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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你敢把“作女”娶回家吗?

  一

  暮春的最后一些日子,树上的花都已落尽,街边的丁香也已无可奈何地衰败凋敝,只剩下地面、路边的花坛里,还有些零星的月季无精打采地开着。一旦进入了六月,该是绿叶疯长的时候,那些缠绕的藤萝、高高的杨树和梧桐树,都犹如被施了魔法,以几何级的倍数分裂出无穷无尽的绿叶子来。

  假如人的生命也能按着季节循环,自我修补自我替代就好了。

  卓尔把车停在和平里一幢宿舍楼前的树阴下,打开后车门,抱出一大束鲜红的玫瑰花,那花儿都是卓尔在花店里一朵朵亲手挑选的,半开半闭、含苞欲放,没有一片残蔫的花瓣,每一个花苞都嫩得像要滴出水来。那几十朵鲜艳的红玫瑰聚在一起,像一个火把或是一团火炬,把卓尔的面孔都照亮了。血红的花朵周围随意地散插着几丛白色的满天星,像一朵朵迷你型的白玫瑰,微缩的小精灵似的,在花丛上空嘤嘤飞舞……卓尔买花,即使不买玫瑰,别样的花也从来只买一种颜色,一大丛洒脱的粉白或是一大丛浓稠的金黄,花朵密得透不过气,虽单一却纯粹,虽简练却浓烈。那种花店常用的五颜六色的花束花篮,整一个大杂烩大拼盘,在她看来真是又俗又土,把花束的整体美感,活活地肢解了。

  卓尔最喜欢的是非洲菊,像一支小小的向日葵,每一片细长的花瓣都透射出金色的阳光,有一种野性的活泼与坚韧。但今天这家花店没有非洲菊,退而求其次,只能是新鲜的玫瑰了。玫瑰也是卓尔喜欢的,无论是红色或是白色,天生的热情和坦率,毫不掩饰地从每一朵花瓣上散发出来;那种络黄色的玫瑰,更有些高贵的气质。玫瑰的香味清幽,绝不张扬,是自顾自香着的,不在乎别人闻得着闻不着。不像米兰含笑还有水仙,香味儿浓得唯恐别人不知道似的。玫瑰挺合卓尔的性子,结结实实一个花蕾,说开就哗啦开了,痛痛快快的,从不让人千呼万唤;玫瑰开花的时候,像是有一股力从它心里涌出来,猛烈又爽朗,它从不吝惜自己的美丽,像是要在瞬间里把那些灿烂都挥洒尽了似的。

  但陶桃却不怎么待见玫瑰,她说玫瑰实在是太短命了,那么生气勃勃的样子,说蔫就蔫说谢就谢了,在繁华中生出些凄凉伤感,让人想起生命的短促无常。陶桃最喜欢紫色的泰国兰,那么娇艳妩媚的紫,婀娜柔美的花苞只微微开口,永远都是欲说还休的,又是极韧长的花期,开上十天半个月都不带倦色。再就是菖兰了,一节一节地开上去,一小丛一小丛地循序展开,有理有节不慌不忙的,越来越丰茂越来越烂漫,让人觉得前头总是有无限希望似的。

  对于鲜花,陶桃比卓尔琢磨得透彻。但卓尔还是热爱玫瑰——那样喜气洋洋的蓬勃和兴旺,看一眼就会无端地兴奋起来。玫瑰是一种心情,也许还包含着激情。至于凋谢的玫瑰,扔了就是,可以去买新鲜的呀。世界上哪里有不谢的鲜花呢。奇怪的是陶桃口口声声不喜欢玫瑰鲜切花,她的枕套床单还有旗袍毛衣什么的,倒是多一半缀着一朵朵长盛不衰的手绣玫瑰。可见陶桃有时也是口是心非的。

  卓尔低下头,嘴唇触到柔软的花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这束花一共有多少支,她把那家花店冰箱里所有的红玫瑰都拿出来,挑来选去,一只手都握不住了才说够。其实她本想按着卢荟的年龄数目来买的,比如说三十六或是四十,到了结账时,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卢荟的年龄,一会儿说买46枝一会儿又说买50枝,那花店的小姐都被弄烦了。最后就索性把她手里的花数了数,一共44枝,说就这么多吧。卓尔想想也是,卢荟怎么也不至于50岁了吧。

  本来,昨天傍晚同郑达磊打完网球,卓尔就想去看望卢荟,电话打过去,卢荟说他累了,还是明天上午吧,精神能好些。

  卢荟住在他妈留下的那套单元房,卢荟曾说过那是四室无厅的老式大套。他妈去世后,他把房子重新装修了,但卓尔还从未到卢荟的家里去过。

  二

  卢荟把门打开时,首先看到的是一大丛鲜红的玫瑰花,把他的眼睛遮没了。从透明的玻璃纸后面,露出卓尔模糊的笑影。他把花枝拨开,猛然见一朵红玫瑰缀在了卓尔的脸上。再细看,却是卓尔的红唇,鲜红中透出沉着的底色,那唇膏像是特意选择了相宜的型号,竟同玫瑰花瓣分不出彼此。

  那么个粗心马虎的卓尔,竟也有如此精心的时候。

  卢荟的心里被什么撩了一下。常常的,卓尔会突然一下子让人感动。

  可未等卢荟开口说话,卓尔就把他劈头盖脸地痛骂了一顿。她说卢荟你怎么跟哥们儿这么见外呀,生了病连个招呼也不打,万一你要是不幸逝世了呢,上哪儿去吊唁你呀。等你病都好了才想起给我打电话,还打个什么劲呐,我看你气色还挺不错嘛,是存心变着法子骗我一束花儿不是?

  卢荟把花插在一个大花瓶里,然后坐下来靠在沙发上,无声地笑了笑。

  他想告诉卓尔说,发烧是三个星期前突然起来的,医生诊断是感冒,用先锋霉素,一连打了三天吊针却不退烧。然后开始住院检查,细菌培养什么的,折腾了七八天,也没找出个病因。每天一到下午体温升高,最高时达三十九度,人烧得迷迷糊糊,哪还记得给朋友打电话。偶尔清醒的时候,低头看着自己这副有气无力萎靡不振的模样,心里是不希望有人看见的,尤其是卓尔。他可不愿让这一身囚犯似的条纹病号服,破坏了他那个一向整整齐齐、精精神神的形象。

  然而,面对卓尔排炮样的友情质问,他倒是没法为自己解释了。

  卓尔定定地望着他,又急急地问:你也是怪呵,怎么说好就好了呢?

  卢荟这才慢吞吞说,到了第三个星期,医生总算反应过来,怀疑他是支原体病毒引起的流感,给他换用了红霉素,结果当天晚上就退了烧,一退烧,人就有了食欲,能吃东西,人就有了精神。不过这一次高烧时间太长,多少伤了元气,出院到现在,走起路来脚下还像踩着棉花,这回我可知道什么叫飘飘然了。前几天,单位领导都来看望过了,让我暂时先别急着上班,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

  你说,再休息下去,我就该下岗了吧?他说着,心里忽觉有些酸涩。找你来,也是实在闷得慌。人这东西,怎么说病就病了,一个人在家呆着,想起我妈住院那会儿了……

  他抓起杯子来喝了口水,从茶几上的小盒里拿出几片西洋参含在嘴里。

  卓尔发现卢荟这一阵子忽然就瘦了许多。眼睛有些眍眍,眼圈发乌,原来总是刮得像大理石般光洁的下巴,冒出来一层密匝匝的胡楂儿。原来总是用摩丝喷得光亮油湿的头发,变得干涩蓬乱的。原本那么清洁利索的一个卢荟,如今一副灰蒙蒙的样子,指甲有点长了,又露出灰黑的指甲缝,穿着一套像是刚换的纯棉睡衣,上衣扣子又是掉了两个。

  卓尔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不那么整洁的卢荟,同她以前熟悉的一丝不苟的卢荟,像是两个不同的人。这个卢荟身上有了一种男人粗犷的懒散的邋遢的气味,气质?是她先前从未注意到的。以前的卢荟太周到也太细致了,每一次同他外出,只要卓尔咳嗽一声,他立即会递过来一张散发着香水味的纸巾;每次吃饭的时候,他总要用茶水把碗碟涮上三遍才会动筷子。卓尔恍然大悟地想到,以前她和卢荟在一起,常常会忘记他是一个男人,他更像一个同性的、或是中性的朋友,和卓尔一起消磨或是享受“单贵”生活的清闲。

  如今卢荟的胡楂子不经意地冒了出来,不像卢荟的卢荟忽然就变得可爱了。甚至有一种令人想亲近他的愿望,叫卓尔忍不住想伸出手摸一摸他的下巴。

  卢荟拿了一瓶可乐来给卓尔,问她要不要冰块儿。他默默地望着她,眼神有些忧郁,混杂着一种无助和怅然,那也是卓尔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从外表上看起来突然有了几分男子气的卢荟,眼神里却同时有了忧伤和怯懦,令卓尔惊讶。她想男人原来是多么脆弱呵,一场病就像一块强力刹车片,使他们行驶的惯性戛然而止?

  卓尔把杯子里的冰块“出溜”一下咽了下去,胃里一阵冰凉,心里却涌上一股暖流,缓慢地膨胀弥漫,似乎连头发根也变得柔软了。她想这难道就是那种被称为怜爱、或是同情的感觉么?她不知道。

  卓尔一时找不到话说。刚才进门时那种无拘无束的调笑,好像一下子都被那些冰块冻结了。卢荟的沉默肃然像一道闸门,拦住了卓尔平日里的放肆。

  她看到电视机旁的VCD,一摞一摞地堆满了碟片。顺手拿过几张来看,是基耶洛夫斯基的《红》《白》《蓝》、王家卫的《花样年华》、还有《钢琴课》《英国病人》《拯救大兵瑞恩》《诺丁山》《真实的谎言》《黑暗的舞者》《西伯利亚理发师》什么的。

  你的碟怎么都和我的一样啊?卓尔说。想要跟你交换都不成。

  卢荟在那一大堆光盘中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张碟塞在机器里,然后挨着卓尔坐下了。房间里回荡起低低的钢琴声,是“蓝调”的克莱德曼。月亮出来了,银色的河水从城市里穿过,水流缓慢地上涨,漫溢了石阶与街道,有两个人光着脚在走,他们身上的热气把一条河都焐暖了,热流渐渐淹没了整个城市,所有的房屋都在冉冉的雾气中融化……

  卢荟顺手拿起茶几上的一本书对卓尔说:你看,我这几天一直在看加缪的小说《鼠疫》,你看过这书么?

  卓尔摇了摇头。

  卢荟把书翻到了夹着书签的那一页,清了清嗓子说:来,你听我给你念念,我特别喜欢这一段,就好像是为我们现在的人写的——

  ……这没有爱情的世界就好像是没有生命的世界。但总会有那么一个时刻,人们将对监狱、工作、勇气之类的东西感到厌倦,而去寻找当年的伊人、昔日的柔情……

  我读到这里的时候,心里颤悠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失去了很多东西……卢荟轻轻地说着,书本从他手里滑落下去。他将一只手放在了卓尔的肩上。他突然一把抱住了卓尔,是那种突如其来、不顾一切的拥抱。他觉得身上好冷,冷得发抖,而额头和手心却热得发烫,就像前些天发烧的感觉。他把卓尔箍得死死的,像一个溺水的人。

  卓尔被卢荟吓了一大跳,身子僵硬着,一时竟不知怎么才好。她的脸被卢荟下巴上那一层粗硬的胡楂磨得痒痒的,她的胳膊被勒得生疼,她试着挣扎,却掰不开卢荟像钳子一般的手臂。我说卢荟,她大声喊,你疯了吗?她忽然被卢荟身体的某个坚硬的部位硌着了,像一把火红的烙铁。烙铁猛地点燃了她的心头之火,她是真正地恼怒了,为了卢荟这种莫名其妙的突然袭击。卓尔真的是生气了,练过跆拳道的卓尔猛地用胳膊肘顶了卢荟的胸口,一下把卢荟抡到了沙发的那一头。

  你混蛋!卓尔喘着粗气骂道。你这是干吗呀你!

  卢荟一边揉着肋骨,垂下脑袋嗫嚅着说:我干吗?咱俩好了那么久,我就不能要你一回?

  卓尔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

  这是你要,不是我要。是你想,不是我想。卓尔恨恨地蹦出几句话。你以为,这是你想要就能要的吗?

  卢荟避开了卓尔咄咄的目光,他想提醒她那一回。那一回你喝醉了你就想要,这一回我想要怎么就不能要了呢?刹那间,他觉得卓尔确实是有点太任性太不可爱了。她离温柔离驯服那些女人的美德实在是太远了。她仍然是他一直以来熟悉的那个卓尔,那个叫他一直无法下决心去与她共同生活的女人。这一年多的相处,他曾无数次把卓尔和其他的女人比较,他知道他们之间这样无拘无束、轻松坦诚的友谊,在这个世界上已是十分稀少,而像卓尔这样有趣而透明的女友,更是难得遇到。但他思虑再三犹豫已久,对卓尔却始终说不出一个“爱”字。

  卢荟已经习惯了独身。他不想把自己的命运同另一个人捆绑在一起。

  何况,是像卓尔这样一个根本无从把握、无法驾驭的女人。

  卢荟知道自己其实一直都在冷眼旁观,他的冷静和清醒,才使他能够坚守“单贵”的潇洒日子,不会昏头昏脑地失足于情感的陷阱。其实他早已看透了卓尔的品性,只是看不清也看不准,这个卓尔将打算怎样度过一生中余下的岁月。而这一点对于他来说,却是一个最为关键症结。

  一个不想轻易成家的男人,若成家必须是一劳永逸的。

  但卢荟没有想到,当南极的冰山正被地球变暖的气温一日日融化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也融化了他一向坚定而固执的原则。临近中年的男人,只有在生命受到侵蚀和威胁的时刻,才会体验到孤独和无望。在医院的病床上,高烧时的梦呓和退烧后的绵软,使得卢荟第一次有了成家的愿望。他渴望一双温暖的手抚慰自己干瘦的躯体,渴望着一个欢快的声音在枕边呢喃,渴望同女人耳鬓厮磨的温存;无论白天还是深夜,他应当是行走如风,壮硕雄伟的男人;他希望自己的身体充满野性,他的力量和欲望征服了时间和生命。

  他把这些年来认识的女人,即便只见过一次面的也罢,一次次反复排列——奇怪的是,每一次,卓尔总是率先跳到了他的面前。

  卓尔是多么生动呵。她一刻不停地跳跃着旋转着扑腾着,像一只山林里飞来的小鸟。和她在一起,卢荟就永远不会老去。若是做一只精致的笼子把这只小鸟放进去,它会日日给他唱歌;何况那只小鸟只需要一点点食物,卢荟也是养得起的。

  他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抚摸这只小鸟,却会冷不丁被她啄了一口。

  三

  我走了。卓尔站起来,仍是气呼呼的。以后咱俩也别再见面了,你自个儿保重吧。

  卢荟埋在沙发里,双手抱着脑袋,哼哼唧唧地说:

  卓尔,你这样不公平。

  那你公平吗?我根本都不知道你是不是爱我。

  都21世纪了,你觉得这一点很重要么?

  起码对于我,很重要。

  我是喜欢你的,这你总知道吧。

  那你也得问问我啊。

  ……我以为……我以为,你今天那束红玫瑰,已经替你把话说了。

  我的天,你以为是黑社会接头对暗号呀?

  刚才还是满腔怒火的卓尔,忍不住噗地一下笑出声来。那一刻间她想起有一次从西南旅游回来,顺手送给一个男同事几粒红豆,也差点闹个大笑话。真是的!

  对不起了,卓尔就算是我误会了你吧。卢荟慢慢抬起头来说。可我没有恶意。我的心里一直是把你放在首位的。咱俩相处这么长时间,你应该了解我吧,生活上我并不是一个随便的人,我从来都按时回家过夜。我不想匆匆忙忙凑凑合合结婚,正是因为我把婚姻看得过于严肃神圣。但我总是个男人啊,我也有感情需要。以前我妈住院是没办法,可后来呢,你也从不单独上我这里来,如果不是我生病,你还不会来吧?你好像对我的感情从来都是视而不见,连一丁点儿暗示都不给我。那天晚上你在酒吧喝多了,我把你送回家,你迷迷糊糊的要我留下,那是你惟一一次对我有那么点意思。可那是在你醉的时候,你心里难受、痛苦,就想用我来发泄,噢,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能那么干吗,那是作践我自个儿。果然,等你酒醒了,就没那么回事了,你只把我当成一哥们儿?哥们儿能管一辈子么?我都怀疑你把我当成了太监了,我能不生气?刚才……刚才的事,就算是我的一个探测气球吧……

  卓尔倚在门框上,看着卢荟那个沮丧又激愤的样子,心里的气顿时消了一大半,倒是生出些怜悯和自责。

  好啦卢荟,咱俩谁也别赌气了。卓尔痛快地说。

  卓尔索性回转了身,坐下来一口气说了下去:

  我问你,你要是真的娶了我,你能容忍我这么个没心没肺的样子么?我现在没有正式的工作,今后的工作也不会太稳定;我不愿生孩子,因为我自己还没折腾够呢;我花钱没个准儿,上街一看见要饭的就给钱;一说义务献血我就挽袖子伸胳膊;报纸上说哪儿哪儿发了洪水遭了旱灾,我不想学雷锋也会给人寄钱去;朋友又多,谁跟我借钱,只要我兜里有多少都掏干净了;我不太会做家务还懒,屋子里脏乱差连人家的狗窝都比我利落;我脾气又坏,动不动就跟人吵架;没准我哪天突然又爱上个什么人,就跟你拜拜了。我不会是一个好妻子,我只是一个对自己特别诚实的人;我一直都想到贫困山区去办学,假如有了钱,我还想承包一座荒山去种树,我想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你能接受这么个能“作”的女人跟你过日子么?你的后半辈子,真能豁出去铁了心,跟我一块儿去“作”么?

  告诉我,你一定要说实话啊。

  话音刚落,卓尔发现她恰恰是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若是卢荟真是爱她,那么,难道她真的愿意同这么一个循规蹈矩的男人,共度余生么?

  卓尔眼前闪过了刘博的影子,远在大洋彼岸的刘博,他的全部习性好像都已顽强地留在大陆了,继续守卫着伟大的祖国。卢荟在骨子里其实是同刘博一模一样的人,只不过卢荟比较善于把别人的兴趣当成自己的兴趣罢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卓尔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声。

  时间过了很久,也许只是短短的一瞬。从卢荟家出来后,卓尔有好几天时间觉得自己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踩在地面上每一步都是失重和失忆的虚无。卢荟那天的回答,像一只越冬的蚊子,从她耳边嗡嗡掠过,从此销声匿迹。

  卢荟不无遗憾地长叹一声说:

  卓尔卓尔,你要是和陶桃合并成一个女人,该有多好哇。

  四

  晚上九点,陶桃准时到了天伦王朝酒店二楼的那个咖啡厅。

  她找了一个最靠里边的座位,等着卓尔。银行今天的晚餐有个应酬正在附近,她就顺便把卓尔约到这里来了。她喜欢天伦王朝这个石头铺地、柔和的自然光由挑空的屋顶倾泻下来,既现代又朴素、既像个大温室又像广场的宽敞天庭。

  咖啡厅空空的没几个人,准确地说,这个钟点,夜晚还没有开始。

  陶桃先为自己要了一杯“极品蓝山”,她用小勺慢慢地搅着,其实杯里既没放糖也没放奶,搅拌只是一种心情;就像常常失眠的她,其实在晚上根本不能喝咖啡,但若是有一杯咖啡放在面前,就意味着一种生活状态。是陶桃最在意的那种状态。

  卓尔的阴谋竟然就得逞了,陶桃在兴奋之余确实吃惊不小。那个老乔还真顶用,一纸诉状把郑达磊的公司告上了法庭。至于他是以什么样的理由,动用了什么样的关系,让法院受理了这桩可疑的诉讼,陶桃至今也搞不太清楚。但“天琛”公司的账号已被冻结却是一个事实,郑达磊不得不暂时中止了同那家菲律宾公司的交易,更是一个事实。有了这个事实,陶桃就放心了。这意味着“天琛”以及郑达磊的资产被锁进了保险柜,虽然在一段时间内,该公司会丧失一些商机,非但没有效益也许还将有较大经济损失,但在某些特殊时期,保值就等于增值,能保住现有的资产便意味着尚未更多地失去。生意场上一旦遇上个“宇宙黑洞”,任你赚上个天文数字,都是亏得进去的。

  陶桃的专业学的是金融商贸,她绝不允许“破产”这两个字出现在她自己的生活中。

  她拉开手袋,看到那只精美至极的小盒子,正静静地躺在里面。那是一只价格超过千元的“浪琴”坤表,几年前有个男人送给她的,她从来没有戴过。她已忘了那个男人是谁,这重要吗?恰恰相反。如果她至今还能记得那是谁送的,那就不配有人送给她礼物了。

  她要用它来好好谢谢卓尔。顺便的,再同卓尔讨论诉讼下一步的发展趋势和对策。卓尔这个人别看她小事情马马虎虎,但遇到大事,却是从不糊涂。更确切点说,卓尔这样的人,她自己的事情从来搞不清楚,但别人的事情倒是看得明白。

  陶桃仍然很有耐心地搅着她的咖啡,杯中的热气在一点点散开去。咖啡的表面浮着一层浅褐色的泡沫,就像海边的沙滩。大海深处只有汹涌的浪涛而没有泡沫,泡沫都是因岸的摩擦而生的,它聚集在海的边缘和终点,不让海岸因波浪的拍击而疼痛。

  陶桃能感觉到自己的心也被一层浮漾的泡沫,松松垮垮地包裹着。它们掩盖了海浪的涛声,看上去一切都很平静。卓尔曾说她心里像是一锅烧开的水,总是在咕嘟咕嘟地翻滚。而她,陶桃不是。陶桃用温柔的泡沫编织成有网眼的肚兜儿,只将最关键的部位遮掩起来。世界上只有陶桃自己知道,她所有的娴静柔顺,都是藏在这泡沫下面的,就像沙砾中奇异美丽的贝壳。泡沫随时都可以融入海浪,只要她愿意。

  人都说卓尔太“作”,其实,陶桃才是一个真正能“作”的女人。如今她只不过是有些“作”累了“作”够了“作”不动了,想要歇息歇息而已。哪天歇过来了,没准还得换着法子做下去。卓尔是“作”在明面儿上的,翻天覆地的架势,上蹿下跳的,总把人吓得目瞪口呆,到头来,她自己的事情却一件也没办妥,要不是陶桃请求郑达磊,把卓尔挽留在“天琛”,她恐怕连吃饭都成了问题;而陶桃的“作”是“作”在心里头的,不动声色风平浪静,就像水鸟和海上冰山,看不见水下的内容,等到人们惊觉时,陶桃已在风景宜人处悄然上岸了。

  对不起啊陶桃我又迟到了。卓尔大大咧咧地背着一只大书包出现了,没等冲到陶桃面前,裸露的膝盖在邻近的一张椅子角上撞了一下,疼得她直咧嘴。

  卓尔穿着一件宽宽大大的男式翻领T恤,才6月初,西装短裤已上了身。

  陶桃伸过手去,替她整理歪斜的领子,一边说:瞧你,出门也不收拾收拾。

  卓尔嘻嘻地笑得无辜:又不是同男朋友约会啦,算了算了。

  陶桃打趣说:那枝芦荟病好了没有?你这红粉知己就打算一直这么当下去啊?

  也就你吧,又是红粉又是知己的。卓尔还在揉着她的膝盖。其实呢,对于大多数男人来说,只有红粉,没有知己,它俩是连体婴儿,早晚得做分离手术。

  受什么刺激了?

  我还怕受刺激?红粉都掉没了,心上长满了老茧。

  陶桃笑笑,问卓尔喝什么,卓尔说:渴了,矿泉吧。

  哪有上这来喝矿泉的?

  对我来说,哪儿都一样,不就是找个地儿说话嘛。

  陶桃要了两杯柠檬茶,特别叮嘱服务生要新鲜的柠檬。茶上来了,烫嘴,卓尔吸溜吸溜地嘬得响。陶桃急着问卓尔,老乔那个官司再往下怎么进行?卓尔说那还不简单,让法院调解调解,老乔一撤诉不就结了。等郑达磊躲过这一劫,再让老乔去跟他解释解释,赔礼道歉什么的呗。

  陶桃担忧地说:这一道歉不就把我供出来了么,郑达磊非得跟我急了不可。

  卓尔悠悠地晃着腿说:你把他救了,他谢你都不知怎么谢呢。

  陶桃不吭声。她内心真正的忧虑,跟卓尔没法讲也讲不清楚。当时情急之下,卓尔那一招是惟一的绝活。如今走到这一步,再往下想,陶桃不能不发愁。在她和郑达磊的关系中,从来都是郑达磊说了算,他是一个对自己很自律,对别人同样也严格的人。陶桃在遇到郑达磊之前,是那种把自己爱到骨头里的女人,然而爱到了没有一个人值得她嫁的时候,她的爱就被悬空挂起来,像一只孤零零的风铃,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只听见寂寥的铃声在风里飘摇不定。郑达磊的出现是陶桃生命中一个巨大的转折,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彻底改变了她,把她变成一个爱男人胜于爱自己的女人,变成了一个乖顺忍让温情驯服的女人。她希望自己能成为他所希望的那个样子。

  这世上还会有比郑达磊更适合成为她丈夫的人吗?暂时恐怕是不会有了。所以她爱他崇拜他。清晨的阳光在镜中无情地映出陶桃眼角细微的皱纹,她看见树上枯萎的叶子一片片飘零,听见一朵朵变得蔫黄的泰国兰落地那一声声惊心动魄的催促——陶桃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再犹豫了,一个最爱自己的人,当然得有一个她理想中的人来爱她。

  而郑达磊,却不会允许一个爱他的人干涉或是违背他的意志。

  想什么哪你?卓尔把一粒话梅递给她。

  陶桃摇了摇头。

  卓尔满不在乎地说:陶桃啊你别发愁,到时候,郑达磊要是跟你翻脸,有我呢,我会说,这一切都是我干的,你什么都不知道。听见了吗?反正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大不了我不在他的公司干就是了呗。

  卓尔的小眼睛眯眯着,却从那缝隙里透出了清亮的光泽;她轮廓分明的嘴唇微微咧着,清晰的唇线显得坚毅而锋利。她光滑的额头在灯光下闪烁,那一头短得不能再短的黑头发轻轻跳动着,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发出响声……

  卓尔虽然不好看但有时挺可爱的啊。陶桃想。假如卓尔有一天突然爱上了郑达磊,她是一定会和我抢的。陶桃脑子里忽然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这个家伙,她才不在乎什么好朋友的男朋友呢。她一定会说:陶桃,咱俩决斗吧!

  陶桃的眼神黯淡下去,她端起咖啡来喝了一小口。

  卓尔,你说的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郑达磊爱我,我知道。陶桃慢声细气地说。他怎么会不理解我呢?

  陶桃这么说着的时候,看见卓尔眼里掠过了一丝嘲弄的神情,陶桃忽然对自己的话发生了一点怀疑。她是真的为了郑达磊还是为了自己呢?她是因为更爱自己才那么爱着郑达磊吗?她不知道。

  但愿吧。卓尔随口附和着,显然有了敷衍的意思。我只是让你小心点儿,到时候别怨我没提醒你。

  陶桃把那片薄薄的柠檬一滴滴挤干了,摇晃着杯子,沉吟了一会儿,说:卓尔我不知该不该告诉你,这个月我到今天还没倒霉,好像有点问题了。

  那你赶紧去检查呀,赶紧的!真要是怀孕,可就麻烦了。

  有什么麻烦,正好!

  假如不正好呢?

  那就把孩子生下来。反正,这一次我是不会再去做流产了。

  我的天,你想当妈妈啦?

  你别紧张,我打定主意了,我倒要看看郑达磊这回拿我怎么办?

  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反正,我不能再受一次伤害了。

  陶桃,其实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伤害你,真能伤害你的,只有自己。

  好啦,别那么哲学了,那没用。

  陶桃招了招手,叫服务生结账。她看见了包里那只深蓝色的小盒子,那只装着“浪琴”坤表的小盒,但她缩回了手,她突然不想把它拿出来了。

  陶桃和卓尔出了门往停车场走,卓尔说送陶桃回去。

  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歌声,伴着细碎的吉他和鼓乐,民谣般的随意,带一点空旷与恍惚。陶桃默默无语,她听出那是莫文蔚的《阴天》:

  “……阴天/在不开灯的房间当所有的思绪/都一点一点沉淀/爱情究竟是精神鸦片/还是世纪末的无聊消遣……开始总是分分钟都妙不可言,谁都以为热情它永不会减除了激情褪去那一点点倦……”

  后来是《盛夏的果实》:

  “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不再见你你才会把我记起时间累积这盛夏的果实回忆里寂寞的香气我要试着离开你……”

  那是年轻人的歌,不幸的是,陶桃也重复了这些歌词。

  临上车前,陶桃才想起来问卓尔,她给“天琛”公司做的活动方案怎么样了?

  卓尔弯着腰,匆匆把副座上的杂物扔到后座上去,一边回答说:

  特棒、特好玩儿,刚才出门前才把方案全弄完,真的,特有意思,我都没想到自己这么天才。哎,现在没法跟你细说,到时候你看现场效果吧,能把北京城都给震了。明天一早,我就上“天琛”去找郑达磊,把结果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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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