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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好好的,又“作”起来了

  一

  卓尔的白色富康像一阵旋风刮进了公司的停车场,她把车停稳后,飞快地抬起手腕看一眼表,然后抓过那只又大又沉的书包(她一向管自己的手袋叫书包),摸出小小的化妆包,掏出三管口红和一支唇线笔,对着车前窗正中的后视镜,开始涂抹她的嘴唇。

  她先把三只口红一只只依次旋开,浅红的、棕红的、鲜红的唇膏,像三根浓淡不一的手指头,从管子里昂扬地伸出来。棕红色唇膏顶端的圆头用得最多,突出着尖细的斜面,像一把锋利的刀片。那支鲜红的仅用过几次,顶端的边缘线被擦去,变得残缺不全。浅红色的口红还是第一次开封,嫩红光滑地耸立着,泛出细腻润泽的光彩。卓尔定定地望着指间的那支口红,唇上忽然一热,身子有些飘忽起来。那个瞬间,遥远的帐篷从她眼前闪过,那支口红迅速地膨胀起来,像一座鸡血石的圆柱雕塑,矗立在熹微的晨光里。口红温柔地寻觅着摩挲着她的嘴唇,圆锥体被柔软的红唇一口口吞没……

  卓尔的手哆嗦了一下。她紧紧地闭上了眼,又很快地睁开,帐篷消失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那件浅粉色的短袖紧身套头衫,将这支浅红色的口红探到唇边。

  她用唇线笔把上唇挑高了,把下唇的轮廓勾得浑圆,边缘再略略往上翘一点,然后小心地抹上那支浅红色的唇膏,涂得均匀而丰满——它们看上去有些俏皮而快乐,小巧而饱满的嘴唇,咧着一丝小口,关不严似的,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有什么好笑的事情,从那里溜出来。它嵌在一张自以为是的脸上,真是恰到好处。

  卓尔不喜欢化妆。她的眉毛虽淡,但眉形长长弯弯的,还算说得过去,若描眉就多余了。卓尔从不用眼影,她觉得眼影与夜生活有某种不可避免的关联,弄不好还会有模仿大熊猫之嫌。那么剩下还有什么可收拾的呢?化妆就像住房装修,刷墙铺地,越简洁越舒服。但厨房一定要精致,就像女人的口红。女人的嘴唇一旦上了唇膏,嘴就不仅仅是嘴,而是有了嘴唇。嘴巴只是用来吃喝,而嘴唇,要说话歌唱,寻找或等待亲吻。只有当嘴唇被唇膏肯定下来,它的表达才是有形状的。它微微开启,吐气如兰,把你脑中活跃的思维,通过舌尖和声带,送到外面的世界上去。嘴唇的运动是一种艺术,撅嘴撇嘴抿嘴努嘴,控制着掌握着你想要告诉别人的东西,将它们变得娓娓动听栩栩如生。在大多数情况下,嘴唇同自己是多么亲密多么贴切多么心心相印呵,即便偶尔需要撒一点小谎,嘴唇也是配合默契的。

  卓尔带着她画龙点睛般的嘴唇,阳光灿烂地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卓尔不知道,她将要为了她的嘴唇失去她的“嘴”。

  那两道交叉的目光,一前一后地落在卓尔的嘴唇上——一道炽热,一道阴冷;热辣的目光烙在卓尔无辜的嘴唇上,发出嗤嗤的煳焦味儿;阴冷的目光总是在侧面窥视着,你看不见她,却能感觉到唇边留下的丝丝凉气。

  但懵懂的卓尔浑然不觉。

  卓尔开心地拍了拍办公桌上的那个方脑袋,拿抹布小心地揩去上面的灰尘。一边笑嘻嘻地对它说:你看你,用脑过度了吧,连头发都掉光了,要不要给你加点儿101生发水啊?卓尔坐下来,如同往日一样,开机搜索客户的资料。很快,她发现自己的邮箱被人打开过了,所有的客户资料全都被删除了。尽管卓尔留了备份,心里仍是非常生气。她把惟一知道自己邮箱密码的小Y,悄悄叫到门外问他,问是不是他开了她的邮箱?小Y委屈地说没有,是G小姐,逼着他把密码告诉了她。

  又是她!

  卓尔屏住了呼吸,让自己的脑子冷静下来。宽敞的办公室,任何时候一眼看去都是空空荡荡,人们隐没在一扇扇白色的隔断背后,面对着面,却是壁隔着壁,谁也看不见谁的眼神,喘息之声相闻却以电线往来。写字楼像一座漂浮在都市之海的巨大网箱,将海水分割成一格一格,用水做的笼子、被格式化的笼子,饲养着囚禁着鲜活的生命。每个人都变得古里古怪、神经兮兮的,有一天晚上加班到凌晨,卓尔亲耳听到邻桌的男孩噼噼啪啪狂敲着电脑键盘,高声喊道:平台在哪儿平台在哪儿我想跳楼!

  卓尔平静地问小Y说:你知道她为什么要我的密码?

  因为她比你先来,但你抢了她的风头。

  那么你为什么要告诉她我的密码?

  因为……因为她帮过我,我也得帮帮她。

  卓尔张口结舌,她的嘴唇暴露在干燥的空气中像是一说话就会裂开。

  就在那个时候,齐经理走了过来。他问清了缘由后一脸怒气,他说她这么干不是第一次了,谁比她强她就调理谁,老得哄着她,她又不是我老婆,凭什么呀,你等着吧!我即使开不了她,也不能让她这么猖狂。

  他的目光在卓尔的嘴唇上游动,卓尔觉得自己的唇膏被人舔去了一层。

  第二天快下班的时候,卓尔的办公桌上出现了一张用电脑打印的纸条,上面写着:留下加班,有话对你说。

  卓尔挑出那支鲜红的唇膏,把嘴唇涂得发亮。既然有人要对她说话,她希望自己回答的每一句话,都有明亮的阳光在唇上闪烁。

  二

  办公室的灯一只只关闭了,只留下了卓尔那一格子,白色的台灯架似一只长长的手臂伸展着,托着一团暖黄的亮光,像黑暗的大海中的一座灯塔。

  卓尔感觉到一个黑影在靠近,抬起头,她看见了齐经理站在身后,伏在她的座椅靠背上。齐经理说我不想让G再干策划了,我把她调去跑外,你满意么?那么,你该怎样谢我呢?

  卓尔站起来说:你等着,我会用许多好的广告创意来还你。

  副总说我等不了了,我现在就有一个好的创意要兑现。他薄薄的嘴唇像饺子皮一样抿了又抿,椅子被猛地拉开,在地板上发出尖利的响声。

  卓尔冷不丁就被齐经理的嘴给袭击了,同时遭劫的还有她的腰部和面颊。齐经理的嘴来得猝不及防,像一件坚硬而冰凉的利器,划破了她的皮肤。没有疼痛感,浑身却刷地冒出一层鸡皮疙瘩,叫她打了一个寒战。卓尔觉得恶心,她的皮肤提醒了这种厌恶,假如她的身体感觉到了厌恶,那么她就是真的厌恶了。卓尔挣扎着躲闪着,但她的嘴唇被黏住了,她忘了喊叫。那个男人的嘴像一团纠结的水蛭在她眼前蠕动,散发出一阵阵酸腥的气味。后来她听见那个浑浊的声音说:别动别动,我喜欢你从你来的第一天我就喜欢上你了,你有个性够味儿,小G跟你一比就是个傻屄了……你的试用期还没满,你难道不想留在天琛公司吗?留不留你的决定权在我,你听话我会重用你把那些好活交给你做,你的收入将会是现在的三倍不止……

  卓尔是在听清了这句之后,才明白了自己的处境。那道利器没伤着她,但这句话伤着她了。尤其令她感到恼火的是,她曾经设计过这样的“交易”场面(对付那家杂志社的老总),却终究未能付诸实施。而凭什么,一个男人就能想干就干呢?

  她挣脱出来,大口地喘着气说:

  既然是这样,一开始你就干脆明说不得了:嘿,卓尔小姐,咱俩做一笔公平交易吧,你同意不同意?

  你……别说得那么难听啊……

  你甚至可以说:我就想跟你做爱,你开个价。

  ……这毕竟……毕竟不是真的交易嘛……

  我不反对交易,尤其是公平互惠的交易。但你忘了问问我,愿意不愿意同你做这笔交易?在你看来,我为了留在天琛公司,就没有拒绝你的理由。可惜你错了,我想留在天琛,但是不想用交易的方式。

  齐经理放开了她,用袖子擦额头的汗。他说唉呀你误会我了,你认为这是性骚扰,你受到了性侵犯,这不是很奇怪嘛,你明明单身一人,你的身体闲着不也是闲着么,何必……

  卓尔说:我闲着那是在冬眠,我的身体有自己管着。

  齐经理的嘴苍白下去,缩成一个问号。他愣怔了一会儿,摸出打火机来点烟,眯着眼说,卓尔小姐,没想到你看着嘻嘻哈哈的,以为你挺开放呐……平时你不是老招惹我么?原来是我误会了……

  你确实是误会了。哪天我要是高兴了,还指不定去骚扰谁呢。卓尔说。

  她把散落在地上的文件捡起来重新码好,抓起自己的书包往外走。走到门口,迅速冷静下来的卓尔回头对齐经理笑了笑,用玩笑的口吻说:我的嘴今天本想同你好好说话的,没打算进行别的休闲活动,对不起啦。你还是把这位置留着,留给愿意同你在办公室里厮混的人吧。

  门在她身后被重重地带上,整座楼都好像摇晃起来。

  第二天早上,卓尔打开电脑,发现了一封主题为“炸弹”的新邮件。

  邮件奇短,一共只有两行。卓尔匆匆扫了一眼,她的头嗡地一下果然炸了。

  ——办公室禁止卖淫!即便是亲嘴儿也污染环境。各位同事,警惕有人借加班为名,利用公家的地儿,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请大家赶紧打扫卫生!

  炸裂成碎片的脑浆,毫无方向地四处乱窜。办公室的每一个方格笼子里,这颗炸弹正载着最新的消息,在一台台电脑屏幕上悠哉悠哉地游逛。卓尔听见隔板后面的窃窃私语和轻蔑的冷笑,感觉到由于负载了太多的信息而变得沉重的空气,压迫着她的神经使她呼吸困难。是的,办公室的每个人都接到了这枚炸弹,每个人都被炸弹击中,无数碎片变成了一道道不屑的目光,穿透了隔板朝卓尔射来。

  不是这样的!卓尔抱紧了自己的脑袋,蠕动着嘴唇,但她发不出声音。信息时代的闲言碎语无需再用嘴来传播,但在办公桌上贯通全球的方脑袋上,那只亮晶晶的大嘴,无声无息地就把全世界的消息都通报了。卓尔知道自己的嘴掉在人堆里了。人人都有一张嘴,但有些人的嘴唇,在瞬间就会变成一种锋利的武器。人一旦变成了人群,私人的嘴就变成了公众的嘴。卓尔的嘴唇被无数嘴唇吮吸了,被无数张嘴流出的口水淹没了,这会儿她找不到自己的嘴了。

  女人呵,你们为什么总是同性相残?卓尔的心脏猛烈地疼痛起来。也许她永远不会明白,窥视者究竟躲藏在哪个角落里洞察这些?她只知道有一张嘴早已布下了陷阱,像那个吞噬一切的宇宙黑洞,在等待着她自投罗网。比起女人的嘴,齐经理的嘴实在算不上什么嘴了;姓齐的那张嘴没有对卓尔造成任何威胁,而女人的嘴却具有准确无误的杀伤力。女人借助男人的力量来杀伤女人的时候,女性这个概念是不存在的,同性这个概念更是不存在的,只有一个孤零零的个人,面对着前后左右的竞争者。

  卓尔觉得自己的脑子一团混乱,G小姐高耸的胸脯在她眼前颤动,她突然可怜起昨晚那个给她带来了麻烦的骚扰者——性骚扰毕竟是出于单纯的性,性在身体的范畴内是无辜的,性骚扰还带有那么一点饥不择食的渴望,丧失理性的冒犯中暗藏着危险的代价;而性诱惑呢?女人对男人的性引诱,却能够畅通无阻——出于理智、出于利益、出于赤裸裸的目的,性诱惑是一只捕鼠器一个鱼饵,只需投下一小块肉皮一小截蚯蚓,女人便能用身体换回她想要的东西。当性骚扰作为一个问题被女人们大张挞伐的同时,女人可曾正视过性诱惑那种女性惯用的伎俩呢?当然包括她自己在内。

  卓尔心里充满了对G小姐的愤懑与蔑视。她完全应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电脑上发出针锋相对措辞犀利的电子邮件,将G小姐这一个月来对卓尔的刁难嫉恨一件件揭露,将她的虚伪丑恶无耻公之于众。最起码也碰个鱼死网破,大不了同归于尽!

  卓尔的手指触到了键盘。没有涂指甲油的指尖,松散地平摊着,呈现着一种天然本色的红润。指甲盖连着手指的部位,十道浅粉色的弧形,像十个刚刚升起的弯月,闪着温和而平静的光泽。卓尔犹豫着,指尖在键盘的边缘一次次掠过。她觉得自己对那个G小姐仍是恨不起来,她不恨她,她只是为她惋惜,甚至有点同情她了。可怜的女人,她若不是弱者,又怎么会用自己的身体这仅剩的资源,去换取强者的一杯残羹呢?比起男性理直气壮厚颜无耻的性骚扰,女人那些机关算尽忍辱负重的性诱惑,更像是山穷水尽的悬崖上悲壮的纵身一跃……

  卓尔站了起来。她的脑袋从低矮的白色隔断中钻出来,望见了整个办公室里所有人黑色的头顶。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显得好高呵,她可以俯瞰众人,一览众山小了。她才不会去给大伙发什么电子邮件,她要说的话,会用自己的嘴大声地说出来。她今天早上的唇膏涂得格外精心,是颜色鲜浓的那一支,正如她此刻强烈的说话欲,让每一个人的耳朵都亲自听到。

  突然安静下来的办公室,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格外清亮:

  那封邮件你们都看到了,大伙都别浪费时间瞎猜了,我告诉你们,写信的人指的就是我。所以我必须在这里声明,请大家别为我担心,我绝不会在公家的时间、公家的地点,跟一个公家的人,亲我私人的嘴儿。

  卓尔又补充说:我想要跟人亲嘴儿,我有自个儿的房,干什么都成,谁也管不着,哪管是跟人睡觉呢。我不要这种清白,清白对我没用。我只是想告诉大伙,每个人的嘴都是自己的,应该好好爱护。

  卓尔说完,走到门口拿来一只纸箱,把办公桌抽屉里的东西,哗地全倒了进去。她的动作有点夸张,把东西弄得乒乓乱响。卓尔的脑子一片空白,她知道自己没有回头的路了。离开的决定是在一刹那间作出的,连卓尔自己也闹蒙了。她并没有想走,她真的不想走。她还想争取试用合格,在天琛公司休养生息呢。一直到她冲出那座写字楼的大门,她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选择了离开。若是不离开,她的那番话就等于没说。她并不想同那个G较劲儿,她只是想有一张自己的嘴——那些公家的嘴里,怎么就连一句私人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呢。

  卓尔把鼓鼓的纸盒塞进了富康的后座,扭开音乐键,一股震耳的声浪从车窗里冲出来。她把车开得飞快,肆无忌惮地闯过一个红灯,当下一个路口的警察伸手将她拦下时,她全身竟涌上来一阵强烈的快感。

  三

  卓尔回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给陶桃打电话。她略去了经过,只简单报告了事情的结果,就像说着街上看到的一起车祸。她那么平淡无奇地讲述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的不辞而别,原来并没有她以前认为的那样艰难——她几乎是轻而易举地就把捆绑在她身上的绳索,或是联结着两节车厢的挂钩,解开了摘除了。她明白自己其实是从心底里不喜欢写字楼的,其实她早就受够了,这次事件只不过给她的逃跑提供了一次充足的理由、一个问心无愧的借口而已。她一边对陶桃讲着一边咯咯地笑,她觉得浑身酥软,是那种高烧出了一身大汗,退了烧以后,有点儿飘忽的轻松感……

  陶桃在上班,好像正忙着,哦哦地应声,听得心不在焉。

  陶桃对发生这样的事情似乎见怪不怪,尤其是发生在卓尔身上。

  陶桃在电话里对卓尔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是:卓尔,你怎么好好的又“作”起来啦,就算是受了委屈,你也用不着走哇。你可以去找郑达磊嘛,让他给你摆平,还不是小事一桩。

  卓尔不吭气儿了。她发现在办公室刚才那个生死存亡的时刻,她竟然把郑达磊给忘了。她完全没有想起来,这家公司的老板是她女友的男朋友,无论如何,不说求助,她起码也是有地方可以讲理的。

  陶桃说好啦好啦,我回头去跟达磊说一声吧,用不着生气上火,啊?

  第三句话是:

  嗳对了,卓尔我要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你肯定猜不着。还记得郑达磊那次到缅甸去看的那块赌石么?前几天解出来了,哇,满绿,满满一大块上等翡翠,看得我的心都跳出来了。你先歇歇,等我有空儿,让郑达磊带上咱俩一块儿去看。他答应送我一对儿翠镯,价值上万呐,我让他给你也弄一对儿,价钱肯定是最优惠的,哪怕打个对折也划算啊……

  卓尔无语,轻轻放下了话筒,眼泪忽然涌上来,一滴一滴夺眶而出。

  她站起来想去洗手间拿毛巾,却走到了自己的床边,把身子竖着一趴,猛然哭出了声。起初是嘤嘤地抽泣,泪水一阵猛似一阵,继而汹涌滂沱,如同流动的火山熔岩,越过鼻沟面颊嘴唇牙齿直达咽喉。那泪水咸涩且辣,卓尔的舌头火辣辣地麻疼,她用毛巾捂着自己的嘴,放开了声音嗷嗷地大哭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她的身体好像变成了一个水库,软绵绵空荡荡,全身的骨髓和血液、肌肉和内脏,都化作了泪水,从眼睛这惟一的一道安全门里冲出来。眼泪像淋浴的花洒,痛快淋漓地冲洗着她身体的表皮,梳理着她每一根微小的汗毛,令她周身舒畅。哭泣是多么令人愉快的事呵,她发现。女人的哭泣原来是女人的桑拿浴呀,一个不会哭泣的女人肯定不是真正的女人了,泪水是有催眠作用的……她这样迷迷糊糊地想着,倚着被泪水打湿的枕巾睡了过去。

  一片绿叶从树冠上飘落下来,它瑟瑟发抖,在风中打着旋,贴着地面簌簌行走。一只黑色的螳螂紧紧地追在后面,用锋利的刀片割开它的叶脉,一股鲜红的血从绿茎中流出来,那不是一片叶子,而是一只蝉。蝉惊慌地夺路而逃,胸前的气囊飞快地振动,将螳螂弹出去老远。螳螂迅速地跳跃,用它的长臂挡住了蝉的去路,蝉尖叫着往树上爬,却被螳螂的爪子死死地按住。蝉绝望了,突然间它觉得螳螂的刀片软软地失去了力量,它回头,发现螳螂不见了,地上遗落着螳螂的两条细腿儿。一只黑色的鸟气势汹汹地盯着它,它刚要向鸟表示感谢,黑鸟的脚爪就踩过来了,并用尖尖的喙啄它。蝉就地打了一个滚,变成了一只绿鸟,它想现在自己已是一只鸟了,黑鸟就不敢欺负它了吧。它飞起来,那么大的天空,还不够黑鸟和它一起飞的么?可是那只黑鸟追了上来,不,不是一只,还有一只、两只、三只……好大一群呵,像一片黑云。它们把它团团围住,疯狂地啄着它的羽毛。黑鸟叫着,说你明明是一只蝉,螳螂都被我吃了,你凭什么变成一只鸟?绿鸟拼命地躲闪,但身上的羽毛却被一片一片撕扯下来,连着皮和血。绿色的羽毛被风吹开去,漫天翻卷,飘扬四散,像被夏日的暴风雨击落的树叶,在急骤的雨点中,斑斑血滴从鲜润的浓绿中滴下。绿鸟被一件件扒光了衣服,失去了羽毛后浑身变得光秃秃。它剧烈地抖动着身体,发出凄绝的叫声,朝着黑鸟扑过去。它记起了自己的牙齿。鸟类没有牙齿但它是一只有牙齿的鸟,它张开了长长的尖嘴,用牙齿咬住了黑鸟的脖子,乌黑的血溅了它一身,眨眼间,它就变成了一只羽毛丰满的红鸟了。

  卓尔——卓尔——从天边传来另一只鸟的叫声,那也是一只红鸟,像一片彩霞一朵红云,迎着它飞过来……

  卓尔一卓尔——卓尔猛地睁开眼睛,床头的电话铃声正在耐心地叫个不停。

  四

  电话是卢荟打来的,他说陶桃正在开会,老总有纪律,谁也不准请假。陶桃趁着上洗手间给他打了电话,让他找找卓尔,她实在对卓尔很不放心。

  卢荟说卓尔你好么?我打了一下午电话,你到哪儿去了?我现在就去看你呀?你在家呆着别动啊。

  卓尔睡眼惺忪地问:几点了?

  卢荟说都快下午五点了。你没看天都暗了吗?

  卓尔对着话筒说:不用了,你千万别来,我没事的,挂了啊。

  放下电话,卓尔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就给老乔打电话。她说老乔你不是认识一条路,密云水库有个地儿能下水游泳吗,你带我去,现在!老乔的声音半天没缓过来,老乔说我店里生意正忙着呢,游泳?你疯啦,开车到那儿,天都黑完了……卓尔说:你去不去?不去我自己去!

  老乔赶紧说:行行行,你来接我吧。

  卓尔一言不发地出了城,猛踩油门开始超车,一路飙车而过,就差飞起来了,把老乔吓得一身冷汗湿了又干。到达密云水库时,天空竟还有些许亮光。她把车停在路边的一个缺口,老乔捏着一只手电筒,领着她离开公路,钻过一处破损的隔离栅栏,走下陡峭的坡岸,前面一片亮晃晃的水面,从黑暗中浮出来。卓尔躲到灌木丛后面换上了游泳衣,对老乔说你就在这儿等我,帮我看着点,我游一会儿就上来。老乔的声音有点发颤,他说卓尔你饶了我吧,你可别想不开啊,我不会游泳救不了你啊。卓尔大笑,头也不回地冲着水面走去,一会儿工夫那人影就没入了水中。老乔只听见水面被划破了,一下一下被劈开,就像是从他餐馆大堂的玻璃大缸中,捞出一条活鱼的那种响声,慢慢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了。他潮乎乎满是汗水的手掌里攥紧了手机随时可以报警,一边紧张地倾听着湖上的动静。他想卓尔这丫头是不是突然爱上什么人了呢?

  那个初夏的晚上,卓尔在冰凉的水中往黑暗的前方游去。四周模糊的山影,像是从水里升起来,与墨汗般黏稠的水色连成一体,然后融入了深蓝色的天空。水面平静而辽远,让她想起那个远方的小湖。那里的水光滑如丝,而眼前的水却是沉重如铅,两条腿像是被什么东西拽着,要将她坠下去。她的胳膊每推开一块波浪都花费了极大的力气。她抬起头,望见满天繁星,像滚动的石头一般砸下来。她知道自己再也找不到那个小湖的感觉了,她来这里真是多此一举。

  卓尔猛地掉头往回游,当她湿淋淋地从岸边站起来时,老乔一把揪住了她的肩带,哆哆嗦嗦地喊了一声我的姑奶奶你再不回来我也得跳下去了。

  老乔说着,把身子冰凉的卓尔往自己怀里搂,被卓尔狠狠推开了。

  车子开回城里,卓尔问老乔哪儿有好的迪厅,她说她还没玩够,还想去蹦的。老乔说我可饿了,先吃点饭行不行?老乔把她带到自己的餐馆去吃饭,叫了四菜一汤,他的啤酒还没喝完,眼前的菜已让卓尔扫荡得见了盘底。老乔把卓尔带到附近的一家夜总会,说你今儿到底犯什么邪了,你倒是言语一声我给你去出气儿还不行?卓尔说行了行了你回去吧改天再谢你。老乔说我今儿是舍命陪君子,我哪儿都不去我看你能“作”成个什么样儿!

  后来的几个小时,老乔始终守着卓尔寸步不离。他虽有一大堆应酬但不敢走开。卓尔跳进了舞池就像一粒米掉进了沸腾的粥锅里,与五彩缤纷的热气一同蒸发。老乔从来没有见过卓尔蹦的,他觉得卓尔就像一只上了发条的青蛙,在此起彼落的蛙声中疯狂地产子儿。她的姿势和动作猛烈而随心所欲,有时像在捕捉,有时又像在呕吐,有时像在拳击,有时像在扔铅球。她掉在一只只光怪陆离的漩涡里,在猩红贼绿的灯光里忽浮忽沉。他坐在一边默默抽烟,喝完了一瓶法国卡泊尼红酒,卓尔的P股在他眼前激烈地晃动,一点儿没有歇下来的意思。老乔心里有点恼火,他觉得卓尔的舞姿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但她那种要死要活的架势,实在有点儿不对劲。他扔下烟头慢吞吞走了进去,穿过扭动的人群,站在了卓尔面前。刺眼的蓝光从卓尔额头掠过,她面目狰狞像一个施着法术的巫婆。老乔开始了,是那种太空人的舞步,空灵幽浮而玄妙的,他的动作带有为卓尔表演的欲望,带有平息和引导的意思。很久没有蹦的了,他觉得自己发胖的身子有些笨拙。

  卓尔突然停了下来,就像一段蹩脚的音乐被强行中断了似的。她手足无措地看着老乔,似乎十分扫兴,未等老乔回过味儿来,卓尔已经消失。

  卓尔钻进洗手间,把关闭的手机打开,给卢荟打了个电话。她说她在那个叫做“流浪者”的酒吧等他,卢荟焦急的声音传过来时,卓尔已按下了关机键。

  那天深夜,卢荟打车赶到“流浪者”酒吧时,已是凌晨4点。卓尔一个人趴在角落的桌子上,面前放着一瓶空了的威士忌。卢荟付了账,叫一辆出租车,把卓尔送回去。卓尔像一只乖乖的小猫,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路上一言不发。卢荟把卓尔零乱的头发一丝丝捋顺,他看见卓尔的嘴唇暗淡无光,平日她格外看重的唇线和唇膏都已经荡然无存,嘴唇就像两片干瘪的橘瓣,残留着黄褐色的酒痕。

  卢荟把卓尔抱到床上去的时候,卓尔忽然紧紧地箍住了卢荟的脖子。卓尔闭着眼睛贴着卢荟的耳朵说,你别走留下来别走……她在手上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手指几乎掐破了卢荟的皮肤,勒疼了他的手腕。

  第二天中午卓尔醒来的时候,在床头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卓尔我不要在你这样的时候和我做。我更愿意在你清醒的情况下。请原谅。

  卓尔把纸条撕成一片片又揉成一团,她为自己感到羞愧。

  起床后,卓尔为自己冲了一杯咖啡。喝过咖啡后,又泡了一袋方便面。果然头脑清爽胃部温暖,然后开始给阿不打电话。

  她想问问阿不,那个DD的事怎么样了。自从那天晚上在“火焰山”聚会之后,她就再没有听到DD的消息。一个人在倒霉的时候,才会想起另一个不走运的人?这究竟是同病相怜,还是她不过是想借着比她更不走运的DD,来给自己一点安慰罢了?这些天卓尔一直自顾不暇,但她心里真的是在为DD担忧,那么沉重的一笔巨额债务,到哪年哪月才能翻身啊?

  她想让阿不来把自己原先准备去南极的那笔钱取走,先给DD还债。还一点儿是一点儿,过了今天再想明天的事儿吧。

  阿不从电话里传来的声音轻松愉快。她说我帮DD的房子找到了一个大款买主,等过几天,我和你一块儿带那人去看房,狠狠敲那个富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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