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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1

  警察一带走那“疤鸡”,猛子就和黑羔子去了南山,因公园要办野生资源展览,等着用香子。

  猛子第一次到南山,一切都觉新鲜。黑羔子却常来。瘸阿卡是他的干爹,小时候,他常来干爹家玩,熟悉这儿的一切。

  “吃,吃些干肉。”瘸阿卡取过几块干肉。黑羔子最爱吃这,咬一块,腮帮子飞动。猛子却吃不惯,瘸阿卡就给他拌了碗炒面。

  “吃呀,老顺好不?跌绊了几十年,才把你们拉扯大了,不容易呀。那年,我去时,你还小呢。”瘸阿卡比划一下,“才这么高,嘴上老是黑灰,你妈说,你老偷了面,吃火烧。”

  猛子笑了。小时候,他老饿,常偷些面,用水和了,串到火钳上,放在麦秸火上烤。一见他嘴上有黑灰,妈就打他。记得那年,瘸阿卡带着女人娃儿到沙湾,在他家住过几日。那女人,瘦瘦的,斜眼。那娃儿,头大大的,脖子细细的,像个铜钟,猛子一碰,他就哭叫,一哭叫,那女人就瞪了斜斜的眼望他。现在,他们都成骨头了。早知道他们这么快成骨头,猛子会好好待那娃儿。想来,谁都迟早成骨头的,趁没成骨头时,和和睦睦地处一场。成了骨头,想好好处,也没法处了。

  黑羔子狠狠地嚼干肉,仿佛跟肉有仇。瘸阿卡爱怜地望着他,也下意识地动着嘴,忘了替猛子续奶茶。

  “那拉姆,知道你来,怕高兴坏了。上回,孟八爷来,她就想跟上去沙湾,不巧,白鹿死了,叫丫头搭了不少眼泪。”瘸阿卡说。

  “上回潜伏,抓了人没?”猛子问。

  “抓了个屁打狐子。这老天爷,我说它发神经了,该下的时候,老放干屁;不该下的时候,老扯屄声掉尿水。那几天,天泼水似的下,警察都成了泥猴儿,三天哪,想想,都泥里水里地爬着。听说回去,都输了液。”

  “贼没来?”猛子问。

  “连个贼毛也没见……喝茶,放些酥油?”

  猛子说:“不了,奶茶就好。天生是个穷命,吃不惯酥油。”

  黑羔子拍拍手,推开瘸阿克递来的干肉,“行了。小鬼受不住大祭祀呀。吃这,牙上没功夫不成,嚼几块,多攒劲的牙,也没劲了。干爹,公园叫给他们捉个香子,他们发奖金。孟八爷借了红脸的骆驼,叫贼抢了,得生个法儿赔。”

  “成哩成哩。”瘸阿卡笑道,“老娘干下的旧营生。吃过饭,我去下个扣子。你别急,我打发人叫拉姆去了。那丫头,老打听你,我的耳朵都磨出茧了。阿哥是灵宝如意丹,阿妹是吃药的病汉。”

  黑羔子皱皱眉头,“干爹,你可别瞎忙。我一直当她是妹子。”“妹子好呀,那歌儿咋唱来着,‘我和你今年咱俩是兄妹,我和你明年睡一个炕头。’顺得很。”“我可真没那心思儿。”“咋?人家拉姆,花儿一朵,配不上你?”“也不是。我还小呢。”“小啥?别人这么大时,早睡到新媳妇怀里了。”

  瘸阿卡边做饭,边咕嚅道:“你知道拉姆啥意思?天女。有多少人巴红了眼睛,可她,嘿,就瞅下了你这墩臭蓬。牛吃菠菠菜,猪香狗不爱。你爱的我不爱,老狗爱的稀屎胎。瓜里头挑瓜,临完了挑个苦瓜。要是你抓不住拉姆,只好弄个猪不吃的茄莲了。”黑羔子和猛子互相望一眼,忍住笑,由他去唠叨。

  正说着,拉姆风风火火地进来了,一进来,就望着黑羔子笑,脸通红,眼里蹿着火苗儿。黑羔子也红了脸,低头望脚尖。望一阵,拉姆说:“前天夜里,我梦见你了,你骑个骆驼,却像个驴一样跑,怪不?明明是骆驼,却毛驴子那样尥蹄子,三颠两颠,也没把你颠下来。过来,我瞧瞧你,瘦了没?”说着,她一把捞过黑羔子,捏腮帮子,揪下巴。“哟,瘦了,真瘦了一圈呢,也黑了。上回来,还獾猪娃儿哩。”黑羔子东躲西躲,也没躲过拉姆的手。“成咧,成咧。”他悄声埋怨。

  “掉过去,叫我瞧瞧。”拉姆把黑羔子拨转了身,说:“个儿倒高了些。”她拍拍黑羔子脊梁,又说:“你该厉害些吃,再这样,可降不住我。现在长大了,再不能叫我当马骑了。”猛子哈哈大笑。

  黑羔子恼了,瞪拉姆一眼,“行了行了,少说几句,也噎不死你。我看你前世里,是老鸹,整天呱呱个不停。”

  “才不哩。”拉姆笑道,“佛爷说,我是百灵鸟转世。百灵鸟,懂不懂?哪像你这个憨哥哥,没嘴葫芦一个。”黑羔子挣开身去,阴了脸,一声不吭。

  拉姆笑道:“怪不得,今早上系错了扣子。我说要来人,该到路口上迎。阿妈说,迎着的是拾大粪的。嘻嘻。”拉姆笑着,从衣袋里掏出小吃,往黑羔子嘴里塞。黑羔子扭了几扭,挣不脱,张嘴接了。拉姆递向猛子,猛子笑着张开了口。瘸阿卡说:“咋不给我?”拉姆笑道:“你的牙不行,糟蹋了好东西。”瘸阿卡说:“你可小心,我可给黑羔子瞅了个天仙一样的丫头。”拉姆虎了脸,“你敢?”瘸阿卡做个鬼脸,“咋不敢?人家也相中了,两相情愿呀。”拉姆嗔道:“你再说,我可拨你的胡子。”

  拉姆冲猛子一笑,说:“阿卡,你瞅中的那个,给他算了,别看他愣头愣脑,心眼儿看来还实诚。”黑羔子忍不住笑了。猛子很窘,想:“真没见过这号丫头,没羞没臊的。”

  瘸阿卡笑道:“这话,可是你说的。我给黑羔子瞅中的,就是你。你咋把自己介绍给别人?”拉姆吐吐舌头,说:“那就算了。”她对猛子说:“不要紧,你别灰心,我给你找个更好的,保管你打不了光棍。”猛子大声说:“打啥光棍?跟我的漂亮丫头一火车哩。”拉姆信了,望望瘸阿卡,问:“真的?”瘸阿卡笑道:“当然,别以为离了狗粪就不种辣子了。”拉姆问:“你钱多?”猛子拍拍胸脯:“穷光蛋,穷得沟子里拉二胡哩。”拉姆不解,问瘸阿卡:“拉啥二胡?”黑羔子笑了,说:“你问啥?他是说穷得夹不住屁。”拉姆越发不解了。她死活不明白,那穷,和夹屁有啥关系?

  望着拉姆的疑惑样子,三人大笑。拉姆又问猛子:“你爹当官?”猛子笑道:“当驴粪官。”这驴粪官,拉姆懂,意思是拾驴粪的官,便问:“那,她们是疯子呀?”猛子不解:“谁们?”拉姆认真地说:“你不是说,跟你的丫头有一火车吗?凭啥?她们?”

  “问啥?”黑羔子忍住笑,“人家开玩笑。”

  拉姆笑了,“要真有一火车,你们家的院子肯定大,至少有八个牲口圈那么大,才能盛得下。”瘸阿卡笑道:“这丫头,越说越不上串儿了。”

  猛子羞红了脸,怔了半晌,才想出个反驳的理由,“咋?没钱没权就没人爱了?”拉姆笑道:“听说你们汉人丫头不是爱钱就是爱权,至少,也要图个人样儿。瞧你也没个啥人样儿,人家定是图钱图权了。”瘸阿卡嗔道:“咋没人样?人家一个壮壮实实的汉子,到你眼里,咋没人样了?”拉姆笑道:“我瞧着,是这样。”她安慰猛子道:“没啥?你也用不着灰心丧气。反正,走到街上,警察又不罚款。”猛子不解,“罚啥款?”拉姆笑道:“影响市容呀。”

  猛子明知她在开玩笑,心里还是嘀咕了:莫非,我真长得难看?他平生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长相来。听得瘸阿卡问:“拉姆,你瞅上黑羔子,图他的啥?钱还是权?”拉姆笑道:“图人。”瘸阿卡取笑道:“我看他也不咋的,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整天拧个眉头,一副焉疲相。”拉姆笑道:“我就爱他这焉疲相。哪像他,”她下巴朝猛子扬扬。“叽里咕噜的,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黑羔子搓搓头皮,笑了。

  猛子想刺刺她,就说:“你喜欢人家,可你问问,人家喜欢你不?人家早有了。比你好一千倍呢。”拉姆认真地望一眼黑羔子,“真的?”

  猛子尖刻地说:“哪有假的。人家生米成熟饭了,丫头成婆娘了。那娃儿,都快要生了。”拉姆眼里倏地汪了泪,话里也带了哭音:“黑羔子,真的?”

  瘸阿卡笑了,“人家哄你呢。黑羔子可说了,海枯石烂,心就给你拉姆了。”拉姆这才破涕为笑。

  拉姆咬着嘴唇,望着黑羔子,说:“憨哥,我可记着你的话哩。你要变心,我就死。”黑羔子慌乱地说:“我说……说过啥呀?拉姆,你可不能说白话。乱说,嘴上可要生口疮的。”拉姆说:“咋没说?你说过,要娶我的。”黑羔子涨红了脸:“瞧,又胡说了。我啥时说过?”“咋没有?你……你说过,你当姑爹爹,叫我当姑妈妈,你忘了?”“啥时候?”黑羔子问。拉姆说:“就是……山塌的那年。”瘸阿卡破口笑了,“那是啥年成的事呀?那年,你有没有十岁?”拉姆道:“咋没有?我都十一了。”

  黑羔子搓搓头皮,咕哝道:“那是玩姑妈妈时说的话。”猛子笑了。小时候,他也老玩姑妈妈游戏;就笑着唱起那口歌儿:“喜鹊喜鹊嘎嘎嘎,明个来个姑妈妈,姑妈姑妈你坐下,你的丫头十七八,我的娃子核桃大,求天求地给我吧……我前前后后,也娶了不下一百个姑妈妈了,不算。”黑羔子嘀咕道:“就是嘛。”拉姆说:“咋不算?他可是真的。”瘸阿卡笑道:“算,算。黑羔子,你也是吊把儿的,又没叫人取了卵蛋,说话要算话。”拉姆听了,掩饰不住一脸的喜悦,笑了。

  2

  吃过饭,瘸阿卡领着三人,去下扣子。一路上,拉姆兴致很高。她拉着黑羔子的手,唱起山歌来。黑羔子显得难为情,挣几下,挣不脱,就胀出一脸的红来。

  天气很好。那日光,金黄色的,灿烂极了。天也水一样蓝,仿佛能掬一把天空,用来洗脸。空气更是惊人的清漓,深吸几次,五脏六腑就透亮了。秋霜虽打黄了百草,但那秋天独有的爽,却渗入空气了。阳光、微风和一份极好的心情,伴着拉姆纯天然的旋律,在森林里游曳。

  进了森林,瘸阿卡寻一种叫“痒桩子”的柴棵。因为,天一下雨,公香子尾部就发痒,得找个柴棵,用那尾巴,不停地拨打柴棵蹭痒。这柴棵,就叫“痒桩子”,特点是光滑,离地面一米左右处油叽叽的。

  猛子问:“香子是不是鹿?”

  瘸阿卡说:“不是鹿,香子也叫麝,它的肚脐就是麝香。肚脐上有一团一寸方圆的肉,剥开,像羊皮的肚隔儿,叫引皮。剥开引皮,就有香。香有好几种呢,籽儿香,像羊粪蛋子,还有的像丸药,最好;有些像麸皮,叫麸皮香;像面糊糊儿的,叫面香。把香放温火上烤干,就能卖。现在,可值钱了,一个最少卖一千五。前些年,我就是靠捉香子卖香,才活下来的。现在,不叫捉了。不到实实在在扎住手的时候,我也不捉它。”

  拉姆说:“就是,再不能杀生了。佛爷说,你这辈子杀了人家,人家下辈子就杀你……你挣啥?安静些。”最后一句,是说黑羔子的。他想挣出她的手。

  瘸阿卡笑道:“我早准备好了,等它下辈子杀我呢……这香子,要说也该死,这天大地大的森林,为啥单在一颗柴上蹭痒。要是乱蹭,人连它的毛也捉不住。谁的痒桩子谁用,不乱来,比贞节烈女还认真呢。那蹭痒的地方,黑明黑明的,没个千万次的摩擦,不会那样。只要找到痒桩子,它就死定了。你说,这样死心眼的东西,该不该死?”

  “不该。”拉姆说,“死心眼也不该。它也只有一条命。瞧你,佛爷劝过你多少次了,还这样。”

  瘸阿卡说:“叫我慢慢戒成不成?我是吃这碗饭的,一下子断了烟火,叫我喝风呀?”拉姆说:“我养你。你想吃肉了,我背羊肉;想吃素了,我背炒面。成不?”

  黑羔子冷笑道:“羊的命就不是命了?”拉姆语塞了,急出泪来,却不知如何应答,那捉黑羔子的手也下意识松了。

  “我有个法儿。”黑羔子淡淡地说。

  “啥法儿?”拉姆急急地问。黑羔子一笑,“出家。”拉姆说:“尼姑也吃肉呀?”黑羔子说:“藏区的尼姑吃肉,汉地的尼姑却连个荤星儿也不沾。我在汉地给你找个尼姑庵。”拉姆拧了眉头,立在那儿,半晌,才喊道:“原来,你是变着法儿要甩我,没门。”猛子也嘿嘿笑了。黑羔子却没笑。他眯了眼,望一眼远山,慢溜溜地说:“你不出家?那就认命吧。只要你吃过一嘴肉,就不能像审判官一样审别人。这世上,谁也不比别人干净。”

  拉姆急出了眼泪。她不明白,这个她自小就熟悉的阿哥,咋忽然陌生了。

  “我倒是想出家,可这世上,真有净土吗?那披了袈裟的,能比别人干净多少?”黑羔子说。

  拉姆已哭出声来。

  瘸阿卡急了:“又咋了?瞧你,忽而笑,忽而哭的,谁敢娶你?”拉姆跺跺脚:“你不听,他要当和尚了。”

  猛子笑道:“他才不呢。他满肚子牢骚,进了哪个寺院,寺院便成牢骚坑了。”

  黑羔子淡淡地说:“放心,我不进寺院,我啥都不当。可我知道,我是个断子绝孙的命。”

  “又胡说了。”拉姆哭道。

  “真的。”黑羔子大声说,“瞧,现在满世界干的,哪个不是断子绝孙的事?祖宗抢光了我们的饭,我们又抢子孙的了。子孙没吃的了,不断子绝孙,才怪呢。我最恨啥?最恨祖宗。我可从来不给那群鸟人上坟。知道不?先前,我们那儿,是朝廷马场,是他们吃成了沙窝。他们是一群不负责任的鸟人。”说着,他蹲在那里,呼哧呼哧,出起了粗气。

  瘸阿卡说:“哟,几年不见,你咋跟烧山羊一样了?”

  猛子破口大笑,“知道不?猪肚井的人叫他啥?也是烧山羊。黑羔子,那绰号,你背定了。”

  黑羔子也不觉笑了,脸上的凝重淡了。

  猛子对黑羔子说:“你那堆破书,叫你爹烧好了,再不烧,你就疯了。”他又安慰拉姆,“你别在意,他就那个样,冷不丁的,就毛搔人,跟破头野鬼一样。”

  谁知,拉姆却冲猛子发起火来,“你咋这样说话?我喜欢他这样。人家才配称男子汉。你,才是毛搔人的破……啥呢。”说着过去,把手伸给黑羔子。黑羔子捉了,站起身来,冲她笑。

  “一对神经病。”瘸阿卡嘀咕道。

  3

  “痒桩子”找到了。在一片翠绿和苍黄中,那棍儿,很容易被眼睛忽略,但瘸阿卡一眼就发现了它。

  那是一截桦条,笔直,油黑,很像用了多年的铁锹把。猛子摸摸,腻腻地滑。那上面,仿佛裹了层肉皮儿。

  “瞧,它就这样。”瘸阿卡掉转身子,背对桦条,P股左右扭着,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我估摸,这蹭痒,怕也有瘾哩,像吸鸦片一样。时候一到,不来那么一阵,就心神不宁……瞧,扣子这样下。”

  他取出铲子,在痒桩子前,挖个坑,方圆五寸,深也约五寸。“这坑,挖在香子蹭痒时踩脚的地方。”他探入羊皮袋,取出一截木头,门字型,说:“这叫门槛子。把那桦木,放在火上,边烤边煣,就成这样了。”他取出钉锤,几下,把门槛子钉进凹坑边上。

  黑羔子对猛子说:“来,我和你弯这桦条。”那桦条,弹性很好,两人使了吃奶的力,才弄弯了它。

  “小心。”瘸阿克折去梢部的毛枝儿,提醒道,“扎西的门牙就是叫它打掉的。”

  两人用力,把桦条顶端压到门槛子里,松开手,桦条没反弹起来。瘸阿卡说:“太老了,再嫩些。”黑羔子轻轻地抽抽桦条。“好,成了。”瘸阿卡取出扣子。这扣子,是用麻绳儿绾成的,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瞧,这是活的。”瘸阿卡抖抖扣子,“只要套住,它咋拧也拧不断。”问黑羔子:“你忘了下不?”

  “没忘。”黑羔子接过扣子,绾个“捋蹄扣”,又折些树枝,担在门槛上,再把“捋蹄扣”铺上面,撒些柴草,伪装得跟四下里一样,再把扣子的另一头,拴在桦条顶端,以防香子带了扣子逃跑。瘸阿卡取个塑料袋,捏了撮兽毛,撒在上面。“成了。香子一踩,扣子就套蹄子上了,门槛子一塌,桦条腾地就起来了。劲候大的,能把香子倒提空中。”黑羔子说:“这桦条弹性好,别说香子。提人也没问题。”

  猛子问:“痒桩子跟前不长桦条咋办?”瘸阿卡说:“来时带一个,插进地里,效果一样。”

  拉姆却叫道:“瞧,那鹰,捉兔子呢!”三人望去,果见一鹰正追一兔。瘸阿卡说:“那是只老兔子,鹰要吃亏。”话音未落,兔子倏地弹起,弹向一个细些的桦条。桦条弯下了,兔子打秋千似的晃个不停。

  眨眼间,鹰已俯冲下来。待鹰快到跟前时,兔子松了爪子,桦条弹起。鹰利叫几声,鹰毛四飞。它歪歪扭扭,飞了一阵,好容易才控制住平衡,但它舍不得这快要到口的肉,又盘旋了。兔子又弹向桦条,打起秋千。鹰再也不敢俯冲,旋一阵,飞走了。

  几人大笑。拉姆笑道:“这兔子,聪明极了,好个可爱。”她跑上前去,兔子松了桦条,逃没影儿了。

  4

  次日,吃过早饭,瘸阿克叫黑羔子们去看扣子。猛子说:“干脆,我们顺便再下几个扣子。”瘸阿卡笑道:“那痒桩子,可不容易找,得多跑路,多留神,不然,谁都下,香子早绝迹了。”说着,他递过羊皮袋,说:“也成。你们找找看。里面,啥都有。需要啥,自个儿找。”两人接了袋子,出了毛爷洞,向山上走去。

  猛子问:“叫不叫拉姆?”黑羔子说:“不叫。”猛子感到奇怪,那拉姆,虽不像城里女娃那样细皮嫩肉,可耐看,越看越俊。尤其那腰腿,是常行山路的女娃独有的,很有力,闹将起来,想来很过瘾。可黑羔子咋视而不见呢?莫非,他有啥毛病?

  “拉姆看书不?”猛子问。

  “她呀,”黑羔子说,“一见书,就打呵欠。”

  “我也是。”猛子笑了,“看来,我和她,才是天生的一对呀。”

  黑羔子懒洋洋地说:“那你娶了她,我给你撺赶一下。要不?你要就要,反正我不要。”

  “为啥?”猛子想说:“你不要,我就要。”但他咽了几咽,才将这话咽下。

  “不为啥。心满了,没地方放她了。我估计,我是个短命鬼,就不害人家了。”

  这黑羔子,又是“断子绝孙”,又是“短命鬼”,啥不祥话都往嘴外溜。猛子劝道:“我妈说,嘴里有毒呢,不该说的,不要乱说。”

  黑羔子说:“真的,我没乱说。有时,憋极了,真想拿把刀,朝心上插。瞧,真这么一插,不就短命了?再说,我也懒得养儿引孙。我都活得土头土脸,活不出个人样,养了娃儿,也和猪没啥两样。与其养几头猪,不如轻省些活。”

  猛子道:“你乱想啥?闭了眼,稀里糊涂,就是一辈子。”

  “瞧,这就是猪了。人是啥?人是高级动物。高级在哪里?高级在长脑子,长了脑子,就要想。不想,不如投生个猪,吃了睡,睡了吃,糊涂了生糊涂死,也用不着弯腰低头地流臭汗。”

  猛子道:“你真邪了。瞎仙说,看书也能中邪,看进去,出不来,就邪了。我看,你就叫书念愚了。”

  “也许是吧。”黑羔子懒洋洋道。

  忽听有人喊,回头,拉姆已远远追来。黑羔子苦笑道:“瞧,死神催住脚把骨了。这下,越发连个清静也没啦。”猛子却很高兴。他发现,自己简直有些“爱”这女娃了。她一离开,心就空了。

  “想甩我,没门。”拉姆涨红着脸,喘吁吁道。她很自然地牵了黑羔子的手,黑羔子皱皱眉头,也没有挣脱。

  “你猜,我做了个啥梦?”拉姆灿烂了脸,问黑羔子。

  “啥梦也是梦。”黑羔子冷冷地说。

  猛子想:“这黑羔子,真是个没情趣的,冷人心哩。”拉姆却不管黑羔子的态度,笑道:“梦见我结婚呀。你猜和谁?”

  “男人。”黑羔子说。

  “当然是男人。嘿,是你,你红光满面,望着我笑。我心里,跟喝了蜜一样。”拉姆一脸兴奋。

  黑羔子却冷冷地说:“这梦可不好,梦是反的,梦里结婚,实际就是永远结不了婚;梦里我红光满面,也许我得大病呢;梦里你喝了蜜,实际你会喝苦水。”

  拉姆白了脸,“真的?”

  “当然是真的。”

  猛子却道:“别信他。我妈说:好梦坏梦,全凭圆梦人的口风。全凭第一个圆梦的,他说吉就吉,他说凶就凶。”

  拉姆说:“糟了,我第一个就是给他说的。”她一跺脚,对黑羔子撅撅嘴,“怪你,把个好梦说坏了。”

  黑羔子淡淡地说:“好梦也是梦,坏梦也是梦,活人更是梦。一场大梦,在乎它干啥?”

  拉姆笑了,“就是。坏梦也没啥,大不了一死。我若死了,就天葬,喂那神鹰,叫它们别再吃小鸟们。不过,最怕的,倒不是死,而是你娶别人……你咋不望我?你瞧我,今日个俊不?”

  猛子才发现,拉姆换了一套很艳的藏服,上面坠些玛瑙们。黑羔子说:“哟,俊多啦。”拉姆很高兴,“阿妈也这样说。她夸我是仙女下凡。哥,你见过仙女吗?”黑羔子说:“我见过个小脚仙女,一走路,就唱哼哼歌,你比它俊多了。”“真的。”拉姆高兴地跳了起来。猛子笑道:“他说的是猪。”拉姆拍猛子一把,“叫你胡说。”

  忽听前面一阵兽叫。拉姆一听,说是下扣子的那儿。“套住了。”三人叫着,齐向那地方跑去。跑一阵,兽叫却变成人声了。转过一个小丘,果见一人被倒吊了。几个人手忙脚乱,解那扣子。

  “快,用刀子。”被吊的那人叫。

  一个抽出刀子,一划,吊的人甩在地上。那人长个大胡子,正揉着脚脖子,“妈的,瞧,勒进肉里了。”问猛子:“这扣子,你们下的?”

  拉姆强先答了:“是呀。香子呢?”大胡子笑道:“老子就是香子。”

  听得远远传来一声:“好了没?”

  大胡子长长地应一声,“没哩,等一下。”他转过头,问拉姆:“你们咋敢下扣子?”拉姆说:“这是我们牧场,想下就下。”

  “好,好。”大胡子笑了,吁口气,对另外几人说:“你们去,你去9号,你去10号,我这儿。”那几人走了。

  大胡子道:“你们敢下扣子,就敢赶网了?敢不?敢了,就合作。按规矩,见者有份。”

  黑羔子望望大胡子,又望望猛子,嘴角动了一下。拉姆却叫了:“上回赶网的,也是你们?”“上回?不是。”大胡子道。

  “缺德哩。佛爷说,这种做法,缺德哩。”拉姆脸上急出了汗珠。

  猛子忽然明白了,这便是偷猎者。心嗵嗵地擂他胸膛。

  大胡子笑道:“不愿意?也好,不强求了。只委屈你们一下,跟我们待一阵,只待一阵阵。”

  黑羔子说:“我们还下扣子哩。”他抖抖羊皮袋。猛子明白,他想脱身去报信。

  大胡子笑了,“不去了。香子,我给你,赔一个……不,两个。索性三个吧,一人赔一个,成不?可你们得听话。老子们做好了一锅饭,你们别往里面掺沙子。”说着,他的目光变了,刀子一样。

  猛子还想斗一斗呢,他很想在拉姆面前卖弄一番,自己练过武,估计眼前这人,他能对付,加上黑羔子,把握更大。他四下里看看,方才那几人,已不见影儿了。

  大胡子冷笑道:“啥心思也别动了,对你没好处。老子可不想杀人。”他往腰里一摸,摸出把手枪来。猛子认出,是自造的,叫独角兽,心不由怦怦直跳。“再说,四下里,都是我们的人。等会儿,你就知道,连野兽都跑不出去。”大胡子说。拉姆愤怒地瞪着他。

  “好了没?”远处,传来一声。“好了。”大胡子吼。

  “好了”声四下里着。看来,大胡子没骗人,发声的,至少有十几人。猛子想:“幸好,没轻举妄动。”

  “开始了。”从上脑里,传来一阵锣声。

  猛子觉得刮起了风。怪的是,树枝没动,那风的感觉,却很浓。

  “一号——。”远远地传来喊声。听那声音,似在另一个山头上。

  又一个地方响起锣声和喊声。风感愈炽。

  “缺德。”拉姆涨红了脸叫。

  “夹嘴!”那人很凶地吼。拉姆不敢再叫,眼里的火却一直朝大胡子喷。那人警觉地留意着猛子们。不知何时,他的手中也多了个锣,拿枪的手提了锣,一手举着槌。

  远山上那人,每叫一个号,便响起相应的锣声和叫喊。猛子明白了,这就是孟八爷讲过的赶山:另一山上,立着一人,看野兽走向,野兽逃向哪儿,就喊哪儿的号,被喊者便敲锣呐喊,惊野兽回头。十几号人摆成瓶状,把野兽赶往瓶口。可那没人吼叫的瓶口,却可能是悬崖。听孟八爷说,早年闹饥荒时,他赶死过几十只黄羊,救过百十号命哩。

  “11号——。”喊声又远远传来。

  似刮过一阵劲风,森林倏然动了。兽群奔突而来,打头的是石羊,还有马鹿,跑鹿子,香子……总之,这座山里有啥,那群里就有啥了。被赶过山的森林,跟篦过的一样干净。

  “咣!”大胡子的锣响了。他的叫,也不像人声。

  兽群吃惊,又一阵风卷向别处。

  喊声和锣声此起彼伏,风声也随之啸卷。拉姆泪流满面。

  不知过了多久,那喊声从喊号变成“收网”了。猛子知道,野兽们已被赶往预定地点了。大胡子用枪指指猛子们,“跟我走!”猛子知道抗拒无用,闹不好,还会挨一枪,就朝黑羔子使个眼色。“走前面!”大胡子喝道。

  野兽们全部入网了。和赶山不同的是:这赶网,不朝悬崖上赶,而是在瓶口处,绷一张大网,那网眼,刚好能探进一个动物脑袋。野兽的习性是只进不退,头一入网,身子越加前扑,就越套越紧了。

  猛子看出,那网很大,几十米宽的山口,都被封锁。几乎每个网眼里都探出个野兽脑袋。那马鹿,因为角长,脑袋虽没入网,前扑的劲道却丝毫不减。还有些动物,无网可入,索性钻入同伙和异类的腹下。

  大屠杀开始了。天地间,充满了野兽们惶恐之极的叫。

  大胡子们从后面开始,在每个动物的要害处捅一刀,就走向另一个。受伤的动物仍在前挣,血开始还汪着,一摊一摊,渐渐变成了小溪。

  拉姆大哭。她扑上前,搂住一个马鹿的脖子。

  一个矮个儿笑道:“急啥?等收拾了它们,再侍候你。”

  猛子身子发紧,头皮也麻了,仿佛在梦中,但那顺林缝泄下的日光又明白地提醒着眼前的罪恶。黑羔子满面泪水,他咬烂了自己嘴唇,那血,已流到下巴了。拉姆无助地哭泣。

  一个个野兽倒地了,眼睛大多没闭。几人把它们装入袋子,另几人往不远处的牦牛身上驮。

  不知过了多久,那网才渐渐显出网样儿来。网眼里,还有一匹狼,仍使劲蹬着后爪,想逃出厄运。地面已被它蹬出个大坑。矮个儿狞笑着过去,白光一闪,狼的后爪便停了。它瘫软了身子,不再挣扎,终于认命了。

  一切都静了。

  只剩下拉姆搂的马鹿了。拉姆已把它的角从网中取出。鹿眼里满是惶恐。拉姆哭着,鹿也哭着。一切都静了。哭声很刺耳。

  大胡子道:“算了,留下吧。”

  矮个儿叫:“咋?这可是八叉鹿呀?你不要我要。”他举着刀子,过去。

  拉姆哭声突地大了,她抱着鹿脖子,用身子挡住鹿身。矮个儿揪了她头发,只一掀,就把她掀倒在地。拉姆哭叫着,连滚带爬,扑到鹿身上。

  “算了!算了!”大胡子叫。

  矮个儿笑道:“丫头,你自己掂量,要么杀它,要么,你陪我玩一玩。多少天没放骚了,心里干焦干焦的。知道不?这也是缘分,人家盯紧了五爷,阿哥才能来这儿。以后,你想我,怕也没这机会。”大胡子喝道:“闲屁少放。”

  矮子嬉笑道:“你不用害臊。拔了萝卜,有窝窝儿在呢。答应的话,你就抱紧马鹿,别松手。不答应,就松手放了它,叫它挨刀子来。”

  拉姆紧紧抱着鹿,哭道:“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矮个儿打个哈哈,“瞧,人家自愿呢。成哩,姑娘,拔了萝卜,有窝窝在呢,你缺不了啥。哎,你们想不?”他问同伙。

  一个说:“算了。你不瞧,她身上,血丝糊拉的。”

  矮个儿笑道:“脱了衣裳,肯定是个白嫩身子。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他把刀子插进鞘里,一把捞过拉姆。拉姆哭叫着,朝他脸上抓一把,抓出了几道血痕。矮个儿手一挡,揽腰抱起拉姆,走向林中。另一人上前,从拉姆手中,扯下鹿来,踢一脚,“去吧,老子们说话算数,算你命大。”那鹿却木了似的站着。许久,才慢慢走远,没入林中。

  拉姆边挣扎,边哭叫。

  黑羔子闷哮一声,拣起块石头,砸过去。“老子拼了!”他边叫,边拣起石头乱砸。有几人被砸中,捂了P股,猴子似的跳。另几人围了过来,举着刀子。

  大胡子喝道:“不要伤人!”显然,他也怕闹出人命。

  趁黑羔子弯腰又拣石头的当儿,一人上前,踏倒他。几人扑来,疯了似的踢。黑羔子在地上滚来滚去。沉闷的声音,一下下响起。

  猛子吼一声,才冲出几步,就叫大胡子一脚踢翻。猛子再扑上。大胡子用枪把,狠狠砸来。猛子嘴上一阵剧痛。大胡子又一脚,就把猛子踩地上了。看来,这是个拳把式。

  黑羔子仍在滚动。大胡子叫:“行了行了,别闹出人命。”那几人才意犹未尽地过来了。

  忽然,矮个子一声惨叫。原来,拉姆抽出了他的刀子,在他腿上捅了一下。“日你妈!”骂一声,矮个儿拔出刀,朝拉姆扎去。

  “别乱来!”大胡子大叫。但刀子已捅入拉姆胸部。拉姆瞪大了眼。

  黑羔子跌跌撞撞,向拉姆扑去。矮个儿见那刀子,正插在拉姆胸上,也直了眼。他拔出刀,捂了腿,后退几步,倚在树上。“吃屎货!”大胡子骂。

  黑羔子直了声叫:“拉姆!拉姆!我娶你。拉姆,你可不能死呀!拉姆,我娶你,我娶你,我的拉姆!”拉姆笑了。她的脸惨白极了,却显得异常美丽。

  猛子也扑了过去,跪在拉姆面前,慌乱地问:“拉姆,疼不?拉姆,疼不?”

  “……对不起,”拉姆惨然笑着,对猛子说:“我爱开玩笑,别生气。其实,你很俊……”又用力捏黑羔子的手,“憨哥,你可答应了,要娶我的。”她不由得呻吟起来。血仍不停地冒。

  “我娶你,我娶你。”黑羔子哭叫,边哭边撕下衣襟,去堵那冒血的洞。拉姆呻吟道:“哥,别……,疼……”

  听拉姆叫疼,黑羔子就扔下布,直了声嚎。血疯狂地从那洞中喷出。拉姆呻吟几声,喘息道:“看来,我不行了……下辈子,下辈子吧……下辈子,你可一定娶我呀……可别再赖账。”黑羔子哭叫:“拉姆,你不能死,不能死。我娶你。你不是答应过要嫁我吗?”但拉姆的脸越加惨白,渐渐,她头一扭,无声无息了。

  猛子大哭。黑羔子哭着爬起,朝那些人扑去,还没到跟前,就被踢倒。为防他纠缠,几人上前,把他綁在树上。黑羔子边挣扎,边直了声嚎。

  大胡子骂道:“吃屎货。谁叫你动人,鹞子咋安顿来着?畜生!”

  矮个儿扭曲着脸,呻吟道:“人家先杀我的。”

  大胡子啐他一口,喝道:“快些!等啥?人命都出了,还等啥?”他捞过三个香子,两个死的,一个伤的,扔给猛子,“说好给你们的。”猛子却嚎着望拉姆。拉姆的脸很白,宁静出十分的美丽。

  林中,只剩下嚎哭声了。

  5

  猛子和黑羔子边嚎哭,边背拉姆回家。那三个香子,他们没拿。受伤的香子也终于死了。死就死吧,拉姆不也死了吗?人一死,啥都没意义了。

  一场噩梦。来时,他们是说说笑笑的三人。去时,成悲悲凄凄的两人了。另一个的笑声还在林中,生命却去了一个未知所在。没人知道它在何方?一个简简单单的“死”字,竟然就带走了可爱的拉姆。

  黑羔子哭得失声断气。她活着时,他不在乎她。他老是用所谓的理想排斥她,现在,她走了,梦一样越飘越远,永不回来了。为什么许多东西在失去时,才觉出它的珍贵……拉姆,我的拉姆,我生生世世的妻。

  黑羔子用头去撞那一棵棵树,伴那沉闷的撞声的,是狼嚎似的哭。

  日头爷亮晃晃的,亮出种虚假来。那罪恶的风仿佛仍在啸卷,惨叫仍充斥着时空,腥气仍淹没着天地……还有哭声,也溢满天了。

  猛子抹把泪,背了拉姆,一步步挪,老觉那鲜活的身子仍发出鲜活的笑,却又叫黑羔子兽叫似的嚎拽回现实。

  背上黏黏的,猛子知道,那是血,那是美丽的拉姆的血。那黏,总在提醒他,拉姆死了。他经历过哥哥憨头的死,现在,又是一次。每经历一次死亡,他就成熟一次……可那么美丽的拉姆,也会死吗?一想,他就不由得放声嚎哭。

  走不了多远,猛子就筋疲力尽了。他倚了树,大口喘气。山风卷来,仿佛有成群的野兽在跑。黑羔子抹把泪,把嚎咽进肚里,过来,背起拉姆,摇摇晃晃,一步步挪。

  猛子直了身子,四下里望望。除了树,除了刷刷的风,啥人也没有。不是有护林的吗?他们死光了?看那阵势,护林的也不敢来,睁只眼闭只眼吧,这兽们,又不是自己的。那锣声,村里人也定然听到了,定然也知道那声响意味着什么。那么,都明哲保身吧,连山神也明哲保身呢……究竟有没个山神爷?还是他瞎了眼?

  猛子梦游似的走着。风扑来,汗身子一下凉了,却仍似在梦里。赶网的场面恍惚了,野兽的惨叫恍惚了,拉姆的死恍惚了,一切都恍惚了。

  黑羔子坐下了。他息了哭,息了泪,脸上脏兮兮的,显出奇异的宁静。拉姆躺在身边,脸色很白,那是瘮人的青白。但猛子不害怕。听妈说,生前修为好的人死后不害怕。业障重的,煞气大,人一见,头发就立扎了。他不怕拉姆,说明拉姆修为好。那么,为啥好人命不长,恶人却活得急哩冒跳?

  黑羔子平静地说:“你去叫人吧,我陪陪拉姆。”

  猛子想,就是,凭他们两人,带不回拉姆了,就说:“你可别乱想啥。”

  “放心,我不死。”黑羔子显得很累,眼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冷漠和忧郁。他扶起拉姆,叫她偎在自己怀里。

  拉姆笑了,很响的一声。猛子诧异地望望,却只有风声。

  6

  拉姆“坐”在地上,她生前念经时,就这样双趺跏坐。她裸了身子,裹个白氆氇,再裹个“陀罗尼”被,黄色,印满怪模怪样的咒。这是瘸阿卡从拉萨带来的,亡灵盖了,不堕恶道。

  按规矩,死者不能躺在炕上,怕她贪恋热被窝,影响生死大事。人就是叫贪心扯到苦海里的,贪吃,贪睡,贪财,贪色……那贪心一起,就解脱不了,就去不了极乐世界,就会在六道苦海里轮转。为叫拉姆不生贪心,就在院里铺层土坯,铺个薄褥,拉姆就坐在褥子上。等拉姆上路后,土坯就会被扔到路口,褥子也会被烧掉。

  已诵了三天经,阿妈仍时时哭晕。她虽摇了大半辈子嘛尼轮,但那定力,仍挡不了潮水般涌来的悲痛。

  村里的哭声也潮水般涌,拉姆嘴甜手勤,人们都喜欢她。可她并没因别人喜欢而免了死。死是个天大地大的网,不管你有天大的权势,成海的金钱,或是万人的喜欢,也顶不了事。人家只要瞅中你,你就跑不了。这道理,谁都懂,他们常听佛爷讲那“诸行无常”,明白啥都是无常的。所以,哭一阵,就不哭了。有的,因更明白了无常,把那嘛尼轮转得更快;有的,把对拉姆的思念化成了仇恨,他们到乡上要枪。要是有枪,就能和偷猎者拼个鱼死网破了。当然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那期盼的枪,仍静静地待在虚幻的期盼里。

  只有阿妈老绽出哭声,但也每每被诵咒声淹了。

  格拉带了六个喇嘛,很吃劲地诵经。在村里人眼里,拉姆属于凶死。凶死是不吉的,意味着死者前世业重,这就需要喇嘛替她诵经忏悔。诵得好,她才会有个好归宿。

  黑羔子再没哭过,他的眼窝深枯枯的。他对喇嘛念经之类的事,不感兴趣。除了呆坐,他只做一件事:往门口的那个陶罐里丢柏枝。那柏枝冒着烟,煨着那些供品。供品有三类:三荤是肉血脂,三素是乳酪酥。这是给拉姆吃的。

  瘸阿卡骤然老了,瘦了,行在山路上,风一吹,似要飞了去。他把拉姆的死归罪到自己身上。若不是他下了扣子,她就不会去送命。他在自责里嚎哭着,就瘦了。

  派出所的来过了,看了现场,看了死者,拍了照片,问了情况,又走了。他们的来和他们的去,没搅乱拉姆家的一切程序。按规矩,尸体要停放三天。因为这三天里,拉姆的灵魂还在沉睡。三天后,灵魂一醒,才会离开肉体,进入中阴身阶段。这中阴身,最多四十九天,一过,就投胎转世了。修为好的,就能在中阴身阶段选择自己的归宿。为帮助中阴身的拉姆,阿妈请活佛打了卦,活佛说:天葬吧。

  村里人也希望这样。因为,天葬是最好的葬礼。肉体从这里消失,灵魂从那里新生。那里,有乐无苦,心想事成,叫啥极乐世界。

  据活佛说,所有布施里,最大的布施,是身布施。释迦牟尼佛在过去无数生里,就身施过无数次。最有名的故事是“舍身饲虎”和“割肉喂鹰”。前者为了救快死的老虎,把自个儿送入虎口;后者为救鸽子,割肉给追逐鸽子的鹰。那天葬,就是用自己已无用的身子,去喂那强大的“神鹰”。喂饱它们后,它们就不吞食比自己更弱小的众生了。听活佛说,拉姆说,她喜欢天葬,究竟是她死前说,还是在死后说,佛爷没细讲。猛子记得,拉姆走的那天,她也说过那话。

  那就天葬吧。

  7

  瘸阿卡很早就叫醒了猛子和黑羔子。猛子正和拉姆玩呢,一睁眼,却记起拉姆死了。不知是他死了和拉姆玩?还是拉姆活了跟他玩?看来,那生死界线,也并不太严格。

  今天,他们要送拉姆上路了。

  拉姆家准备好了一切:糌粑、粬拉、酥油和纸钱,等猛子们来时,他们已把东西驮在牛背上。拉姆也用白布裹好,上面,印了怪怪的咒文。格拉和扎西,正把拉姆往牛背上放。天葬台在里山,路远,得用牛驮。

  格拉一次次提醒:不要哭,不要哭,但阿妈还是抽泣。格拉说:“哭不得。你再哭,拉姆一留恋,就走不了啦。”这一说,阿妈才把哽咽咽进胸腔。

  拉姆一出门,几人就抱了拉姆铺过的土坯和褥子出来。村人也跟着。到路口,格拉挡住了他们。这也是规矩,亲人上不得天葬台。因为,一看到他们,亡灵就会因贪恋而影响解脱。

  听到噼噼啪啪的声音,猛子回头一看,那些人正在扔土坯。火也燃起来了。拉姆生前用过的东西,全部以火焚的方式送还了她。

  天麻乎乎的,不很亮,虽有薄雾,但山道还能隐约看清。瘸阿卡牵一头牛在前,扎西牵另一头在后。格拉和一个年轻喇嘛跟在后面。猛子仍觉自己在做梦,那牛蹄声脚步声,也雾一样虚朦。耳旁,老响着拉姆的笑。

  瘸阿卡是司葬者,火葬、天葬、土葬掘坑、给死者穿寿衣,都少不了他。这行当,和刽子手一样,没人抢的。

  按规矩,生人和亲人都不能去天葬场。天葬场是圣地,生人会带去邪祟,但猛子和黑羔子似的已不是生人。黑羔子不知算不算亲人?若算,他是去不得的,但瘸阿卡没说啥。

  格拉的咒声隐隐传来。远处,传来几声怪叫。猛子知道,那是寺里的长喇叭发出的。

  山路越来越难走,斗大的石头到处都是。那所谓路,仅仅是石间有些尚能容足的空地。好在天渐渐亮了,空了身子,仔细一些,也不会摔跤。猛子倒担心那负了驮子的牦牛,它们东摇西晃,像要摔跤,却终于过了石头河滩,开始上山。

  天葬场在山脑,相对平坦。远远地,就见嘛尼旗,在晨风里刷刷。四周有绳,绳上有布片,布片上有经文,在风里舞蹈着。还有几块大石,刻着怪字。格拉们的念经声隐约传来。

  那天葬台,隐约在晨光中,竟是块平坦的大石头。四下里,到处是头发、布片、锈刀、捆尸绳……按规矩,这儿用过的东西,不能带回家,就扔了。那气氛,很是阴森,叫人毛骨悚然呢。

  瘸阿卡忙碌一阵,燃起柏枝。烟雾腾起,渐飘渐远。

  “呕——”瘸阿卡叫。这是呼唤神鹰的信号。黑云渐渐飘来。翅膀掠风声,满山洼响。猛子知道,拉姆正完成着佛教中最高的施舍。那神鹰,日食八斤肉以上。因了拉姆的施身,许多弱小动物,延长了生命。

  忽听到拉姆的笑,很灿烂的一声。猛子吃惊地四下里望,黑羔子也诧异地寻。再细听,却啥也没了,只有诵经声,鹰叫声,风声。

  柏枝味飘来。这香味很独特,和谐了诵经声。闭了眼,听这声,嗅这味,渐渐就忘了身在何处,心也没了。

  美丽的拉姆从世上消失了。那美丽的肉体,原是“地水火风”的组合,该散时,也就散了。另一个拉姆却活着,在猛子心头忽闪,想来,这就是所谓的精神了。那饲虎的身和喂鹰的肉早不见了。那故事却在。那精神,也随这故事传了下来,传给一个个活着的人。

  黑羔子站起来,醉酒一样,走向崖旁,凝在那儿,晨风掠起他的头发,火一样暴燃。

  瘸阿卡扬扬下巴。猛子过去,对黑羔子说:“这儿,可哭不得。”他想,拉姆眼里,黑羔子定然是亲人了。拉姆会不会因留恋而“解脱”不了?难说,老觉拉姆站在旁边,笑吟吟望他。

  黑羔子转过身来,没有泪水,一脸淡然。他说:“拉姆呢?这下,可没拉姆了。我也一样,你也一样,终究就没了。啥都是空的?”说着,他摇摇晃晃站起,摇摇晃晃走向格拉,突地,却哈哈大笑了。那笑声,瘆怪怪回荡在远山上,又荡了回来,一波一波,渐渐远去。

  格拉念完经,笑吟吟望黑羔子。

  黑羔子望着格拉,问:“这世上,啥都是假的。对不?”

  格拉不答,仍笑吟吟望他。

  黑羔子笑问:“没事了?”

  格拉说:“还能有啥事?”

  扎西不解地望望他们,又望望瘸阿卡。瘸阿卡说:“别管他们。来,洗手。”扎西提来暖壶,取了塞儿,奶茶淋成一线。瘸阿卡洗了手,说:“来,吃糌粑。”他捞过糌粑袋,抓出一把,扔出,说:“这是佛菩萨的。”几个乌鸦飞来啄食。“这是山神的。”他又扔出一把。“这是拉姆的。”“这是其他鬼神的。”他又扔了两把,才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把。

  格拉们也吃了些。黑羔子吃得最多,他卸了重担似的轻松。

  “别再到拉姆家去。这是规矩,你们一去,她也跟去了。下山时,别回头,一回头,她以为你们想她,就跟来了。”瘸阿卡吩咐道。

  格拉说:“夜里,佛爷要做诛法火供呢。想看不?”猛子问:“做啥用的?”格拉说:“降魔的。几十年了,第一次做。”猛子问:“好看不?”“好看。”

  下山时,猛子的右眼皮疯狂地跳了几十下。按妈的说法:“左眼跳财,右眼跳祸。”他想,又会出啥事儿呢?

  他很担心孟八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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