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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原来京城暗藏着那么多的“作女”

  一

  京城的春天多风,还有时时突袭的沙尘暴。明朗而诡谲的风沙天气,作为今天都市女人的活动背景,比较贴切。

  卓尔吊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地掠过了山顶。

  秃了一冬天的山,已经变得毛茸茸,一层淡淡的绿,就像一个光头刚刚长出一层头发茬子,发根盖不住头皮上的那些乱石疤痕。脚底下的灌木稀稀拉拉,若有若无,一眼望去倒是绿了一大片。再细看,那块岩石上一棵突兀的小树,发出了一片片晶亮亮的嫩叶儿,阳光从背面照过来,那树叶薄如蝉翼,能掐出水来似的;就像卓尔小时候,夏天逮了萤火虫,灌在一根葱管里,一亮一亮的那种半透明的葱心绿。

  山绿了,草绿了,水绿了。有人说,每年一到这时候,京城里憋了一冬天的男男女女,就像猫叫春儿似的,开车往郊外去了,越远越好。

  她的手机忽然响起来。起初卓尔以为是鸟叫,在空中,小鸟欢叫着与你擦肩而过啊。她四下左右找那只鸟,最后发现鸟叫从她背包的侧袋里发出来。她伸出手去掏手机的时候,座椅猛地晃了一下,明知有皮带扣拴着,也吓出她一身冷汗。

  卓尔哆嗦着说:哎哎你猜我在哪里?在天上。你肯定想不出来在空中打电话的滋味,就像外星人,真的……

  电话里的声音说:你又上蟒山森林公园啦?

  可不嘛,我得对得起这一顶2万多块钱的滑翔伞啊。

  卓尔正在玩一种滑翔伞。它有点类似小型热气球,长方形的扁平双层气囊浮游在半空,像一顶小小的降落伞,人“吊”在下面的悬空座位上,有高度表和各种控制方向、用来拐弯或是“刹车”的线绳,可以从容地操纵气流,在周围这一片天空中自由悠荡。时而悬浮不动,时而飘过山巅。山下的人假如仰头望去,卓尔就像一只正在打捞空气的吊篮。

  电话是一个叫阿不的女孩打来的。她的声音像一支水枪,冲着卓尔猛灌:

  卓尔你快回来,那个DD要上狼牙山自杀,已经上了长途汽车了,幸好让A小姐发现给追回来了,我们大伙正劝着呢。不不,她这会儿已经好多了,说下回不上狼牙山改吃安眠药吧。你听听,咱可不能不管她呀。大伙说好了,今晚在“火焰山”聚会,让DD散散心开开心,给她一点重新生活的勇气……

  一阵风吹来,卓尔呀了一声,身子歪了歪,手机差点就成个炸弹垂直落下去。

  阿不其实是个外号。阿不姓布,原名叫布小霞。阿不得这个外号是罪有应得。无论是谁跟她说个事儿,她吐出的第一个字儿准保是个“不”。比如说,卓尔问她说你新买的那件衣服是什么料子呀?阿不说:不。卓尔说是棉布的呀?阿不又说:不。两个不都是不,但前一个“不”不是棉布的布,后一个“不”是真的不。这种回答问题的方式真是令人烦透了,这么费劲谁还跟她说话呀。但卓尔偏喜欢跟她这么扯来扯去的,孤独的阿不就跟卓尔成了莫逆之交。阿不向卓尔透露:这个毛病是她妈给惯出来的,一小儿她妈就告诉她,人跟你说话,你先得说一声:对呀。然后再表示反对不晚。阿不照着她妈教的去做,不知怎么的就把“对呀”学成了“不”。

  卓尔是在同一大堆互不相干的人结伴去爬山时认识阿不的。那天下了山,大伙去乡村野店吃晚饭,吃饭规定是AA制的,吃完饭交了费,正要起身走人,从卓尔腋下伸过来一只手,一把抢过卓尔身边那个小伙面前的一只烟盒,使劲晃了晃,嘻嘻笑出声来:哈哈,还有一根儿,算我捡着!抓着那烟盒儿就跑了。卓尔抬头看,却是个女孩,十八到二十八岁之间吧,看不太准确的。出了大门,那女孩已在卓尔的富康车前等着。她把烟头一扔说:搭你的车行不?我身上一分钱都没啦。

  后来卓尔一直好后悔,那天应该回答她说:不!

  但卓尔从不忍心对阿不说不。去年秋天,有一次阿不说卓尔我带你到我乡下的庄园去做客吧。一听庄园卓尔的眼睛都直了。不过阿不没有车,是卓尔开车带着阿不去的。乡下好远,翻了好几座山,眼看都山穷水尽了,前面总算出现了一些东西。卓尔没有看见庄园甚至也没有看见房子,只是看见山崖下一片废墟样的残垣断壁,一个皱巴巴的老农还有十几条凶恶的黑狗。那些狗看见阿不,嘴里都发出了不不不的狂吠,阿不说你听啊,它们都在说欢迎欢迎……卓尔的目光掠过山坡下大片大片的玉米地,阿不自豪地介绍说这就是庄园的主体工程。卓尔不解地问阿不干吗种那么多玉米?阿不说那是用来喂狗的。卓尔又问阿不,养那么多狗干吗呀?阿不奇怪地反问说:干吗?看守玉米呀。

  卓尔笑岔了气。

  离开庄园的时候,阿不送给卓尔一大堆金灿灿的老玉米,装满了汽车的后备箱。阿不在车里频频回头对卓尔说:你看吧,这座山早晚会变成森林,等我再有钱的。

  阿不十八岁高中还没念完,就辍学去了俄罗斯,在布拉戈维申斯克附近一个中国人开的农场,承包了几个大棚种植平菇香菇和凤尾菇,几年下来赚了不少钱。她带着钱在莫斯科彼得堡玩了一大圈,最后在莫斯科郊外的白天,认识了一个英俊的俄罗斯金发小伙,他们的交谈不用语言只需要眼神和动作就够了。阿不和他在一起度过了无数个树叶沙沙响夜色多么好的晚上,有一天早晨小伙子单腿跪地,吻着她的手吐出一大串浑浊的语音,当阿不终于猜懂了那是在向她求婚,吓得她第三天就飞回了北京。回来后,她用剩余的钱在北京郊外买下这片荒山,说是为了到这里来看星星看月亮,这么蓝的天空,种出来的玉米都是蓝色的呢,像俄罗斯小伙的眼睛。

  阿不的每一次爱情,如风如雾又如电,来无影去无踪。

  卓尔怎么能不喜欢阿不呢?就像阿不喜欢卓尔那样。

  但卓尔并不经常和阿不泡在一起。

  因为卓尔不想把自己变成阿不。当“另类”变成刻意的模仿被趋之如鹜,当所谓的另类已变成主流,有一些人必定要悄然退场的。卓尔不喜欢另类这个词,因为她天性叛逆,她不入任何一“类”,她只是一个单纯的个体。

  卓尔用对讲机与地面的教练说话,说她有急事要回城,希望立即降落。教练回答说目前的风向没问题,可按规定动作往山下的滑翔基地降落。教练似乎有点不放心,又在对讲机中一步步指挥着她这样那样,怕她操作不当伞绳拧在一起造成滑翔伞失控。卓尔刚刚单飞的那会儿,有一次就差点儿直直地坠落到十三陵水库里去。吓得那个教练从对讲机里传来的声音,刹那间变成了乌鸦惨烈的怪叫。

  此刻的卓尔在空中轻舞飞扬,操纵绳在指间得心应手。像一片徐徐飘飞的树叶或是一只乘风归来的仙鹤。几年前有一次她和朋友们到蟒山爬山,头顶上飘过一只只色彩鲜艳的滑翔伞,一下子就把她的视线吸到天上去了。那一阵子她狂热地迷上了这种被她称为“幽浮”的运动,她当即报名参加了那个华联航空俱乐部,花了一千多块钱参加培训,然后买下了自己专用的滑翔伞。

  对于京城白领热衷去的郊外度假村,那些关在屋子里玩的保龄球乒乓球游泳台球什么的,卓尔从来都不屑一顾。她只喜欢户外运动,比如说蹦极攀岩和滑翔伞——

  想想啊,从山顶上的那座塔基起飞,忽地离地升空,飞过湛蓝的水面,越过绿色的山峦,像一只大鸟在风中游荡——那是怎样的无羁和放浪呢!

  卓尔一直都渴望飞翔。

  但卓尔与滑翔伞的热恋很快降温。她发现自己仅仅只是在空中滑翔而已,那伞的形状是固定的,它不是翅膀,真正想飞是飞不起来的。由于没有动力,卓尔擅长的主动性与进攻性,全都使不上劲。大多数时间,她只能被风左右着,顺风漂流,真正想要操纵它,比如加速啊翻飞啊俯冲啊,都是不可能的。她觉得自己就像坐在一只大风筝上,被一根无形的线连着地面……

  但卓尔在地面上实在已经呆得太腻烦了,就算滑翔伞没有翅膀,到天上来透透气,也算是一种精神享受吧。这叫休假么?不对,是放风,憋了一冬天啦,也该给自己这个城市囚徒放放风了。

  尤其是,卓尔如今既然去不成南极,不到天上来溜达溜达,又能去哪儿呢?

  二

  卓尔慌慌张张赶到那家叫做“火焰山”的酒店。这家酒店以宽敞的大堂和歌舞闻名,天天宾客盈门。到了晚上十点以后,顾客就可以同表演者共舞同乐,阿不选中这个地方,要的就是这里的气氛。

  她刚一进大厅,就听见一阵放肆的哄笑,像下了油锅的青菜劈啪炸响。其中那个尖锐犹如鸽哨的声音,绝对是阿不无疑了。在大厅尽里的一角,A小姐B小姐C小姐正围着D小姐笑得人仰马翻。DD染成赭红色的长发像一束火把在脑后晃荡,细眉高挑面色粉润,一点都看不出要去狼牙山自杀的样子。卓尔的目光飞速地从那些女友们容光焕发的脸上扫过,一个个都是风轻云淡神闲气定。卓尔松了口气,心想如今还是女人爽快,说自杀就自杀,说不自杀就不自杀了。

  大家见了卓尔,都站起来与卓尔抱成一团。DD眼泪汪汪地把卓尔搂得好紧,说卓尔啊你的气色不太好呢,又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说出来大伙给你摆平——倒好像几个小时前想要轻生的是卓尔似的。

  莫非她们都知道南极的事了?不像啊。真有点风吹草动,她们关于南极的提问就会像彩旗一样哗啦哗啦飞舞了。这会儿,她们已把卓尔扔在一边,兴高采烈地开始谈论SOG0——崇光百货最新的皮鞋款式,谈论百盛打折的女士皮衣,还有电视剧和美国大片。女人的话题像一个旋转的彩色魔方,一个格子一个格子随意拧过去,一会儿组成一个单色的整面,一会儿又跳跃成绚丽的图案。

  卓尔准备好的所有那些安慰DD的话,看来一时还用不上。

  卓尔开车的一路上,搜肠刮肚地考虑着如何才能拯救DD小姐,把她从绝望之中拽回来。一个女人若是为情轻生,心伤无药,靠她自己用时间去养,天长日久,养好了就活过来,养不好,人活着心已经死了。友人的语言慰问只是膏药,涂上好一阵儿,不涂就复发,说到底是没用的。但DD不是为情而是为财。去年她把亲朋好友集资的一千多万,投入纳斯达克股票市场,没多久竟然翻了一番。但那笔巨款未等兑现,DD已经迫不及待地在京城用前夫留给她的一处郊区别墅作抵押,贷款几百万投资了一家网络公司,就等着把天下的财富一网打尽了。好梦刚开了头,纳斯达克却像尼亚加拉大瀑布一路狂跌飞流直下,那一千万连个影儿都没见着就已化为乌有。等她发现网络公司每台电脑都是个漏钱的网眼,那一根根电线连通的全是一个个无底的黑洞,贷款已经升至她无力偿还的数额,并且利息惊人。亲朋追索集资款加银行讨债,弄得DD焦头烂额。听说DD要把别墅低价卖了,但如今别墅太多一时还卖不出去,只能到处拆东墙补西墙,没有人知道她将如何收拾残局,不上狼牙山还能怎么着呢?卓尔想一想都出一身冷汗……

  卓尔惟一能为DD做的,也许只能是暂时先让DD的心里得到某种慰藉与平衡。卓尔决定把自己人生最悲惨最黑暗的往事,讲一点给DD听,好让DD觉得倒霉的事情并不只发生在她一个人身上。卓尔也曾辉煌过啊,百十万元的资产,也算是小富姐一个了吧,还不是说没就没。在北海那个鬼地方,在地产价格最高的那一年,卓尔执迷不悟地倾囊而出,结果全砸在手里最后低价卖出几乎血本无归,连飞机票都买不起灰溜溜坐了三天火车回到北京……最后怎么着?还不得用自己的舌头舔干净身上的血再咬着牙好好活下去……

  一个女人若是经历过这样的大起大落,还有什么事儿招架不了的呢?

  人齐了,上菜!有人喊。红的白的啤的,刚才都点完了,一块儿上!

  白色的泡沫溢出来,是女人心里的烦恼;沉淀下来那杯黄色,是女人的胆汁;红酒是女人的血,由于被生活太多地抽取而日渐稀薄;白酒浓烈,看上去却是透明得什么都没有,像女人未来的日子;酒杯碰撞,破裂得清脆而温婉。一条条细细的小溪,带着朝露晚霞与落叶的颜色,从女人身体中流出来又流回身体里去,渐渐地热烈激越起来,开始湍急地奔流。辛辣酸涩搅扰着刺激着女人的身体,腮边挂上了干红的颜色,头脑里泛滥着米黄色的泡沫,就连手势举止也带有了白酒的夸张与力度。酒精混合着五色的菜肴,女人的话语变得缤纷而眩晕……

  卓尔想起来,那个刚把小酒杯换成了大酒杯的B小姐,原本有个开公司的男朋友,钱挣得多多,人也是好脾气的。每一次到外地进货,都给B小姐买回来一大堆名牌时装,皮鞋呢,每一双都是进口货,价格从没有低于千元的。有一天傍晚时分下了雪,B小姐打电话给她的男朋友,说要去京郊西北的那个大觉寺喝黄酒,大觉寺里有个绍兴菜馆,这样的下雪天,要是温一壶滚烫的黄酒,喝得微醉然后踏雪赏竹听泉,该是怎样的浪漫呢。可惜她的男友那天已经同另一拨儿哥们儿有约,若是临时撤了,去陪女朋友赏雪,男人觉得很没有面子。男朋友说明天吧,明天不也是一样吗?B小姐说不一样,明天的雪就不新鲜了。你去不了我也是要去的。由于男朋友分身无术,等到跟哥们儿酒足饭饱地出了酒店,大雪已经给这座城市穿上了一层铠甲。他开着车杀开一条“雪”路,赶到那个遥远的大觉寺已是午夜,亮晃晃的雪光下,但见那座古寺门前的台阶上,有个雪人儿背靠着高高的门槛蜷在那里,扒拉开一看,正是他的宝贝B小姐,浑身冒着酒气醉倒在山门前。他把B小姐抱到车上,那女孩又吐又呕又哭又笑地说是还没喝够。车到了B小姐楼下,不知该往哪一层送了。以往每一次他都是送她到楼下,所以门牌号码是不知道的。但任凭他怎么摇晃她,B小姐都记不起自家的门牌号码了。那个男朋友翻出了她手袋里的通讯录,一个电话就打到卓尔的手机上了。卓尔说连她自己都不记得自家的楼号,我怎么会记得?我给你找一个B小姐家的电话号码,你自个去问吧。那个好脾气的男孩最后总算把电话打进了B小姐家里,是B小姐的爸下楼来把她背上去的。那男孩在回家的路上,车轮打滑侧翻在路边的沟里,折了一条肋骨。等伤好了之后,B小姐把那男孩先前送给她的东西全都退还了,说如此没有情调的男人不要也罢。相比之下,还是酒更热烈更过瘾更令人销魂。那段时间,B小姐天天来找卓尔喝酒,最高记录从中年喝到晚上前后一共9个小时,喝空了整整一箱啤酒,然后把体己话装满空酒瓶。

  这种时候,酒才是最好的朋友呢,它使你麻木和忘却。卓尔忽然觉得自己刚才为DD准备的那些话,像饮料一样淡而无味可有可无。DD此时最渴望得到的,是把她心里的郁闷和无奈,像垃圾一样从每一个毛孔每一条血管往外输送排泄挥发,直到燃烧成粉末和灰烬。

  她们吃着喝着,挽起袖子撸胳膊,让额上脸上的汗水给自己洗一个美容桑拿。她们说着笑着,谁也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更记不得自己说了些什么。美酒像雨水将身体淋湿的时候,女人的话语就变成了一条河,从身体里滔滔不绝地流出来……

  哎哎你们听说人造子宫了吗?简单说,就是从女人的子宫内膜提取部分细胞,把它植入一个,一个,怎么说呐,一个由生物分解原料制成的框架内,它有点像模拟子宫,细胞就在框架内繁殖,再注入荷尔蒙等养分,人造子宫就形成了,最后把少量胚胎植入这个人造子宫,胚胎在其中着床生长,等到胎儿成熟,剖一刀就把那个婴儿取出来了……

  这不像是生孩子,是种西瓜、切西瓜。

  一个生命诞生于西瓜,哈哈,比孙悟空更环保更生态。

  那我一定要制造一个女孙悟空,到火星上大闹天宫。

  好啊,女人不用生孩子是我的梦想,我不要孩子就是因为分娩太可怕了。

  那男人们会说“我们再也不需要女人了”,我担心女人由于生育功能被取代,她们的优势也会因此逐渐消失。

  那好啊,女人再也不会作为生育机器了嘛。

  我抗议,这绝对违反自然规律,那样的孩子,肯定有先天性情感缺损。

  算了算了,操那份心干吗,你愿生就生呗。

  我前几天在网上看到一个打工妹跳楼的事儿,看得我毛骨悚然。

  我知道,有人逼她卖淫,她不干,宁死不屈又无路可逃,只好从窗户跳下去了。

  死了吗?

  高位截瘫脑部受伤,完全丧失劳动能力了,生不如死。

  我心里怪不忍的,给她寄了点钱去,女人总得帮女人吧。

  物质援助和道义支持肯定没错,但我不同意有些媒体的宣传导向,拼命在那两个字上做文章。

  什么什么?什么意思?

  舆论把宣传要点放在——她宁可舍弃生命,也要捍卫女人的尊严。这个尊严后面没有说出来的,是“贞洁”那两个字。

  有没有搞错啊,都什么年代了?

  贞洁?我从来没听说这个词儿,是宗教上专用的吧。

  这几天我老在想,贞洁难道比一个女人的生命和健康更重要吗?

  网上有帖子说,那个打工妹的行为是一种无奈的反抗,虽然可敬,但是万万不能作为一种让女人学习的榜样,媒体大肆鼓吹一个女人在暴力威胁下,为了保全贞洁而跳楼致残是多么高尚的行为,这绝对是一种误导。

  对啊,我同意。还是得加强妇女组织和司法机构的力量,才是真格的。

  听说好多人贩子都是女的呢,你以为女人都是受害者?

  我那老板就是个女的,那叫自以为是,成天训这个骂那个的。我不早就跟你们说了么,我最害怕有权的女人,女人一有权比男人还狠。

  那是你自己有问题。

  我从来不想成为男人,但我天生就是喜欢男人。

  你喜欢上半截儿还是下半截儿?

  都喜欢啊,缺哪个半截儿都不叫个男人了。想想吧这个世界上要是没有男人,我们该多么辛苦寂寞,那些重体力活儿让谁去干呀?

  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有人说:男人的爱情发源于生殖器,止于头脑;女人的爱情发源于头脑,止于生殖器。男人和女人,说到底就是下半身和上半身的对话。哇,真的好精辟。

  其实呀,男人就是那么一种动物,你跟他较什么劲儿啊?我早看透了。

  如果有一天我要举行婚礼,不是在海底,就是在飞机翅膀上。

  要不现在城里的人怎么都往泸沽湖跑?没听说吗,早晚的,全世界都得改成走婚制。没看如今老外都一窝蜂跑到香格里拉去取经。

  不瞒你们说,我早都已经走了好几年婚了,其实,是他在走来走去,我等来等去,我看走婚还是女人吃亏……

  打住打住!我一听怨妇那套话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我才不管男人怎么样呢,我的事儿是把自个儿伺候好了,我优秀所以我不在乎。

  你那是自欺欺人。女人为什么没有勇气问问自己?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造成的,请问那个“后天”又究竟是怎么形成的?

  得得得,开研讨会哪?烦不烦啊?来来来,喝酒!喝!干了这一杯!

  三

  卓尔一仰脖,把一满杯红酒,一口灌了下去。

  她觉得微微有些眩晕,是那种轻飘飘悠悠然的感觉。就像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又像浮在水面上的一片树叶,随波逐流地顺水而下;她看见一只小鸟倏然掠过的水面,湖面上的涟漪一圈一圈地漾开去,浅绿中隐现着一道道深蓝色的波纹,像风中抖动的小鸟尾翼上的羽毛。

  她抢过酒瓶,自己斟满了,扁圆的酒杯,像一只红色的小鸟胖嘟嘟的圆肚皮。她用手指抚摸着它,听见它咚咚的心跳,那颗小小的心脏,一下一下泵出来,全是鲜红的酒浆。她把酒杯凑近唇边,吻着它光滑的脊背,它回转颈子啄她一口,悄没声地就从她喉咙里滑下去了……

  有一阵尖锐的疼痛,在身体里哪个隐秘的角落悄然闪过。

  这天晚上卓尔说了很少的话,喝了很多的酒。她为安慰DD而来,但DD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卓尔也是一个需要安慰的女人呵。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打发往下的日子,如果南极能徒步走得到,卓尔是会走着去的。

  此时此刻,快乐酣畅。女人们在一起的时光是多么好呵,她们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她们调笑撒欢儿耍泼癫狂,她们彼此欣赏互相赞美,像一支铁杆同盟军,气宇轩昂地即将远行出征。但她们务须时刻提高警惕,一旦视线中出现了慑人的猎物,那支亲密无间的队伍即刻会土崩瓦解。其实,远方的敌人永远只是她们内心一个虚设的靶子,她们一次次射中的靶心,都仅仅是游戏和演习。她们真正的敌人就在眼前——自己的身体和头脑深处,而她们恰恰时常扮演帮凶的角色。

  微醺之中,卓尔望着眼前的女友,她们的面孔正在一点点变得朦胧而模糊,她们的声音变得悠扬飘逸,像一个个正欲乘风飞升的精灵,盘旋徘徊在这个城市上空。

  这些女友的“事迹”,比起卓尔来,一个个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A小姐人称“月光女神”——月月挣下的钱,月月花光。

  单位到年底发了一千五块钱奖金,A小姐下班时揣着钱路过一家商场,出来的时候,那钱变成了一条裙子,1500块不够还添了100块。

  2000年12月31日,世纪末的最后一天,A小姐和她的同伴们已经买好了飞机票,打算飞到浙江温州再转乘汽车,到一个叫温岭石塘的地方,去看新世纪的第一线曙光。据说石塘镇上所有的房子都是用石头砌的,号称“东方的巴黎圣母院”。A小姐对石塘仰慕已久,好多次梦见了海上的阳光,一根一根地撬开了那座石头古堡密封的门窗,有无数美丽的幽灵在尘埃中舞蹈……到了那天中午,她老板的秘书抱来了一大堆资料,告诉A小姐有一个重要客户的急活儿,必须立即加班,相关人员都必须在子夜十二点打了卡才能离开,否则就扣去当月奖金。A小姐十万火急地跑去向老板请假,老板说:在办公室迎新年,这也算千年不遇吧。A小姐当时就嚷嚷起来:过了十二点哪还有飞机呢,就算是开车去,等我赶到那儿,新世纪的太阳都下山了!

  老板说:那就十三点吧。

  A小姐一怒之下,当时扭头就离开了她工作3年的地方。为了看这第一线曙光,A小姐这条干硬的鱿鱼,到了下一个世纪春节过后,东跑西颠地干上了人寿保险。她说服的第一个客户就是卓尔。

  C女士正靠着柱子在吞云吐雾,那个烟雾缭绕中的C女士,因为开车时倒着追尾碰扁了卓尔的车头,却同卓尔一头碰出个知己。

  C女士大学毕业后回到江南老家一座富庶的小城,在一家报社当记者,采访编辑样样拿得起,几年后提了总编室主任,又过几年老总编退了休,她顺水做了总编。没过一年便辞职不干了。说是这总编再当下去,她就得变成个哑巴了——她随口问一句同事,那个某某牌子的衣服在哪里买的,第二天她想要的那套衣服就有人送到家里了;她若是说某某厂家的某某产品质量好,没几日那产品准保就会出现在她的办公桌上。她说自己变成了一棵泡在粪缸里的菜,不腐败也得腐败了。在这个地方再待下去,她不完蛋也得完蛋了。有人把这话汇报了上去,有人来找她谈话了。最后C女士离开了那个小城,到京城租了房,当起了自由撰稿人。以前C女士出门都是有专车和司机的,到了这么个辽阔无边的京城,C女士只能上驾校去学车了,刚赚了一点钱就赶紧买了一辆二手车。第一次开车去跑新闻,一路上熄了七次火,最后一次在立交桥的上坡路上,坡起熄火,赶紧拉了手刹。身后的汽车喇叭鸣成一片。再坡起,还是不灵,那车直直地往坡下出溜,倒着就往卓尔的富康车头上贴,活活儿的就把富康的鼻子给碰扁了。卓尔下车去同她理论,吵着吵着卓尔就乐了起来。没人知道卓尔为什么乐,也没人听见那C女士同卓尔说了什么。反正等交警来了,这里已是什么都没发生过,没人知道她俩究竟怎样达成了和解。过了几天,等到那两辆车都修好了,卓尔就和C女士成了好朋友。卓尔三下五除二就把C女士的坡起技术给教会了,从此C女士上桥下桥如履平地。卓尔对A小姐说起C女士,口气是十分景仰的:你想想,小C刚出驾校就敢上街,不会坡起就敢上桥,简直就是一个克隆的我呀。

  这些女友的共同特点是,大多都有一份说得过去的工作,以及养活自己还绰绰有余的薪水。她们不需要给男人当小秘和二奶什么的,她们自己有钱,一个女人若是花自己挣的钱,就不需要看人脸色,即便挥霍起来也是理直气壮的。她们一周有整整五天时间在玩儿命地工作,一分钟都不敢懈怠,周末也常常加班,有时一大早从这个城市飞往另一个城市,转了一圈办完了事回来,这个城市的同事还没下班。

  但这些女人多一半神色怠倦神思恍惚,她们经常光顾的地方,除了服装店之外,便是化妆品柜台了。她们不得不用各种化妆品——那些韩国的日本的还有中法中美合资的化妆品,掩盖自己疲倦憔悴的脸面。她们还有一个常去的地方就是药店,在那里寻找安神补气的镇静药或是安眠药,以便到了夜间能让自己尽快入睡。除了不需要担心失身失恋之外,她们害怕失业或是失眠。白天的城市对于她们来说,是一个巨大的疲劳漩涡,那上面没有一根漂浮的木头可以倚靠,就连稻草都没有一根。

  她们大多没有结过婚。没有结婚不是因为找不到可以结婚的男人,而是她们压根儿不想结婚。不想结婚不等于没有男朋友和“情儿”什么的。但那些男朋友,并不是为结婚以后给孩子当爸爸预备的,而是给未来没有爸爸的孩子预备的。她们中间的一些人,有一天会突然疯狂地想生孩子了,却只想要个孩子仍然不想要丈夫。更多些的女人,男朋友只是在休闲的时候用的,比如喝喝咖啡吃吃饭双休日一起开车去短期旅行比如漂流呀攀岩啦什么的,当然上床是其中一项重要活动内容。

  京城的方言中,有一个专门的字,用来形容这类的女人。

  这个字写出来,是个“作”字。但是念起来,不发去声,不念作品的那个作,而是平声,念“作坊”的那个“作”——一长声平着拖过去,不轻易结束的。

  其实,在东北以及上海苏杭一带,方言中都是有这个“作”字的。意指那些不安分守己、自不量力、任性而天生热爱折腾的女人。可以肯定不是褒义词,但贬义又有些含混,不肯直截了当说明白了,留着给人自个儿琢磨反省的余地。

  卓尔长大后,第一次得到这样的评价,有几分沾沾自喜。

  后来发现不对了,就问:为什么不说男人“作”呢。

  没人搭理她。

  卓尔又想:天下的男人任是怎样地上蹿下跳,怎样一败涂地又起死回生,都说那男人如何厉害如何富于创造,顶多是如何不知天高地厚,总没有人说那男人“作”的。但女人若是略有几分顽劣,男人随口扔过来一句:你要作死啊!一骂就骂到了终点。可见男人之“作”自古以来天经地义,而女人的“作”才刚刚起了个头儿啊。

  卓尔重新高兴起来。卓尔一向都喜欢开头。至于有没有结尾,是不重要的。

  可如今究竟为什么天底下突然就冒出了那么多的“作”女呢?至少在卓尔的周围举目望去,春风一吹野草一大片绿。小A小B小C小D们,哪一个不是上天入地的主儿啊?比如像DD这样,“作”到赔进去一千多万,就连卓尔,也不能不认为她真的是有点“作”大发了。

  而现在DD真正需要的,其实不是酒也不是聚会,而是实实在在的帮助——DD怎么才能度过此劫绝路逢生呢?

  卓尔突然重重地放下了杯子说,我有个提议——

  酒都喝得差不多了,趁着大伙儿脑子还好使,我想说,咱得合伙想想办法,帮DD渡过难关。我有个法子你们看看行是不行?DD如今最打紧的,是得把那些亲戚朋友投在股市上的钱,还有银行利息,先还掉一部分。用什么还?她要卖房子,房子卖不出去,钱就压住了。我想呢,最实在的,就是咱们合伙把DD的房子买下来,你一万我一万的凑呗,也可以向社会募捐啊,有个一二百人,那房子的钱就有了。房子的产权是大家的,咱们就用那所大房子,办一个妇女避难所,让那些遭受家庭暴力离家出走、离了婚没地方去、农村来的打工妹受了委屈的女人,都有个地儿躲躲风雨,等养好了伤再走。咱们这些房产拥有人呢,每到周末,就上那儿去当义工什么的,大家轮流呗,就算周末度假吧,还可以办一个离婚男人培训班呀什么的,弄好了说不定还会有经济效益的。我想来想去,就这一招儿最管用了……

  立即有人嚷嚷说,那房子还得交物业管理费呢,买得起住不起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有人说妇联才管这事儿,妇女避难所是你办得了的吗,到时候那麻烦可大了;有人说不行不行,你没听说有人利用别墅搞卖淫活动吗,别弄误会了到时候把咱给收容了……DD低下了头一言不发,卓尔的声音淹没在餐厅一片喧嚣的摇滚乐中,她的宏伟蓝图顷刻间被撕得支离破碎。

  阿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举着一只空杯子搂住了卓尔的肩膀。她说卓尔亲爱的,我出两万怎么样?我把那座荒山还有那些狗和玉米都卖了,肯定不止两万了……不不,就是不知卖给谁去……

  实在不行,我只好找个有钱人嫁了,就当是舍生取义吧。B小姐说。我一个人就把那房子买下了,省得大伙儿费事……

  要不,从明儿起,我改写肥皂剧了,我决定堕落一把。C女士郑重表态。问题在于这个生产过程太长,等我写出来把钱拿到手,起码得明年吧……

  钱到用时方恨少,看来这是绝对真理。酒过三巡,女人们醉眼朦眬却是一筹莫展。阿不说那就接着喝呗,我就不信喝不出一个绝招来呢。

  四

  餐厅正中央低低的台子上闪过一道绚丽的金光,就像突然蹿出了一只金色的小豹子。一个穿着金线编织的短丝裙、缀满金色珠片的小坎肩、金灰色长筒靴、一头金发蓬松的姑娘开始唱歌。她弹着吉他边唱边跳,餐厅里的顾客随着她的舞蹈节奏,拍手击掌地呼应着,发出高一声低一阵的喝彩。有个光头的男孩跳上台去,跟着她一起转圈,台下的观众越发地兴奋,站起来跺着脚高声尖叫。有锐利的口哨声冲上房顶,电吉他电贝斯架子鼓面鼓键盘所有的声音都被搅拌在一起,地面发出轻微的震动,所有的人都像是醉了还是晕了——一个亚麻色头发的高个儿老外,手舞足蹈地跳到了阿不面前,伸出长长的胳膊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阿不站了起来,她一把扯去了薄毛衫,露出里头的彩条吊带小背心,牵着他的手走到邻桌,那是一张刚刚撤去杯盘清理干净的空桌子。阿不用手腕撑着桌子的边缘,一撅臀就跳到了桌子上。

  阿不踩着音乐的节奏开始跳舞,笨重的木桌在她迷乱的舞步下发出吱吱咔咔的颤响。她随心所欲地晃动着摇摆着四肢,好几次踩着桌子的边缘差一步就要掉下来,A小姐吓得尖叫,阿不若无其事地对她做了一个飞吻,那个老外弯下身子去吻了阿不的鞋,阿不伸出手把鞋脱了甩得老远。没人能看懂她跳的究竟是什么舞,但阿不神采飞扬每一根眉毛都在发光。

  卓尔看看表,表面的指针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模糊不清,她猜好像是快11点了。她觉得小腹被太多的啤酒撑得发胀,便起身往洗手间走去。眼前有点模糊,她撞上了好几个人,几乎在大厅里转了整整两圈儿,才算找到了地方。她在洗手间烘干了手顺便补了唇膏,身子一阵轻松,脑袋却似乎越发眩晕了。她从原路走回自己的位置,一路上目不斜视,却总是觉得脸上像是沾着什么黏糊糊的东西,像影子一样一直跟随着她,当她飘然走过前台时,被一双手拦住了。

  那是一个身着黑衣黑裤的年轻人,留着长长的黑发。他很有礼貌地说,小姐能请你跳个舞吗?我已经等了很久了。卓尔斜睨他一眼,看不出他有什么恶意。卓尔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也是想跳舞的,只不过没有合适的舞伴罢了,于是粲然一笑说,好啊跳就跳吧。话音未落一踩点就开始动起来了。那个年轻人走上来一把揽住了她的腰,按着音乐的节奏像是要跳快三步。卓尔一向都是蹦的很少跳交谊舞,便觉得有些别扭。她不习惯被人带领着,更不习惯那样严格的节拍,刚跳了几步,脚下就乱了。她勉强跟了一会儿,很快就不耐烦了,在手臂上使了点劲,想要把那人的舞步扳回来,那年轻人笑着说,小姐太主动了,我带不动你。卓尔挣开了他的手要走,但一曲未了,走得灰溜溜倒又不甘心了,便索性自顾自地对着一面墙跳起来。跳着跳着,眼光停留在墙上,脚步忽地停住了。

  昏暗的灯光下,她迷迷糊糊地看见了墙上那幅招贴画,像是一本书的封面:一个女孩亲热地挽着一个男人,一只手伸在他的衣兜里。画面上有一行大字:教你如何花光男人的钱。

  卓尔的脑袋一下子涨得大大的,心里有一股邪火儿冒出来。她转身冲着一个服务生招招手,说把你们经理给我叫来。一个马脸经理出现了,问小姐什么事。卓尔说请你把这幅东西拿下来,你以为女人都是花男人的钱吗?你看看那一桌女人,都是AA制自己埋单。经理一脸疑惑地分辩说,这是推销书的广告画,关你什么事儿?卓尔说当然关我的事啦,我是女人但我不花男人的钱。经理说那我管不着,这是饭馆也不是你家,你说拿就拿呀,我不拿怎么着?那么多男人女人在这儿吃饭,谁也没像你似的跟我较这个真儿……卓尔的嗓音一下高了,说你少废话,让你拿你就得拿,小心我找人把你的饭馆砸了。经理涨红了脸也嚷嚷起来:你是喝多了吧,你再胡闹我就叫警察了……卓尔伸手去撕那张画,经理把她的手按住了,卓尔想把他的手掰开,经理不让掰,她就和经理扭到一块儿去了,许多人散开去,许多人围过来,卓尔看见阿不挥动着她裸露的胳膊闪亮登场,还有ABCD小姐们摇晃的裙摆,像一朵朵盛开的罂粟花,覆盖了杯盘狼藉的餐桌……

  后来的情形,卓尔就记不清了。很多天以后,她仍然无法真实地回忆起那天晚上的事情。她似乎听见了阿不同经理激烈的争吵声,听见了小A小B小C小D的尖声怪叫,然后是一声巨响,像炸弹爆炸的声音,玻璃的碎片如雨点纷纷坠落,餐厅黑色的大理石地面洒满了玻璃花透明的花瓣……

  卓尔在慌乱中四处寻找阿不的手,却有一双温厚的大手一把将她拽住了。那双手紧紧地牵着她,把她拽出了餐厅,不由分说地塞进了一辆停在门口的汽车里。车子开动了,有清凉的风从车窗里吹进来。车开出去好远,卓尔睁开眼,脑子刚一清醒,警觉地想自己一定是被绑架了。赶紧转过脸去看开车的人,隐隐约约,她觉得那人似乎在哪儿见过,却想不起来了。那是一个中年男子,戴一副深色的宽边眼镜。

  那人开口说:郑达磊。陶桃的朋友。想起来了吗?

  他侧过身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落在卓尔脸上,卓尔忽然觉得脸上黏糊糊的,刚才那个影子又出现了。她定了定神,想起自己在餐厅里转悠的那会儿,就是这道目光,一直尾随着她来着。

  郑总怎么也会到这家餐馆来呀?她用讥讽的口吻说。

  应酬。他回答。有的时候,客户想去哪里,我们是不便拒绝的。

  卓尔飞快地记起了第一次同他见面时留下的坏印象,心里好不恼恨。今天这一场意外风波,竟然被他撞了个正着,实在无趣得很。卓尔赌气一声不吭,一路上他也没再说话。

  幸亏卓尔还没醉得忘记自己住处的门牌号码。她一路指点着郑达磊往哪儿开怎么拐,居然顺利地到了望京。郑达磊把她送到楼下,嘱咐一句让她明天别忘了到那家餐馆门口去取自己的车,掉过头就走了。很久以后,有一次郑达磊与卓尔偶尔谈起此事,郑达磊淡淡地说,那天晚上当她步态微醉像一片树叶飘过大厅,他就想起了这是陶桃的女朋友,他有责任不让她酒后驾车回家。所以,玻璃飞起来的时候,他就赶紧把客户提前送走了。

  卓尔明白郑达磊平时是怎么哄陶桃的了。

  几天以后,阿不从拘留所被放出来,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她在那里的见闻。她告诉卓尔,有什么呀,吃窝头还减肥呢,再就是做笔录呗,我是这么对警察说的:当时,我抓起一个小馒头想往那幅画上扔,因为那幅画确实损害了女性形象。但我抓起的不是馒头,而是一只杯子。谁知那只杯子在中途又拐了一个弯儿,奔着玻璃去了,我让它回来它也不听我的呀……

  阿不被罚了几百块钱作为打碎玻璃的赔偿。她心甘情愿地去送罚款,回来时路过“火焰山”,望见墙上的那幅招贴画已经不见了。

  阿不给卓尔打电话说:赔得值!再拘留我一礼拜也不亏。

  就在阿不放回来的那一天,卓尔一激动,就对阿不说了南极的事,还有丢工作的事。阿不听傻了眼,说下回无论如何得叫上她才好。缓过神儿,阿不问卓尔往下怎么打算,卓尔说她也不知道。

  为了帮DD,惹出来这么一场风波,DD和女性避难所的事,一时也没了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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