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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作”的欲望从哪里来?

  一

  卓尔临窗的桌子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一大摞书和图纸。

  卓尔换了一个姿势,接着又换了一个姿势。她觉得浑身都不对劲儿,哪儿都不舒服。本来是好好坐着的,后脑枕着那张宽大的高背椅子。但椅子怎么就矮了下去,她把身子直起来,脖子却僵硬了。她刷地从椅子上出溜下去,到厨房找来一块脏兮兮的面板,垫在椅子下面,人一坐上去便悬空了,像是被吊了起来。用这样的姿势,只一小会儿,小腿肚子的筋都被攥住了,然后往脚背延伸,十个脚趾头都在一阵阵地抽搐,然后整个身体都微微哆嗦起来,一种类似痉挛的感觉,蔓延到她的腿根和腰部。

  卓尔这才觉得小腹有些隐隐作痛和酸胀,那种莫名的抽搐和痉挛感,并非来自脚趾,而是来自她体内深处。似乎有一团庞大的气体在五脏六腑游走,堵塞了所有的通道和出口,使得她全身的血管都一蹦一弹地收缩纠结起来。

  每个月都会有这么几天,也许三五天,也许七八天,卓尔总会闻到自己身上有一种呛人的汽油味儿,好像她的血管里流的不是殷红的血而是无色的汽油,况且那汽油是被加热过的,辣乎乎的叫人想打喷嚏,有一根火柴就会让它们呼地燃烧。她脑子里的每一根神经都被扯紧了,像是马上会断掉一样。腹中有一把锋利的涡轮刀片,毫无规则地转动,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剜剐着她的肠壁。那股子莫名其妙的气团顶着她的尾骨,像一只鬼鬼祟祟拱动的穿山甲,要把她的肚子打出一个洞来才肯罢休。有一刻,卓尔觉得自己好像马上要分娩了,可惜卓尔至今还没有生过孩子,不知道生孩子和穿山甲有没有必然的联系。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团气固执地搅拌着她的小腹,像是在慌乱无措地寻找一个出口,立马就要冲天破云而出,而那道闸门却依然若无其事地安然紧闭,任凭它在里面横冲直撞地翻腾激荡……

  卓尔把面前的那堆东西翻得哗哗响,枯叶般的声音却让她越发烦躁。她推开那些资料,站起来飞快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一只旋转的陀螺。她转到了厨房里,找到一只干瘪的土豆,用菜刀把它们拍得稀巴烂;她转到了厕所里,一次又一次把水箱的按钮使劲按到尽头,水箱里发出摩托车启动时突突的噪音,白花花的清水在坐便器里旋转如一朵朵被撕裂成碎片的白菊。她转到卧房,找出一只发出浓重的橡胶气味的热水袋,重新回到厨房,用滚烫的开水把它灌得鼓胀,胖胖的热水袋抱在怀里,像一个正在发高烧的婴儿。隔着厚厚的牛仔裤,卓尔把它贴在自己肚子上,她想这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她和他只能这般地相依为命。

  每逢这样的日子,卓尔都会对自己气恼得要死。她觉得做女人一点都不好玩儿,那团火明明白白地就在眼前晃悠,诱惑着她召唤着她,本该是赴汤蹈火去干点儿什么才好,却被她自己阻挡了,停滞在腹中,就像是隔着万水千山似的,四肢无力一点不听使唤。脑子里即便生出一星半点可算是灵感的小芽,也活活被憋回去了。

  卓尔的气恼之后,是愤恨与沮丧。

  她有点后悔答应郑达磊了。那个该死的工作室,真就那么值得她玩命么?珠宝玉器翡翠——哪儿跟哪儿呀,她脑子里空空荡荡真正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翡翠那种东西,对于卓尔来说,简直是从京城到意大利那个叫做“翡冷翠”的城市(现译为佛罗伦萨)的距离都不止。

  或许该去买一把能升降的椅子才好,或者是一把摇椅,像秋千那样的,在半空中荡来荡去,晃晃悠悠的,那么脑子里所有淤积的脑浆子,都会随着椅子的晃动,松弛飘移发散,像蚕丝般一根根轻盈地吐出来……

  这一天的天气有点抽风似的,刚刚泻出一线阳光,一会儿又阴沉了,眼看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天空忽又灿烂了。太阳扛着一把伞在走,犹豫不决地一路走走停停。像是打不定主意当阳伞还是当雨伞来用,叫人哭笑不得。

  对面阳台上的那个女人又出现了。一个上午,她这是第7次也许第8次走到阳台上来了。她抱着一堆湿淋淋的衣服,显然打算要干点儿什么。但奇怪的是,每当天空阴云四起时候,她就把它们一件件展开,挂在绳子上晾晒;一旦太阳露了脸,她就飞快地跑出来,慌慌张张地把衣服全都扯下来,卷成一团抱回家去。

  卓尔觉得有点好笑,她不明白那女人干吗那么颠三倒四的。

  突然就掉起了雨点儿。卓尔听见斜斜的雨点,打在外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米兰叶片上的声音。雨来得急,无缘无故的,把天空残剩的一点亮光遮得严丝合缝。

  那女人急忙把怀里的衣服一件件甩在雨中,掉头进了屋,抱出来一床厚厚的棉被,搭在阳台的水泥沿儿上。隔着那么近的楼距,卓尔清楚地看见一粒粒豆大的雨点,砸在雪白的被单上,扬起一阵干燥的烟尘,然后洇成一摊摊黑灰色的水迹……那女人如孩子般地拍着手,后仰着头把嘴唇拢成个筒去接雨水,咯咯地笑。

  卓尔觉得自己也快像那个女人一样地神经错乱了。

  撕扯。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小手在揪拧着她的脏器,它由于一次次被拒绝入内而发怒。她甚至听见了从自己身体的深处,传来婴儿的哭声。是的,是那些未能成为人形的小蝌蚪和小米粒儿,像一颗颗尖利的沙子,挫伤了磨砺着她柔软的肉身。

  但她却无法安慰它们。

  究竟是有了钱才能开一个自己的工作室,还是有了一个工作室之后才能挣到钱?有了钱又怎么样?可以去旅行啊。那还要工作室干什么?要一个工作室是为了设计自己喜欢的东西,随心所欲,不,应该是为所欲为。想想啊,每天最痛苦的事情,竟然是一睁眼不知道该给来上班的那十几个硕士博士们,派点什么活儿——那是多么令人羡慕的痛苦呵。也不对,卓尔的工作室,其实只她自己一个人干活就足够了,自己给自己当老板又当伙计,那是多么自由自在呐,卓尔工作室挣的钱,够她一个人吃饭穿衣、住房按揭就行了,老板不老板是无所谓的。但老板上头还有个上帝在啊,顾客永远是对的,那么是你设计还是我设计呢?你炒我不如我炒你,你喜欢不如我喜欢,得,那工作室有个屁用?

  卓尔有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干上广告创意这一行。学过语文么?学过;学过算术么?学过;学过画画儿么?学过几天;学过电脑么?都四维了。那你知道什么叫勾引么?再明白不过了。你有幽默感吗?我当然有幽默感只怕观众只有滑稽感。知道什么叫催眠吗?挺想试试的。那就把它变成行动吧,去干广告。广告这东西,往左边说是把生活中简单的物品变成诗,日常的事物由于有了广告而引吭高歌。往右边说呢,就是大众催眠术,令你无限想象令你才华横溢令你有魔棒在手,能将活人像施了催眠术一般驱入商场,创造出巨大利润以及成就感。

  尽管卓尔没有调动千军万马的野心,但她不能不承认自己当初选择了这一行,确有一种恶作剧的快感。她的名片上用极小的字印着一句话:天上没有馅饼,地上小心陷阱。

  结果常常是别人挖了陷阱,让她去铺上鲜绿的草坪。

  如今想起来,有点助纣为虐的意思。

  比如一只母鸡下了蛋,咯嗒咯嗒地叫,或是嘹亮或是含蓄,它是为自己那个产品做广告,告诉大家这地方多了一只新的鸡蛋,这属于正当竞争的广告。但若是有那么一只母鸡,下了蛋以后,发出凌晨时分公鸡昂扬的啼鸣,使人们误以为天已经大亮了,太阳出来了,早餐的鸡蛋已经吃过了——把一只鸡蛋变成了一个太阳,那么这广告就有谋财害命的意思了。卓尔常常被请去为别人下的蛋大声嚷嚷,她擅长用诡秘的口气,把一只鹌鹑蛋模糊成一只鸭蛋,或是把一只鸭蛋比拟成一只鹅蛋,但她从来不玩广告业通常用一只鸡蛋去替换一个太阳的那种拙劣把戏,她关心的是那只鸡蛋被蒸煮煎炒后的事情——蛋白质啊蛋白质,没看见么,都在你的身体里,它就是你的生命本身,或者干脆,那鸡蛋不就是你自个儿么,甭管是坏蛋好蛋混蛋……

  卓尔从椅子上跳下来。她知道自己此刻所陷入的困境,是因为她仍然不明白郑达磊的那些珠宝翡翠,无论是做成报纸杂志宣传页的平面广告;还是那些灯箱气球包括飞机尾部在天空中喷下一串气体字母的立体广告,究竟同鸡蛋是个什么关系。

  二

  牵扯。网络状,横向纵向经度纬度,从四面八方,在她腹中拉锯。

  雨早已停了,天空的颜色十分暧昧。那女人已把她的衣服棉被,从绳上收得干干净净。一只灰黄色的小麻雀,在对面阳台的沿儿上一蹦一蹦。它从高高的屋顶上刷地飞下来,降落在半空中一棵稀疏的杨树枝上,树枝颤动了一下,弹起来,那只麻雀乘势跳到了平行的一根树枝上,一丛嫩绿的新叶将它裹住了,等她再次看见它的时候,它已经在那家阳台上忙碌地跳来跳去,鬼头鬼脑地浑身每一个关节都在一刻不停地动弹。麻雀其实根本是不会走路的,它用跳跃来代替走路,它要么飞翔、要么垂直坠落。若是把它停留的点位用直线连接,就会出现一张杂乱无序的立体网络,直到它嘟地一声破网而去,逃得无影无踪。

  卓尔觉得若是把自己比成一只麻雀,有好大喜功之嫌。至少麻雀会飞,但卓尔不会;麻雀有翅膀,但卓尔没有。卓尔真是连一只麻雀都不如了么?不过卓尔毕竟有一点是同麻雀相同的,那就是卓尔也不会走路,既然托生为人,人走路走到极致,须用跑步来加以体现,跑步是两点一线的,有起点有终点有目标有连续性,可是每当卓尔回忆往事的时候,所有的故事都是支离破碎不连贯的,即便把那些一小截一小截南辕北辙的短线强行勾连,一种呈跳跃状的K线图便无情地显现出来。

  卓尔知道,人若是跳跃不当就有摔死的危险。但麻雀们却很快乐。

  一个女孩欢喜地雀跃着,一蹦一跳地走来。她从不奔跑,只是跳跃。

  她从哪里来?

  对于卓尔自己来说,那些闪烁的记忆,像小鸟遗落的羽毛,只有在起风的时候才会飞扬。

  卓尔常常觉得自己像是大漠里吹来的一粒沙子。

  它在空中盘旋,在风里游荡,它每天都在旅行,跃过高原戈壁,降落,再起飞。它不是浩浩荡荡地长驱直入,而是像一个被迫跳伞的飞行员,旅程戛然而止。

  卓尔出生在西北戈壁的那个油田,一个叫查尔淖的地方。卓尔被起名为卓尔是很自然的事情。离开查尔淖以后,卓尔有了个弟,叫成了卓越。

  那片干旱的沙漠,在卓尔童年的想象中,已经永远地定格成一片金黄色的大海。无际的沙丘是凝固的海浪,细长而孤独的井架,是船上的桅杆;成群的黄羊跑过,像海上翩翩的海鸥;遇上井喷,就会有数不清的黑鱼从地底下冒出来,在金色的沙滩上活蹦乱跳。

  卓尔还没上小学,爸爸就离开了查尔淖,出发去渤海边上那片荒滩勘探新的油田。等到卓尔认识了邮票,爸爸的信先是从大庆后又从天津大港寄来,再后来是那个叫做南海的地方。小学里有一年寒假,妈妈带着她去萨尔图过春节,她的手冻在门把手上差点拿不下来了。上初中那年,她和妈妈被接到了山东胜利油田,在一间白色的铁皮房子里,她问妈妈那个一脸胡子茬儿戴眼镜的男人是谁,妈妈说那是爸爸。但卓尔还是不认识自己的爸爸,她一直把他当成一个蒙面的侠客,每当他出现一次,她们就会搬一次家,从帐篷到木板房到红砖房。卓尔觉得自己是在无数次的搬家中,像那些包裹和纸箱,一次次增加了身体的重量。卓尔习惯了搬家,如果有一年不搬家,卓尔就会生出百日咳猩红热麻疹感冒等诸如此类的毛病。

  到卓尔初三那年,卓尔一家和飞扬的沙子一起,落在了北京石油部。从那以后,卓尔的身高就固定在一米六十二,无论如何不再增高了。

  关于卓尔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表现,家里和周围的人,评价各执一词。

  卓尔的母亲直到前几年去世,仍坚持那样一种说法,她认为卓尔在十四岁之前,绝对是天下少有的乖乖女。当妈妈去上班,临走抓一把豆子让她数,等回到家女儿早已把那豆子分成一小堆一小堆的,告诉她每一小堆豆子是十粒;若是给她一张纸一支笔,她趴在纸上胡涂乱抹,把一张纸画得满满登登翻过来再画;秋天的时候,女儿会抱着一只金黄的向日葵盘,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一粒粒剥开,剥好的瓜子儿把衣袋撑得鼓鼓;放了寒假,她就喜欢安安静静一个人趴在窗台上往外看,看天上的云地上的雪,几个钟头身子都一动不动……妈妈这么说的时候,卓尔的爸爸就会不由自主地摇头,他说那是表象表面现象嘛,卓尔其实从小就不安分,我是知道的,你们难道就忘了那件事啦?

  他说的那件事,在卓尔成年后一再地被家人提起。

  在卓尔九岁那年,姨妈从北京给卓尔寄来一件新年礼物,那是一个美丽的金发娃娃。那个娃娃的眼睛蓝得像草甸子上的天空,长长的卷发像秋天的草叶,小小的红嘴唇像熟透的山里红。娃娃的眼睛会转,胳膊会动,随便哪里掰一掰,手啊脚啊就舞蹈起来,连脚腕子上的鞋,想冲前就冲前,想往后就往后,把卓尔美得不知姓什么了。卓尔和她睡一个被窝儿,喜欢得直舔她的脸,卓尔把娃娃身上的小裙子小背心都扒了,围上自己的蝴蝶结丝带手帕,把娃娃打扮得像个蒙古公主。

  第二天早晨,卓尔一醒过来,就在床上哭了,她把娃娃扔在了地上。她说她不要那个娃娃了,那个娃娃的脑袋不会动,脑袋不会动的娃娃,要她点点头,她只会鞠躬,要她摇摇头,她只会晃晃身子,那是一个笨娃娃。卓尔不要这个娃娃了,到了第三天,卓尔用这个娃娃,和幼儿园的小朋友,换了一盒塑料拼图。拼图比娃娃好玩多了,你想拼成个什么东西,就能拼成个什么——房子钻塔油罐车什么的,卓尔好开心。妈妈吃惊地嚷嚷说你这孩子这傻丫头,你才多点儿大就会跟人换东西了你!人家换东西越换越大,你的娃娃是个什么价,这塑料拼图才值几个钱,这是不平等交易你懂不懂?

  卓尔听不懂,也许是听懂了。卓尔把那盒拼图稀里哗啦摆弄了几天,用拼图和一个男生换了一块橡皮。那块橡皮是一只香蕉的形状,金黄色的,上面有芝麻样的黑点,放在鼻子下闻,有一股真的香蕉气味。妈妈说嗳你怎么不玩拼图啦,卓尔说它变成橡皮了。妈妈走过来看那只会变的橡皮,沉下脸说卓尔你长大可不能去做买卖,你会往死里赔。卓尔说我喜欢橡皮,我从昨天开始喜欢橡皮了。爸爸猛地把卓尔抱起来说,好啊好啊,不喜欢的东西一点用也没有,你把不喜欢的东西换成自己喜欢的东西,卓尔的能耐大了。

  娃娃拼图和橡皮,是卓尔记忆中最早的商品。卓尔那么小一点点就知道了交换或是交易,那也许是出于本能。但卓尔长大了本能却没有长大——在卓尔看来商品没有固定的价值,它只因你的选择而增值或是贬值。

  许多年以后,卓尔的爸爸早已像石化厂烟囱上燃烧的火炬,消失在灰蒙蒙的京城上空,卓尔仍能时时听见爸爸的声音,从她童年的记忆中,如同竖井中的原油,一滴一滴地渗出来。在后来的日子里,那些原油在时间和岁月里疯狂地分解裂变,变成了另一些看起来完全不相干的物质,比如说尼龙或是塑料什么的。但卓尔依然坚信,石油千年万年躲藏在地底下的时候,它们曾经寂静无声守口如瓶,像一个养在深闺的乖乖女。可是谁能听见远古的树木被突起的地壳压榨成煤炭再浓缩成黑色的原油,从地层深处传来的痛苦或是欢快的叫喊呢?卓尔的母亲一次次反驳说,那些个娃娃拼图和橡皮只能说明卓尔遗传了她父亲的傻气,卓尔在14岁以前,无论如何都应该算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乖女孩。卓尔的母亲活着的时候,始终沉浸在卓尔14岁前的美好时光中,为此母亲一直憎恨这座像火锅一样翻腾的京城。

  三

  搅拌。像是搅着一堆肉菜混合的饺子馅儿,掺着未融的血沫。

  唯有卓尔自己知道,不是因为这座城市,至少不完全是由于这座城市。十四岁那年她还在任丘,宽阔的街市和新建楼房里四处充斥着石灰水的气息。那是一个春风和煦的清晨,卓尔骑着自行车去学校,一阵突如其来的腹痛使得她差点没从车上掉下来。她望见一线金色的阳光在平原远处的井架上跳跃如火,她甚至听见了路边粗大的管道中原油奔流的隆隆响声。她隐隐地觉得自己的疼痛,像是石油从岩缝中被抽取出来时那种感觉。她在校门口慌慌张张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觉得地面都在震动,肯定是发生了井喷,她的身体就是一座正在摇晃的井架。后来她真的看见了,看见了稠黏的液体,像一股黑色的石油,从她的裤腿上汩汩地流淌下来。她的脸色像石蜡一般惨白,有人把她送回了家。就在她跨入家门的那一刻,井喷发生了,无可遏制无从堵塞,像凿穿的泉眼一样畅通无阻地从她的身体里喷发出来。许多年以后,卓尔还清晰地记得当初的情形,她惊恐而又好奇,忙乱而又紧张,她纷杂的思绪都集中在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上:既然石油就藏在女孩的身体里,那何必还要在大地上钻井呢?

  如今的卓尔已深信不疑,她身上所有的变化,都是从14岁之后那月月如期而至的“井喷”开始的。那些发源于她体内、颜色时浓时淡的石油,一滴一滴地送走了她安静乖巧的童年。它们不邀自来地在她的身体里拱动,一次比一次剧烈,一次比一次澎湃;每一次疼痛过后,她会觉得自己全身的毛孔都在扩张,细弱的肌肉和单薄的皮肤,包括她平坦的胸脯,都在一寸寸膨胀,像是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了。即使是在它们悄然蛰伏的那些日子,她也能感觉到血管中蠕涌的那种燥热和冲动,正在一日日积攒着喷发的力量,常常搅得她心神不定。

  卓尔开始喜欢往镜子那儿钻了。她看见镜子里那个塌鼻子黄头发的丑女孩,一日日变得喜气洋洋容光焕发。夏天到来的时候,她看见自己薄薄的衬衣胸口上有了抹不平的皱褶,微微凸起的胸脯把衣服顶起来,犹如一把撑开的雨伞。她曾在夜里偷偷地抚摸它们,好像怀抱着两只刚出生的小白兔,一种好似心跳或是战栗的声音,从它们温暖而光滑的身体上传递到她手心,使她有了眩晕的感觉。令她不解的是,她竟然开始盼望每个月那倒霉的井喷——她发现每一次的疼痛过后,她的身体都会获得一种飘飘然的轻盈与轻松;每一次淋漓尽致的释放,都带给她一种大江凫游和温泉沐浴的快感。

  卓尔从来没有把她的感觉告诉任何人,但她知道,那是一种快感。

  十四岁后的卓尔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开始在课堂上与男生传递纸条、与女同学吵架、回家与父母顶嘴,她哭哭笑笑疯疯癫癫,做出一些不合情理的事情好让人谈论。一九七九年是一个特别适合十四岁女孩想入非非的年月,接下来的整个八十年代,从天而降的这座京城,更像是专门为卓尔预备好的舞台。竞选之风刮到卓尔的那所中学时,卓尔就在升旗仪式开始的那个时刻,在全校师生面前当场晕倒了。不晕倒怎么能让全校的同学都知道新来了一个名叫卓尔的女生呢?卓尔若是默默无闻,又怎么能被选入学生会呢?若是不选入学生会,卓尔怎么挥发她的一腔热血和一身活力呢?这一天卓尔在升旗、课间操和午休的时候连续三次晕倒,她满心期待着自己拒绝救护然后英雄般地回到课堂,全校都为此轰动,第二天迅速流传,她将因此成为被大家拥戴的学生干部。但卓尔精心设计的这一奇迹并没有出现,倒是她那一口混合着西北和山东口音的普通话,因此被广为传诵,成为同学们逗乐的笑料。有个女生暗中说那个新来的山东丫头患有癫痫,卓尔一怒之下将她绊倒在地,那女生下巴磕在台阶上血流不止送到医院缝了七针,最后卓尔被校方记了一次大过还上了学生会的黑板报。类似这样事与愿违的例子,后来在卓尔身上仍然多次发生——高二的秋游,在香山山中卓尔故意和同学走失,卓尔的本意是想测试那个男生的视线是否在追随着她。结果卓尔真的迷了路,狠狠地摔了一跤,被困在鬼见愁后山的一道沟崖中,傍晚下起小雨,卓尔在一棵黄栌树下痛苦地呻吟,到后半夜才被打着电筒的园林工人找到,用担架抬回了学校。

  声名狼藉的卓尔,在那所中学享有极高的知名度。

  到了大学,卓尔对学生会之类的事已失去兴趣。有一阵她狂热地迷上了打击乐。那个乐队的鼓手长发披肩,瘦长的胳膊像螳螂的大刀所向披靡,他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在鼓点儿的节奏中扭动,在手臂的挥舞下,粗硬的长发一根根飞流直下,如荒原的茅草颠簸起伏,一下子覆盖了卓尔全部的身心。卓尔每天晚饭后都在寝室里如痴如醉地练习架子鼓,女生们所有的饭碗茶杯和筷子,像叠罗汉一般架起来,在她手下敲响了密集而欢快的鼓点儿。那个外语系的长发鼓手频频出现在卓尔的寝室半个月后,最后以同宿舍的另一个女生无情地撤走了自己被卓尔敲打的饭盆,与那个鼓手日日在食堂共进午餐而告终,卓尔轰轰烈烈的初恋也就此不了了之。

  那时候是多么幼稚呵。偶尔想起来,卓尔会露出一丝自嘲的微笑。

  也许是为了修正自己的错误,她当机立断地选择了持重可靠的刘博。

  但有了刘博后的卓尔,却并没有因此变得与刘博同样持重。她倒是变成了那个歇不下来的架子鼓手,在没有舞台的人生广场四处疯狂敲击。好像控制她、左右她的,不是她的大脑而是她的身体。在她的身体深处,总有一股鼓胀的气团在旋转,要冲出她的身体到外面的世界去。她被那股气推搡着、引领着,她的脚步就迈出去了,她的嘴巴就张开了,她的胳膊就飞扬起来了。那真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呵,天上的月亮圆了又缺,她周期性地兴奋激昂,然后疲倦沮丧,如此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每当弯弯的月牙儿从深蓝色的天幕上升起来的时候,卓尔就望见一艘金色的船正朝她驶来,她忘乎所以地弹起了身子,她不顾一切地跳跃。卓尔若是放弃了跳跃,会错过月牙儿的船期。到了月圆的日子,什么什么都晚了啊。究竟是什么晚了,卓尔也说不出。

  四

  一只小麻雀突然咚地一声撞到了窗玻璃上,它好像被撞昏了,掉在窗台的水泥沿儿上一动不动。卓尔打开窗想去抓它,手指刚触到它温热的羽毛,它却一个激灵翻身而起,扇着翅膀嘟地一声飞走了。

  卓尔望见对面阳台上那个女人,嘴里发出麻雀叽叽喳喳的响声。

  席地而坐的卓尔从地板上一跃而起,膝上的书本纸页哗啦掉了一地。她坐到桌前飞快地打开了电脑,她何不借用那个无所不知的方脑袋,来激活自己陷于僵滞的圆脑袋呢。鼠标在蓝色的屏幕上游逛,她一时竟不知该去哪个地方。这个天外有天的迷宫,或者说是九重地狱,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把它走到头,它是无限大的,像一只文质彬彬的血盆大口,能吞下整个地球生产的信息。她随便敲了几个键,进入一家以前常去的网站,色彩鲜艳的字体并没有激起她的食欲反而使她有一种饱胀的恶心。她茫然无措地漫游,试着换了另一家网站,那些标题做得骇人听闻内容却空空荡荡。她觉得这样走下去有一种坠入深渊的危险,它们只会把她淤塞的头脑堵得越发水泄不通。

  卓尔自己也一直觉得奇怪,像她这样天天同电脑打交道的人,却并不怎么迷恋如今最时尚的网络。在她看来,电脑只是一种工具,就像一双筷子、一把剪刀、一辆自行车,或是一把巫婆的扫帚那样,它仅仅只是扫帚而绝不是巫婆本人,它只是来帮你做事而它本身并不是一件事。卓尔从来没有到聊天室去过,那种听起来十分诱人的网恋,卓尔连试一试的愿望都没有。她一看到屏幕上那些假模假式的表情就会忍不住笑起来。人的笑容(大笑微笑苦笑冷笑窃笑)本是千变万化,是那种有皮肤光泽有唇齿气息甚至有一点眼角皱纹的笑,而不是一个无声无息、固定不变的符号。卓尔这活生生的一个人,用什么样形状的符号,才能准确表达自己的感情呢?没有。

  卢荟似乎一直不理解卓尔对网络那种轻慢和漠视的态度。他说卓尔像你这样向往虚无喜欢神游崇仰幻觉或者说同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人,其实是最适合生活在网上了。我一直都以为你靠上网来打发时间的。

  卓尔就是从那一刻,发现卢荟实际上并不了解她。她本想说自己其实一点儿也不虚无,她喜欢的恰恰是那种实在的、可视可感可触可摸的生活。比如说一只鲜活的小鸟或一片湿漉漉的绿叶,你绝不可能在网上亲近它们。她的虚幻只存在于她的头脑,那种无目的无方向的搜索。她这种以行为来实现自己的想入非非,同那些以网络的虚幻来满足弥补现实的人,完全不是一码事呵。

  但卓尔当时却连跟他解释一下的兴致都没有。

  卓尔伸手按了主机上的开关键,她听见啪的一声,一个亮点在屏幕上闪过,然后缩聚成一片黑暗。她这才想起自己是违反了关机的操作程序,她本应一步一步退出去,就像那些在散步时倒着行走的老人那样。但卓尔不擅倒走,她总是没有耐心走完那些为程序设置的层层套房,而是呼啦一下子就从窗子里飞出去了。

  电话就在这会儿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电话有时候真是个大救星。

  阿不尖尖的细嗓听上去有些刺耳,像一阵快乐的下课铃声:

  卓尔你干吗呢?

  我还能干吗。“作”事儿呗。

  我说,DD的事儿你还管不管啦?

  当然管啦。咱们不管谁管呀。你快说DD怎么样了?

  债主都快把她给逼疯了,她一夜夜睡不着觉,一天神神叨叨的老琢磨着卖房。这不,我给她找了个款婆,她正巧想买个装修好的房子,急着要入住呢。不不,可DD躺床上起不来,把钥匙交给我了,让我带那女的去那个别墅看房,那女人一会儿说她家的车坏了,一会儿又说她的司机病了,反正她没车。可路那么远我又没车,咱俩要一块儿去就好了,砍个价儿什么的。喂,你这会儿有空儿没有?

  有空儿有空儿太有空儿了,卓尔连声说,我马上去接你啊。

  卓尔如获大赦地冲出家门,开车去接阿不。然后打手机,让那个款婆到亚运村那边的一家麦当劳门口等着再把她接上。等那款婆上了车,卓尔一眼看见她胖胖的右手上戴了四个戒指,左手三个,不禁喜不自禁,心情紧张有点像预谋打劫的犯罪分子。她朝阿不丢个眼色,那意思是说今天无论如何要把DD的房子给推销出去了。

  疼痛。千丝万缕的纠缠,像一台运作迟钝的织布机。但此刻卓尔忘了疼痛。

  DD的房子在亚运村北十几公里外的远郊,DD离婚以后,大家常去她那里聚会。那房是早些年买的,独栋单体加三百平方米花园,当年她老公一高兴,拍出百十万现金买下,装修又花了五六十万。但入住后才发现一大堆问题:户型不合理、客厅其大无比、厨房和所有的卧房却都又小又暗、餐厅对着卫生间、阳台西晒,诸如此类。前些年那房子看外观还算说得过去,后来更先进更方便的花园小区一个接一个地建起来,那栋房子落了一半价,至今还是找不到下家。

  一路上三人都不说话。阿不大概故意制造神秘感,那女人是想让人不摸底细。

  卓尔把车停在门口,阿不开了门,带着那女人楼上楼下飞快地走了一圈儿回到原地,把楼下客厅里沙发上蒙灰尘的布单掀开,请那女人坐下。

  这房子啊特实用。阿不笑容可掬。要不是我马上要移民新西兰,打死我也舍不得卖呢。你看看这花园,这草坪,其实跟新西兰也差不了太多……

  那女人说:我打算建一个室内游泳池,但你这花园面积不够大。

  那女人说:卧房要扩大三倍,但两边都是承重墙,打不了。

  那女人又说:楼上得设两个洗手间,下水不好改造,我看明白了。

  又说:阳台得挪到南边,这工程大了。

  还说:楼下得建一个玻璃花房兼阳光早餐室,可往哪儿搁呀?还有……

  阿不打断她说:那屋做视听室最棒了还有那屋做康乐球室怎么都行您不想想这价钱您上哪儿找去不不您先买下来随您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去呗……

  那女人说:不行这房子不够我折腾我看折腾不出什么好儿……

  卓尔心里的火儿一下子蹿上来。她冲那女人吼道:那你干吗不去买新的你来看什么看这不是瞎耽误工夫么!

  那女人嘻嘻一笑说:我反正也是闲着这是我的业余爱好看一看没什么坏处下一次折腾我就更有经验了……

  疼痛。小腹内一层层在剥离在脱落,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就像火山爆发……

  卓尔摁着肚子走到门外去发动车。车像一头老牛哼哼着,半天不动弹。

  她头也不回地对后座那女人说:你看,我的车出毛病了,你自个儿坐小区的班车回吧。

  卓尔和阿不在那女人尖锐的抗议声中,逃回了DD的空房子。阿不的卖房经历在短短半小时里以失败告终。但阿不依然兴奋,她说卓尔你真行,你的车要是不坏咱今儿可真出不了这口气。算啦暂时不卖了,不不不,咱俩就在这儿享受一会儿再走吧。

  卓尔在厨房里找到一罐可乐,一口气喝下去。然后七仰八叉地倒在沙发上。

  DD可怎么办呢?卓尔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

  是啊,这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阿不直直地瞪着眼发愣。

  哪儿还能找到有钱又想买房的人呢?卓尔自言自语说。

  阿不突然跳起来:你不是有个好朋友叫陶桃吗?上回你说过她要买房来着。

  卓尔眼前的黑暗里倏地亮起一道闪电,刹那间天地一片灯火通明——对呀,自己怎么就把近在眼前的陶桃和郑达磊给忘了呢?那不是现成的款婆款爷么?正在准备结婚的陶桃,买什么样的房子不是买呢?权当人道主义援助吧。找个机会专门去跟她说说,没问题肯定没问题。好了,DD有希望了,亏得阿不这个小人精儿!

  疼痛感又袭来了。心情却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刚才那款婆,我看她也是个能折腾的主儿。阿不评价说。

  准保比咱们还能“作”呢。卓尔赞同地应和。

  嗳嗳卓尔,我家的人都说我“作”。阿不跷着脚架在沙发扶手上晃荡。可我看咱们周围的女人,一个个不都这样儿吗。好吧,就算我“作”,不,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为什么总是忍不住想“作”点事儿呢?

  你少给我“作”“作”的好不好!卓尔突然莫名其妙地发起火儿来。这个“作”字是男人专门用来骂女人的,这是按照男人的标准,强加给女人的一个贬义词你懂不懂:女人要想挣脱那个轨道他们就说女人“作”……

  阿不笑嘻嘻地说:我怎么不懂?我自个儿说自个儿“作”,那就是个好词儿,我就“作”我偏“作”,我越“作”越来劲儿……

  这叫做“我作故我在”。卓尔也扑哧乐了。

  坠胀。像是被一团钢索牵着,生生要把她拽入深渊里去。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是那么沉重,重得迈不开脚步,像一只身躯庞大的河马,一只身负幼儿的袋鼠,或是蓄水蓄力的双峰骆驼。她一个人变成了几个人的重量,往悬崖峭壁坠落下去……

  阿不又一次从沙发上弹跳起来。她说行了行了卓尔咱们干吗这么傻呆着呀,来来来,这么大个客厅,咱们练跆拳道吧!不,我说卓尔,你好像很久没去练跆拳了吧?

  卓尔刚才把心里的一团火儿发了出去,顿感浑身绵软,有气无力地说阿不你老实点儿吧,我都动不了啦。最近这一段我不怎么喜欢跆拳了,我发现室内运动不好玩儿,空气不够我呼吸的……

  不不不,跆拳需要机智,要不了很多空气的。穿一身大红色运动服的阿不,迅速跑进洗手间拿出一块方格的大长浴巾,麻利地围在了腰间。

  只好先凑合用这条浴巾代替护具啦。阿不说。你看,这个蓝格还有这个黄格,就算护具上的那个亮点吧,你要是能踢到这儿就算你赢……

  卓尔说,哪天有空儿你自个儿上俱乐部练去吧。

  哪有时间啊你想。阿不嘟囔着。你想吧,每天就那么点儿业余时间,今儿是游泳课明儿是英语班后天练舍宾大后天上驾校学交规大大后天周末PARTY宵夜。一星期下来都排得满满的活得可真累啊……阿不不理睬卓尔,自顾自站在地板中央,摆好了架势,冲着卓尔比划起来。

  卓尔微眯着眼看阿不,那腿脚的工夫尽管笨拙,但她腰肢柔软出手敏捷,头发一根根飞扬,掀起那么一股自得其乐的激情。她逼近了卓尔,朝她伸开胳膊,把卓尔一下子就从沙发上拽了起来。阿不用脚尖去勾撩卓尔,充满了侵略性和扩张性。她朝卓尔挤眉弄眼儿,陶醉的神情带有传染性。那个瞬间卓尔沉重的身体有了解脱的欲望,她站起来,开始弯曲身子舒展四肢活动拳脚,她的眼睛发射出凶猛的亮光,像一头西班牙(母)牛,趁着阿不没留神的空隙,朝着阿不扑过去,猛地飞起一脚,然后使着巧劲往回一钩,脚尖准确地踢中了那个蓝格格,也许出脚太快又太狠,阿不猝不及防,像一根红萝卜重重砸地,那鲜艳的红色倒在卓尔的脚下就像一摊血。

  阵发性的疼痛使得卓尔不停地龇牙咧嘴,更强烈的撕扯扭曲了她的眉眼。汗珠渗出来滴下来从皮肤的每一个毛孔中流淌下来,那不是汗而是血水是乳汁,等它们都流干流尽的时候,她就会像一片羽毛一样轻飘飘地飞升起来……渐渐地卓尔感到了折磨着她的疼痛正在消失,也许是麻木。腹中的那团气旋拱动着,像一个高速的钻头,坠往火热的岩浆深处……

  五

  后来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DD的浴室去,她在那面大镜子里看到自己红得像烧伤病人的脸。她慢慢脱去了汗水沾湿的胸衣和内裤,镜子里出现了一个光滑的女人体,一个不太年轻也还不算太老的女人。那女人的脖子有点短,使她无法获得那种鹤立鸡群的良好感觉;她的肩膀有些狭窄,故而缺少了端庄的风度;她的锁骨隐隐约约轮廓不清,在阿不看来,只有像衣架那样凸起的锁骨才够资格穿低开领的内衣;还有胸脯呢,那两个小小的扁扁的乳房,离丰满那个词儿绝对连点边儿也沾不上。自从卓尔在大学宿舍的打击乐偃旗息鼓之后,它们从此就奇怪地停止了生长,卓尔夏天的衬衣隆起的部位,就像一把坏了的雨伞再也无法完全撑开。如今它们无精打采萎靡不振地悬置在那里,常令卓尔心里生出几分悲凉。那么腰呢,卓尔均匀的身材当然有腰,虽离标准的腰围略差几个毫米,腰的轮廓和曲线还是十分清晰的。后背和臀部的梯形,据陶桃说能打上个70分。还有紧绷的小腹和那两个浑圆的饱满的膝盖,那两条不长不短的结实的瘦腿——若是把身体的上下两截分开来看,卓尔同那些业余模特也是可以鱼目混珠的。但女人光是有腰的形状有腰的物质基础还不行,腰若是不会扭动不会显摆,就等于没有腰一样。这话也是陶桃说的。陶桃说着就把腰扭了几下给卓尔观赏,那么富于弹性的柔软的蛇一般游动着的腰肢,相比自己的生硬和笨拙,卓尔那个腰还能叫做腰吗,说是一棵树也许还更恰当些。

  她猛地拧开了热水器的龙头,凉水喷射出来,她哆嗦了一下,那水渐渐变得温热,顺着她的脖颈肩膀胸脯肚脐小腹股沟和小腿流下去,像一双体贴而酥软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全身。卓尔的眼泪涌出来,她觉得自己只是这个身体的读者而不是原创的作者,她身体所有的缺憾都不该由她来负责。是的,她对这个身体不满意,但这个身体却是真实的。她不想去修改它们,无论是垫鼻隆胸割双眼皮在身体里注水或是填上一些别的物质,卓尔连想一想都会寒战。她不会容忍在自己的身体里安装一个假的零件,一对丰满而虚假的乳房,仅仅是为了被人抚摸和取悦他人——如此自欺欺人该不是有自虐症吧,就像一个附体的幽灵,二十四小时如影随形……也许正是这丰满的平淡的、真实的虚假的乳房,令女人感到了肉身的沉重。唯有当乳汁被岁月一日日抽干,那沉重感才会消失?

  明亮的镜面一点点模糊起来。卓尔的一只手下意识地停留在自己的腹部。

  那里头有一个小巧的倒梨形的宫殿,是母亲馈赠给她的遗产,千年万年的母亲们千年万年地孕育了她们的子孙,那么多那么多的人曾经蜷缩于诞生于那座小小的宫殿,那无法计算的重量,怎么不使女人步履蹒跚?

  女人身怀着如此的重负走过千年万年的人生之路——她们因滞重而无力,因笨拙而卑怯,因压抑而惶恐,因饥渴而焦虑。然而,她们的欲望却与春天蓬勃的草叶一起生长,她们的头脑亦在这通达的世界一日日更为丰沛。她们若是不自救,那一个侥幸来临的拯救者,终会变为新的奴役者;她们若是不癫狂不邪性不违规不跳跃,又如何挣脱亘古万世的地球引力呢?

  卓尔望见镜中的影像在飞快地动作,白色的泡沫在黑色的头发上跳跃,两条手臂在空中划出了优美的弧线,强劲有力、棱角分明。她那富有弹性的脖颈灵巧地转动,水珠四溅,瀑布哗响,如歌声飞扬。她小小的乳房颤动着,结结实实地充盈着生命的气力。她的腿笔直而挺拔,迈出去就能跳跃和奔跑。她的目光如炬,透过浴室朦胧的水雾,镜中女人光润的皮肤犹如一块柔美的白玉。水珠像珍珠串从她的头顶滴落,她的眼睛在幽暗的灯光下犹如两粒水汪汪的黄翡……她还需要什么呢?什么也不需要了,她只要有一个真实的自己就够了。

  除去这个与生俱来的躯壳,世上的一切都是能够改变的呵。

  汁液——那些月月更新的鲜红汁液,那些不断被补充和流动着的骨髓,那些分分秒秒被吸入的新鲜氧气,还有她看不见却时时能感觉到它存在着、游弋着、沉潜着的无形无状无声无色的“性灵”……

  它们隐藏在她身体的深处,与她悄悄共度人生。

  只有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才是真正属于自己。

  卓尔看见一道深红色的水柱,顺着大腿根淌下来,像一股朝霞中喷出的石油,每一粒赭红的油珠子似玛瑙石闪烁着鲜艳的光泽。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浑身瘫软如释重负。

  那一刻,纠缠了她一整天的烦恼和沮丧,忽然都哗啦一下从她身体里倾泻而出,被急促的水流冲得干干净净。有一种腾空欲飞的快感,从袅袅的水雾中冉冉上升。那一刻卓尔恍然大悟,她想也许正是由于女人肉身的沉重,才使她们格外地渴望飞升。女人的青春与衰老,都是时间那口高压锅里沸腾的蒸汽,飞升的企盼被逼到无奈,只能盲目冲开顶盖,不尽情理不顾后果,以“作”的形式,一次次强行突围或是爆破。

  卓尔的体内充满了欲望和活力,那是一种即将启动的激情和冲动。卓尔知道自己即将飞翔。尽管,她腿上膝上因跳跃而碰伤的乌青淤瘢,像一枚枚蓝灰色烟紫色的徽章,经久不衰地经年不褪地悬挂在那里。那些曾经被她拒绝的白玉翡翠珍珠玛瑙,此刻亲密地环绕着镶嵌着她的身体,成为她身体的某个部分。它们因她的生命而发光,它们将因女人的复活而重新获得生命。

  卓尔掀开浴帘,对着客厅大叫:

  阿不阿不,你进来,快点进来——我告诉你吧,女人为什么要“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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