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十章 男人“作”怎么就不叫“作”呢

  一

  —直到卓尔走进“草木人茶艺馆”,她都不明白,郑达磊为什么要在午休时单独约她出来喝茶。她是在走廊里迎面碰上郑达磊的,他停下来,对她说了这么一句。没等她反应过来想要拒绝,他已经同她擦肩而过。

  在她的感觉里,郑达磊仍然是她女友的男朋友,而不是自己的老板和上司。当她某一日在“天琛”写字楼门口,见到从“宝马”车上下来的郑总时,想起第一次见他的坏印象,她一再提醒自己万万不可流露出对老板的一丝不敬。

  郑达磊今天穿得很休闲,才是暮春时节,他已是一件细蓝条纹的短袖T恤上了身。谢天谢地,他的胸口没有爬着一条扭动的鳄鱼,这多少让卓尔有些另眼相看。如今满世界的男人都扛着一条鳄鱼到处游走,再不济也弄个以假乱真。可是不穿鳄鱼牌还能穿什么呢,鳄鱼恤同外头那互相残杀的血腥沼泽确实很般配。

  郑达磊问卓尔这个茶艺馆怎么样,卓尔点点头说还行吧。郑达磊说吃饭太正规了,酒吧太热闹,咖啡屋又太香浓,想要和朋友聊聊天,还是茶馆最清静。卓尔点点头。郑达磊问卓尔喝香片还是要铁观音,卓尔说要绿茶。茶具和茶水很快上来了,他端着杯子将冒上来的热气放在鼻尖下闻着,一边问卓尔最近在看什么书。卓尔说看小说呗,村上春树渡边淳一什么的。郑达磊抱歉地笑笑说,听说过名字,日本的吧,我这人什么书都看,就是没时间看小说。卓尔说多一半老板都这样,企业家看小说就不正常了。郑达磊说我算什么企业家,总经理不过是个高级打工仔,占点儿股份而已。就像一个家庭主妇,你能说她是老板吗?她只不过是个管理者,是一家的总经理。而真正的老板是董事长,董事长有决策权,大事都得董事长说了算。就目前的家庭来看,主妇虽然拥有管理权,但大事还得男人做主,实际上就是家庭的董事长。我想,这个比喻把我的意思表达清楚了吧?

  郑达磊一开始就滔滔不绝,卓尔接不上话,只好一口接一口喝茶。茶正烫,啜出吸溜的响声,她看见郑达磊皱了皱眉头。

  如今在外头当董事长的女人多了去了。卓尔反唇相讥。倒是你们这些总经理们,成天看着董事长的眼色行事,用你的话说,也就是没有决策权吧,所以回到了家里呢,就想模仿一把董事长,找个心理平衡。

  郑达磊呷一口茶说:那你呢,你认为自己就是个家庭董事长啦?

  卓尔说:我呀,我是散兵游勇,既当不了责任重大的董事长,也不愿干辛苦受气的总经理,我干个体户总可以吧,这个家呀,进货销售会计出纳全我自个一人包了,赔了自己扛着,赚了全是我的啦。

  素衣长裙的小姐送来了茶点,卓尔飞快地扫了一眼,见那四个小碟里有一碟无花果干、一碟虾干、一碟红樱桃和一碟开心果,都是她最爱吃的东西,顿时心花怒放。卓尔知道自己的弱点,一旦被捕,只要以美食相诱,十有八九会招供。

  郑达磊轻轻叹了口气说:你看我,平时那么多朋友,可是真的想要找个人在一起轻轻松松喝茶,还真的不好找。男人们,聚在一堆没别的,谈生意谈股市谈政治,再不就是谈女人,连我都有点腻味了……

  卓尔问:那你到底想跟我谈些什么呀?她忍着没说下面的话:你这么长的开场白绕来绕去我都不耐烦了。

  郑达磊转着茶杯,看她一眼,说:没事儿就不能跟你聊聊天?我今天有点头疼,想找个人说说话。

  卓尔抓起手袋,霍地站起来说:我成了陪茶的了?从三陪到四陪,这发明权归你了。陪你喝茶不说,回头还得小心跟陶桃去解释,我何苦来着?对不起你还是一个人慢慢喝吧。

  郑达磊伸出手一把拉住了卓尔的胳膊。他在腕上用了过多的力气,把卓尔的胳膊弄疼了。卓尔被按在座椅上,一时动弹不得。隔着衣服,卓尔仍是感觉到郑达磊的手掌传达出一种模糊的信息,令她十分不悦。

  郑达磊说:这样吧,就算是我陪你,总可以吧。你说我听,你想说什么问什么,我都洗耳恭听有问必答。

  他这样说着,轻轻笑了起来。卓尔发现他笑的时候,平时严肃紧绷着的黑眉松软下来,笑意盈盈的眼睛里流泻出一种近于单纯的光泽,显得亲切自然了许多。卓尔对这笑容有了好感,一时忘了刚才的不快,忽而很想同郑达磊这样傲慢的人过过招,喉咙里有了不少的话,一个劲往外蹦。

  其实有个问题卓尔已在心里憋了好久,一直没有机会当面质问郑达磊。那次她和他一起去看车展,郑达磊说过一句话,让卓尔一连许多日子耿耿于怀。郑达磊那天随口说,男人看见活的东西走不动道,女人看见死的东西走不动道。这种自以为高度概括了男女之别的奇谈怪论,卓尔还是第一次亲耳听到。虽然这话里话外,对女人的不屑不敬像劣质羽绒衣里的毛梗直往外扎,但卓尔倒想知道,他凭什么敢下这种貌似精辟却狂妄自大的断语。

  卓尔一只手抓着无花果干,一只手支着下颌,坦率地把话问了。

  郑达磊一边听着,一边拎起酒精炉上的小铜壶,给卓尔续了水。纸质竹筋的灯罩在他额头上投下一道昏黄的暗影,在空气里晃荡不定。

  郑达磊先是有些惊讶地说了一句卓尔你这个人真是好记性,我随口说的话也值得你怀恨在心?卓尔也有些惊讶地发现,原来郑达磊并非是信口开河,他对自己说过的话,有着更为精确的好记性。那天中午,郑达磊像一个站在讲坛上的讲演者,或是答记者问的名人专家。随即侃侃而谈,给了卓尔一个严谨而充分的答复。

  郑达磊说,首先我这句话的立论并非是绝对的,因为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东西,你不能以偏概全,用一个极端的例子来否定基本事实。比如说,男人和女人都爱自己的孩子,孩子显然是活的,是个活的生命,这是男女的共同之处,我们彼此都应该没有疑义没有分歧。但我要说的是男女的不同点,是他和她所喜欢的事物、那些最感兴趣的事物之间的明显差别,甚至是本质上的差别。比如说,大多数女人,喜欢时装、首饰、化妆品、家具、厨房用品、床上用品等等世界上所能创造出来的一切物品。众所周知,马科斯夫人依梅尔达拥有三千多双鞋子,英女王拥有世上最昂贵的珠宝;随便一个普通的女人,都会拥有许多手袋帽子阳伞等小零碎,即便是农村妇女,她用鸡蛋换钱攒钱去购买毛线丝线,绣花织围脖织手套织毛衣乐此不疲。女人不肯扔掉旧物,喜欢把什么东西都留着,恰恰证明了她们有一种恋物癖……

  卓尔撇嘴,看着郑达磊的眼神都横过来了。

  而男人呢,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只有一个共同的爱好,他们真正喜欢的只有一种东西,一个活生生的东西,那就是女人。

  卓尔大叫:不对不对,女人不是也爱活生生的猫啊狗啊小鸟啊,男人才有恋物癖呢,所有迷恋收藏的人几乎都是男人,收藏古董字画烟标邮票筷子瓶子,我的天,历史上所有的战争都是男人在疯狂地抢劫别国的财物……

  郑达磊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示意卓尔轻点儿。郑达磊说卓尔你已经偷换了概念,男女两性必有重合之处,这不在我论辩的范畴内,我要说的是男女在本质上的不同点,你难道能够否认,男人和女人在兴趣上的最大差异,女人对于物品具有强烈的占有欲,而男人,真正感兴趣的,却是女人。在战争中,男人掠夺的财物,多一半是为了奉献给他心爱的女人。男人喜欢汽车足球,那都是活人驾驭的东西,不像女人,喜欢把珠宝锁在保险柜里……

  卓尔的眼珠在飞快地转动,她不说话,但这不等于她默认了郑达磊如此荒谬的言辞。她在寻找有力反驳的论据,她肯定会让郑达磊落花流水的。卓尔努力搜索着调动着反击的切口,可是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怀疑起自己的辩护是不是真的有点错位——

  大多数迷恋物质的女人,是不是因为对活的东西没有把握呢?

  卓尔胡乱地问着自己,脑子里一时有些理不清头绪。她大口地喝茶,可惜这绿茶实在是太清淡了,该换一杯浓咖啡才好。

  郑达磊似乎没话找话了:那么卓尔你喜欢收藏么?

  不。卓尔干脆地回答。从不。我只收藏自己杂七杂八的感觉,一些活的东西。

  郑达磊放下茶杯,点上一支烟,笑眯眯地说:好了,咱们谈点正事儿吧。你到“天琛”都大半个月了吧,先说说,对这家公司印象怎么样啊?

  卓尔说:一般吧,和别的公司也差不了多少。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郑达磊的意料。他哦了一声,说:你有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呢?我平时对各个部门的情况了解不够,倒是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卓尔恍然想,这大概才是郑达磊约她来喝茶的真正意图吧。粲然一笑说:你想让我打小报告?那可没门儿!

  郑达磊有些尴尬地拿起一粒红樱桃放进嘴里。

  卓尔你别那么伶牙俐齿的,他沉下脸说。我不缺给我打小报告的人,我无论出差到哪儿,只要手机有信号的地方,我随时都接到报告情况的电话。今天我专门腾出时间跟你聊天,只因为你是新来的员工,你有过许多方面的阅历,就会有比较。咱们虽然只见了几次面,但我发现你的商感挺好的……

  伤感?卓尔忽然笑起来。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伤感。

  噢,就是商业感觉。我上次和你一起看车展的时候就说过了。我指的是你对商品的直觉。作为一个公司的管理者,我想自己对人的识别力还是有一点吧。

  卓尔不屑:做股票说股感,开车说车感,买衣服说手感,如今又来个商感。你从哪儿发现我有商感的?我要是商业感觉好,就不会在“天琛”打工了……

  郑达磊说:一个管理者应当善于发现员工的潜能。

  卓尔说:不瞒你说啊,其实我一进商场就头晕,但我对笼统的商品也就是商品的概念,有一种由衷的热爱。是热爱,我一点儿不夸张。商品是什么?它在本质上是一种铀,数量极其微小的物质却具有原子弹爆炸一般的能量。你别看商品只是个东西,先进的漂亮的东西,用你的话说是死的吧,但它有极强的破坏性,在生产流通的过程中,就把所有阻挡它的落后传统势力一节一节地炸掉了……

  郑达磊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插话说:表面看起来,商业是由男性操纵的,但如果没有女人的自愿合作,商品就“活”不了。在商业时代,男人消费女人,女人消费社会。所以,也可以说,商业和女人形成了一股必然的合力。

  卓尔立即兴奋起来:那是因为女人的力量太弱了,要暂时借那个商业的炸药包,给自己炸开一个缺口和出路罢了。相对过去来说,商业和女人都是被压迫者嘛,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啦。不过,那炸药包可危险得很,弄不好就同归于尽了。

  郑达磊用调侃的口吻说:难道你不想试试么?

  卓尔使劲摇头:我只不过是旁观者清,我是那种等着它炸出一条通道,然后第一个钻过去看风景的人。

  郑达磊看了看表说:下午我还有会,最后我再说几句。怎么说呢,因为你是陶桃的好朋友,我作为天琛的老板,不能不给你提个醒儿,你在广告部只是一名普通员工,一个广告策划人,你不能越过自己的职权范围管得太多,明白吗?你首先要把自己分内的事情做好……

  郑达磊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卓尔才骤然明白郑达磊请她喝茶的真正原因。她不想给老板打小报告,但早已有人打了她的小报告。她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心里也有一股辣辣的火冒上来。她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大度镇定自若,她甚至下意识地抿住了自己的嘴巴。她看见了郑达磊严肃的目光穿过镜片朝她射来,像一束强烈的太阳光在放大镜下聚焦,迅速引燃了镜片下那一小块儿棉绒——

  一连串急促的话语,不可控制地从她紧抿的嘴唇里冲出来:

  郑总经理我也给你提个醒儿,你那个广告部是个公关部、誊印社、刻字社、图片社叫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叫广告部。那些人对你唯命是从恭恭敬敬唯独没长自己的脑瓜从不想事儿。往好了说那广告部是缺乏创造性,往坏了说那广告部是“天琛”的一根盲肠,有它不多没它也不少。我来了快一个月,不知道“天琛”的产品如何定位,也从来没见广告部的人对“天琛”的产品有什么整体性的宣传规划,就知道细抠商标的图案啦在哪儿立一座灯箱哪儿安一串儿霓虹灯啦……人事关系还特复杂,如果不做根本性的内部结构调整,把每个人的责权利分清,我根本看不出来有什么可策划的!

  卓尔愤愤地结束了她的演讲,心里却有些后悔不该如此气势汹汹。

  那么依你看,广告部该怎么调整呢?郑达磊望着她,忽然倒是心平气和了。

  你要听实话吗?

  当然。

  那好——卓尔加重了语气:策划人应该有一个挂牌的工作室,负责提出自己的整体宣传规划,由董事会认可批准后,工作室全权执行,完成的状况必须同工作室的经济效益挂钩,广告部等于切割成几大块,相对独立各司其职……

  郑达磊仔细听着,用手指关节轻轻地敲着桌面,沉吟着,半天没有回答。

  简单说就这些,时间到了我该去上班了,说得不合您意就当我没说。卓尔拿起书包站了起来,匆匆推开门走了出去。

  二

  隔了一天,卓尔上班的路上手机响了,没想到竟然传来郑达磊的声音。卓尔正纳闷儿郑达磊怎么知道自己的手机号码,他已说了一长串话。他说那天在一起喝茶很愉快,给了他很多启发。他觉得她的那些想法很有意思,可惜时间太短了,很多问题还没谈透,如果这个星期天她有空儿的话,他很愿意再请她喝茶,能聊得更细些。

  卓尔拿着话筒,好一会儿没说话。

  她想,前天同郑达磊喝茶,就算是谈工作,她可以暂且对陶桃隐瞒不报。再去“喝”一次,恐怕就有点过分了吧。反正她要说的都已经说了,采纳不采纳是他的事情。又一想,忽然记起这个星期天她们那帮爬山俱乐部的人,约好了要去爬黄花城长城,不如借这个活动把他给拒绝算了。她刚对郑达磊说了这个“信息”,郑达磊马上就接茬说,那正好,我也该锻炼身体了,一块儿去怎么样?卓尔略一思索,笑嘻嘻对郑达磊说,她已经邀请了她的男朋友卢荟,如果他愿意,倒是可以加入他们的队伍,莫不如,干脆让陶桃也一起去,四个人坐一辆车走,结伴爬长城倒也怪热闹怪好玩儿的。

  这回轮到郑达磊沉默了。话筒那一边,好半天没动静。

  后来他说:那也行,边玩儿边聊吧。

  卓尔就给陶桃打电话,说了想约四个人一起去爬长城的事。陶桃想了一会儿,问卓尔说那个卢荟不是一天老在医院守着他妈吗,怎么倒有心思去玩了。卓尔说他妈前一阵子去世了,我想他累了这大半年,身上都快发霉了,也该拽他出去吹吹风晒晒太阳。陶桃说你跟他定啦?卓尔说你说什么呀,谁敢要我呢。陶桃会意地笑起来,说那我跟达磊去说,咱们四个人在一块儿聚聚也好。他现在是你老板,趁这个机会跟他联络感情搞好关系肯定没错。

  虽是初夏,清早的阳光已有些灼人。卓尔开车接上了卢荟,到陶桃家的楼下集合,换乘郑达磊早已停在那里的一辆三菱吉普。三个人都到齐了,陶桃还迟迟不下楼,又等了十分钟,陶桃才拎着大包小包出了门。她急急忙忙向大家解释说,包里有水和各种食物,还有望远镜、坐垫、折叠遮阳帽等等,都是郊游用得着的东西。把东西一一都放在了后座上,陶桃又惊呼说她忘了带上防晒霜,刚才抹是抹了,但中途肯定还得再抹一次,所以让大家等等她还得上楼去一下。

  真啰嗦。卓尔忍不住嘀咕了一声。

  端坐在驾驶座上的郑达磊看看表说:有一次我们出去,我提前一天给她打了电话,到时候还是在这楼下愣等了半个钟头。今儿个,这还算是快的呢!

  陶桃拿了防晒霜下来,脸色就阴了。卓尔推了卢荟一把,让他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自己和陶桃坐在后面。三菱吉普气呼呼地起动了,往正北方向开去。车里的气氛有些不妙,卓尔像是唱独角戏似的,把最近在办公室听来的街头奇闻加恶性案件,一件件抖搂出来。卢荟很夸张地笑着应和,随口发表些还算幽默的评论。卓尔心想,这就是卢荟厚道的地方,什么时候总是能为别人着想的。窗上那层“霜”,果然很快被卓尔和卢荟配合默契地焐化了,郑达磊也开始说笑起来,和卢荟谈起了车臣塞尔维亚巴勒斯坦什么的。

  陶桃用胳膊肘碰一下卓尔,把脸转过来正对她,小声问:你看我,最近是不是瘦了点儿?我喝一种减肥茶,一个星期腰围就缩了0?郾5厘米。

  卓尔说:你已经够苗条的了。

  陶桃甩嘴朝前努了努说:可他说我太胖了,我自己怎么看也怎么是胖。

  卢荟从前座回过头来插话:我们单位有个女的,不知在哪儿弄一种减肥香皂,我忘了那牌子了,不用口服,是抹的,她说她3天就瘦身1厘米。

  未等陶桃发出惊叹,卢荟主动说等明天上班了他去给问问在哪儿买的,让那个女同事给陶桃捎上一份儿不就行了。陶桃的笑容涌上来,连声说谢,车厢里弥散着她衣服上的香水味。郑达磊又和卢荟谈起了前不久发生的一桩海关走私大案,卓尔听得专心,一时和陶桃无话可说,陶桃从那只精巧的布艺手袋里,掏出一面小圆镜,打开盖子,开始仔细地观察自己的脸。

  陶桃说:卓尔,你看我脸颊这儿是不是长出了一小点黑斑了呢?

  上了郊区公路,车颠簸着,卓尔匆匆扫一眼,敷衍说没有没有。

  陶桃对着镜子,挑起一只小拇指,用长长的指尖点着说:这不是么,太明显了啊,你怎么就看不见。还有眼角上这两条细纹,我自己用一种日本贴片眼膜做了几次都不见效……

  卢荟回头说:你用海琳娜试试,最近火着呢,听说都脱销了,特神。

  卓尔乐了。卓尔说嗳嗳卢荟,女人的事儿你怎么都知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卢荟嘿嘿笑,说还不是在医院呆的,听那些护士聊天说的呗。

  三

  汽车开始上坡,拐进了山里的弯道。满山葱郁,眼里一片茸茸新绿。卓尔连连发出惊呼,一会儿又指着一片山坡说那上头还有我种的树呢,肯定是活了。陶桃不断提醒郑达磊小心,说别急着赶路你慢点开长城啥时候不能爬咱看看山景就行。又拐过几道弯儿,过一座高架水渠,再往更高的山道上盘旋,下了一个小坡,卓尔叫着说到了到了,你们看那山脊梁上陡陡的城墙,像不像布达拉宫。

  在北京东北部周边不同的长城段中,卓尔最喜欢的就是黄花城长城。这段长城建在一座山谷隘口的两端,一条窄窄的公路从谷底穿过。站在山脚下往上看,城墙陡立,刀削一般,却窄得特别,在山脊上细细地蜿蜒,忽又升高了,像一条吐信子的蛇头般翘起,往更高更远的大山爬去。中间的一段,年久失修的墙砖一块块坍塌下来,散乱着铺开,像大蛇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着幽暗的蓝光。墙缝儿里钻出一丛丛野草,背阴处瘦弱的灌木枯叶尚未发芽,更衬出了这段长城的荒凉肃穆。在山脊的城墙背后,有一个狭长的小水库,一段长城倒映在清澈的湖水之中,堪称奇景。

  卓尔对大家说,那帮朋友还没到,我已经跟他们说了,咱们各走各的,到上头等他们。便领着大家下了公路,越过一条宽阔的山涧,往城墙脚下走。

  卢荟争着拿起了车上陶桃带的所有东西,背着拎着大包小包直晃,卓尔乐得前仰后合,说卢荟这个样子像个倒爷。卢荟一脸真诚地说,郑总开了那么长时间车也该歇歇,你俩是女人要优待,合着就该我表现表现。陶桃也不推辞,说卢荟你该够上个新好男人的标准了吧,谁嫁给你谁有福。卢荟说你没看出来我这是临时伪装的呀,要说长期打算,也是为我自个儿预备的。如今谁伺候谁呀,一个男人不学会照顾自己那就受苦吧。卓尔说,卢荟你真精辟。郑达磊走过来,把卢荟肩上的包卸下一只自己背上了,接过话说:卢荟我再给你补充一点,其实这也不全是为了照顾自己,而是说,如今没有老婆,男人也可独立生活了。家用电器的全面普及,代替了主妇一大半劳动,再加上各种速冻食品半成品和各种小包装的熟菜,男人自个儿就能把日子过得挺滋润。

  陶桃回头追问一句:那还要老婆干什么呀?

  郑达磊说:上床啊。这在目前还没法用机器人代替。

  陶桃红了脸,说了声你这人!就紧赶几步跑到前头去了。

  路越来越难走,从一个残破的墙垛子钻过去,就站在了黑黢黢的长城上。风一下子猛烈起来,热烘烘凉丝丝地交杂,把各人的头发都刮得东倒西歪。陶桃尖叫说我的帽子帽子,那顶丝织的软檐草帽已在空中翻了个筋斗,朝着山下的水库方向飘去了。卢荟说我去捡吧,陶桃苦着脸说算了算了,我还有把伞呢。拿出伞来,刚打开伞面就翻了身。卓尔说你拉倒吧,晒太阳还可以补钙呢。陶桃又拿出防晒霜在脸上仔细地涂了一遍,才算作罢。再往上走,城墙更陡了,有几处得拽着旁边的小树才能爬上去,好容易走到一块平台上,三个人都已经气喘不已,只有卓尔面不改色。

  这就是每周坚持爬山的好处。卓尔说,你看看你们,都跟残疾人似的。

  郑达磊将双手叉在腰上,把气儿喘匀乎了,大声说: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些长城段,全是明代修建的。未等大伙反应过来,他又说:但在中国历史上,长城从来也没有真正抵挡住外族入侵。卢荟说看来这长城还是不够高哇;陶桃说有墙总比没墙安全些吧。

  郑达磊走到城墙根儿下,用拳头击着墙砖说,你们看看,三五百年了,墙砖间还黏合得这么结实,知道是什么道理吗?卓尔说:你别把人都弄得跟幼儿园的似的,谁不知道长城上的墙砖都是用糯米汁拌的灰浆一块块垒的啊。卓尔说着,在地上张望着,捡起一块残砖,翻过来给陶桃看:你看,这砖在烧制之前,背后就留了一道凹槽,这个设计多巧妙啊,等于是个楔子,砖和砖一块块互相全咬得死死的。郑达磊点点头,露出一丝微笑说,卓尔你果然渊博,你怎么就不能糊涂些也好给我个显摆的机会?卓尔说我这人说好听是兴趣广泛,其实就是爱管闲事,我妈总说我是二百五,表现欲太强。卢荟把那块砖翻来覆去看了个究竟,说卓尔我也特喜欢长城,咱俩以后每个周末都去爬长城得了,把北京周围的长城都走个遍。

  说笑着大伙继续往上走,回头往山下看,碧绿的水库里游弋的小船,像爬在一片绿叶上的蚂蚁。陶桃已落在后头,郑达磊走几步,便回头伸出手拽她一把。突然陶桃又惊叫一声,脚底下一个趔趄,身子一歪扑在了郑达磊怀里。卓尔和卢荟停下来问怎么啦,郑达磊说一块石头松动,她踩了个空,还好没把脚崴了。陶桃委屈地说你怎么知道没崴脚?就势在墙垛上坐下来,脱了旅游鞋,开始揉脚。揉了一会儿,说我不爬了不爬了,你们去吧,我脚疼得厉害。卓尔转下来帮她揉了一会儿,陶桃只是龇牙咧嘴地喊疼。卓尔说那咱们都别爬了,就在这儿坐一会儿看看风景吧。陶桃说就算我脚不疼我也不爬了,再往上爬,那城墙不也都是一模一样么,看看就行了呗。

  四个人正犹豫着,底下的城墙段有人喊卓尔的名字。卓尔回望一眼,说他们来了,别看是海龟,爬山像兔子似的。一群牛仔男女呼呼啦啦地拥上来,走得飞快,像是冲锋队抢占山头,一会儿工夫就到了眼前。卓尔嘻嘻哈哈地同他们打了招呼,他们招招手说走啊走啊,目标海拔800米。陶桃对卓尔苦着脸说我可爬不动了你们去吧。卢荟插话说,我也不去了,这么一大堆东西,得找个阴凉地儿歇歇。郑达磊把双手交叉在胸前,背风眺望前方,忽然转过身来说:那卢荟你在这儿陪着陶桃吧,卓尔,咱俩走!

  卢荟从包里拿出两瓶矿泉水,递给卓尔和郑达磊一人一瓶。

  卓尔心想,这个郑达磊在郊游时,还忘不了指挥决策,他还以为这在他的公司里啊,好你个郑达磊,其实根本就没把卢荟这个卓尔所谓的男朋友放在眼里。卓尔噔噔地往前走,想去追赶她的那帮同伴,也想故意把郑达磊甩在后头。没想到郑达磊已经度过了爬山最初的艰难期,全身的肌肉都已撑开,竟然紧跟在她身后一步不落,两个人也不说话,赌气一般地争先恐后,刚才还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那座烽火台,不大一会儿两个人几乎同时到达了。

  群山逶迤,蓝色的雾霭在远山漂浮,蜿蜒的长城看上去真像一条盘踞在山脊的巨龙。有时那山脊的主脉又岔出几条支脉,形成一道道里应外合的屏障,长城便随着山势分成若干条支线,像那条黑龙伸出去的一条条巨爪。

  卓尔坐在烽火台的石阶上,大口大口地灌水。刚才走得太猛,这会儿觉得小腿酸胀,汗水把后背都湿透了。那帮家伙已经登上了前面更远的一座烽火台,朝她挥手,大呼小叫的听不清喊的什么。卓尔任凭大风把头发刮成个乱草窝,再也不想挪动一步了。

  郑达磊坐在不远的一块石头上,定定地望着山下的水库。风中传来的声音有些模糊,听上去竟比平日温和了许多。

  郑达磊指着水库边上的一些小黑点说,卓尔你看见了吗,那是些个钓鱼的人。卓尔眯起眼睛说,可能是吧。郑达磊又说,那都是些男人。卓尔朝他转过脸:离那么远你怎么能看清是男人?郑达磊说,只有男人才钓鱼,男人喜欢活的东西。卓尔刚要反驳,再一想,把话咽了回去。确实,很少有女人,会像男人那样一整天坐在水边上钓鱼。郑达磊又问:卓尔你见过像男人那样痴迷钓鱼的女人吗?卓尔反唇相讥说:为什么非要女人痴迷钓鱼?男人为什么就不能像女人那样痴迷……痴迷织毛衣哦不对不对,痴迷……卓尔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替代品。只听郑达磊自言自语地说,男人和女人的兴趣差异,大概是一种延续几千年的遗传密码吧,谁要想改变它必然违反自然规律……

  卓尔心里实际上一直等着郑达磊再次同她探讨“天琛”公司的事情。或者说再次婉言劝诫提醒她什么的。庆幸的是,今天郑达磊只字未提“天琛”,他散散淡淡地同她说了些不着边际的废话,还给卓尔提了一些愚蠢的问题,比如卓尔的出生地、父母、曾经在哪儿上中学上大学等等,查户口似的。卓尔觉得奇怪的是,这些问题只要问一下陶桃就全都清楚了嘛。他这么东拉西扯的,只能说明他根本没有诚意答复卓尔那天的批评,也许他是有意在回避那天卓尔尖锐的挑战?卓尔认为后一种可能性更大些。

  风把卓尔的后背吹得发凉,卓尔几乎和郑达磊同时站了起来。郑达磊说,卓尔我问你,你觉得男人和女人之间,兴趣的相同或是相异,真的很重要吗?

  卓尔说我不知道,我没想过。反正,反正我肯定是不会陪男人去钓鱼的。因为那些鱼一钓上来早晚都会死掉。

  郑达磊大笑。他的笑声从古老的烽火台城楼中穿过,裂成残破的两半。

  她和他一前一后地走着,在几处险要的石阶上,她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他们一口气走到了四周山脊中,看上去最高峰最险陡的那座烽火台。那些爬山俱乐部的同伴们都在那里等她。卓尔把他和她们一一介绍给郑达磊——这个跨国公司的业务代表,那个投资公司的部门经理。只在短短的几分钟后,卓尔发现郑达磊已经迅速还原成那个郑总经理,他黏湿的头发被风吹干,轩昂地飘扬起来。他和他们交换名片从容应对,在后来下山的路上,他和他们已像老朋友那么互相开着玩笑了。

  远远地,卓尔望见了陶桃和卢荟,他们坐在一棵从墙缝里生长出来的小树下,在稀疏的树阴里亲热地谈着什么。出了一身大汗的陶桃肯定是被山风吹得冷了。她的身子严严实实地裹在卢荟那件大大的外套里,舒舒服服地靠在墙垛上,用纸巾托着一块东西,慢慢地嚼着。

  开饭啦,吃点东西再走吧。卢荟老远冲着她喊。

  卓尔脑中突兀地闪过一个念头,她被自己瞬间的闪念吓了一跳:卢荟的脾性其实很适合陶桃的,他习惯把别人的兴趣当成自己的兴趣,若是陶桃和卢荟在一起,也许能生活得比较平安幸福吧?

  但她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卢荟那样一个小公务员,除了体贴与精明,又拿什么去满足陶桃的其他愿望呢?不行不行,卢荟离陶桃的理想,实在太远了。

  回城的路上,卓尔坚持由她来开车,开车会把她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一路轧平轧碎。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