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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这算不算是“作”呢?

  一

  卓尔已经记不清那是哪一年,比如说几月几号这样具体的时间了。她甚至不能在脑子里清晰准确地回忆起那个人的长相。她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他身体的轮廓,在蓝色的天空和银色的星光下,像一棵粗壮而光滑的树干,浓密的叶片被她的手指抚弄着,枝条上有黏稠的汁液渗出来。在那两天里,她所经历过的一切,真正能留下来的仅仅只是一些感觉,像一个神出鬼没的影子,只有在阳光下才会出现,然后跟着她逛来逛去,忽而变得细长忽而变得短粗,只要她一走进屋子,那影子顿时就消失了。即便偶尔会有一些细节掠过,也不是刻印在脑子里的,而是烙在她心里的,随着她心房的开合,一下一下的,像血液那样被汹涌地泵压出来。

  在中粮广场的珠宝柜台上,那一刻卓尔突然神不守舍。她的眼睛晃过了那个年轻的身体,在葳蕤肥硕的草叶掩映下,就像一块透着浅绿色微光的碧玉。

  卓尔所有的记忆都在那个瞬间被它唤醒,尽管它从来没有真的睡着过。

  卓尔其实从来没有工作到可以放弃玩耍的地步。在她的生活中,无论怎么忙累,都会千方百计为自己留出休闲的空白。

  那年卓尔正在北海寻找投资项目,一位朋友介绍她到邻省的一个小城去碰碰运气。她知道离那个城市一百多公里之外有一个著名的风景地,据说再往尚未完全开发的深山里走,那儿的森林湖泊美得像一个梦。曾有去过那里的朋友回来给她描述,说这辈子要是没到过那个地方,简直就虚度此生了。

  弄得卓尔根本没心思跟人谈事了,草草了结后,卓尔甩下了所有的人,坐上旅游巴士再坐长途汽车最后坐三轮卡车,独自一人到了那个被称为小镇的村子。

  她到达的时候已经天黑,只听见淙淙的流水声,从脚下从空中从任何一个方向,将她轻轻地托举起来。她在重重叠叠的山影中沉沉睡去,看见窗外深蓝色的天幕上,漫天密密麻麻的星星,像是一群群正在打架的蚂蚁。

  天亮以后卓尔走出了屋子,顺着小路沿着溪涧走。那个地方果然让她喜欢得心颤,天空蓝得透明,湖水绿得发亮,山高得令人窒息,树林里除了斑斑点点猩红色鹅黄色的花朵,满目都是绿色,连同绿色的空气,让人分不清树林中的路。无论走到哪里,头顶上总有小鸟的歌声,热烈的浪漫的激越的抒情的,啁啾宛鸣起伏跌宕。那些歌声永远在森林的深处回荡,没有间歇也没有停顿,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一首未了另一首又起了,就像一首绵长的配乐诗,或是地方戏的连台本,可以永无休止地演唱下去。有时候,那歌声猛地热闹起来,此起彼落的,像在举办一个盛大的音乐会,却是各吹各的调,各唱各的词,谁也不管谁谁也不听谁的,只须欢快地唱着就是了。

  卓尔倾听那些歌声,她抬头,密密的树叶间,却看不见那些唱歌的鸟。

  一整天卓尔都在村子四周的山林随意游荡。那里民风淳朴,不用担心会发生什么;有人告诉她,山谷里除了野鸡山兔穿山甲和麂子之外,很少有猛兽出没。第二天她开始背上新购置的睡袋和很少的干粮,往更远的山里走去。那天下午时分,她走过一片绒毡似的绿草坡,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长串弯曲的小湖,在下午的侧光下,像一条金色的琥珀项链挂在草地上。湖边有一块巨大而光滑的岩石,湖的另一侧是郁郁葱葱的低矮树林,树梢的叶子被阳光染得金黄。走近了,那水面上竟漾着一层金箔似的花粉,一阵甜香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散开来……

  卓尔放下了背包,飞快地取出了游泳衣。尽管四下无人,她仍是走到岩石后面去换衣服。当她穿着那件红色的游泳衣,伸出一只光脚去试探水温时,一抬头,发现树林子边上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青年男子,头发乱蓬蓬的,卓尔记不得他穿着什么衣服,只记得在他的胸前,挂着一架很大的望远镜。

  那男子朝着她走过来,一边用双手拢成一个筒,喊着什么。

  周围没有别人,他应该是在对她喊话。

  他走得更近了些,卓尔听清那喊声像是说:别在这儿游泳。

  他的话音里有浓重的地方口音,卓尔一时识别不出那个人来自哪里。

  卓尔冲他大声喊:你别过来。卓尔的声音噎在那里,她不可能接着喊:再过来我就开枪了。卓尔没有枪,她的背包里只有一把像水果刀那么精巧的瑞士军刀,作不了防身的武器。卓尔忽然感到有点儿害怕了,她没有想到这样的地方会有一个男人。卓尔穿着游泳衣的身体,就这样一览无余地暴露在一个陌生男子面前。就算她不在乎,可尴尬的是,她既不能一直这样呆着,也不能回到岩石后面去把衣服穿好,万一那个家伙趁着她换衣服的机会扑上来呢?卓尔真是进退两难,情势万分危急。

  谢天谢地,那男子总算站住了。他那样怔了一会儿,又对她喊道:我这就往回走,你别害怕,快去把衣服换了吧,我有话同你说。

  他转身往来的路上走,一直走到树林的边缘,然后消失在林子里。

  卓尔在心里迅速计算了一下距离和时间:即便这是一个阴谋和骗局,但在自己把衣服换完的这段时间里,那个人想要转回来,也是绝对来不及的。卓尔飞快地钻到岩石后面,一边手忙脚乱地换衣服,一边不时地伸出脑袋往外侦察。她几乎把两条腿塞在了同一条裤管里,胸罩的扣子怎么都扣不上,到最后那些钩子也不知都是谁和谁钩在了一起,以至于在那天下午后来的时间里,她总是用一只手去够自己的后背,企图把它们弄平把自己搞得舒服些。

  卓尔穿上她的牛仔裤和套头衫,重新走到草坡上的时候,那儿已杳无人踪,一只红翅白肚皮的小鸟从平静的湖面上掠过,撩起蓝莹莹的水花。这情形差点使卓尔发生一种错觉,好像刚才的那个人,只是她由于过度紧张而产生的一个幻象。那个人已经变成了一只鸟,与她擦身而过。

  然而危险一旦解除,卓尔强烈的好奇心忽而滋生,她扯开嗓子大喊:

  喂,那个人,你——在——哪——里?我——好——啦……

  她看见一个亮点在阳光下闪了一闪,一只望远镜从树叶下钻出来。然后是那个人,刚才那个人,他的肩上多了一个收拢的三角架,还有一只背包。

  后来他们在草坡上坐下来,那人拿出一只大号的可乐瓶子递给卓尔,瓶子里还有半瓶清水。卓尔摇摇头不接,她听过那类案件,把蒙汗药放在食物和水里。

  那人说:这片湖区中间有许多水草,在岸边看不见,上次有个人就差点……

  卓尔不说话。

  那人伸出一只手指着远处的湖湾说:你要是想游泳,可以到那边去游。那里有沙滩,湖底也比较平坦。

  卓尔朝那里望了一眼,不应声。

  那人又说:早晚水凉,容易抽筋,下水前要先把腿脚活动开了。

  卓尔用眼角瞄他,琢磨他说话的口气——这人,不像是坏人吧?

  那人用手掌撑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拍打着手说:好了,算是我多管闲事。我是怕到时候又不能见死不救,自己弄不好也被水草缠住。我忙着呢,该干活去了。

  卓尔心里动了一动,盯着他的背影,追着问了一句:哎,你是这地方的人么?

  那人并不转身,只是摇了摇头,背起了他的东西。

  卓尔又问:那你怎么对这里这么熟悉?

  那人一边走一边嘟囔说:我嘛,每年都到这里来。

  他不理不睬的态度有点激怒了卓尔。卓尔跳起来,追上去问:你到底是干吗的?摄影记者?写民歌的?砍柴的?采药的?采药还带着望远镜啊?

  那人站下了,把背包放在脚背上,无声地笑了笑。

  我告诉你吧,省得你以为我是坏人。喏,我是个观鸟的,飞禽爱好者,听说过没有?每年都在山里树林里钻来钻去的那种人。

  卓尔的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瞳仁里飞起铺天盖地的鸟群,响起一片多声部多重奏大合唱。

  那人把望远镜递给她说:你自己看吧,湖上飞的,树上停的,都是。这地方的鸟类有几百种之多,有许多都是濒临灭绝的珍稀物种……

  望远镜里一片白茫茫,什么都看不见。是卓尔的两眼放光,把鸟都挡住了。

  后来卓尔就跟着他走了。卓尔说你带上我,我跟你一块儿去看鸟。我可以帮你打个下手什么的,不要工钱。那人说你还不够我累赘的呢。卓尔说你听说过北京的“自然之友”吧?我参加过一段他们的活动,在北京郊区观过鸟,我会写观鸟日志。那人说那就试试吧,不过我后天就要回去了,我们几个同事要在省城会合,还得去别处呢。卓尔说你这人真逗,我又没打算跟你签合同。

  那会儿太阳已经偏西,夕阳下,归巢的鸟群从云层中降落下来,紧贴着湖面盘旋,它们缤纷的羽毛映着黄澄澄的湖光,翅膀如风激荡,伴随着尖一声钝一声无法听懂的鸟语,像一群横空出世的精灵。

  卓尔也禁不住兴奋得尖叫,一边跺脚一边跳跃。她说你看呀你快看,那只鸟歪戴着一顶礼帽,像个西部牛仔……那人见怪不怪地回答说我看得多了。卓尔说你看呀你快看,那只鸟穿着雪白的婚纱裙,好漂亮的尾巴啊……那人说你不知道吧,它的裙子是在雪山顶上染白的,到了秋天就会发黄。卓尔说你快看快看,那只鸟的嘴巴真长,该不是一根指挥棒吧……

  卓尔把望远镜塞到他手里,他凑过脑袋来。他乱蓬蓬的头发触到了卓尔的额头,卓尔的额头痒痒。她闻到了一股男人浓重的汗味,却分明带有一种青草和树叶的气息。他的脖子是深棕色的,望远镜的皮带移开时,在红褐色的皮肤上,露出了一道被勒得过久的白线,像那只黑鸟肚皮上的花纹。

  他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他说那只红鸟,你看见了吗,就在那棵树顶上,红色的,看见了没有,它正扇着翅膀呢,好,飞起来了,迎着我们飞过来了——

  卓尔终于看见了那只红鸟,长长的尖嘴,竹叶般细长的翅膀,它灵巧地在空中拐了一个大弯,黄昏的光晕将它橘红色的羽翼涂上了一层发亮的油彩,当它向下俯冲时,像一柄燃烧着的火把。

  他从背包里取出了微型摄像机,长久地对着它拍摄。他跪了下去,在地上寻找着更佳的角度。他的神态极其欣喜并且狂热,却又带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他两条结实的大腿半蹲半跪,身子微微向后仰着,握着摄像机的那只手,绷出手背上紧张的肌肉和青蓝色的血管,手指一动不动地攥着,像一具完美的大理石雕塑。他的整个身体显露出那样一种生动的优美,那种生动的姿势,不是在舞台上摆放出来的,而是那么自然、那么自然而然,就像那只红鸟飞翔的姿态——那一刻,卓尔的心里忽然有什么东西涌出来,一种久违了的、陌生的汁液,温热中带有一丝甘甜。

  卓尔不知道他在那里蹲了多久,卓尔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天空渐渐暗了下来,他的面孔也变得模糊不清。他终于直起了身子,一个有些悲哀的声音如同呜咽的晚风一般从空中传来:

  这就是翡鸟,翡翠鸟中的雄鸟。几年里我一直在跟踪它。去年我逮住了它,给它套上了观察环志。我到这儿来了五个春天,一共就发现了七只翡鸟,连同这一只在内……那一天,卓尔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有一种鸟叫做翡翠鸟。在许多地方,这种红色的翡鸟几乎已经绝迹了。人们通常看到的都是翠鸟,大多数雄鸟和雌鸟都是蓝绿色的……

  他收拾好那一大堆东西,背了起来。他在暮色中摇摇晃晃地行走,沿着湖边上的碎石滩,往远处的另一片树林子走去。

  卓尔跟着他,脚步在寂静的湖边稀里哗啦地响。

  他突然回头说:天都快黑了,你明天早上再来这儿找我吧。

  卓尔带着哭腔说:我不认识回去的路,我没有地方过夜了。

  二

  他的帐篷搭在湖岸靠近树林子边缘的一片高地上,从低处望去,帐篷隐蔽在树丛后头,几乎看不见。走到跟前,才发现那顶蓝色的尼龙折叠帐篷,像一条鼓满了风的帆船,突兀地从港口驶出来。帐篷门口的那一小块空地,干燥而宽敞,有石块垒成的灶和一只小铝锅,石块上留着烟熏的痕迹,一小堆柴火整齐地码在树下。

  哇,好一个现代隐士啊。卓尔一边赞叹着,一边掀开了帐篷的门就钻了进去,不管不顾地仰天倒在了铺位上。她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累得不行了,连续奔波疯玩了好几天,几乎都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这铺底下虽然有点硌,对她来说却是太舒服啦。帐篷里收拾得挺干净,一条薄薄的太空棉被,换洗的衣服当了枕头,几本书和笔记本,角落里有一小堆绳子、铲子纸盒之类的杂物。卓尔四仰八叉地放平了身子,闭上眼睛,竟有一种到了家的感觉,困劲儿顿时就上来了。

  参观完了没有?出来吃点儿东西,饿了吧。他拍着帐篷喊道。

  卓尔懒洋洋地爬出来,哇,他居然已经烧开了水,泡上了碗仔面。还有一小截香肠,一袋榨菜。我的天,简直是神仙的日子啊。卓尔端着碗在门口的石头上坐下,顾不得烫,呼噜呼噜地吃起来。那人也端着碗坐在离她不远的柴堆上,一转眼工夫那碗面就见了底,他仰头把汤喝得干干,然后站起来,走到树丛下,指着一只又厚又大的黑色塑料袋说:吃完了,把垃圾丢在这里面,我走的时候,要连垃圾一块儿带走的。

  天已几乎完全黑了,他找来一些干树枝,在湖岸边的碎石滩上点起了一堆篝火。他说你看我勤劳吧,捡了那么多枯枝攒着,后天要走了,反正也用不上了,咱们就把它都挥霍了吧。我现在怀疑是不是都给你留的。

  卓尔说:你知道我会来吗?

  他回答说:不一定是你吧,好像总是会有一个人来的。

  男的还是女的?

  当然最好是女的啦。我在这里住了半个月,连鸟都辨不出雌雄了。

  朦胧的夜色中,一股白色的烟雾升腾起来,在树林子边缘弥漫,那篝火燃烧着,蹿出了金黄色的火苗;火苗渐渐旺了,伸出一条条蓝色的火舌,那些变化不定的火舌翻卷着吞吐着,细长而灵巧,然后,吐出了许多许多五彩缤纷的故事。

  他开始给她讲鸟——这一大片山林里的鸟。

  他说你知道鹧鸪么,那是一种太常见太普通的鸟,头顶是黑褐色的,身上带有红褐色的羽缘,你知道什么叫做羽缘吗,就是羽毛的边。它们的双翅又短又圆,只能直线地短距离飞行。雄鸟跑得飞快,还好斗,每年春天繁殖期,满山遍野都是鹧鸪的叫声,你听你听,屏住气,把别的声音过滤出去,鹧咕鹧咕的,那是雄鸟和雌鸟在互相呼应,哎算了,你分辨不出来。鹧鸪的警惕性最高,每天晚上都要更换栖息地,比如就像你这样吧。鹧鸪的肉据说很鲜美,所以人们总想逮着它吃。我见过上千种鸟,都是活的,不过我什么鸟肉也没吃过。还有一种冠斑犀鸟,嘴好大,还朝下弯弯,嘴上端有个盔突,盔突嘛,就算是盖子,看起来很笨重,其实呢,它里面是疏松的骨质纤维,喏,就像泡沫塑料那样轻,但结构坚固,吞咽食物很有力。这种鸟啊,我说了你也不信,它的眼睑边缘有长形的眼睫毛,是个美女或是美男子呢,这在鸟类中是极少见的,你见过有眼睫毛的鸟吗?没有,那是实话。不过这家伙比较懒,它飞行的时候,翅膀扇动几下,就向前滑翔一段距离,就像摇橹那样。哦,听你说话,像是个北方人,你没有见过摇橹吧,那个姿势很优美,前几年我回老家去,还帮人摇过橹,手生了,摇得没有它好看。每年三月,犀鸟开始繁殖,雌鸟会选择那些高大的树木,找到一个树洞,钻进去,然后把自己的排泄物混着木屑什么的,堆在洞口,雄鸟就在外面用衔回的湿泥封闭洞口,这里外两种材料混合,干燥之后非常结实,中间留一条垂直的裂缝式的小孔,雌鸟就在里头孵蛋,从这个小孔中伸出嘴来,等雄鸟给它采回食物。那真是配合默契,你别小看这鸟,它们聪明得一塌糊涂,现代科学有许多技术都借鉴“仿生学”的原理,人类的想象力比起鸟类的遗传基因,常常是望尘莫及的。还有一种黄胸织布鸟,体型也就麻雀那么大小,上半身的体羽是红棕色的,密布着宽阔的黑色纵纹,下半身的羽毛浓棕色,喉部和胸部都是浅黄的,到了繁殖期间,雄鸟头部的羽毛就变成了鲜亮的金黄色。它们在树上筑巢,先由雄鸟用植物纤维紧紧地系在树枝上,用嘴来回地编织,织成巢的颈部,再向下一点,大约几个厘米长,就慢慢扩大,织成中空的瓶状,然后在底部一侧开一个朝下的孔,亲鸟由下而上进入巢内。雄鸟把主体工程做完后,再由雌鸟在巢内进行装修,我一点都不夸张,确实是装修,它会衔来一些软的东西铺垫在巢底,再加一些栅栏样的障碍防止鸟卵跌出。雄鸟在外面寻找材料,飞回来交给雌鸟,出出进进速度很快,好像内外穿梭一样,就被人称为织布鸟了。噢,你问什么叫做亲鸟,顾名思义吧,就是相互亲热过的鸟啦,那是亲人的关系,亲密的亲情的亲啊。反正我是这样理解的。再比如说有一种缝叶莺,你听听这名字吧,比织布鸟更绝。这种鸟一般是橄榄色的,额头呈棕色,尾巴是楔形的,它在树枝上停留或是跳跃时,常常喜欢把尾巴高高翘到背上,飞快地跳来跳去,像打斗片里的侠客一样身手敏捷。它们筑巢的方式很特别,真的是很特别,它们会选择那种叶片大大的植物,比如芭蕉什么的,把一片或者好几片叶子缝成囊袋,再把棕丝啊蛛丝啊棉花啊茸毛啊它所有能找得到的东西垫在里面,有时还会用草和纤维把叶囊的柄基部紧紧地系在树枝上,那样巢就不会掉下来。然后雌鸟和雄鸟就开始缝制了,它们用嘴在叶片的边缘钻一个小孔,将叶片卷曲,再用纤维穿起来,就像真的缝衣那样,不断地钻孔、穿线、缝合,直到叶片完全缝成一个长长的囊。雌鸟在囊中产卵,每年两次,一次大概3枚到5枚。这鸟也怪,你看它缝囊缝得那么辛苦,可是,只要是在孵卵期间,一旦有人或是其他动物惊扰了它们,缝叶莺就会立即弃巢飞走,不再回来……

  他往火堆里添着树枝,红艳艳的火星子飞扬四溅。卓尔看见许多美丽的小鸟,扇动着它们五光十色的翅膀,从火中飞出来,扑在卓尔的肩上。黑暗的树林和湖水都已沉寂,唯有他低哑的嗓音,像一只不眠的大鸟,在火光中呢喃。几年来,卓尔几乎已经忘了他的面容,但她记住了篝火中他讲过的每一句话——那些关于鸟的趣事。后来的许多年里,无论来自何处的鸟鸣,都会令她想起那个男人类似鸟语的南方口音,她无数次地温习着那个声音,辨别着那种抑扬顿挫的节奏里,舌尖尖上卷吐的语音中究竟传递给她了什么样的信息。

  那个月色迷蒙的夜晚,卓尔知道了他几年前毕业于一所大学的生物系,如今在省城的一个生物研究院的鸟类研究所工作。有一刻,卓尔恍然觉得他就是一只鸟,杂色的羽毛,长腿,强健的翅膀,还有一支会吐出许多故事的粗喙,从那个倒映着火光的湖面上飞起来。

  火堆渐渐熄灭,黏湿的晚风有了寒意,卓尔一次次打着哈欠,脑子却越来越清醒。终于,那人说我要睡了,明天清晨五点一刻,我还得赶到山崖那儿去呢。那是我临走以前最后一次观察了。卓尔说你观察什么?那人说,是翠鸟的鸟巢,坡崖上有好多个,但必须在太阳出来之前到达,取一个角度的一束光,可以望见鸟巢里面的情形。这几年我已经惊扰它们太多次了,这一回,我只想远远地再看一眼……

  卓尔说:我也去,你可一定要叫醒我啊。

  后来他们为睡觉的问题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争执。他说他可以睡在帐篷外面,让卓尔睡在里面。卓尔不肯,说她有睡袋,睡在外面不会冷。他说要是有野猪来呢。卓尔说她不怕野猪。他朗声大笑起来,说连我都怕,你这牛吹得没人信。卓尔犹豫了一下,嘀咕说,其实何必分那么清呢,咱们俩都睡在帐篷里,又有什么关系?他摆摆手说不行不行,你就不怕我是坏人?卓尔说坏人可能是我。他又笑了,说你这个人蛮有趣啊,这样吧,我让你一步,你要是不在乎,把你的睡袋借我,我睡在外面,这样总能摆平了吧。卓尔不吭声,她拿不定主意借是不借,她想男人总是比较脏的。他说其实我不喜欢用睡袋,像个笼子,被人捆住一样,你看我,宁可用被子也不用睡袋的……卓尔没法再坚持,再坚持就好像非要同他一起睡在帐篷里似的。卓尔站起来,说好吧好吧,咱们换换,我也许可以做个你那样的梦。

  卓尔躺在帐篷的地铺上,盖上了他那条轻柔的薄被子。那条被子上虽有一种陌生男人的汗味,却夹杂着一股淡淡的香皂味,比卓尔预想的要干净许多。她听见他的脚步声嗒嗒走开去,然后从不远的湖里传来哗哗的弄水声。她想他该不是为了怕弄脏她的睡袋,才在深夜到湖里去洗澡的吧?卓尔翻了一个身,被子里很暖和,像一双大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身体,她心里忽而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不知自己置身于何处,像是一个从未经历过的幻觉,叫人生出许多莫名其妙的想象。那个被角蹭得她脖子痒痒,黑暗中低低的帐篷顶犹如一个巨人般朝她俯身轻压下来。她手心里出了汗,心里一阵狂跳,身上的皮肤一寸寸地膨胀,连同五脏六腑的那些器官,都被自己血液的激流浸没了……

  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卓尔想。

  在这样的地方,为什么不能发生点儿什么呢?她又想。

  可是,又能发生什么呢?

  卓尔睡着了。在她的梦里,深蓝色的天空像一片大海,浮游着满满一大海的蓝星星,闪闪烁烁,鬼鬼祟祟。后来她乘着一顶帐篷样的帆船驶向海祥深处,才发现那些星星,既不是蓝宝石也不是打群架的蚂蚁,而是无数只栖息在海上的小鸟,红翅膀绿羽毛黄尾巴的小鸟,它们蓝色的小眼睛一眨一眨,整个大海都亮了……

  三

  卓尔被一个声音叫醒了,那个声音急促地拍打着帐篷的门,有点不耐烦。

  卓尔深一脚浅一脚,昏沉沉地跟着那人去坡崖看鸟巢。

  天刚蒙蒙亮,天空是银灰色的,山尖上有一抹嫣紫,像是涂了口红。

  卓尔在太阳升起来的那一刹,望见了翡翠鸟窝里雪白的小蛋,就像藏在山崖的深洞中一堆发光的宝石。手舞足蹈的卓尔差点从树上掉下来。然后他们走到湖边去,看翠鸟蹁跹地掠过水面,一次次用长嘴将一根根小鱼湿淋淋地从湖中叼出来。他一直举着那只摄像机,或仰或蹲,无声无息,身边像是根本没有卓尔这个人了。后来卓尔嚷嚷说她饿了,她从背包中找出几片干面包和几粒糖果,均匀地分成两份,他的那份眨眼间就扫荡一空了。太阳升高了,他和她的眼睛都眯得睁不开,她觉得自己困极了困极了,真想躺在草地上酣然大睡。他说我们回去吧,昨天晚上我给你看门,又惦记着早起,其实一夜也没睡好。在路边的灌木丛里,他找来了几只奇形怪状的紫色野果子,叫不出名字的,咬一口,酸甜的汁水溢满了她的牙缝,麻木了她的舌尖,噎住了她的喉咙……这些汁液从远古的森林里流出来,滴在卓尔的嘴里,挑逗着她的味觉,滋润着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后来的许多年中,那些紫色的野果像一串晶莹的珠链串起她的记忆,往事在紫色的雾气中忽隐忽现。

  他们回到帐篷那儿,累得谁都说不了话,倒头就睡。卓尔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是被一种奇异的香味吵醒的。香味从帐篷的缝隙里一阵阵钻进来,勾出她的口水满嘴荡漾。她撩开帐篷的门,看见了一堆燃烧的柴火,几条肥硕的鲜鱼已烤得焦黄,金色的鱼油一滴滴炙入火中,连火焰都喷冒着香味。卓尔飞快地起身穿衣,匆匆擦把脸跳出门外扑向火堆,一边大叫:真没想到你还会钓鱼啊!

  他回头看她,那眼神灼灼的,竟有些异样。他说:我就是翡翠鸟变的钓鱼郎。

  那是卓尔三十年来,吃过的最好的东西。她用手抓,用舌舔,把焦脆的鱼皮咬得咯咯响,她知道自己的吃相一定十分恶劣。鱼油流满了她每一根手指,浸淫了她的五脏六腑,一直渗透到她的血液里。自从吃过他的湖边烤鱼,卓尔回到北京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吃什么都味如嚼蜡。卓尔贪婪地吃着,像是把她后半生要吃的鱼统统一网打尽了。后来她终于吃饱了,她心满意足地到湖边去洗手,当她快活地甩着两只手上的水珠,回到帐篷门口的时候,她发现那人正用一根粗大的树枝,在使劲地抽打着火堆,似乎想要把火压灭。他用力那么狠,即将燃尽的树枝在他手下呻吟着,鲜红的火星飞溅起来,而后一颗颗暗淡下去。太阳好像已经偏西,他的脸上罩着一层血红色的光芒,显得有些恐怖,眼睛里有一种忧郁而绝望的神情。

  卓尔走过去,伸开双臂,从身后轻轻环住了他的脖颈。他微微地战栗着,慢慢转过身来。他突然猛地抱住了她,像一条巨大的蟒蛇,箍紧了她的腰。卓尔觉得窒息,乳房迅速地膨胀起来,抵住了他的胸口。她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深不见底的漩涡中一点点沉下去……卓尔的嘴唇火辣辣地刺痛,她用尽全部的力气说:

  我要你!

  我要你!卓尔又一次说,吻住了他丰厚的嘴唇。

  卓尔被自己吓了一跳。她是说了——我要你!这句被男人说了千年,从来都属于男人专用的话语,从她嘴里蹦了出来。为什么只能是他们要,而不能是我要呢?一个问号从卓尔脑中愤愤掠过,身体却已是绵软无力,昏昏然一片空白。

  卓尔觉得自己的脚尖离地,整个身子都漂浮起来。他抱起了她走进帐篷,把她放在了铺位上。他们身上所有的衣物,像蜕化的蛇皮,一层层自动地脱落下去。他轻轻地抚摸她,那么自然而坦然,粗糙的手掌如木桨在水面上留下一道道划痕,激起她腹部潮水般一阵阵上涨的浪涌。他温柔地望着她,宁静的眼神如星星般明澈。她伸开双臂抱住了他,他背上绷紧的肌肉带着扩张的力度,几乎要把她弹出去。他们如两条巨蟒纠结缠绕,一条从另一条的身体中间穿过,分不清彼此。她是那么渴望被覆盖被包裹被撕扯,浑身所有的细胞都在一个个炸裂开来,血液像出炉的钢水飞溅奔流,却四处碰壁,没有通道承载它们。地壳深处的岩浆挤压着翻滚着,体内燃烧的火球火团焦灼地拱动喷涌,莽撞而盲目地寻找着出口——她试图用手指但手指太细了;用脚趾但脚趾太远了;用舌尖但舌尖太弱了;用她小小的乳头但乳头太柔软了。她焦渴而惶然,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火球一口口吞噬,却没有办法拯救自己。

  她的腿根触到了他兴奋的身体,像浓密的草丛中一株粗壮而丰润的树。

  他进入她的初时,带着几近疯狂的热烈,粗暴而坚定的。那个瞬间,卓尔忽然觉得身体里那黑暗的锁孔中,被插入了一把钥匙,那道关闭已久的门轰然开启。禁锢的锁孔被一种强大而灵巧的力量迅速地扩开,她的面前出了一条隧道,温暖而湿润的隧道,光滑的岩壁在滴水,微光在远远的洞口闪烁。他来了,是她邀请他来的,他不是入侵者,而是一个温热而韧性的探头,一枚盛满了生命和爱意的炸弹,小心翼翼地滑向隧道深处,探及了她体内的秘密,那隧道竟然是那么探不可及,它一次次昂扬出发一次次长驱直入,一次次回转一次次进攻,却总也无法到达终点。欲望的火焰如此凶猛,这是她以前从未发现的,她觉得自己即将被焚毁,那枚炸弹每时每刻都会被她自己引爆,她的心里充满恐惧,但一阵阵袭来的眩晕与战栗,又使她灵魂出窍,身体的每个器官都在翻江倒海,制造出惊险紊乱的快感。

  壁画上那个飘飘欲仙的飞天,定是经历了这样的时刻后,才能抵达那个境界。

  银色的海豚破浪出水,在空中抛出优美的弧线,是为了卸去它满腔的激情。

  两片云在空中相逢相遇相撞,击起巨大的雷声,终于交织成惊天的闪电。

  鹧鸪黄鹂鸳鸯杜鹃百灵云雀画眉缝叶莺冠斑犀鸟黄胸织布鸟翡翠鸟你们都飞吧扇着翅膀舒缓地轻灵地勇猛地激越地飞起来飞起来飞起来……

  卓尔觉得自己体内被狠狠地拨动了一下,在那条隧道里发生了什么?是地震么?它突然剧烈地晃动、抽搐、痉挛,一阵收缩又一阵弥漫,整个腹部都在颤抖,整个身体都失去了控制,就像一根绷紧的弦忽然断裂,眼前一片空白迷茫;更像飞机在地面滑行之后,猛地脱离跑道翘首升空的那个瞬间——她的灵魂腾空而起,一道强光掠过,呼啸着划破云天,直至天穹极顶,然后炸裂、粉碎、飘散……

  卓尔听见了自己的喊声,尖锐而放肆地冲出喉咙,哽咽着突又喷发,像一头凶狠的母狼,在月光下仰天发出悠长而凄厉的嗥叫。

  她被自己的喊声吓坏了。她从来不知道女人原来是会这样喊叫的。她忍不住不喊,那个喊声好像不是从她身上发出,而是另一个陌生的女人。但她随即感觉到了一种迷乱而狂烈的快感和惬意,确确实实来自于她自己的身体深处。那个瞬间,卓尔体验了她30年来前所未有的快乐,像是站在雪峰极顶的巅峰,再走一步就会坠入深渊。这一定就是人们所说的那种高潮了,高潮来得那么猝不及防,在如此寂静偏僻的乡野,同一个她偶然邂逅的陌生男人。她死死地咬住了他的肩膀,那坚韧的肌肉竟是那样厚实,她的牙齿无法穿透它。隧道内一阵强似一阵的抽搐在持续着,她一次又一次忘乎所以地叫喊,那喊声正在将她许多年来沉积的羞耻或是压抑,一声一声地驱逐出去。她的身体像一辆没有刹车的车子,失控地往坡下滑去,她想自己一定是快要死了。

  最后她无声地哭泣起来,心底似有一个泉眼被凿穿了,随后泪水滂沱。当她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新生的婴儿,软软地蜷在他怀里。

  她睁开了眼睛,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倒置,悬浮在半空中,俯瞰着一片深蓝色的大海。不不,那不是大海,是天空。他轻摇着她说:你看,星星都出来了。

  从帐篷壁掀开的小窗口,她望见了一群群密密麻麻的翠鸟,在天空中一动不动地凝翅驻足,蓝绿色的羽毛闪烁着宝石般的光辉。晶莹璀璨的星光下,他裸露的身体像一块温凉润泽的汉白玉。

  枕着他的臂,她小声说:你真棒,我从来没有、没有觉得这么好。

  他说:其实,昨天晚上冲动得厉害,只好用手把邪念排除掉,结果还是……

  她问:你认为这是邪念?

  他说:不一定。但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怕你把我当坏人。

  她吻他。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嘴里有一种草叶的清香,从舌尖上传过来,微微有点苦涩却又渐渐变甜了。树林里传来鸟们低低的呢喃,也许是夜深了。她迷迷糊糊睡去,矇眬中觉得他又抱紧了她。她在梦里抚摸他,近于疯狂地回应着他的邀约。她仍是觉得渴,她还想要。他给她,不再是狂风暴雨,而是江南的那种和风细雨,绵绵不断的。那一夜她的身体始终沉湎在滑润的汁液里,像一片被春天的淫雨浸透的土壤,每一寸皮肤都能拧出水来。汗水干了又湿,再也流不出汗了,她的身体被渐渐抽空,像一片轻灵的羽毛,从湖面上悠悠飘起来……

  黑暗中,她搂着他的脖颈再也没有放开。他均匀的呼吸温暖地吹拂着她的头发,黏湿的空气中萦绕着他的气息。他拂开她额头的碎发,凝视着她的眼睛,说她的两道眉毛像燕子张开的翅膀。他始终没有对她说爱,她也没有。他也没有问过她是否爱他,她也没有问。她不知道他是否爱她,就像他不知道她是否爱他。可是,一个女人一生中仅有的一次的高峰体验,却在没有空说爱的时间里,在这样只闻风声鸟鸣、杳无人迹的地方发生了。她在绝望中一次次饥渴地索取——因为她只享有这一夜,她希望永远不要天亮。

  四

  两个人都几乎一夜未曾合眼,林子里传来第一声鸟叫,他们才昏昏睡去。

  骤然而至的清晨,使得分手来得过于匆忙和草率。

  按时前来接他的山民,用一匹瘦马驮着拆卸下的帐篷和他的全部仪器设备。她背着自己的行囊,跟着马尾巴摇摇晃晃地走。夜晚耗尽了他们所有的力气,一路无言,只有看不见的小鸟,躲在硕大的绿叶后面宛鸣,依然声声欢快。

  在一条岔道口,他们挥手告别。他停下来,去背包中寻找纸笔。她说不必了。她又说,我即便给你留下地址也是没有用的。他问她为什么。她低头不语。他又说那我写给你吧,总该留一个电话号码。

  她莞尔一笑说:我想你的时候,会到这里来找你的。

  他疑惑地转过身去。鼓鼓的背包和一摇一摆的马尾,消失在远处的绿雾中。

  但卓尔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许多年里,那片树林和湖水,那些飞翔的翠鸟,在卓尔心里依然清晰如初,但他的面孔却一日日模糊下去。卓尔觉得那一夜,在他和她之间,所有要说的话都还没有开始,时间的闸门就已经落下。或者说,那两天里他们已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也把所有能做的事都做完了,再和他见面还能干些什么呢?她不知道他的年龄和家庭,甚至没有来得及问他是否已经结过婚,有没有孩子。只记得他好像说过他的名字叫戴森——究竟是生活的生字呢,还是胜利的胜字?卓尔一次又一次拼命回忆他当时的发音,而那难辨的口型,却被岁月的尘埃一日日封掩……

  曾经经历过一次婚姻的卓尔,离婚多年后,才第一次发现同另一个男子做爱,竟能到达欲仙欲死的境地。那种美妙在人的一生中也许都不能再有第二次。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整日恍惚迷离魂不守舍。她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同刘博做爱,重复了百十次最终了无印痕;而这个陌生的观鸟人,她和他之间仅仅只有一次,却是如此刻骨铭心?

  也许正是因此,卓尔才会近于盲目地排斥重逢。她不知道自己在临别的那一刻,为何断然拒绝了他的电话号码。那个瞬间,她内心忽而有一种很深的恐惧袭来,她担心他再次出现再次进入她的时候,会改变或是破坏了留在她体内那种过于完美的感觉。

  人的一生中,得到过的,也许可以再次得到;但失去了的,会永远失去。

  通常,男人们对自己的所爱之物有强烈的占有欲,或者不断采撷获取制造出新鲜的故事,来比较和证明他曾经所得到的。但女人恰恰相反。女人会把她内心的秘密,小心翼翼地守护起来,天长日久地独自享用,生怕阳光会使它褪色,或是一次偶尔的失误或缺憾,将她心底最珍贵的收藏划上一道残痕。

  卓尔也无法免俗。就这点来说,卓尔发现自己其实很女人。

  去年的圣诞夜,就在陶桃把自己又一次的失恋经过告诉了卓尔之后,卓尔一时冲动之下,作为对陶桃信任的回报,也把自己这个美丽的秘密讲给了陶桃。陶桃听完后这样评价说:

  不就是一个观鸟人吗,有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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