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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作”使我的人生有声有色

  一

  卓尔懒洋洋地过了几个星期,当她把这几年里欠下的睡眠都补足之后,反倒浑身筋骨酥松,散了架似的打不起精神。

  毕竟,房款按揭汽车保险医疗保险……样样都是要月月支付的。卓尔很快感到了经济的拮据,钱包假如继续只出不进,弄不好她就该动用那笔“巨款”了,但那是她的“不动产”,得留着到最关键的时候作雪中之炭的。她舍不得。

  是不是该干点什么了?她问自己。好好的一份工作,说没就没了。后悔吗?不,她早已厌倦了那样重复的日子,遥不可及的南极把她救了,她宁可像企鹅一样守望在寒冷的冰面上。老乔一再打电话来,让她到他的火锅城去当领班,虽说是委屈些,工资是少不了的。但卓尔拒绝了老乔的好意。她无法想象和老乔朝夕相处,会不会真把这个老朋友得罪完了。那么去做推销——房地产家用电器化妆品,到处都有公司在招聘推销人员。算了吧,那种假惺惺的笑容,卓尔那会儿推销药品的时候早已笑够了。那么经商吧,只要不是毒品和人,什么东西不能卖呢。但有过几年前那样惨痛的教训,卓尔知道自己不是经商的材料,虽然偶尔心狠手辣一下,卓尔也不是做不出来,但要命的是她对数字基本没有概念,一万块钱以上的钱她就不知道那究竟是多少钱了。算账这个活计,是卓尔人生中最薄弱最致命的缺陷,卓尔有自知之明。

  那几天卓尔正烦着,突然接到阿不的电话。阿不兴冲冲地在电话里大叫:卓尔卓尔你还没找着工作吧?有个地儿不错,你去肯定合适。

  阿不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卓尔总算听明白了,阿不刚去了春季人才交流会,有一家名叫“天琛”的珠宝公司,急需一名广告策划,如有英语基础和国外生活经历者优先,年薪不菲。阿不一个劲地撺掇卓尔,说你去试试呀,试试也没坏处,要是不喜欢就走人呗,腿儿不是长在自个儿身上嘛。你再这么呆着,脑子都该发霉啦……

  卓尔问:你刚才说,那家公司叫什么名儿来着?

  阿不说:天琛——天空的天,琛么,斜玉旁,加一个深刻的深字那右半边儿。

  卓尔脑子里迅速闪过了中粮广场的那家珠宝柜台。翡翠——是的,是翡翠鸟的那个翡翠。天琛公司的那个白发老者让她知道了翡翠来自翡翠鸟。那一刻卓尔心里涌上来一种温暖的感觉,她忽然对这家公司产生了某种兴趣,她嗯嗯地应着阿不说,那好吧我先去看一看再说。

  卓尔先打了一个电话过去咨询,对方很热情要她马上把履历传真过去。电话很快就回了过来,让她第二天就去面谈,并带上她以前的创意方案或是作品。

  卓尔特意穿上了浅灰色的时装套裙,摇身一变就成了个庄重的职业女性。

  “天琛”公司的九层小楼建在一条僻静的小马路上。墙面上贴着一色青灰的石片,楼基一圈方石,显得沉稳厚重。仰起头,可见楼顶上竖立着“天琛”两个巨大的金字,在阳光下反射出多棱角的光彩。卓尔走下车细细打量,发现那耀眼的金色似乎来自阳光,字是半透明的,有点像玉石,而不是大多数酒店常见的那种镀了金箔或是铜质的金字招牌。门口的小广场上,立着一块两米多高椭圆的大石头,疙疙瘩瘩黑不溜秋的,粗糙而坚硬,说不上好看,却有一种含而不露的质朴感。

  应该是璞玉的意思了,未曾雕琢的璞玉。

  卓尔围着它转了两圈,对这家公司顿生好感。

  进了小楼宽敞的门厅,迎面是一扇扁长形的整体大屏风,屏风中无画,米灰色的底版上,有些大小不一的墨笔字,字字圆润工整。她不由停下脚步去看,大字是:“天琛——自然之宝也”,旁边略小些的字写着:李善注。再往下看,字更小些:《诗·鲁颂·泮水》:“来献其琛”;《文选·木华“海赋”》:“其垠则有天琛水怪”——取自《辞海》。

  卓尔正琢磨着这些难懂的古文,有门卫走过来,问明她的来意,请她去七楼。

  沿着楼梯往上走,见楼梯两侧的墙上,依次悬着一幅幅硬纸的方形挂幅,奇怪的是每一幅上都只有一个大大的黑色汉字。卓尔扫了几眼,发现那些大字竟然每一个都是斜玉旁的,什么“珍”“珩”“玑”“琅”“琪”“琳”等等,每一幅字的右下角还附着一行小字,匆匆扫一眼,像是个注释。七楼那长长的走廊里,每一个办公室之间的空墙上,也挂满了这样的字幅。

  倒是很有些文化氛围呢。卓尔尽管一时没明白那些字幅都是什么意思,也禁不住感叹。看来这家公司的老板是个讲究情调和审美品位的人?

  她敲响了“广告部”的门,一个西服革履的年轻男子迎出来,自我介绍说他就是广告部经理,姓齐。他的目光像一把扫帚,飞快地把卓尔浑身上下扫了一遍。卓尔像一个真正的0FFICE小姐,在他面前矜持地亭亭玉立,她记住了阿不的教导,笑容适度而眼神含蓄。阿不说面试的第一印象要给予对方以热情的某种暗示。齐经理果然请卓尔坐下了,然后飞快地翻看卓尔带来的材料,又问了她一些问题。他似乎对卓尔的资历和年龄都感到满意,便开始介绍“天琛”公司的情况。卓尔似听非听,只是听懂了这家公司的规模不小,是目前全国珠宝企业中较大的一家,百分之六十的产品出口东南亚,在全国各个城市都设有分销经营的连锁门市。他又报了一连串诸如注册资金年产值还有上缴利税等复杂的数字,卓尔立马就开始发晕。为了防止他那些数字没完没了地延续下去,卓尔赶紧打断他说:我认为天琛公司符合我的想象。我对薪水没有太高的要求。

  那您有什么其他的要求呢?齐经理客气地询问。

  卓尔回答得爽利:我只希望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创造力。

  好极了!齐经理轻轻击掌。他站起来,抱起卓尔那一堆资料说:请你等一下,我去去就来。在他出去的那个空当里,卓尔环视了一下这间被隔成许多方格的大办公室,许多台电脑的彩色屏幕正在熠熠发光,传真机扫描仪发出轻微的响动,像一只只看不见的脚在匆匆行走。一个栗色头发的女孩从隔板上抬起头,朝她狠狠地看了一跟,卓尔只觉得那一眼像二枚钉子,差点儿从她脑门里横着穿过去。

  齐经理很快回来了,请她到另一个办公室去一下。她被带到了人事部,另一个什么经理又问了她一些什么。最后那个经理让她填表,然后说她被录用了,她可以从明天开始到公司广告部上班,试用期三个月。离开人事部以后,齐经理说要带她参观一下公司,卓尔说不用了,她应该早点回去准备一下。齐经理把她送到楼下,嘿嘿笑着说她的运气不错,本公司选择人才历来苛刻,只因为原先那一位资深的策划主力最近车祸重伤住院,急需人员替补,而他本人对她的印象颇佳,才会破例考虑录用一个对珠宝尚无经验的人先试一试……

  卓尔笑笑说:哪天我请您喝咖啡啊?

  不急不急,来日方长嘛。他总算在大门口停住了脚步。

  卓尔重新开始了她的办公室生涯。

  她觉得这个世上可笑的事情总是常常落在自己头上:她明明已经脱下了那件“白领”衣衫,怎么在“商场”转了一个圈,买回来的还是一件“白领”。而这一回,比在《周末女人》的时候还要更不自由——上班下班都得打卡不说,公司的人怎么一个个都像忙碌的工蜂或是工蚁,连个笑脸都没有就一头钻进电脑里去了。

  广告部一共十五个人,除去制作、公关和业务代表,还有三个文案、两个平面设计、两个策划。除了她这个新来的所谓策划,另一个是G小姐,就是那个有钉子般的眼神和栗色头发的女孩。卓尔不知道G小姐的年龄,看她一天一变的时尚衣着和一口新潮词汇,暂且称她女孩无妨。据说她毕业于某个大学的机械专业,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做广告策划。卓尔在冷眼旁观三天之后,很快明白了日后在“天琛”做广告策划的实际只有自己一个人。G小姐的主要工作是齐经理的秘书,她要策划的事情很多,包括广告部每个人员的当月奖金数额。

  一个星期以后,卓尔确信无疑自己这个所谓的策划,实际上形同虚设,无所事事。广告部的精力全都放在产品的包装设计、东南亚华文报刊的文字广告、参展图册等琐碎事务上。对于“天琛”的系列产品,完全缺乏整体性的宣传战略。每个人都忙得小脸发绿但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忙。齐经理对卓尔说了好几次,要带她去九楼参观公司产品的陈列室,但G小姐每次都告诉他说,那个管钥匙的人今天不在。齐经理就像一只辛苦的雄蜂,没有人看见他如何在暗室里伺候蜂王,只见源源不断的蜜蜂幼虫也就是各种印满了文字的纸张,从电脑蜂箱里吐出来。

  卓尔一直没有机会见到老板也就是那只蜂王。来“天琛”公司应聘的第一天,门口的那块璞玉使她误以为那个总经理定是一个儒雅的有识之士,如今看来极有可能是一个假象。卓尔这几年见得多了,如今是个老板都喜欢附庸风雅。事实上“天琛”的老板从来没有到广告部来过,卓尔有一次偶然经过八楼那个总经理办公室,只见房门紧闭,只有旁边的办公室那个长着娃娃脸的副总,像个传达室看门人,乖乖地孵在那儿守电话。有一次卓尔听到齐经理在电话里对人说,郑总最近去南宁了,也说不定从那儿去了缅甸。卓尔猜这个被称为郑总的人,大概就是天琛的老板吧,但卓尔历来对与自己无关的事不闻不问。

  她暗自决定,再坚持观察两个星期,若是真的留在了“天琛”,再告诉陶桃和老乔不迟。若是在这儿实在策划不成什么有意思的事儿,就把“天琛”和齐经理一块儿“炒”了。

  二

  一夜狂风呼啸,到清晨歇了,遍地是被风打落的泡桐花,天空蓝得陌生。

  郑达磊把车悄无声息地驶入地下停车场,然后走到停车场的角上去乘电梯。上午九点,酒店三层的多功能厅将有一个关于广告设计的文化讲座,京城的各路广告人会来不少。“天琛”投资股份有限公司是这次活动的协办单位,郑达磊刚从外地回来没几天,推开了其他杂事,决定要亲自来听会,以便直接掌握广告业的最新资讯。在郑达磊看来,就是像“天琛”这样实力雄厚、信誉良好的珠宝公司,在其产品的文化性广告的制作方面,仍然是极其缺乏想象力、缺少独特创意的。广告一直是“天琛”的弱项,前一段时间,他连续给公司的广告部增加压力,希望他们对“天琛”的产品宣传方式,能有一个石破天惊的飞跃。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以敬业著称的齐经理领导下的广告部门,至今无动于衷,像一个造血功能坏死的贫血病人,吃什么补药都无济于事,颇让郑达磊头疼费心。他甚至期待某种艺术灵感能降临在自己的梦里,早晨醒来时,一种大胆新奇的广告创意,会从他充满了诗意的幻境般的梦里脱颖而出。

  但每天深夜累得筋疲力尽的郑总经理,常常是躺下后便一夜无梦,无梦的夜多半是昏暗浑噩的。手表上的定时设置,在苍白的早晨准点将他叫醒时,他眼前飞舞着大小不一的合同文本、财务报表、会计报告、审计报告、公司章程、股东决议的白纸黑字……还有新一天即将发生的各种无法预测无法躲避的琐事俗事和应酬。

  郑达磊要到会议上来换换脑子。只要公司的事务腾得出手,京城凡是举办那些新颖有趣的活动,他总是会尽量出席,包括那些看起来同生意关系不大,或者毫无关系的建筑设计展或是一些观念艺术装置艺术的小型画展。许多年前,他从地质矿产学院毕业再读硕士学位,工作多年后又作为高级专业技术人才下海,参与创办了“天琛”这家后来成为行内著名企业的珠宝公司。十几年他一天都不曾放松过自己。他一直是一个重视知识更新的人,这在很大程度上,并非是由于工作的压力和需要,而只是出于他个人天生对各种事物的广泛兴趣。

  为了参加这个会议,他不得不放弃了去看那个最后一天的春季车展。

  他走进从地下停车场直通会议厅的小电梯,电梯里竟无一人。看了看表,还有五分钟,这个时间进会场正合适。他对着电梯里的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前几天刚焗过黑油,把鬓角上最近冒出来的几根白头发掩盖了。几丝白发对于一个四十五六岁的中年男人来说,本是无需大惊小怪的自然规律,但郑达磊不喜欢白发。他要始终在公众面前保持一种年轻而精力充沛的形象,这很大程度上也并不是为了公司,而是为了自己的感觉。郑达磊对镜整理了一下领带,这条柔软光滑得像丝绸一般的小羊皮领带,浅褐的底色上有波浪样的暗纹,看上去既高档又文雅,这是他到意大利考察时,专为自己买的正宗华伦天奴。一枚金黄色的翡玉领带夹恰到好处地点缀其上,男人的面孔上就有了亮泽的光彩。这枚领带夹是“天琛”与外界交往的礼品,算是公司的徽标之一和流动小广告了,常有朋友主动前来索讨。他又低头看了看身上,一套深米色小细格的波司登西服,以及脚上浅褐色的胡里奥皮鞋,虽是在国内生产的合资名牌,却也熨帖舒适。按郑达磊一向的审美主张,他认为男人的服饰不能过于虚荣张扬,一个真正考究的人,比如说绅士气派不经意的流露,就是像派克金笔的笔尖上那么一点金,那种精致精心和精确,没有眼力的人是欣赏不到的。

  郑达磊的学历经历以及专业还有家庭背景,都决定了他在事业和种种生活细节上,都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正由于他对自己在各方面的严格自律,所以他对别人——同事朋友即便是上司与合作伙伴还有女友,都带着一种挑剔的眼光。时隔几年后,他回想自己的第一次婚姻,他甚至都无法说出当时向前妻提出离婚的原因究竟是什么。那是他的大学同学,一个不算漂亮但肯定十分温柔贤淑的女人,生下了女儿后他便开始觉得她无法容忍。也许是因为她的身体开始发胖,也许是因为她吃面条时总是发出哧哧的响声,也许是因为她睡觉的姿势?那些在当时忍无可忍的具体细节,早已被流逝的时光冲刷得似是而非。虽说如今离婚是一件太平常的事情,人都说离婚不需要理由,但郑达磊还是非常诚恳地对他的前妻说,结婚几年了,他仍然觉得她只是他的一个同学,如果不分开,他会永远觉得自己还在校园里,那种不断重复的青春感令他厌烦。他把原来的那套住房和全套家用电器,都留给了他的女同学和“女同学的女儿”,带着几套换洗的衣服,搬到了办公室去住。然后是昏天黑地、日月无光的几年拼搏,后来的经理生涯、搬入新房以及断断续续若即若离的那些女友。

  女友的更换其实并不频繁,郑达磊不是一个过于迷醉女人的男人。每一次他都会有意无意地向女友提起,他的离婚并非像那些成功人士多一半由于“第三者”插足,而是由于婚姻本身的疲倦和新鲜感的丧失。他的每一段恋情都是在结束以后再重新开始,彼此从不交叉,这几乎是他一贯严格遵守的自律原则。在经历了长达八九年的单身生活之后,郑达磊多少有了再婚成家的念头,但他发现,下决心确定究竟与谁结婚,却是一件异常困难的事情。

  比如陶桃。

  前天周末他在她那里过夜,一切都很完满。早晨起来后他告诉她,由于星期天有一整天会议,他想在今天和她一起去看车展,但陶桃却说应该去看春季房展,她一再强调说那房展也是最后一天。他没有想到相识半年多,陶桃竟会为这个房展跟他发脾气。有一阵子她又发嗲又耍赖,坐在地板上说若是他不答应就不起来;他去扶她,她便扑在他怀里哭个昏天黑地;他不理睬她,她就像马上要休克了似的把他吓得不轻。陶桃终于安静下来是在他答应了她去看房展之后。坐进了他的宝马车后,陶桃破涕为笑又变成了原来的那个贤淑乖巧的女人。郑达磊没有想到一个房展对于陶桃会如此重要,在一座未知的虚拟的花园别墅面前,陶桃与先前竟是判若两人。这个突发事件动摇了郑达磊对陶桃一直以来的美好印象,他真的没想到,那么温柔又聪颖的陶桃,会为了一所房子突然发“作”。

  昨天的房展看得他昏头涨脑索然无味,但陶桃却兴致勃勃。看起来,陶桃是非他郑达磊不嫁了?事后他才悟出了这个房展的意义。

  郑达磊心里有点烦乱。但是当电梯的门打开时,走出来的郑达磊依然一如以往轻松自若。

  三

  多功能厅已经聚集了不少来宾,他在人群中寻找“天琛”的广告部齐经理,却连个影子都不见。郑达磊不停地和各种人打招呼,递名片。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回头,竟然是好久没见的老乔。郑达磊已经不记得是怎么认识乔老板的了,“天琛”公司平时有些一般性的应酬,会去“长流水”照顾老乔的生意,老乔总是把折扣打得很低。去年老乔的火锅城重新装修,大堂的玉雕屏风、墙上的玉雕挂屏和包厢的玉器摆件,都是从“天琛”订购的,郑达磊也给了老乔很多优惠。老乔那人豪爽,逢年过节邀请哥们儿聚会,喝酒不喝到天昏地暗决不罢休。“长流水”离这家酒店不远,他猜老乔今天不是冲着这个报告会来的,而是闻讯来看望他的哥们儿的。郑达磊和老乔找了个边角的座位寒暄了几句,一直到9点10分,主讲的报告人才正式登场。会场安静下来,郑达磊前后扫了一眼,见场内大约有三四十人,也就算是不少的了。

  那个主讲人看上去不过30出头,一身黑衣黑裤,长发垂肩。据说此人刚从新加坡回来,在京城设有一家工作室,东南亚各国都有大公司请他做设计。他用一口略带台湾腔的普通话简单介绍了自己,但接着他说自己刚回国不久,在讲演之前希望能和在场的各位同行朋友们认识一下,所以,从第一排开始,请每一位来宾自报家门,这样大家都可以互相熟悉了。

  会场上的人们稍稍犹豫了一下,便从头开始轮着一个个作自我介绍。郑达磊看了一下手表,皱了皱眉。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头发短短的青年女子,急匆匆从外面闯了进来,她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麂皮双肩包,直奔前面的座位而去,好像为了能距讲台上的幻灯幕布更近一些。她很快在郑达磊前一排的斜角上重重地跌坐下来,侧面望去,她穿一件鹅黄色的套头衫、一条浅咖啡色的牛仔裤,在灰蓝色调的人群中,那种清爽的暖色倒有几分惹眼。

  郑达磊想起来,这就是那个名叫卓尔的女人。那天晚上在“火焰山”,她那醉态朦胧的样子,以及后来与店家的争执,给他留下了不太美妙却非常深刻的印象。

  台下的来宾一个个继续报着自己的名字、职务和单位,下一个,就轮到那个卓尔了。她似乎有些茫然地环顾着左右,愣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大声说:我看没有这个必要自我介绍。外面的接待桌上都留着每个人的名片,散会后主讲人可以自己去看。一共就两个小时的报告会,这一介绍就掉了半个小时,我看太浪费时间了,主讲人也对不起主办单位支付的高额讲演费吧。

  她讲完便径自坐下了,并不理会前后左右突然集中投到她身上的目光。会议厅顿时有些冷场,台上的主持人尴尬地说,既然这位小姐不愿介绍自己,那么其他人还是继续吧。

  于是自我介绍又继续下去。轮到老乔了,老乔嘿嘿一笑说,我同意那位小姐的意见,这又不是酒会,是个报告会嘛。郑达磊在座位上不动身子,他并不欣赏这个卓尔在公开场合如此随意,或者说哗众取宠,他甚至觉得这女人有些让人讨厌。但他看了一眼老乔,摆摆手说:这位先生的话有道理,确实没必要浪费大家的时间,我看还是尽快开始讲演吧,就这样。

  卓尔回过头看了看郑达磊,眼里掠过一丝愕然。

  既然郑达磊发了话,主持人当然是要给面子的。他立即宣布自我介绍到此结束,讲演开始。老乔把嘴凑过来,贴着郑达磊的耳朵低声说:你真是快速反应配合默契啊,谢了谢了。你知道我干吗要帮她一把,哎,她叫卓尔,是我哥们儿……

  郑达磊只好一边努力辨别着台上麦克风的声音,一边用另一只耳朵接收老乔的窃窃低语。老乔的大意是这样的:他高中毕业那年没考上大学,就在一个大学校园附近开了一家小饭馆,那会儿卓尔正在那个大学上学,有时候和同学到他的小饭馆去撮一顿儿,他有空就在一边儿听她们聊天儿,聊得他打心眼里喜欢她们。学生都穷,老乔总是把菜给得多多的,这么慢慢就认识了。卓尔毕业以后,还常常带朋友到他店里去,今儿鼓动他搞川菜,明儿又让他改东北风味。他就是听了卓尔的建议改了门脸儿和菜单,生意才从此兴隆起来。那时他餐馆的生意正火,卓尔却没了消息,听人说她去了国外后来又听说她离了婚,一直再没有联系。后来,由于一桩经济纠纷,有人坑骗了他几十万不还,他一生气便派了几个哥们儿到保定把那人给打伤了,事发后他被拘押,关在保定的一个看守所里。有一天管教突然说有人来看他了——天上竟然掉下个卓尔。她刚从国外回来不久,不知在哪儿听说了老乔的事,花了好几百块钱打了出租车连夜赶到保定,给他送了两条烟一大堆罐头还帮他请了律师。后来他凑了一笔钱赔偿了那人的医药费和其他损失,又找了不少朋友疏通关节,总算是把这事儿给摆平了。等他回到北京专门设了酒宴要向卓尔道谢,那晚她竟然把一桌的哥们儿全晾在那儿,连个面都没露。

  仗义!老乔竖着大拇指说。我就喜欢这样人。等我有工夫再跟你说说,这女人真挺有意思的。

  郑达磊觉得老乔像在陈述什么英雄业绩似的,觉得有些好笑,便轻轻打断他说:我认识她,她是我一个女朋友的女朋友。

  郑达磊把两只耳朵都收回来,专心听台上的讲演。他听那人神采飞扬侃侃而谈,说到这个时代最流行的广告,不再是当年美国麦迪逊大街上“你为什么还没有当上百万富翁”这一类的东西,在当今风雨飘摇的严峻经济局势下,花旗银行的广告对策,认为软推销才是最恰当的办法。新广告已经把“生活的意义不仅是金钱”这样的内涵放在首位,强调精神生活而非物质世界。这些广告宣扬的不再是如何赚钱,而是为什么要赚钱,鼓吹“平衡生活的追求者”,因而富于人情味,构思巧妙,感染力强……郑达磊微微点头,他觉得这个人一开始的表现虽然有些夸张,但讲演的内容倒还有些新鲜玩意儿。他瞄了一眼前排的卓尔,见她也一动不动地听得用心。

  郑达磊一时想不起来这个卓尔是干什么工作的,不明白她怎么也跑这儿来了。

  四

  讲演一结束,老乔便急急忙忙冲到前排的卓尔那里去了。他截住了卓尔的去路,问她最近怎么一直没上他那儿去,工作的事怎么样了?卓尔说:我到一家公司的广告部去应聘了,先看看再说吧。老乔问她是什么公司。卓尔说:天琛,搞珠宝的,我居然莫名其妙地混进去了,先找个饭辙再说吧。老乔问:是陶桃介绍你去的?卓尔摇头说不是,陶桃到现在也不知道她已经离开原来的杂志社了。老乔噢了一声,说那你认识天琛的老板?卓尔说谁认识谁呀,去了一星期了,我连个老总的影儿都没见着。老乔说你这人可真是的,我这就让你见见。

  老乔抓着她的手腕就走,一直把她拽到了郑达磊面前。

  老乔兴奋地说:我来介绍一下,这就是天琛公司的老总郑达磊,郑总。

  卓尔惊讶地张大了嘴,一时有点发蒙。

  老乔把脸转向卓尔:这位卓尔小姐,刚刚进了贵公司的广告部,郑总以后请多关照。

  郑达磊也愣住了。一时竟有些啼笑皆非。

  仅仅是出于习惯性的礼貌,他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

  卓尔低头看名片,见郑达磊三个大字后面有一行小字:天琛……董事总经理。

  卓尔忽然大笑:我原来一直以为您是哪个银行行长呢,闹了半天,嗨……

  老乔也恍然大悟地笑起来:也就卓尔你吧,有眼不识泰山。

  郑达磊缓过神来,伸出了手:欢迎您来天琛工作。前一段我老出差,你到天琛的事儿,还没人跟我汇报。说着忽而想起来问:广告部?齐经理今儿怎么没来?

  卓尔回答:他打发……哦,他说这种会,让我这个搞策划的去听一听就行了。

  郑达磊皱起眉头心生不悦。又问:你来天琛,陶桃也没跟我提起啊。

  卓尔说:我根本都不知道您是天琛的老总嘛,当然也没跟陶桃说。这就叫乘虚而入吧。

  老乔拍着郑达磊的肩膀喜滋滋地说:好啊好啊,我这就把卓尔交给你了,大家都是朋友,以后一块儿干事儿吧。都别走啦,我正好就近安排了工作午餐,一块儿聚聚,郑总可给我面子啊。我本是会朋友来的,今天这酒,就算是替天琛欢迎卓尔吧。吃了饭你们再接着开会,误不了事。

  郑达磊仍是心存疑虑,想想中午的时间反正也没法利用了,便随着老乔往外走。一边把刚才开会时关闭的手机打开,给公司打了几个电话说事儿。等到走进酒店餐厅的包厢落了座,挨着身边这位天琛新来的员工,一时却不知说些什么。

  卓尔闷闷地坐着,也不主动和郑达磊说话。由于突然发现陶桃的男朋友郑达磊原来竟然是天琛的老板,她觉得十分扫兴甚至别扭。

  这一桌人,大都是老乔的朋友,郑达磊只认识其中一两个。老乔兴冲冲地张罗菜式和酒,一边见缝插针地和朋友叙旧。席间只卓尔一个女人,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郑达磊掏出烟盒,对卓尔说:我抽烟你不介意吧?卓尔说:无所谓。郑达磊便为自己点着了烟,卓尔仍是无话。对于刚才郑达磊在会上给她解围的事,只字未提连声谢谢都不说。一会儿菜上来了,卓尔像换了个人,顿时精神焕发,没有一点儿女士的矜持,伸出了筷子吃得风卷残云。

  有人说起那个国际车展,说今天是最后一天,下午还不如溜出去看车展呢。郑达磊心里一动,但想起下午的讲演人好像也是个什么腕儿,就没接那话茬儿。

  餐桌上突然热闹起来,爆发出一阵阵笑声,郑达磊转过脸去看众人,见大伙都乐得前仰后合的,一双双眼睛都闪闪发光。那亮光里毫不隐讳地流露出暧昧浪荡快乐和邪性的意味,就像雨季里大坝上的泄洪闸,在关紧的闸门底部,泄露出来的一小股被围困太久的水流。郑达磊听到了几个“关键词”,他明白了他们在乐什么。如今的饭局上,若是没有些个精彩的“段子”佐餐,那酒定是喝得寡淡,那菜定是吃得无味。一旦桌上超过三个男人,那段子立马就变了颜色和性质,由红变黑、由黑变黄,最后漫天蝗虫、黄沙滚滚;最时尚的饭局点菜要素,讲段子却是越荤越好,酒过三巡,桌上的“蔬菜”都撤了下去,换成了大鱼大肉,人人大快朵颐。

  该你了,别磨蹭,都得讲,挨个儿轮。谁要是讲个新鲜的,我没听过,赶明儿“长流水”我单请。老乔满面红光地嚷嚷着,杯里的啤酒都溢了出来。

  请郑总来一段呗。郑总见多识广,最少也是个“九段”级吧。有人说。

  郑达磊微微一笑,不接话茬儿。其实他倒并不一概反感在餐桌上讲段子,他喜欢那些极具洞察力、幽默而妙趣横生的讽刺性段子,有时几句对话,一个小细节,把某些社会现象揭示得入木三分,让人在瞬间里心领神会,过了三天回想起来还暗自发笑。他真是佩服那些段子的无名作者,或者叫制造者,竟有这样的智慧和才能,把官场的腐败和人性的丑陋,三言两语、漫不经心地就活生生抖搂出来。假如没有这些看似鸡零狗碎的民间文学版本,切割了然后再充塞着那表面上如此严肃、完整、正经的社会结构,我们的生活将会多么单调虚伪和枯燥无味呢。

  但郑达磊仍是不喜欢讲黄段子。听听也就罢了,听完后和大家一样傻傻一乐便置于脑后了,想要复述一遍,却是什么东西都记不起来。他觉得黄段子多少是有些低俗甚至下流的,公司有个青年员工在饭堂里当他的面讲过一个,后来他找了个借口就请那人开路了。知情的人,在“天琛”写字楼里都把嘴闭得紧紧的。

  老乔端着酒杯过来嬉笑着说,像郑总这样阅尽人间春色的单身贵族,怎么也该让咱分享几片花瓣儿吧。

  郑达磊面有愠色却不便发作,连连推托说改天改天没看我咽喉正发炎呢……

  忽然身边就有个声音打断他说:得得,我给你们说一个吧。

  郑达磊吃了一惊——那是个女人的声音,没错,正是卓尔。

  卓尔并不看他,面无表情地说:我给你们讲个“草原牛”吧。听过吗?没有。那你们听好了:草原上自由自在地生活着一群牛,有一天,远处来了一个骑摩托车的男人,牛们一见,闻风丧胆撒腿就跑,马群以为来了狼,也跟着跑,一直跑到深山里才停下。马问牛说:刚才你干吗跑啊?我回头看了,那是个人不是狼呀。牛说:就因为那是个人,我们才得跑。马说:人怎么了?牛说:那人是公社书记,他一下乡就要杀我们公牛,取我们的牛鞭炖了喝酒。马更觉得奇怪了,它看了一眼旁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母牛,问母牛说:既然是他要取公牛的牛鞭,也不碍你们的事儿,你们母牛跑什么跑呢?母牛叹了口气说:你是不知道,他吃完了牛鞭吹牛皮,吹完了牛皮,接着就该操牛×了,我们要是不跑,都得让他给祸害了。马说:幸亏我们是马,下一回,我们就不用跟你们一块儿瞎跑了。母牛说:那也不一定,他干完了还不得喝马奶子酒呀,你们马也是在劫难逃。

  声音戛然止,卓尔不动声色地闭了眼,大家才明白是讲完了。少顷,众人才悟过其中的意思,不由面面相觑,乐也不是笑也不是,像是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眼睛里愤愤的光亮把个面孔都憋红了。郑达磊也觉得这个段子对于男人来说,是过于恶毒了。尤其尴尬的是,她把那个“操”字当众念得那么响亮,令郑达磊大为震惊和意外。他忽然想到陶桃在这种场合,是绝不会这么说的。

  卓尔用纸巾擦嘴,然后拿起包,站了起来,说了声我吃完了先走一步,你们接着聊吧,就推开门走了出去。老乔追上去说唉唉你别走啊时间还早呢。门弹回来撞在他胳膊上,他垂着手回身重又落了座,嘿嘿笑着说:如今娘们儿讲段子,倒比爷们儿不论,这妞儿,厉害!

  郑达磊又勉强在餐桌旁坐了一会儿,把话题拉到股票行情上,扯了一会儿,对老乔说自己还有几个电话要打,离席出了包厢。在电话里处理了几件公司的业务,下午的讲演也快到点了。他想既然来了,还是先听一听再说。走进会议厅,一眼看见卓尔坐在最后排的边角上,便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卓尔正在埋头看书,他心里有些好奇,问她是什么书值得带在身边。卓尔不言语,把书递过来,他看了一眼书名:《简单生活》,是本译著,一个叫丽莎·茵·普兰特的美国女人写的,没听说过。他轻咳一声,说:谢谢你刚才替我解了围,没想到你这么……他一时不知该怎么措辞。

  卓尔抬头看他,冷冷回答说:算了吧,你想说,没想到我这么放肆对吧。可是七个男人冲着一个女人大讲黄段子,你觉得好玩吗?要想让他们闭嘴,我只能勇敢牺牲自己了。这样也好,咱们谁也不欠谁的情了。

  郑达磊一时无语,正想伸手把那本书拿过来翻翻,会议厅忽然静下来,主持人和主讲人一同出场,卓尔飞快地把那本书塞进包里,转过脸去不再理睬郑达磊。

  提前了三分钟开始的讲演,并没有郑达磊期待的那么精彩。那个戴眼镜的小个子报告人,手势丰富声情并茂,却没有什么实质的新鲜内容。他耐心听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犯困,他不断地变换着姿势,仍然是坐不住的感觉。胳膊交叉着搁在腰部,有什么东西咔地一响,是皮带上挂着的汽车钥匙。那个念头又从他脑子里钻出来,他想了想,把脸微微地偏了偏,压低了声音对卓尔说:你觉得讲得怎么样?卓尔的身子往后一倒,轻声说:不怎么样。郑达磊又说:那何必在这里瞎耽误工夫,我有个主意,哎,听着,咱们抽这个空子去看车展得了。

  卓尔从座椅靠背上弹起来,眼睛刷地一亮,稍稍一犹豫,说了声好,站起来抓了包就走。郑达磊紧跟着,一前一后离开了会场。走到门外,卓尔回头冲着他粲然一笑。他忽然发现,他女朋友的女朋友,笑起来挺生动的。她好像要么不笑,笑了就是真的开心。不像陶桃那样,任何时候都微笑得那么适度和标准化。

  下电梯到了停车场,郑达磊在自己那辆黑色的宝马跟前停下来对卓尔说:坐我的车吧,节省汽油是很环保的。

  卓尔把那辆宝马轻轻瞄了一眼,说:算了,我还是开自己的车吧,要不然呆会儿还得烦劳你再送我一次!国展入口处见。

  五

  郑达磊和卓尔在人头攒动的国展中心大厅里来回转了几圈。最后一天,好像全城所有的车迷都来了,不是来看车而是来聚会似的。今年的国际车展,比去年又多了不少国际流行的新款车型,有好几种世界驰名的高档轿车,都是他过去只闻其名,不曾亲眼见过的。在一号馆的A二层,他被意大利蓝博基尼汽车公司生产的一辆跑车吸引住了。密密的人群缝隙中,闪过一道橘红色的光,那辆车像一枚巨大的金钥匙悬浮在展台上,发出琥珀一般耀眼而含蓄的光泽。跑车整台车呈楔形,车门关闭时,它所有的棱角、线条和凹陷,像一头处于蹲伏状态的极具进攻性的猎豹,显示出野性与强劲的风格;当它的两侧车门同时被掀起打开的时候,简直就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老鹰,似箭在弦上,充满了强烈的动感与魅力。

  他有些眼晕,呼吸也急促起来。定睛去看车前的英文说明——这种被誉为“鬼怪”系列的跑车,由530马力5.7升12缸发动机驱动,有后轮驱动的双门轿跑车(COUPE)、双座敞篷车(ROABSTER)及四轮驱动的双门轿跑车三种型号。整个车身大部分由碳纤维组成,最高时速可达三百四十公里。在左右两侧血红色的双灯之间,一枚精美的车标银光闪烁,那是一头力大无穷、健壮冲刺着的蛮牛造型。一个设计者的作品创意,必定包含着他本人的脾性和审美追求。郑达磊想起来在一本汽车杂志上看过的介绍,据说蓝博基尼本人就是这种不甘示弱的牛脾气,这个二战后以生产农用拖拉机起家的赛车手,以牛的形象来作车标,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郑达磊围着这辆“鬼怪”跑车,前后左右细细琢磨了个够。一辆好车似乎能调动起男人所有的激情和力量,他觉得自己很像一头发现了猎物却并不急于去捕获它的饱兽。他看着它欣赏它喜欢它为它激动,但他知道自己并不想真正地拥有这辆车,就算他真能具备几十万马克的购买能力,他买下这辆跑车干什么用呢?炫耀和摆阔?那岂不是太肤浅了。尽管郑达磊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鬼怪”,但他的手掌上绝没有痒感,这恐怕就是郑达磊通常的清醒和理智之处。也许,他的全部期待也只不过是驾着它在高速公路上兜一圈风而已。

  他忽然很想把“鬼怪”的种种妙处与人讨论一下,他隐约记起了有一个叫卓尔的女人,是与他一起进入展厅的。他回头寻找卓尔,四周的观众全是男人。人太多了,视线受阻。他挤出人群急急张望,哪儿也看不见卓尔。

  郑达磊悻悻地在展厅里转了转,信步往1号厅的A三层走去。他想女人还是不行,就像陶桃一样,她们不可能由衷地热爱汽车。卓尔一定在旁边等得不耐烦,走马观花地逛了一圈就擅自撤退了。看起来卓尔这人惯于自行其是,完全会不打招呼就走人。郑达磊又想起午餐时卓尔讲的那个段子,他觉得这个女人说话还是太糙了点儿。

  A三层的人更多,许多人围着一辆黑色的奔驰车指指点点,后面的人把脖子伸得老长。他看见车前站着一个妙龄女郎,一身黑色的晚礼服,摆着娇媚的姿态,一只手扶在车门上。她的唇膏用黑色的唇线笔勾出一个夸张的形状,戴一副黑色的网眼手套,黑色的长丝袜与高跟鞋,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只固定的汽车零件,摆放在展台上。

  这是一个汽车模特,郑达磊恍然。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大厅,才发现这个展厅里,每一辆汽车跟前,都站着一个漂亮姑娘。他忽然想起了陶桃那天生气时脱口而出的话——“香车美女”,此地果然是美女如云呵,女人的嗅觉总是比男人发达。但平心而论,郑达磊确实不是来看人而是来看车的,他对汽车的兴趣绝对要大于对汽车旁边的美女的兴趣,陶桃那天是错怪他了,她这种狭隘心理怎么同大多数女人毫无二致。在他看来,美女只是用来招徕观众和顾客的一种诱饵,顺便看一眼当然是赏心悦目,但美女不可能代替汽车,美女只能让你掏出买车的钱,而不能让你挣出买车的钱。当美女成群结队出现的时候,每一道含情脉脉的顾盼都有可能让你的钱袋随之流失,真正享受美女的人,不是你,而是雇用美女而大获其利的老板……

  郑达磊小心地从人群中挤过去,在展厅里寻找他最喜欢的美国凯迪拉克。那些争相观看美女的男人,总是切断他看车的视线,使他感到恼火。后来他的目光被一辆搁置在角落上的小型轿车吸引过去,因为那辆车前,例外地没有美女。

  那辆车的外形十分灵活轻巧,车前窗的玻璃弧度较大,显得活泼可爱。白色的外壳,线条流畅,飞起来的时候会像一朵云。车头部的前灯设计竟和“别克”车颇有些相近,从正面看去,就像一个有着圆圆的娃娃脸、两只圆圆的大眼睛的小女孩儿。车的几步之外,站着一个红衣女子,手中拿着一个文件夹,正对着这辆小车,在白纸上沙沙地画着什么。

  郑达磊认出了那个女子正是卓尔。他悄悄绕到她身后,见她正在白纸上用简单的线条画着那辆小汽车,她用的是淡红色的碳素笔,淡红色的车旁,站着一个“模特”——穿着粉红色吊带背心、短裤凉鞋的都市女孩。那女孩的表情竟和那辆车的外形相似:圆圆的脸和圆圆的大眼睛。

  郑达磊轻轻地笑起来。他说卓尔你让我好找,你刚进“天琛”就又要改行当汽车模特设计师啦。卓尔埋头画着,连头都不抬一抬。郑达磊又说:我一直都认为女人看见死的东西走不动道,而男人看见活的东西走不动道,看来,我的名言要修改一下了。

  卓尔把文件夹“啪”地合上,直愣愣地看着他说:男人只对活的东西有兴趣,那么汽车呢?汽车是死的还是活的?

  郑达磊振振有词:停车场上的汽车是死的,但马路上的汽车是活的。当有人驾驶它的时候,它就有了生命。他又进一步发挥说:你看看这些汽车模特,搔首弄姿的,多没劲,看车展成了看美女,把汽车原有的那种生命感,全给破坏了。我要是主办人,就把这些画蛇添足的模特统统取消,车就是车,谁要喜欢模特,看时装表演去……

  卓尔眨了眨眼,把他的话打断了:嗳嗳,我说你太老土了哦。她的鼻尖上沁出细细的汗珠,紧紧地抱着文件夹,说到激动时还下意识地跺了一下脚尖。郑达磊终于断断续续地听明白了,她是在向他陈述一种叫做汽车模特文化的新概念。

  汽车当然是人文的一种反映,把汽车模特当作促销手段,是一个误会或是无知。汽车模特和服装模特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汽车模特要表现的是人与车之间的关系,是汽车的特性之美,是模特的形体与汽车背景融为一体的艺术,所展示的是汽车的文化内涵。汽车模特是汽车的辅导而不是主角,她应该向观众准确地传达出每一种不同的汽车所具有的文化特质和品牌形象。你在听吗?比如,有的展台用模特机器人的动作,来表现汽车的焊接生产工艺,这多有创意呀;可有些车展上,公务车老板车旁边儿站的模特,总是穿一身名牌西服、具有成功风范的男士,注意呵,是男士不是美女。凭什么老板就一定都是男的呢?要是我来设计,肯定就让它出其不意、打破常规、让人吓一跳。咱就说奥迪吧,都认为这是一种标准的公务用车,其实呐,如今京城的艺术家,买得起车的,全开上奥迪了,哪儿开画展,你看吧,门口清一色的黑奥迪A6,就跟立交桥底下卖车的车场似的。人说,要是开辆切诺基,一看就是做广告的,开奥迪呢,谁都不知道车主是干什么的,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我要是给奥迪配模特,也许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索性来个角色错位。所以嘛,汽车模特不是光会摆姿势的一个陪衬,而是汽车文化的传播者。在一次成功的车展上,有个性的汽车模特,才能让汽车变成活的东西……

  卓尔忽然狡黠而得意地笑起来,就像郑达磊落入了一个她预设的圈套。

  郑达磊脱口而出:你的商业感觉很好嘛。

  可我一旦面对具体的商品,就没感觉了。卓尔说着,把文件夹里的那页纸扯了下来,顺手揉成一团塞进裤兜,莞尔一笑:跟你说着玩儿呢,千万别当真,汽车模特设计师有的是人抢着干,我瞎操这份儿心干吗,进了天琛,我又得从头开始,对于珠宝,我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只一会儿,郑达磊在人群中又找不到卓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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