卓尔深知自己的意志薄弱是如此不可救药,因而对那种极度清醒冷静的理性之人,常常心怀敬畏。

  好了,说说你带来的方案吧。郑达磊站了起来,走到卓尔坐的沙发旁边,把茶几上的烟缸杂物一一挪开。他似乎有些故作轻松,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你听好了,要保证这个活动顺利举办,目前来说如果说有什么问题嘛,一是你的策划方案是否能让我满意,剩下的一个小问题,也就是资金了。

  资金?卓尔有口无心地重复了一遍。

  是呀,我的银行账号都给冻结了,天琛这个月的员工工资都发不出来了。他笑嘻嘻地说。眼下我可是“都市新贫”,身无分文啊!

  卓尔的脑子嗡地一声,张大了嘴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闹了半天,她竟然把自己给“策划”进去了。她怎么就没想到,指挥老乔去起诉天琛,账号被冻结,首当其冲的受害人正是她自己。她辛辛苦苦策划了一个春季的活动方案,她倾注了全部热情和智慧,即将以全新的姿态登陆京城的这场夏季凉风,却被她暗中精心筹谋的另一场人工降雨给覆盖了。就像一个在街上乱扔西瓜皮的孩子,恰好回头一脚踩在那块瓜皮上,摔了个满嘴是泥,你说冤是不冤?这个活动虽是在郑达磊的提议下萌生,她原本是在走投无路之下,抱着试试的心情,被他们连蒙带唬地哄来的。她其实本无所谓,要命的却是,偏偏就在她误入歧途后发现其中竟是别有洞天,继而把这事当了真,兴趣和灵性猛然大发,怀抱一腔前无古人才华横溢的创意,即将呼风唤雨之时,那块西瓜皮唰地从天而降,偏就落在了她的鞋底下。

  卓尔心想,这个玩笑真是开大发了。这是现世报还是弄巧成拙?看来做人真是不能太好心肠啊,那个该死的陶桃干吗什么事儿都找她垫背?

  卓尔哭笑不得欲笑无词欲哭无泪。卓尔好恨自己呵。

  她那么愣着的时候,感觉到一只温厚的手掌落在了自己肩上。那只手带着洗手液微淡的香味,在她肩上短暂停留并在手心里轻轻地加了力。

  看看,把你吓着了吧。郑达磊朗声大笑起来。

  卓尔卓尔你还是太小儿科啦。郑达磊不无得意的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我这小小一试,就知道你对这个方案很在意嘛。只要东西好,我怎么会让它胎死腹中呢?资金是个问题也最不是个问题,我在商界还有那么多朋友呢,你也太小看我的能量了吧。再说,等到万事俱备,我估计同老乔的官司也早就结了。我正好利用这个活动,给天琛公司正名,在京城刮一场“天琛”为名的热带风暴。

  卓尔傻傻地乐了。那一刻她真想吻一下郑达磊,假如他不是陶桃的男朋友就好了。

  二

  郑达磊埋头在卓尔那堆策划书中,眼神一会儿像钉子一会儿又像剪子,时而牢牢钉在纸上,时而又咔咔地开始剪裁。他看得慢而细致,一页一页地,甚至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捋过去,把文件纸来回翻得哗啦哗啦响。

  卓尔怡然自得地喝着茶水,高高地翘着腿,两只眼睛在郑达磊身上滑过来又溜过去。她一点都不担心也不紧张,她对自己的这份策划方案有太强的自信和把握。如果郑达磊把它否了,那就只能证明郑达磊是一个天下少有的蠢蛋、一个白痴和傻瓜、一个徒有儒商之名而实际上穷得只剩下钱的那种腹内空空连老乔都不如的暴发户。假如他对卓尔的方案不满意,卓尔站起来拔腿就走,连争辩的机会都不会给他。他该付给卓尔的劳务费,除去预支的那部分,剩下的就让陶桃去帮她索要,当然,得等他天琛的官司了结之后,才能拿到钱啊,弄不好这几个月的住房按揭就得滞纳了……

  卓尔听见“啪”的一声响,郑达磊合上了那本厚厚的策划书。接下来是一个干脆利落的“好”字。好得由衷而痛快。

  卓尔听见了她期待已久但又是意料之外的赞扬与肯定。他说这个方案是目前为止他所见过的大型广告活动中,最具挑战性、独创性、同时也最具文化意味的。应该说这正是他所需要、一直以来所梦寐以求的那种东西。他一边说着,呼吸急促,两道浓眉中都放出光来了。他连连挥舞着那本文件夹,弄得卓尔十分担心她那些美丽的图片会像天女散花一样被抖落一地。几个月来,卓尔见惯郑达磊的傲慢与冷峻,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在她刚进门时的那种愤怒;见惯了他的沉稳与莫测,却几乎没有见过他的兴奋和激动——这两种一向被他深藏的情绪,今天突然一下子像石油似的喷发出来,倒让卓尔真的吃惊了。她想郑达磊这个人其实还是挺有意思的啊。

  噢对了——郑达磊又低头来回地翻着那本文件夹,抬起头问:

  这上头怎么没有写上资金预算呢?

  预算?

  是啊,一个大型活动是否能顺利进行,最终都得取决于资金的到位,你难道连这个都不懂吗?郑达磊又恢复了他训示的口吻。

  卓尔瞪着眼说:我忘了。她只顾激动,竟然把这最重要的钱给忘了呢。

  郑达磊说,详细的预算你可以回去再做,但我现在要求你作出一个大概的估算。我们可以一项一项列出来,不一定那么准确,我只要心中有数。

  卓尔不吭声。对于数字她是天生弱智,怎么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计算出来?再说,有关钱的事,本该由郑达磊操心,同她无关。

  她笑笑说:资金嘛,可多可少,钱多的话就精致铺张些,钱少的话就简洁朴素些,全看您拍板了,看您舍得花多少钱,这笔费用原本就有很大弹性的。

  别跟我绕弯子,这可不像卓尔的风格。

  你看,若是放在公园里办呢,场租费就可以省下一大笔钱。卓尔仰头望着天花板,慢悠悠地说。若是放在有冷气的展览馆,比如像炎黄艺术馆、展览中心或是其他画廊什么的,场租费就要高得多。参展的全部玉器,都是由贵公司提供的,是你们自己的产品陈列品,你要是愿意把你那些宝贝都拿出来展示,只须到保险公司注册,花上一笔限时效的保险费就可以了;真人模特呢,那就看你打算请什么级别的了,若是国际名模,再来几位著名影星助兴,仅仅是模特的费用立马就可以蹿至7位数以上;不过我倒是劝你不必动用什么国际名模,花钱倒在其次,我只是觉得有点俗滥,跟我们这个活动的宗旨和格调不大相符。我的策划理念强调的是“天然”两个字,珠宝玉石都取之于大地,然后回归于人,让普通的人都懂一点玉的常识、对玉文化发生一点兴趣,同时记住有一家“天琛”公司,专营翡翠玉石,质量可靠——贵公司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所以,我设想的模特,就是普通的女孩,像我们平时走在大街上看到的、或是同住一个小区里邻家的女孩,由她们来佩带那些玉石首饰,观者会有亲切感亲近感,不像那些时装表演,只是为了展示时尚、供人欣赏,那些华丽的奇装异服,其实同人们的日常生活完全无关,是只能远看而不能真穿的。而我们的活动,却要让观众们离开时,获得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感和参与感,产生出强烈的购买、模仿、实践的欲望。所以,模特哪怕是用天琛公司的职工来担任,都会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卓尔一口气说着,一时竟刹不住车。她还从来没有发现自己原来也会如此滔滔不绝。她觉得郑达磊其实并没有完全理解她的创意,或者说,有一些可伸展的外延和多义性,是被他忽略了的。既然他已经基本认可了这个创意,那么她必须把策划书上文字和图像无法表述的部分,用声情并茂的形象化语言,彻底攻克郑达磊。

  郑达磊不时微微点头,饶有兴致地听着,在指间将卓尔的声音——那一粒粒在空气的振荡中,发出悦耳响声的珠串一一捻过。他看见卓尔的面孔在激情的讲演中罩上了一层绯红的光晕,小巧的嘴唇一开一合如孕育珍珠的河蚌,浅粉色的舌尖吐露无忌,令人产生出性感的联想。她的眼神咄咄逼人,琥珀色的亮光闪烁,精灵般地在屋子里横冲直撞。她的脖子白皙而光滑,两块硕大的锁骨突兀地横在肩胛两侧,像是两片无瑕的白玉,在阳光下透明如水,侧影中又呈蛋清的质地……

  卓尔有时候其实是蛮可爱的啊。郑达磊在心里感慨。可惜多一半时候,她不是温润的玉,而像玫或是瑰那样的美石尚需打磨。玉不琢不成器,但谁能把卓尔给雕琢成形呢?所以卓尔这样无羁的女人永远也成不了玉。若是把陶桃比作柔顺如水的丝绸,那么卓尔就是一只咬破了茧子乱飞的蛾;丝绸的色调图案是已被织成了的,它可任人剪裁,穿在任何人身上;但蛾子却四处扑腾,内里有一种生动和活力,连产籽都是爆发喷涌的……

  郑达磊在那瞬间里有些走神了。

  卓尔的声音在急急地继续着:我还要借用一下贵公司的楼道、走廊、所有的办公室里,那些镶嵌在墙上的方形字幅,那些同玉有关的汉字书法,这些都是现成的东西不用花钱吧,但布置在展览现场,文化气氛一下子就出来了……

  好哇好!郑达磊猛一击掌,忍不住大声喊道。你可真是神了,投入少产出多,少花钱多办事,我早就说你的商感不错,我有眼力吧。

  不用急着夸我。卓尔沉下脸正色道。下面就该你出血啦,这笔钱可是一分也不能省。你听着,最大的一笔费用,是在冰块的制作上,必须租用大型冷库,还有不少人工。制作一块30×60×80公分的冰块,需要二十四个小时,一块冰的成本价是三十元左右,我起码需要几百块冰,你算算是多少吧。而且,要想保证冰块的绝对透明,没有一粒气泡混杂,必须配备真空抽气装置。为了玉器的运输和加工安全,得租用二十四小时现场保安人员。还有,放入冰块中的翡翠玉器,你得负责提供全部的文字说明……

  没问题没问题,这些都不是个问题。郑达磊兴奋地搓着手连声说。一定要使用最好的设备,每一个细节都不能含糊,我做事历来都是这个原则,不做则已,一旦出手定是完美无缺。至于玉器嘛,它的物理结构能耐得住零下几十度的低温,你这个创意,真正是物尽其用喔……

  这天上午,卓尔和郑达磊一拍即合、相谈甚欢,他们之间竟是如此默契,几乎超过了他们彼此猜测的预期。为了共同做成一件事,他们迅速发现了对方身上过去一直被自己忽略的种种美德,他们之间的审美观和文化品位是如此相近,甚至彼此都觉得唯有他们俩人才是世上最为相知的老友。卓尔把杯里的茶都喝得没了颜色,郑达磊整整一上午没接过一个电话,他们把每一个细节都推敲了再推敲、琢磨了又琢磨,一直到双方都认为万无一失。郑达磊告诉卓尔,他将立即成立一个专门的筹备小组,由卓尔任艺术总监,另派一位公司的办公室副主任全权协理全部事务,先期资金将在三天后到位。

  他们一直谈到郑达磊的秘书第三次来催促郑总,问他是在公司餐厅用午餐,还是到外面的酒店订餐。

  很久以后,卓尔偶然想起那天中午的情形,仍然有些纳闷。她始终搞不懂,明明一分钟前天空还是万里无云风和日丽,怎么突然就会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就算是她先发火、先摔了文件夹,就算是她太冲动一时没有控制好情绪,但原因却在郑达磊那里,导火索是他点燃的。他凭什么在最后拍板前的那一刻,突然要求她修改一个关键的环节——把场地移到有冷气的场馆,无论是哪个画廊还是展厅都可。他说他考虑再三,还是室内更规范更安全也更具人气。其实一开始他就不太赞成设在公园内的,天气太热,冰块融化的速度太快会造成意外的纰漏,等等。虽说租用场馆的费用会大大增加,但如果设在公园内,三天里每天换冰的费用,算下来几乎同租用场馆相抵,所以还是放在室内更划算些……

  卓尔一口水噎在嗓子里,她急急地叫起来说不对不对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既然活动命名为“天琛——自然之宝”,放在树林里和放在冷气房里,两种不同的外部环境,所提供所负载的精神内涵是截然不同的。她一开始设想的两种方案,仅仅是为了测试郑达磊本人对这个活动的理解。就她的本意来说,她更希望是一个开放式的、有公众参与的事件。开幕那天,可变性的因素越多,活动的空间就越宽广,在她的设想中,她的愿望和她的目标是……

  郑达磊的脸色变得阴沉可怖,嘴角耷拉下来。他冷冷地打断了她:

  测试?这个词用得不太妥当吧。你以为你是谁呢?你看那电影的字幕上,策划人和出品人,也有个界限呢。天琛公司的活动,总该由天琛的老板来拍板吧。你一口一个“我的愿望我的目标”,你怎么不想想,天琛的愿望天琛的目标天琛的预期是什么,我这个天琛的老板,真正需要的又是什么……

  卓尔一把拂去了膝上的文件夹,站了起来。她说那你就另请高明吧,你愿意在哪儿展出我管不着。但有一条,如果天琛剽窃盗用了我的方案,我也会像老乔那么干的,别怪我不客气。三天之内,请把我设计费付清了!

  卓尔走到门口,看了一眼散落一地的图片资料,回转身蹲在地上,把它们一张张拣起来。眼角的余光瞥见郑达磊伫立不动的脚上锃亮的鞋尖,心里突然涌上一阵剧烈的厌恶感。她想自己其实还是不了解郑达磊这个人的——为什么每一次同他见面,好感与恶感都会在瞬间里不断反复交替?

  卓尔永远也不会知道,在那个瞬间里,郑达磊亦体验了与她完全相同的感受。就像浪峰上的舟楫,同海浪一同升上浪尖又跌入谷底,彼此一同消长。当然,作为男人的郑达磊,会比卓尔的反应更强烈更复杂些。他望着卓尔直直地冲出房门的背影,脑子里闪过一个很不文雅却十分贴切的念头——如今莫非真是像那些男人们议论的那样——到了一个女性勃起的时代么?

  三

  多年来一直顺风顺水的郑达磊,近日里,好像所有的烦恼都被他一人兼并了。

  就在这天傍晚,心绪恶劣的郑达磊接到了陶桃的电话,让他下班后到她那里去一趟。他说唉呀宝贝儿你就饶了我吧,这些天我已经是焦头烂额了,你就别给我添乱了好不好,等过了这一阵子再说吧。陶桃的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却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凄绝与刚硬。她说你要是今天晚上不来,恐怕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你会后悔一辈子的。郑达磊心里蹿上一股火,他说陶桃你不必这样威胁我,跟我这么长时间,你应该知道我最讨厌别人胁迫。电话那一头沉默了许久,他听见她低低的抽泣声,他大声喊她的名字,无人应答,最后传来忙音,她已把电话撂下。

  郑达磊心里倒有些不安起来,处理完公司的事务已近8点,他在附近的小饭馆草草吃了碗面条,还是开车往陶桃的住处去了。

  三环上如流的车灯,迎面扑来的金黄和黑暗中退去的血红,刺眼的光亮将夜路照得如同白昼。但夜幕仍然重重叠叠地遮挡着这个城市。郑达磊的车在黑夜里如风穿行,忽而有一种大幕快要落下的感觉,黑暗会将他一口吞噬。他猛地打开了远光灯,将前路一下子照得老远,才觉心里踏实了些。却在进入辅路后,由于忘了系安全带,在一个路口被交警拦下,吃了罚单还挨了训。

  人不顺心时,真是喝凉水都塞牙。

  陶桃对于他的突然到来,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讶。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软软地瘫在他怀里,让他把她抱起来转几个圈才肯放开。进门时他曾试图揽住她的腰或是吻她一下,她却转身躲开了。她只是冷冷地把拖鞋递给他,一言不发地为他端来茶水,然后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这天晚上,一袭黑色丝麻无袖长裙的陶桃,未佩饰链、不施粉黛,白皙的肤色被黑裙映衬,越发地显得细腻清爽了。只有十个手指和脚趾上,涂着鲜红的指甲油,黑白中跳出点点樱桃般的猩红,俏皮之中倒像是藏着一种刻意的挑衅。几乎从未见陶桃着玄色衣裙的郑达磊,为她这一身素服吃了一惊,他的目光飞速滑过陶桃全身,在她端庄的坐姿中透出来的漠然与孤傲,突然令他感到陌生与恐惧。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的全身,他想莫非是真的到了摊牌的时候了?

  达磊,我怀孕了,你说怎么办吧?陶桃的声音出奇地平静。

  依你看,你想怎么办呢?郑达磊的声音温顺平和。

  结婚。陶桃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你是说结婚吗?

  是的,结婚。

  你……不觉得,我这一阵子实在是太忙了吗?

  从我认识你以来,你从来没有不忙的时候。

  像我目前这样百事缠身,怎么能有结婚的心情呢?

  这恐怕不是理由。因为,结婚也许倒能消除你的烦恼。

  没有这么简单吧。

  亚运村北的紫玉花园有精装修的现房,搬进去就可以住。结婚就这么简单。

  ……那,像我们现在这样,同结婚有什么区别吗?

  以前没有,但现在有了。因为孩子需要父亲。你难道认为,在二十一世纪的京城,应该实行摩梭人古老的走婚制吗?

  郑达磊无言。

  沉默持续了很久,陶桃似乎有足够的耐心,等待郑达磊想明白关于结婚的问题。但郑达磊想不明白。几年前他刚离婚的时候,浑身轻松得几乎失重,像是一根棒槌落在河里,系上块石头都会要漂起来。再没有人要求你做什么和不做什么,再没有人告诉你该吃什么和不吃什么。一个人的生活实在是妙不可言,要不然京城里怎么会有越来越多的“丹桂”(单贵)潇洒自在、四季芬芳。他在创业、发展、提升的几个不同的阶段,曾先后有过几位不同的女友,都是线性的、糖葫芦般一个一个的依次串下去,井然有序,不像那些过于荒唐的男人,周围的女人呈放射状,光芒四射,烈焰熊熊,一旦风势突变,倒被那些火苗火把火炬篝火们合围,终被烧得不成人形。他同那些女友先后的告别都是情意绵绵而彬彬有礼,任是那些如樱花一般妖娆还是如秋菊一般野性还是如石榴一般通俗的女人,分手时都依然对他恋恋不舍却又满心谢意。郑达磊从来都不是一个贪财贪色的男人,每一次分手都不是移情在前,而是一种无从消解的厌倦。他曾内疚而自责,也试图痛改前非,但直到如今,他才终于懂得了朝夕相处的终点必定是厌倦。

  去年遇到陶桃的时候,恰是他刚刚摆脱了厌倦,重新寻找新鲜感的一段日子。那段时间他忽然感到了孤独,拯救孤独是需要代价的,与其一次次地重温厌倦,莫不如就在终点永久地停留下来,或许一种固态的厌倦在高温下能够转化成新的物质?一个深秋的雨夜,他听见树叶在冷风中哗哗坠落,接着他听见了自己的头发一根根脱落的声音。寒意一直浸润到他的骨髓,即便把空调的暖风开到28度,他的心仍然在莫名其妙地战栗。

  一开始他真的产生过同陶桃结婚的想法。然而糟糕的是,就在作出了这样的决定之后,他又开始了厌倦,那种面对先前几位女友一模一样的恐惧感,在深夜的梦里缠绕他袭击他,就像是一种间歇性发作的老病,只有表象的病症,却培养不出致病的细菌或是病毒,因而无药可救。

  郑达磊在那个沉默的片刻中,脑子里忽然闪过了许多年前的一个景象——他从图书馆出来,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跟着一个穿短裙的女孩,女孩的高跟鞋在夜路上发出钟声般的鸣响。女孩发现了后面的跟踪者,她开始碎步快跑,他紧追不放,一直追到了女生宿舍门口。女孩喊起来,门房骂咧咧地出来,他蹬着车扭头就跑,飞快地骑过绿阴深沉的校园,只见天上的星星一粒粒光焰如日,他心中一腔热血沸腾,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那样的激情与纯真,都丢失在岁月尘埃里的哪一个角落了呢?

  一个男人一生中起伏不定的情感曲线,那个渴望成家的高峰与厌倦结婚的低谷,若是同另一个女人的欲望波浪恰好错位,那么,纵是万能的神亦无奈,何况是一个未出世也不该出世的婴儿、或是一个早已蓄谋的圈套呢?

  陶桃,你听我说。郑达磊终于开口说话了。他放弃了那种一向被人服从惯了的口气,说得很委婉也很诚恳。他说陶桃你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我不需要说得太多你就会懂。女人干吗总是喜欢爱情终身制呢?无数的事实以及历史早已证明,凡是终身制的东西,大多不好,进入现代社会,世界的各个国家都在淘汰终身制。你想想,在西方社会,从总统到小公务员,都得竞争上岗,白宫的任期只有四年,想要连任必须付出艰苦的努力,华盛顿总统连任两届,但为了给民主制作出表率,自己主动放弃第三次竞选。在我看来,我们之间的相处轻松愉快,就是因为我们彼此都是自由的,你干吗非要把镣铐戴上,像封建时代的后妃小妾,惦着名分啦扶正啦,活活酿造出许多悲剧。你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人,热衷这些腐朽不堪的东西,连我都替你脸红。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珍惜情侣间这份感情,在任职期内做出业绩,争取连任呢?而非要用怀孕这样的借口来逼我作出承诺,你不认为这样会适得其反吗?

  够了郑达磊,你别再给我上课了。陶桃鄙夷地打断了他。这一年多,我在你这里都快读完博士了。我就问你一句话:孩子是你的,你打算怎么办?

  陶桃的眼里没有泪。她惊讶自己竟然没有眼泪。她的泪在很多年的干旱和贫瘠中,被飞扬的尘土吸干了;她的泪在南极的臭氧层日渐稀薄后,被扩散到全球的强烈紫外线烤得枯竭了。其实郑达磊的回答早在她意料之中,但在她内心深处仍然幻想着一个意外的惊喜。既然陶桃具备了作为未来妻子的全部美德,仍然无法征服郑达磊,那么她只能借助另一个生命来实现他所厌恶的终身制。从上个月开始,陶桃便停止服用避孕药了,她知道这种孤注一掷的做法,对于郑达磊这样的男人,是十分冒险甚至是愚蠢的。但陶桃已经走投无路,三十三岁的陶桃知道女人“竞争上岗”的任期不可能无限延长——人的自然寿命根本不能等同于女性的生命,真正属于陶桃、属于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的有效生命,实在不算太多了呵。

  输红了眼的赌徒就是这样被逼出来的吗?

  陶桃低着头抚弄着自己十个血红的指尖。她并不认为这是胁迫。谁能胁迫郑达磊呢?几个月前有一次她和郑达磊拌嘴,她撒娇地赖在地板上不起来,郑达磊就那么静静地抽着烟看着她一言不发,直到最后她无趣地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扑到他怀里去。如果是胁迫,陶桃可以把窗子打开,然后站在窗台上,告诉他若是不答应结婚,她就从这五层楼上跳下去。他仍然会一言不发地看着她——那么她跳还是不跳呢?万一摔不死,陶桃可不愿躺在床上做一个美丽的终身残疾人。不跳呢,她不会死但她的心却从此活不过来了。

  何况,她觉得郑达磊并非不爱她,只是他更爱自己罢了。

  陶桃轻轻地吁了口气,从她踏上嫩江那条木船的跳板开始,她就再不会去做任何没有实际意义的事情了。

  那好吧,郑达磊你听着。陶桃站了起来,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法官在宣读判决书:不管你同意不同意和我结婚,我都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她看见郑达磊的身子微微战栗了一下,棱角分明的嘴唇由于吃惊而变形,脸上的肌肉一条条都横过来了。那个瞬间陶桃体会到一种被称为快感的滋味,她听见了婴儿甜蜜的哭声,珍珠般晶莹的眼泪汇集成河,滋润着她干涸的心灵……

  随你的便吧,陶桃。郑达磊也站了起来,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说:也许,你是该有个孩子了。

  陶桃没有听见大门关闭的声音,她眼前的世界万籁无声。

  四

  郑达磊下楼钻进汽车后,用手机给卓尔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一切都按照策划书上所设计的方案去执行,他同意在公园内举办这次活动,不再做任何修改。

  卓尔好像正吃什么东西,嘴被占着,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似乎这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他正打算挂断电话,却听见卓尔尖声地大喊一声“喂”:

  郑达磊哦不郑总,你听着吗,刚才回来后我又想了想,这个叫“天琛——自然之宝”的活动名称,还是太一般化了,缺乏个性。而且,给人感觉商业色彩也太浓了……

  郑达磊耐着性子问:你又有什么新主意啦?

  我想换个名称——卓尔的口气是不容反驳的,倒像她是郑达磊的上级领导。

  你说吧,现在说什么都还来得及。

  应该叫做:“天琛——我是我自己”。卓尔一字一顿地说出来,唯恐郑达磊听不明白。——我是我自己,多别致多响亮啊,就像一个警句,准能一下子把人都震了。这个名称是直奔主题的,既强调了女性的自我意识,又充分张扬了女人的个性特色,带有提示性和亲和性。与天琛公司的活动意图也完全契合,意味着天琛的产品,每一件都是独一无二、独树一帜的……

  好啦好啦,我明白了,你不用再说那么多了。郑达磊不得不拦截了卓尔突发其来的滔滔洪水。他拿着手机沉吟片刻,郑重地说:我同意。这个名称确实比原来的那个,更加醒目更有特色,就这么办吧。

  有人说,生活是妥协的艺术。在目前,郑达磊更愿意与其达成妥协的,不是陶桃,而是卓尔——是那个即将轰动京城的“天琛——我是我自己”。郑达磊不愿意为了一个地点一个名称的枝节分歧,使他精心筹划已久的活动流产,更不愿意让卓尔的方案流入别家。若是真把她惹恼了,按着卓尔的脾性,这个家伙该是什么样的事情都能干出来的。那样的话,他和天琛的损失岂不更大?

  但郑达磊并不一概地反对流产。眼下来说,他祈愿“流产”这种事情,还是发生在女人身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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