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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作”着才能感受蓬勃的生命

  一

  那是远离闹市的一片海湾,海水湛蓝,沙滩细白,岸边陡然立起一座山,满山碧绿的荔枝树龙眼树茂密如盖的树冠间隙中,影影绰绰露出一幢橘红色、湖蓝色和米灰色的别墅屋顶,高高低低地错落着。走近了,能望见那些房子宽大的阳台上白色的栏杆,瀑布般垂下的三角梅和繁密的紫荆花,把四周的空气都染成了紫色的雾团。

  郑达磊戴着一副深色的墨镜,坐在靠近栏杆的一顶白色的太阳伞下。

  铺着细格台布的小桌上放着两只杯子,一只杯子里的咖啡仍是满的,还没有动过;他面前的那一杯已经喝了一大半,有褐色的液渍留在盘子和杯口上。他朝栏杆下面的石头台阶看了一眼,台阶的尽头是一个半圆形石砌的游泳池,他能看见半角碧水的波纹,游泳的人却不在他的视线里。

  他不想叫她,她爱游多久就游多久好了。反正他是不会去的。

  树丛里传来小鸟的啁啾,热烈倾心,像在开音乐会似的。细细辨别,不是一种鸟,而是好多种不同的鸟,它们发出的叫声长短高低都不一样。长笛小号萨克斯钢琴竖琴提琴甚至还夹杂着二胡和古筝?他的心里微微地动了一动,他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去听音乐会了,在大学的时候,他演奏的长笛曾经很是缠绕过一些漂亮女生呢。

  当然,他也已经很久没有听见鸟叫了。

  这几天里,只要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耳边都是她说话的声音。轻声细语娇嗔婉转,时而快活时而幽怨,叽叽喳喳喋喋不休。他不知道她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就好像她不是出来度假而是出来讲演似的。他想她也许是大喜过望了,话里话外都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但他仍是不喜欢一个女人不停地在他耳边絮叨,那声音听上去倒是柔和悦耳,时不时有些嗲声嗲气的挑逗,弄得他心痒。但话音落下,就像雨点落在河里无影无踪,他总是记不起她刚才说过些什么。是关于袜子?皮鞋的牌子?一个老旧的电影故事片?新上演的美国大片?股票行情?哪家餐馆的菜名或是哪道菜在火候上调料上一处关键的失误……

  这会儿她不在身边,他忽然觉得好清静。

  他想她一定是把这次度假看得过于重要了。其实呢,事情本来并没有那么复杂。“五一”前夕,陶桃又跟他提起了去东南亚旅游的事情,她说五一长假期间,七天内全中国人民基本上都处于休眠状态,什么公事也办不成了,何不外出度假呢。他说那些地方他都去过了,但陶桃说她没有去过。她的态度很坚决,令他一时找不出什么搪塞的理由,但打遍了京城旅游公司的电话,才知道无论马新泰还是德法意的旅游,早在3个月前就被订完了。那天陶桃的脸色已经不是失望而是几近绝望了,他忽然想起他正要去香港办事,那么就一起去香港嘛不也是一样?去香港的手续他办得利索而痛快,他很高兴有这样顺风顺水的机会,让他既办公又休假又避节又省时还能让陶桃破涕为笑,他真心希望世界上的每一件事情,都能按这个道理进行。

  他本来早该在一个适当的时机,巧妙地把这个意思点出来的。这并不是她期待的蜜月或蜜周,至少目前还不是。真正的蜜月不必要这样激动因为它是过不完的。她本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通,她从来不缺少敏感,但却敏感得有些过敏了。有些话他不敢说得太明白,对于一个过敏体质的人,许多食物都是要忌口的。

  在香港他带她去了半山去了九龙,去了中环最繁华最高档的太古广场购物。去了海洋公园去了最具古典怀旧情调的半岛酒店。他们在香港呆了三天,事情办得很顺利,然后从罗湖口岸入关,应深圳的朋友之邀,在海边的度假村住上最后两天。好在明天他和她就将飞回北京,她留在他耳边那些喃喃絮语,很快就会淹没在京城嘈杂的市声里了。

  达磊——达磊——他听见她的声音从台阶那儿传过来。那声音过于甜蜜地被拖长了音调,听起来很像是“达令”的发音,好像她是故意把音发成这样?

  郑达磊应了一声,欠起身子,摘下墨镜,从栏杆外探出头去。

  陶桃光着脚站在游泳池边上,两只手放在脑后,微微仰起脸,笑吟吟地朝他喊着。清凉的水珠一滴滴从她丰腴的身体上滚落下来,脚下湿了一片,荷叶似的湿印带着皱褶。三点式的桃红色碎花泳衣,将她雪白的肌肤也染上一层桃红的光泽,更添了些楚楚动人的妩媚。他知道那极为简洁的胸衣上带着弹性记忆的内衬,把她的乳房高高托起,有棱有形地耸立,波浪一般起伏的身材越发地显得窈窕。两条长腿白得有些刺眼,从侧面看去,修长而紧绷的小腿肚和关节的连接处,藏着两个浅浅的肉窝儿,漾着半盅羊脂般莹莹的水……她没有披上浴巾,展现在阳光下的身体,就有了一种炫耀的意思……

  柔软。陶桃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弧形的曲线都给人柔软的感觉。郑达磊有些走神。真是不可思议,冰天雪地的北国也能养育出如此冰肌雪肤的美人儿。

  达磊——叫你呢,你听见了么?

  她踩着小碎步从台阶上跑上来,一边说:你也去游会儿吧,水温正合适呢。

  郑达磊摇了摇头。你知道,我不喜欢在游泳池游泳的。他一边说着,下巴朝前方扬了扬。不远处的海面,白色的浪涌像舢板一样滑过来。他的目光跟着移动的浪线走了一会儿,自言自语说:我从小在江河里游泳游惯了,这样的游泳池,怎么说呢,有点像洗澡盆儿……

  陶桃扑哧一声笑出来:那我们干吗不去海里游呢,你游泳,我可以在沙滩上晒太阳啊。

  算了算了,快吃午饭了。郑达磊摆摆手,回过头,把目光落在陶桃的泳衣上。下午还不如去钓鱼呢。他说。

  陶桃疑惑地瞪了他一眼,抓过椅背上的一条浴巾披在身上,在他对面的位子上坐下来说:好吧,你不游,我也不游啦。

  郑达磊笑而不语。

  她的眼睛大而狭长,像一尾刚出水的蓝金鱼,湿漉漉的鳞片在阳光下幽幽发亮。宽得略微有些过分的双眼皮,似脊背上的鱼鳍,一甩一甩地眨着。那眼神里充满了柔情,满得像是要溢出来,蜜饯一样黏糊糊的。后来郑达磊慢慢发现了柔情的另一种功能,它们有时会像导弹一样长驱直入,有时还会像铲车的铲斗步步逼近,像大吊车的抓手和钩子从头顶坠落,你若是承受它,就承受了压迫和重量。蜜汁黏在脊背和衣领上不宜清洗,那不是一件可以脱卸的衣服而是一揭一层血痂的皮。郑达磊坚持对他身边随时可能遭遇的秋波秋水视而不见,多一半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但陶桃的眼里偶尔会闪过一丝忧郁,呈现出干涸与苍白的迹象。她的目光在离开他侧目旁视的时候,常常有些空洞和散乱,像一个深度近视的人,小心翼翼地踩探着前面的路。好多次,郑达磊在迎候陶桃蜜汁的目光时,都会有一种无法往深处走进去的感觉……

  你干吗这样看着我呀。陶桃说。

  你好看嘛,不喜欢我看你?

  不是,我觉得你的眼光有点不对,好像是在看一张图纸。

  为什么不说我在看一幅画呢?

  看画的目光是欣赏和沉醉的,而看图纸,是在研究和琢磨,那眼睛里全是问号。

  问号?你的眼睛什么时候装上红外线了?

  你的眼睛更像一把刨子,我被你一层一层地刮下去,我的皮肤都有点疼了。

  那是南方的太阳晒的。郑达磊一边说着,站起来,把剩下的咖啡一口喝完,说:走吧,吃饭去。今天中午你想吃什么?

  陶桃的大眼睛迅速扫过郑达磊放在桌上的杯子,忽然提高了声音说:啊,你喝咖啡又放糖啦?我提醒过你好多次了,放糖挺老土的。

  郑达磊有些不悦地回答说:没那么严重吧。什么事随意才好,就你这样的人,讲究多……

  我哪样的人啊?陶桃挽起他的胳膊,偏着头问。

  郑达磊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二

  陶桃回到房间,进洗手间冲了澡,吹过头发喷上啫喱水,便开始化妆。这是她每天必不可缺的功课,从诵读默写填空造句到演算方程求证实验,一项都不能疏忽。

  她穿着浴衣走出来,从立柜里取出那只精美的方盒子,那是昨天刚刚在香港买的“欧莱雅”系列化妆品。虽说像这样的国际名牌,在北京全都能买到,但从香港的商店亲自把它们带回家,感觉总是要更正宗更令人放心些。她在脸上均匀地拍过了紧肤水,然后打开那瓶“欧莱雅”的保湿面霜,用无名指挑了绿豆大那么一点,小心地抹开去。白色的蜜液迅速地滋润着她的皮肤,就像雪花轻轻落入水中。她听见了如清水渗入土壤那种惬意的嗞嗞声响,娇嫩的皮肤像花瓣一样舒张。然后是涂粉底、修眉和上睫毛膏。她为使用哪一种颜色的眼影犹豫了一会儿,因为眼影得由今天的服装调子来决定,口红的颜色也得和服装协调。

  她决定穿那件被称为“天衣无缝”的绣衣。那是她临行前在国贸买下的,刚刚上市的新品,价格实在有点吓人。它用电脑刺绣和手工绣艺结合而成,绚丽的内胆绣衣和无数美丽的白色花瓣图案组成一个完整的立体,整件筒状的紧身衣衫上竟然找不出一条接缝和拼连的痕迹。穿在身上,就像裹上了馅儿后不知馅儿怎么放进去的一只汤圆,有点儿奇妙有点儿神秘,甚至像一个滴水不漏的圈套好令人着迷。

  中午没有正式的宴请,郑达磊的那些朋友通常在12点之前都还在温柔之乡。那么穿这件既休闲又别致的衣服,配上一条飘逸的麻纱长裤,出现在餐厅里,是最合适不过了。她甚至会让郑达磊也大吃一惊。

  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取出了那套衣裤。她用眼角瞟一眼郑达磊,见他把脚翘在茶几上,身子靠着沙发在看电视,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她的进进出出。他的一只手按着遥控开关,不停地换着频道,每个频道的节目都只是短短地停留几秒,便飞快地跳了过去。他总是这样的。陶桃在心里嘀咕。男人看电视的时候,很少专心地看一个节目,而是反复地不厌其烦地换台,生怕错过了别的好节目,就像选择女人。

  你还没收拾完吗?郑达磊突然问。

  还没有。陶桃回答说。这才发现郑达磊对她的留意原来是不动声色的。

  简单一点嘛,又不是去拍电视。郑达磊又说。

  亲爱的,你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你最好对我说些什么吗?陶桃抱着她的衣服,倚着洗手间的门莞尔一笑。

  我应该再重复一遍那些酸掉牙的经典情话:亲爱的,我愿意守在洗手间门口等你一万年。郑达磊用讥讽的口气说。或者,我最想做一支唇膏,每时每刻亲吻着你,我情愿一遍遍被抹掉或者被你吞到肚子里去……

  陶桃咯咯笑着滚落在他怀里。

  还有还有——郑达磊一边搂着她,继续调侃着说:我希望我们都变成蝴蝶,哪怕只在夏天里生存三天就够了,我在这3天里得到的快乐比我已经活过的四十多年还多……

  打住打住。陶桃用手指轻轻挡在他的嘴上。这是剽窃吧,我怎么听得耳熟。

  那当然。这是一个叫济慈的英国诗人写的,我哪里会这么酸。郑达磊抚着她的后背说。你想听吗?我还有很多呢,比如:爱你时,我觉得地面都在移动。对不起,这是海明威说的。

  陶桃撅着嘴说:看不出来呀,你还挺浪漫的呢,哎,你就不会说点儿自己编的呀。

  说什么?

  这怎么能问我呢?

  你想让我说什么?

  不是我想,而是你想。

  在床上不是都说过一千遍了吗?

  可我想听不在床上说的话。

  我习惯于只做不说,那总比只说不做的人实惠吧?嗯?郑达磊一脸坏笑。

  陶桃捶了他一下,失望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收敛了笑容说:不说就算了,我来提醒你吧,当你的太太,噢,或者女友,在准备出门之前,你应该做的事情,是给餐厅打电话,把你们喜欢的那个座位订好……

  好吧好吧,遵命。郑达磊跃起身来抓电话,一边嘀咕着说没有秘书还是不方便,他倒成了秘书了。对了,你是吃中餐还是吃西餐?

  你先问一下,这里有没有法式餐厅?订一份黑蘑鹅肝酱。如果这里没有,问一下城里的法餐在哪儿,我们可以打车去。陶桃说完,才重新走进洗手间去。

  总算把脸面拾掇妥帖,把衣服换得天衣无缝完美无缺,挑来选去,勉强配上了一条带心形镂空银坠的白金细链,陶桃进入了最后一道工序:香水。

  在陶桃看来,好的香水就像女人的身体,它能和女人的气息完全融为一体;而那些不好的香水呢,就像黏在衣服上的尘土,掸都掸不掉。打个比方说,好香水像蜜蜂,而不好的香水,就像嗡嗡嘤嘤缠绕着你的苍蝇了。

  陶桃从不忌讳自己喜欢香水,她最不能容忍女人不用香水就出门。妆可浓可淡,但香水万不可省略。一个女人还没有到来,风中已吹来了她甘甜的气味;一个女人走过去了,庭院里还留着她的余香。真正的女人活在空气里,她只是一阵若有若无的气息,无影无形像一个隐身的幽灵。香水是女人的肌肤亦是内衣,闻一闻那女人用什么样的香水就可以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当然它偶尔也会玩一点带有欺骗性的小花招,好牌子的香水能在瞬间改变一个女人的出身和地位。陶桃以前只用CHANEL也即夏奈尔五号那个老牌子,它既先锋又经典,锐利又温情;首调时,它是诱人的,中调时就变得有节制了,撩人却不会让人疯狂;到了最后的基调,它那种淑女贵妇端庄的品性就稳稳地沉下来,营造出幽远而怀旧的气氛。自从夏奈尔在中国登陆,陶桃与它一见如故不离不弃从此形影不离。但在认识郑达磊以后,陶桃开始喜欢上了法国的“娇兰”,她觉得娇兰更带有一种令人陶醉的爱情气味,它甜蜜而性感,妖娆而快乐,特别适合她最近的心情。至于被那些年轻姑娘们痴迷并风靡一时的“鸦片”、“嫉妒”还有“毒药”那些新潮的牌子,曾都被她一一尝试过。她虽算不上那些每月为名牌倾囊而尽,宁可贷款消费的都市“新贫族”,但在香水的投资上从来不惜本钱。可惜无论是“紫毒”“绿毒”和“红毒”,还是“卡地亚”和“洛莉塔”,那些晶莹剔透的瓶中之水只被她用去一小点儿,便从此搁置在那里。她觉得它们多少都有些张扬,带有明显的欲望之气,还有一种挑战的意味。在她看来,若是用香水的性格来不打自招,就不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了。那些牌子也许更适合小妞们使用。

  她曾经送给郑达磊一瓶“朗凡”男用香水,那香味是成熟和自信的,和煦而完美,甚至带有一点世故,拒人于恰到好处的分寸之外。她希望用郞凡来替她说话,传达给郑达磊周围的女人。但郑达磊似乎只用过一次,就说什么也不肯再用了。他的理由是男人迷恋香水,往往带有隐含的自恋倾向。

  陶桃从她那装备齐全的旅行化妆包里,取出了琥珀色的“娇兰”。细密的气雾像一阵黄金雨稍纵即逝,雾中之人已是魅力四射。陶桃又在镜子里把自己审视了一遍,她纤细的手指掠过发际,目光追踪过去,忽而就滞住了。她眼里闪过了惊慌而尴尬的神情——她发现自己匆忙中还是漏掉了一道题目:指甲。

  指甲才是最后一道工序。人说十指连心,那么精致那么迷你的一小块领地,女人的耕种与修理却颇费心思。那方形杏形尖形椭圆形的造型,要多可爱就能有多可爱,女人伸出手来,纤纤玉指就是通往外面世界叩门的通行证;女人伸手去刷卡,保养好的指甲就是永远不会透支的牡丹卡。女人的指甲是不能掉以轻心的,那些未经化妆的指甲,谁知道有多少宝贵的机会,女人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它从粗糙不堪的指缝中流失了呢。

  陶桃有些懊丧,心里怪着自己的粗心,竟然忘了刚才的游泳,已经把手指上原本光滑的指甲油,泡出了轻微的缺损。若是不及时处理,那手指难看得像残疾人了。若是草率修补,搞不好会弄巧成拙。但是重新上妆,却是一个费时费力的过程——得用指甲清洗剂先把指甲上的残妆清洗干净,然后把指甲油摇匀,再用小刷子从指甲的前端到四周最后再到中心的次序,一点一点一只一只依次悉心涂抹,即使有一点点马虎,指甲着色不均会起斑驳,那样的手指,就变成了受损的残卡,任何一台机器都会拒收的。但这会儿她知道自己已经耽搁得太久,郑达磊肯定是等得不耐烦了,犹豫了一会儿,只得草草将残油洗去,不及重新“上光”,便急急拉开了门。她在伸出手的那一刻,觉得自己像一碗没放油的素面,清汤寡水的就被人端出去了。

  三

  郑达磊的脸色果然就不大好看。一言不发地站在走廊里背对着她,等着她完成穿鞋拿包的最后一系列动作。出了这栋单体别墅的大门,走到绿阴森森的院子里,郑达磊才淡淡地对她说,这家度假村没有西餐,要想吃黑蘑鹅肝酱,只有去城里。陶桃听他那怏怏的口气,知道他根本没有兴趣去城里。

  就在这里随便吃一点吧。陶桃通情达理地说。

  在通往餐厅的路上,郑达磊接了一个电话,脸色才由阴转晴。陶桃从侧面看着郑达磊忽然变得眉开眼笑的神情,听着他说话时突然转换成带有童稚的亲切口吻,她知道,那是他的女儿来电话了。

  郑达磊以前很少或者说基本不与陶桃谈及他的女儿。

  一直到这次同郑达磊外出旅游,俩人连续二十四小时呆在一起,陶桃才知道,原来郑达磊每天都要同他的女儿通一次电话。有时是那女孩打过来,更多的时候,是郑达磊打过去。每一次陶桃都会觉得,那个正在同女儿通电话的郑达磊,在瞬间变得和颜悦色,脸上冷硬的线条,一根根舒展开去,所有的棱角都变圆了,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陶桃的胃里有酸涩的滋味一丝丝翻上来。一种也许可以被称为嫉妒的心情,在心头拂之不去。似乎,并不是嫉妒他与女儿的亲密,而是嫉妒他有一个女儿。

  快考大学了,得多给她些鼓励。郑达磊放下电话,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

  陶桃笑着说:当然,这我理解。

  餐厅里的人不少,都是来度长假的。领座员把他们带到一张临窗的小桌前,从窗口望出去,一株硕大的夹竹桃,满树粉色的花朵把远处的海景都遮蔽了。

  陶桃点了两份乌鸡水鱼盅,一份尖椒牛柳和一份清炒芦笋,就说够了。郑达磊说想喝点啤酒,又要了一碟凉拌苦瓜和一碟卤水豆腐。

  一股苦涩的凉意,从陶桃的舌根泛起。

  她想起了那个小个子的广东男人。她第一次和他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一上桌就点了这种被他叫做凉瓜的东西,说是去火。陶桃吃一口就吐了出来,东北没有苦瓜,她一点儿都不喜欢这种又苦又涩的蔬菜。至今她还记得那个男人当时惊慌失措的神情,连声对她说对不起啦,你不要吃我吃啦。从此后他总是让陶桃点菜,只要是陶桃不爱吃的东西他绝对连正眼都不看。陶桃吃饭的时候,他总是在一边看着她,殷勤地给她夹菜替她把鱼刺小心剔去,他自己几乎不吃什么东西。到了陶桃离开海口去北京读书前夕,那个广东男人已经学会了吃辣,还有猪肉炖粉条子。

  如今想起来,已是恍若隔世。

  郑达磊大口喝着嘉士伯啤酒,把那碟苦瓜咬得脆响。陶桃说过几次她不吃苦瓜,但郑达磊从来没有记住过。陶桃点的那份尖椒牛柳,他连碰也不碰。

  陶桃很想给郑达磊夹一筷子牛肉,她提醒他说,这是用啤酒煨的牛肉,真是好鲜嫩的。但她的手刚伸出去,又悄悄缩了回来。她看见了自己那双没有涂指甲油的手,黯淡无光的手指在郑达磊眼前晃动,就像一双未涂眼影的眼睛,无精打采而惨不忍睹。

  陶桃喝菊花茶,茶浅了,她点头叫过服务生添茶,她不想自己动手。陶桃夹菜,只能夹自己眼面前的那点儿,她不想把手臂伸长,让邻座的人瞥见那一个个敷衍了事的手指。那么她这一身精心配置的服装,岂不是功亏一篑了。天衣虽无缝,但哪怕只露一根线头,便是全线崩溃。

  陶桃这才发现没涂指甲油的手竟然如此不好使,她就像一个没有手的人了。

  陶桃垂着双手枯坐,身子也变得僵直。她觉得周围人的目光全都在注视着她的手指,脸上露出不屑的讪笑。她把手指勾曲,支着下颌藏好,却仍是觉得尴尬。勉强又吃了几口,放下筷子打算早些离座回房。正想叫郑达磊签单,却发现他一只手端着酒杯,身子朝一边侧过去,仰着头,视线集中在身后的墙壁上。他又抬了一下脖子,几乎把下巴架在椅子背上,差不多就背对着陶桃了。

  是一个刚落座的绝色美女么?

  哦不,那是一台靠墙悬挂的电视,里面传来激烈的声响。陶桃恍惚地看了一会儿,才明白屏幕上正在转播一场足球赛。陶桃仍能看见郑达磊一侧脸上绷住的肌肉和嗫嚅的嘴角,紧张地眨动的眼睛;随着他激烈颤动的腿部动作,额上的头发也在一根一根地抖动。她听见他粗重的鼻息和解说员的声音一同起伏难分彼此,他的手臂突然大幅度地挥动,忘情地喊了一声“好!”杯中的啤酒像一个出界的球,无声地漫出来滚了一地……

  服务生拿来毛巾替郑达磊揩擦,他嘟囔了一声谢谢,盯着那个撞在门柱上又被弹出去的球,沮丧地叹了口气。脖子仍是昂着不动,眼珠子倒是像即将射门的球似的快要蹦出去了。

  陶桃低声说:达磊,回吧。

  郑达磊听不见。

  陶桃提高了声音说:咱回房间看吧。

  等等,没看正关键么!郑达磊头也不回一下。

  陶桃拿出房卡,叫过服务生签了单,站起来轻轻扯了扯郑达磊的衣袖,示意他离开。郑达磊斜睨了她一眼,突然光火,大声说:没跟你说再等等嘛,一动就错过了,你要走你先走呗……

  陶桃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接着是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脊背一直凉到指尖。她想未涂指甲油的手指真的是会指挥失灵啊,一时间坐下也不是走也不是,愣愣地站了一会儿,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那你看吧我先走了啊我在房间等你……

  四

  陶桃和郑达磊的度假旅行,在最后离开深圳前的那个下午,所有的愉悦和美好情致,竟然轻易地毁于一场原本是无关紧要的足球赛。

  陶桃回到房间后,开始认认真真从头到尾地涂抹她的指甲油。她的手指微微有些哆嗦,好几次都涂到了外面,椭圆形快变成长方形了。她一次次清洗一次次修改,耳朵却留心着门的动静。到后来眼前晃动着一个个血红色的手印儿,她觉得自己的两只手像是按了十次手印儿的卖身契。

  两滴清泪落在桃红色的指甲上,又顺着指甲尖滴在地上。陶桃心里好不委屈。

  作为女人,难道陶桃还不够漂亮不够性感么?

  陶桃没有成功的事业不够文化么?

  陶桃还不够温柔不够善解人意么?

  ……

  如果说作为女人的陶桃还有什么缺陷,惟一的不足是,陶桃不够年轻了。有一个流行的段子说,二十岁的女人是橄榄球——人人争抢;三十岁的女人是乒乓球,被人推来推去了;五十岁的女人是高尔夫球,恨不能一竿子打得老远……陶桃这个年龄,对于郑达磊这样的成功人士来说,显然缺乏明显的优势了。所以陶桃才处处小心,手掌里就像捧着一粒随时会滚落的水珠子。

  那次房展后过了很久,郑达磊总算又和她去亚北一带看了看房子。看得倒是仔细,却没有一处让她和郑达磊俩人同时感到满意,房子的事情就这样拖延下去了。虽然陶桃的耐心在减少而焦虑在增加,她仍然不得不以更多的耐心来等待。

  这次去香港之前,陶桃曾表示可以AA制,旅费由她自己支付,但郑达磊说不必,她也就不再坚持。当她在太古广场看中了一套CERRUTI(塞罗地)那个意大利名牌套裙时,是她自己刷的卡,郑达磊一路上都没有给她买过一件像样的礼物。这些陶桃当然可以不计较,令她感到不安和忧虑的是,第一次连续五天二十四小时和郑达磊呆在一起,她发现他始终是心不在焉、心神不定的,即便是在床上、在枕边,在最温柔缠绵的时刻,他也从未与她谈起过结婚——或者是未来的打算。有几次陶桃成功地把话题引到了“家”门口,他总是不急不慌地与它擦肩而过,巧妙地拐了一个弯走到另一条岔道上去了。

  陶桃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

  她想等明天回到北京,真该把卓尔约出来好好聊一聊她自己的事了。

  郑达磊在陶桃离开餐厅的半小时以后,趁着球赛的中场休息,才回到房间。回到房间后的郑达磊继续看他的足球。下半场双方都踢得平平淡淡,中国队好不容易进了一球,也是拖泥带水的太不够劲儿。他勉强把球赛看完,已没心情计较谁输谁赢。一看表已是3点多钟,见陶桃在双人床上侧卧着,才想起刚才与陶桃生气的事,便走过去俯身吻了她一下。陶桃翻个身不理,他刚想躺下哄她,手机响起来。接了电话,是深圳的朋友打来,问他下午打算怎么安排。他说想去钓鱼,对方大笑,说这地方的鱼塘跟菜园子似的,到那儿钓鱼就像摘黄瓜,一钓一条,一点意思都没有。真要想钓鱼,得去海上,坐船出海,还可潜下水去挖珊瑚和鲍鱼。最好明天别走,他找个船带他们去海上兜风,可以享受一种智者的孤独。

  郑达磊听得不耐烦,说公司后天正式上班,明天无论如何要回北京,鱼嘛就先不钓了,船也先不坐了,莫不如……对方打断他说,今天下午还莫不如聊天闲谈,有几个搞经济的朋友,正想向他请教些时局方面的问题,不知他是否赏光?

  郑达磊想了想,一口应承了。说请教不敢,互相探讨当然也是求之不得。

  那朋友说过半个小时就到,晚上一起吃饭。

  郑达磊关了电话,见陶桃从床上坐起来,拿起手袋,走到门口去穿鞋。

  你不一块儿听听?他问。

  不了。陶桃说。你们聊的那些,反正我也插不上嘴。

  那你去哪儿?

  打个车去市里逛逛,晚饭前回来不就行了。陶桃的口气有些故作轻松。

  门在陶桃身后关上了,能听见她那双高跟的皮拖鞋,在走廊里嗒嗒远去。

  关门时带起的气流掀起白色的落地纱帘,在风中微微抖动。郑达磊望着那扇门愣了一会儿神。他搞不懂那些恋爱中的女人,一旦有了情人或是丈夫的女人,为什么就像一个深夜回家的人,把通往外面世界的门窗,一扇一扇地关闭了呢?如陶桃这样美丽而聪慧的女人,她的精明练达来自于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但她的心里仍然好像缺了点什么,他说不出来那究竟是什么。陶桃除了对她自己、对他以及对他公司的珠宝生意表现出强烈的兴趣之外,好像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与她无关。

  在郑达磊看来男女的区别在于,男人把国当成家,而女人把家当成国。国家、国家,家离不开国,无家不成国。女人只是在“家”字上撑下“国”的半边天的——这绝对适用于他在这些年里经历的所有女人,即便偶有例外,那些商界的成功女性他的对手们,在他看来,是谈不上什么性别的。郑达磊会喜欢这种性别模糊或是男性化的女人么?当然不会。郑达磊热爱非常女人的女人,但又憧憬着家国的一体化,毕竟像郑达磊这样既受过教育又不缺钱;既维护传统又向往时尚的现代男子,是不甘守着一个花瓶共度余生的。尽管陶桃作为一个未来的妻子,似乎从哪个方面说都是无可挑剔,但不幸的是她遇到了郑达磊,短短几个月过去,她的温柔在他眼里一天天变成平淡,她的娇媚在他的嗅觉中一天天变得乏味,她那种刻意而为的小资气质,那种为取悦于他而精心酿造的女人风情,不知为什么渐渐失去了当初的魅惑?

  偶尔的,郑达磊在无稽的想象中,张望着他和陶桃结婚十年后的情景,竟然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惧。他看见陶桃收拾得光鲜夺目从他面前走过,而他却没有抬头看她一眼,房间里灯光幽暗毫无生气,他独自一人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言不发,陶桃给他端来咖啡,问他明天穿哪一套衣服,他说完了便沉默不语。陶桃在沙发另一头无声地修理指甲。他和她无话可说,整个房子空荡荡就像没有人居住……

  他不敢贸然走进那栋空房子里去。所以他至今无法下决心把陶桃娶回家。

  那么他究竟要什么呢?他问自己。

  那个模糊的答案,蛰伏在他大脑的深处,连他自己也无法轻易走近,无法看得清楚。偶然一个瞬间,他即便看见了,却没有勇气承认。他想世界上的男人不会都像他一样贪得无厌,但至少,他不会是惟一的一个——

  他需要一个能使他燃烧的女人。那个女人能永远唤起他的激情与雄心。她始终在逗引他撩拨他激起他的好奇与探求,他疯狂地追求他却总也无法真正得到她。他爱她却更恨她,他与她一起生活几十年,每一天的日子都好像刚刚开始。他和她一天天衰老下去,她却依然像刚认识的当初,每一天都使他新鲜新奇……

  这样的女人是没有的。他嘴边掠过一丝苦笑。所以才会有离婚有婚外恋,把男人的梦想一截一截拆卸了,分散在一生长跑接力赛的一个一个新选手上。也许真正的问题在于女人,女人有没有像他这样的梦想呢?他不知道。但女人如果都长出了翅膀在空中飞翔,女人不再是地面的猎物,女人将在空中迎战,男人和女人将在空中互相追逐,那么,是不是彼此都不再会感到厌倦了呢?

  这是一道比“1加1”更为难解的哥德巴赫猜想。他头疼欲裂。回到眼前的现实,一切都没有答案。

  郑达磊在房间等候他的朋友们。他等得有点心烦,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北京的号码,没人接。他又换了一个手机号码,却是关机。他反复地默诵着这个号码,记起来这是卓尔的电话。他干吗要打这个电话呢?也许他应该当陶桃在场的情况下给卓尔打电话?郑达磊茫然不解地望着窗外。随即又告诉自己,其实他只不过是惦记卓尔那个策划方案,不知道她进行得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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