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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猎虎

  《尚书·甘誓》:(夏启)大战于甘,乃召六卿,王曰,弗用命,戮于社。

  公元前21世纪。那一年,中国北方建立了夏朝。但南方有南方人的故事。

  蛇部落的崽儿于那年冬天回到了部落。祖母在自家的大洞屋石壁上刚刻下了第8道线石壁上的线是竖着刻的,每道刻线的上端都划了一个圆,圆里还划了些短线,看上去那圆就成了人的脸,短线就是脸上的五官。这是祖母自己的记事方法,记下的是崽儿离开部落的年头8道线就是8个年头巫巴山区的冬季很冷。山间的小溪结了冰,已看不到水流平坝上自然形成的水塘也结了一层薄冰,有时候看得到冰面下黑色的鱼在懒懒地游动。河流没有结冰,但水量显然小了,失去了往日滔滔的气势。不过每当天气晴朗的早晨,在太阳将要照到河谷之前,便有另一种气势让你感觉到人的渺小。那是山区特有的晨雾。开始是河面升起的一绺绺白烟,像袅袅娜娜的丝絮。接着是整个河面都蒸腾起来。然后又有山洼和地面雾气的呼应,越来越浓,越来越浓,很快弥漫了整个河谷,最后就笼罩一切了。有时候太阳能够把雾驱散,那就是一个好日子。但也有雾散不开的时候。与盆地里开阔地区不同,巫巴山区的浓雾常常持续很久,有时甚至会弥漫一整天,太阳竟没有能力把它穿透。那样的天气里人们便不能出外活动,不能打猎,也不能捕鱼,甚至不能做祭祀。巫师们说浓雾天气是鬼魅出没的时候当崽儿从河谷的浓雾里突然走出来,部落里许多人都以为自己看到了鬼魅首先是在各个洞屋和窝棚房门口玩耍的孩子看到了他。没有一个孩子认识他,也没有一个孩子看见过他那样的装束。崽儿全身裹着衣服,上衣和下衣是分开的,不像部落里人们穿的袍子就是一件,手臂和脚都露在外面。崽儿的衣服也不是深色的鹿皮做的,他穿的是白色衣服,还有很多毛翻在外面。他的头和脚上也裹了那样的毛皮。后来孩子们知道那叫帽子和鞋,他穿的白色多毛的衣服叫羊皮裙和羊皮裤。这样崽儿除了脸与部落里大人们的脸相同外,他的头和脚以及手臂都裹着毛皮,与山上打来的猎物差不多。也许巫师们所说的鬼魅就是这样子了更奇怪的还有崽儿身上背的和腰间挂的东西。他背了一张巨大的弓,几个孩子一齐使劲也没能拉开。此外还背着一个羊皮背囊,从里面可以变出很多东西来。腰间挂的也不是部落里狩猎武士们常用的那种很厚很宽的石刀,他挂着的刀要细些也要长些,颜色红亮还闪着光,比任何石刀和滑石木剑都要坚硬和锋利。后来孩子们知道那比石头坚硬的叫做铜剑,是用火炼出来的被孩子们的叫喊声引出来的,有部落里众多的男人、女人、长老和巫师。男人都是武士,照例抓起了自己的武器,无非猎棒、石刀和弓箭之类,以为有外部落的不速之客可能发动了侵犯。女人们则怀着看稀奇的心情走出来,她们心细,听出孩子们的叫喊只是惊奇并无恐惧最后走出来的,是长老和巫师们。他们见多不怪,即使打起仗来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蛇部落历来是最强大的。尽管那时因为崽儿的失踪使外部落失去了信任,没有承认他们的联盟首领地位。巫咸还趁机联合周围部落与蛇部落开了战,试图把他们驱逐出去,夺取他们的土地和山林。幸亏祖母与断指组成蛇牛联军打败了巫咸,重新赢得了各部落的尊重,在蛇部落外围形成的部落屏障有效地维持了地方的安全。这时候穿过大雾来到这里的不该是敌人,当然也不会是客人,最可能的就是与神争夺供奉的鬼魅。而这样的一个鬼魅在长老和巫师们看来,是并不可怕的。因此,除了时刻准备战斗的武士,以敌对的目光把闯入者暂时扭曲外,女人、长老和巫师们很快就在雾中分辨出了来人的面目。有女人便喊出来:“是崽儿耶,崽儿回来了,崽儿成了一个武士!”竟然惊喜崽儿也挨个认出了原先熟悉的亲人。大妈妈,幺妈妈和另外8个妈妈,舅舅老拐,祖母,他亲切地喊出来。一边喊着,一边就向祖母跪下去一条腿,一脸坦诚地看着她他们都老了。原本年轻的幺妈妈变成了妇人。舅舅老拐已经是头发花白,牙齿脱落,眼神也失去了大巫觋应有的睿智和深邃祖母的身个仿佛缩小了许多,头发完全白了,嘴干瘦地瘪着,怎么看也没有一个部落首领的威严,伸出手来也颤巍巍地把不住一个准确的方向。不过,当祖母最终认出眼前这个高大壮实的小伙真的就是自己的孙子崽儿之后,很快就改变了样子。她眼睛里陡地焕发出一阵光彩,手不再战抖,一把甩开崽儿么妈妈搀扶着自己的手,脚步硬朗地趋向前来,抓到崽儿的手一阵摇晃之后便叫道:“崽儿,我的崽儿,真是你!”说罢又捧起他的头搂在怀里,扭过头向众人大声宣布:“他是我们的崽儿。部落的崽儿回来了!”声音是无尽的激动、欣喜和轻松,仿佛终于把一块在心里悬了很久的石头放下了地。这一点,崽儿和舅舅老拐同时都感觉到了。他们看到,当所有的女人都忍不住哭起来的时候,祖母竟然没有掉一滴眼泪老拐看着祖母的眼神有些复杂。其中有欣然,有担心,还有疑虑,最后则是坚定。他似乎感到了自己作为大巫觋的责任,在祖母那样宣布过后,立即拉过崽儿,让他面对着众人,然后大声说:“我们欢迎崽儿回到部落,回到自己的家。早些时候祖母和我请求过神示,根据神的意志,允许崽儿回归部落,对他小时候所犯过错既往不咎。那时候部落已经对崽儿渎神的过失作了忏悔和弥补。在打败巫咸的战争过后,我们拿三对比翼鸟献作牺牲代替他悔罪。神接受了部落的悔罪,没有再降灾祸给我们。让我们一齐感谢神的宽大为怀,笃!”

  众人于是也一齐喊出来:“笃!”

  老拐接着又说:“但是崽儿还必须以自己的行动向神表示虔诚,向神献一次隆重的牺牲。根据部落的传统和法规,任何男子,必须举行过成年礼之后,才能成为部落的武士。崽儿离开部落这些年错过了成年礼,部落暂时还不能接纳他。在他真正成为部落武士之前,任何人不能擅自接近他,也不能与他说话”

  这样宣布过后,众人一时都沉默下来。有女人又嘤嘤地哭出声。祖母的脸色也严峻起来,向女人们喝道:“哭什么?不要哭了,崽儿回来了,这比什么都好。崽儿没有行成年礼,让他行就是了”说罢,把崽儿拉起来,让他面对了众人,又问道:“大家说,怎么办啊?”

  “给他行成年礼!”“让他去林子里住三天!”

  “让他去打一只野兽回来献牺牲!”

  “崽儿可以当部落的武士!”

  “我们需要他!”

  男人们纷纷喊。女人们也止了哭,就望着祖母和大巫觋老拐。老拐摆摆手让众人安静下来,回头对崽儿说:“你都听到祖母和大家说的了,现在你不能回家”

  崽儿并不沮丧,却说:“我知道了,舅舅。我上山去,不打到一头野兽就不回部落”

  舅舅老拐喊一声好,又扭头向身边一个武士命令道,给他最好的猎棒和石刀。崽儿接过有着尖头的木制猎棒,却没要石刀崽儿说:“我有自己的武器”说罢拿起放在身边地上的弓箭给舅舅老拐看。老拐拿起弓试着拉开,也费了好大的劲,又拿过箭来看。崽儿解释说:“这弓箭跟我们用的差不多,只是箭头不一样,是铜做的,比石头坚硬,射出去扎得深些”又把腰间挂着的另一样武器解下来给众人看,一边讲解说:“这是铜剑,磨了刃口的,比石刀和木剑好用,北方人用这个打仗”

  崽儿说罢,举起铜剑来让众人都看了,走向一棵手臂粗细的樟树,斜向一挥,樟树便齐腰斩断倒下了地。众人便都惊叹出声。舅舅老拐也一脸惊讶,向崽儿要过那剑来仔细观看在众人都关注着崽儿带回来的武器的时候,祖母把他拉到一边,悄声问:“那时是哪个神灵把你从祭台上解放下来的?”

  崽儿看着祖母的眼睛,诚实地说:“是一个外部落的女神她把绑我的鹿皮绳割断,把我从神柱上解放下来,还驾船让我顺河划出去见了外面的天地”祖母又问:“崽儿你告诉我,那个女神是谁?”

  崽儿迟疑一会儿,笑笑,说:“就是鱼部落的鱼姑姐姐”

  祖母也笑起来,说:“我早猜到的,果然是她。好了,你去吧,我们的神总会护佑你。”

  当天傍黑,崽儿带着武器上山走进了林子鱼部落首领的女儿鱼姑,在听说崽儿回到了山里部落的消息以后,急匆匆地跑到蛇部落首领居住的大洞屋,向崽儿的祖母和他的幺妈妈打听他的去向。她对祖母坦白说,当年是自己把崽儿从广场上的神主石柱解下来的,如果蛇部落还要追究当年的渎神罪,自己愿意替崽儿受罚。但她一定要亲眼见到崽儿,她有很多话要对他说,已经8年了。说话时,鱼姑有些畏惧地看着祖母,不知祖母在明白当年的真相后会有怎样的反应却见祖母神情平静,一脸慈爱地看着她,好一会,才语气缓缓地说:“啊,鱼姑,真是你把崽儿从祭祀广场上放走的?说说你和崽儿是怎样逃出去的。你的神力那么大,把我这个老祖母也瞒过去了”

  鱼姑原本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向祖母和崽儿的幺妈妈说出了当年的秘密那时崽儿被他舅舅老拐带着到鱼部落谢罪。鱼姑向蛇部落的巫师们提出抗议,却没能把崽儿解救下来。知道崽儿很快就会死去,鱼姑很伤心,那些天常常偷偷地哭。后来从母亲那里打听到蛇部落拿崽儿作牺牲献祭的日子,就悄悄地跟着鱼部落派去观礼的巫师,也去了崽儿的部落,要看他最后一眼。她没有走拢祭祀广场,知道未受邀请的外部落女人是不被允许进入的。她爬到一个山头上远远地看,心里默默地祝祷,与自己的伙伴告别。一切祭祀仪式都进行过后,却看到人们又散了去,崽儿仍然绑在神主石柱上。鱼姑很奇怪,不知那是怎么回事。后来又看到崽儿的祖母和一个年轻女人来到了广场,一只鹰也飞到崽儿头上。鱼姑的心也跟着悬起来,担心那鹰的利爪会伤到他这样的担心一直持续到鹰飞走以后很久。天快黑下来的时候,鱼姑不得不离开那山头往家走。她遥遥地对崽儿致了祝福,想到与他一起玩耍时快乐的情景,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到得自己部落的祭祀广场,见河边树桩上系着的独木舟和那舟上的桡片,眼前突然闪起了一道亮光,心便咚咚咚地跳个不停。她仿佛想起了什么,飞快地跑回家,很快又跑出来,往蛇部落的祭祀广场跑去广场上除了仍然绑着的崽儿,没有另外的人。鱼姑去的时候,崽儿耷拉着脑袋已经睡着了。她把他摇醒,看见他惊奇的眼神,却并不作什么解释。一手抓起捆绑他的鹿皮绳,一手拿起从家里偷出来的石刀,便使劲割那绳子。很快把绳子割断,扔下地,便拉起他手要往广场外走。崽儿更加惊奇,一边搓揉着被鹿皮绳绑得发麻的双腿,一边问:“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我舅舅老拐说我有罪,要向神献作牺牲的”

  鱼姑并不理睬,拉了他走出祭祀广场很远了,才说:“我要救你,崽儿,我不要你去当牺牲。我不是蛇部落的人,你们的神不能惩罚我。我要你活着,我们有很多好玩的事还没有做。你不是很想看到大江吗,还有像,比虎厉害的你还没有看见呢,你不要死!”

  “啊,我可以不死吗,鱼姑姐姐?”崽儿的眼神悠忽一闪。却又问:“我们现在往哪里走呢?”“我去找一条独木舟,把你送出山外去,送到大江边。我要让你活下去,等你长大以后再回来找我,作我的男人跟我生孩子”鱼姑语气坚定地说“可是,可是我不会生孩子呀!”崽儿更加惊讶“你会,以后你跟我在一起,就一定会!你是男子汉呀,你的鸡鸡会变成阳鸟,你懂不懂?但现在你首先要逃出去。我不要你把命拿去献了牺牲。那样你祖母和你的妈妈们都会很难过,我也会很难过。你懂不懂,崽儿?”

  崽儿看她说得很认真了,便不再说话,任她领着往鱼部落走鱼姑的计划没有立即实现。她把崽儿带到自己部落祭祀广场靠着的河边,正准备解下一条独木舟系缆的时候,却发现两个巫师也向河边走来。鱼姑慌忙拉起崽儿沿来路退回去,藏在岩石后面远远地看那两个巫师的动静。她怕巫师们发现她偷放了崽儿,会把她连同崽儿一齐抓住治罪。干预外部落的祭祀从来就被巫师们认为是大罪,与在自己部落里渎神差不多。那样,不仅崽儿救不下来,自己再搭上一条命,还会因为家教不严,而使自己母亲的首领权威受到损害却见两个巫师在祭祀广场上停下,燃起一堆篝火,面向河边做开了祭神的礼仪,一点没有很快离开的意思。鱼姑暗叫糟糕,神色焦急地对崽儿说:“怎么办,两个巫师不走开,我就没办法驾独木舟,天都黑下来了耶”

  崽儿却笑起来,说:“鱼姑姐姐也有着急的时候呀?我以为你跟那些大人一样,总是什么事都能干的呢,原来你也跟我一样啊。那以后我就不叫你姐姐了,只叫你鱼姑。嘻嘻,鱼姑,鱼姑,咕咕咕。”鱼姑说:“好哇,崽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取笑我!你再笑,我就不理你了,还要把你送回蛇部落去,看你舅舅老拐重新把你捆到神主石柱上去祭那蛇神”

  “不,不要,不要!鱼姑姐姐,我不敢笑你了”崽儿慌忙拉起鱼姑的手,重重地往自己头上拍打。鱼姑说:“你干什么,傻崽儿。把我的手打痛了,你那圆脑袋倒不痛?”说罢把手收回去,心疼地看着崽儿却见崽儿立即又笑起来,说:“鱼姑姐姐,我们不要等那两个巫师离开了,不划独木舟也能走出山外去。我们从林子里走,就是武士们打猎走过的林子。我舅舅老拐说,从林子里可以走到大江边,他原来就走过的。”见鱼姑有些迟疑,崽儿又说:“不怕,我是男子汉,我知道怎样保护女人。我打过猎呢,虎我都不怕,还杀过大蟒,走!”

  鱼姑见他一副英雄气概,似乎什么也难不倒他,心里升起一阵感动。便不再迟疑,让崽儿拉了手往山林里走崽儿把鱼姑带着,趁着月色,沿他杀蟒的头一天走过的路进了大森林,之后却没能找到走出去的路。在林子里钻进钻出钻了几天,始终都在那一片林子里开头两天,鱼姑信心十足地跟着他走,兴致勃勃地采摘山岩边长着的野果为两人充饥。还手把手地教崽儿在小溪里抓鱼,抓到后就掰开鱼身就着溪水生吃。到后来便失去了耐心,走一座山头就忍不住问:“崽儿,你究竟找不找得到路呀?”到了晚上,便不由分说地拉了他手,往山洞里或岩石缝间躲藏“我不能叫老熊和老虎吃掉,我也不能看着你被老熊和老虎吃掉。我把你从神的嘴里偷出来,可不是要送给熊和虎吃的,你懂不懂?”鱼姑这样说的时候,便伸出双臂把崽儿搂抱起来,拍着他的圆脑袋,让他贴着自己的胸口睡觉崽儿那时不再挣扎,也不再说大话,只能乖乖地依偎着鱼姑,任她充当起保护神的角色。到了第二天太阳出来时,立即又恢复了活蹦乱跳的样子,抢过鱼姑的石刀,砍下一棵小树做成猎棒,在林子里左抡右砍往前冲,说是一定会找到出山的路,保护女人回到家。鱼姑仍然小心地跟着他走,并随时注意着林中动静,以防突然撞上猛兽什么的。心里也一直默默祈祷着神灵保佑令她惊奇的是,那些天似乎真有神灵保佑,他们在林子一直没有碰上猛兽。除了四处跑动的鹿和狐狸,只有成群结队的各种鸟陪伴着他们。熊、虎、豹、狼、蟒蛇和野猪之类,一次都没见着到他们沿着一条河终于走出大森林,看到一片广阔的旷野之时,鱼姑发现,她和崽儿已经离开部落很远,而且立即看见了很多人。崽儿那时也欢呼起来:“祖母,祖母,那是我的祖母耶!还有舅舅老拐和我的幺妈妈,我们的武士全都在这里!”说罢立即就要冲下山去却让鱼姑一把拉住。鱼姑说:“不能下去,崽儿!你是逃跑的牺牲,你被他们重新抓住就只有死,我也不能再救你了”

  “啊,啊!”崽儿明白过来,向鱼姑伸伸舌头。却又转过身,背对着鱼姑,突然一下哭了出来。“祖母,祖母!”他边哭边喊鱼姑第一次看见他这个样子,一时间非常惊奇,把他拉到怀里心头一酸,眼泪便涌出来,一颗接一颗滴到他的圆脑袋上摔成无数瓣旷野与森林边缘发出的呐喊,很快把他们惊醒过来。两人扒住山岩向下察看,才明白蛇部落与人数更多的另一方正在作战。崽儿一眼看清祖母手持的蛇头虎尾权杖,此时正指挥着自己的武士向敌阵冲杀,但因人数不足打得十分艰难。好在那里有条河,蛇部落的武士们倚着河岸固守阵地,也没吃太大的亏这正是巫巴山区那场大战激烈进行之时。那时蛇部落被巫咸为首的部落联盟围困在大巫山下,舅舅老拐和巫师们向鱼部落和牛部落请求援助也遭到拒绝,已经陷入十分被动的局面当两军交战的号角再次吹响时,崽儿再次升起冲下山帮助祖母打仗的冲动,蹦跳着要跑出山林。但他再次被鱼姑拦住了鱼姑严肃地对他说:“崽儿,你拿什么去帮助祖母打仗,你现在什么本领也没有,去了只会给祖母添乱。这事情你着不起急,倒不如我们来想想办法。下面的人不知道我们在这里,我们可以暗中帮助祖母做点事。”

  崽儿这才不急了,又拍拍脑袋,嘿嘿地笑出声来。崽儿说:“嘿,鱼姑姐姐,我有办法了。我们身边这条河就是流到山下去的,我们把共工大神请来帮忙。我祖母说过的,共工本来是最有本事的神,他一发怒,山里就会发洪水”

  “可是,我们怎么把共工大神请得来呢?”鱼姑问“我们搬石头把河扎起来,共工大神就会来了。”崽儿又笑笑鱼姑很惊奇,眼睛睁得圆圆的,一会儿拍拍崽儿的脑袋,也笑起来,说:“好,我们现在就来请大神”

  鱼姑和崽儿在那山上搬石头扎河,接连干了几夜几天。到牛部落的首领断指接受祖母的礼物——她自己切下来的一根手指,终于同意率领自己的武士援助蛇部落,蛇牛联军与巫咸联盟在旷野里第一次交战的时候,鱼姑和崽儿已经在山腰里扎起了一个小水坝。以致当祖母和断指领着蛇牛联军的武士们退回到原先扎营的地方,舅舅老拐也惊奇地发现原先那条河的水流不可思议地变得很小,武士们踩着河底就可以趟过去了当巫咸率领的七巫部落联盟向蛇牛联军发起最后进攻的时候,他们遭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打击。晴朗的日子,突然来了山洪暴发,把集合在旷野中央的巫咸联盟队伍一下冲得七零八落。蛇牛联军也趁机发起反击。七巫部落联盟被一举击溃,只得低头认输,退出战场,狼狈地返回自己的部落共工大神突发洪水帮助祖母战胜巫咸,后来被蛇部落的武士们议论了好一阵。那时他们遥遥地看见,从洪水冲出的山林里似乎有两个人在跑动,但他们的头很大,看上去跟神差不多。他们不知道,鱼姑和崽儿做请大神仪式的时候,也学着部落巫师们装扮成了神的模样。只不过他们没有穿戴巫师们的祭神袍和祭神冠,而是用山上的藤蔓花草做成冠冕和祭袍。他们原本做得很隐秘的,扎水坝时没有让山下的人看见。但在最后关头,要把扎坝的石头推倒放水,便不得不站到山林边上了。而那时蛇部落的武士们宁愿相信自己看见的,就是共工和众神前来帮助他们战胜巫咸。只不过神的模样也和人差不多,看上去就像崽儿和鱼姑祖母把牛部落首领断指拉上山去察看神迹,看到那由人工扎起来的水坝与河流改道的样子,便欣慰地笑出声来。她相信那个共工大神真的就是自己人,对崽儿从神主石柱上消失,鱼姑也在鱼部落失踪,也不再那么伤感了。所以,那一夜祖母与断指才会一直欢乐不尽鱼姑要实践诺言,把崽儿送到山外去。她趁蛇部落的武士队伍在战场上休整,不能立即返回之机,带着崽儿,于第二天夜晚先行赶回了鱼部落。鱼姑把崽儿带到自己部落祭祀广场靠着的河边,让崽儿坐上一条独木舟,解下系缆把舟推离河岸,自己也纵身跳上舟来。崽儿看她飞身跳起来的样子像一只鸟,便惊讶得睁大了双眼,又拍起手来叫好鱼姑在独木舟另一头坐好,双手把桡片掌住,才一脸严肃地对崽儿说:“现在还不能叫好,崽儿!你还没有逃出去,还没有赎罪。如果让他们抓住,你还会去献作祭神的牺牲。我不能让你再当牺牲。”

  崽儿便也严肃下来,问:“那我现在怎么办?”鱼姑说:“好好地坐着,我把你送出山去,让你去大江边找条生路”崽儿又问:“我若是到了大江边吃什么?那里除了有竹林、芭蕉林和大象还有什么?你说大象比虎厉害,我打不过它怎么办?我连猎棒和祖母的石刀也没带着,别说大象和虎了,碰上鹿子和兔也打不下来,那时候我吃什么呢?”

  一连串的问,把鱼姑也问烦了,大声说:“你是男子汉,以后要当武士,还要竞争部落首领的,怎么说出这种没出息的话来?难道还要我一直跟着你,像大人喂小孩子一样拿奶喂你!”

  崽儿立即感到有些狼狈,就红了脸,低下头不再说话。一会儿抬起头来,目光烁烁地说:“那你不送我都行,我是男子汉,自己就可以把这船划到外面去。等我长大了再回来,那时你看到我,看你还敢不敢说拿奶喂我的话了!”

  说这话时,崽儿伸着脖颈歪着头,一脸执拗。鱼姑见了,扑哧一声笑出来,说:“傻孩子,傻崽儿,我说话逗你呢。何况我现在还没生过孩子,也没有奶,你想吃也吃不着。我只是想说你是个男子汉,一个人都上过山还与蟒蛇搏斗过的。这之前我们也在山林里过了那么多天,你也会采野果抓鱼了,也没见饿着。到哪里也不应该害怕找不到吃的,什么时候也不能失去活下去的信心。但你毕竟不是我们鱼部落的人,没有驾船航行的经验。这条河到山外大江边还很远,途中还有险滩礁石很危险,天也黑下来了,我不放心呢。我会一直陪着你,把你送到大江边。那以后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不管怎么说,我总不能眼看着你当了神的牺牲。好了,我只说这些了,这是我对你的一个承诺。我们女人从不轻易承诺,承诺了就会做到。这话是我妈妈说过的,你是男人你不懂”

  崽儿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觉得鱼姑姐姐说这话时像个大人,语气和神情跟祖母差不多,比舅舅老拐和巫师们还要严肃便不再说话,心里感到很安宁鱼姑那夜里没有把崽儿送到山外大江边。她的独木舟在过一道峡谷时撞上了岩石那时她把着挠片驾着船,在峡谷过一道险滩时被湍急的河流冲得横了起来。她奋力扳动桡片使独木舟调正方向,但没成功,独木舟干脆倒了过去,以船尾作了船头。鱼姑背着身子看不到航道,只能任其漂流。独木舟时而跃起时而跌下,像一只受伤的鸟没有主张。在跌下一道最陡的石滩时,便听到了异样的声响先是崽儿尖声叫起来,啊……然后是独木舟与岩壁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紧接着又有船底在礁石上磕碰出的一连串嘎嘎作响的声音。鱼姑没来得及借着月光看清究竟,自己已经跌进了河里奋力挣扎着游起来,最后扒住河边的一蹲岩石直起身,便看到那独木舟摇摇晃晃地顺流漂下去,崽儿那时却已不见了踪影鱼姑在岸边岩石上站了很久。她没法追上那独木舟,一下感觉到自己的孤立无助。她想像着崽儿的情景,不知道他是掉下了河里还是仍在独木舟上。而不管哪一种情况都是很危险的。她想到自己违反部落禁令,一个女孩独自向外部落的神灵发起挑战,结果却以失败告终。自己要救崽儿,要保护他,要送他到山外大江边的承诺也因此做不到了。而这是最令她伤心的。她认为自己刚才所说的那些话都是对崽儿撒了谎。那个她从小喜欢的小男孩也许从此再不会相信自己,再也看不起自己。她对他的那个承诺,也许再没有机会兑现了。想着这些,她伤心地大哭起来,哇哇哇的哭声响彻河谷4000多年以后,当外公向我讲述崽儿从蛇部落的神主石柱上神秘失踪,直到8年以后才回到部落的故事时,并没有讲到崽儿和鱼姑曾经在山林里扎水坝参与战争,帮助祖母打败巫咸联盟的事。在外公所讲的故事以及他保存的那本名为《解手》的书里,究竟是哪些神灵突然发威,帮助蛇牛联军战胜巫咸联盟的,大巫山上那条河流究竟是怎样突然改道,在大晴天形成山洪暴发的,都没有叙述,形成了一段很大的空白现在我得承认,这段故事正是我自己作的补充,而不是我外公讲的。我这样做的理由是,外公曾经要求过我,长大以后能够接着他讲巴人故事了,就按照自己理解的逻辑,把遗漏的故事补充完整。他相信我也会接受某种神示,把这个传承继续下去。现在既然已经在做这个传承了,就必须对我外公负责,同时也是对读者负责。虽然我用的是小说文本,但我相信也符合我外公所说的神示在写这部小说之前很久,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曾把崽儿后照的故事向我的小伙伴们讲述过。恰好是这一段遭到了听众的质疑。我的小伙伴们说,这样的事情不可信,两个孩子只用几天时间,绝不可能搬石头扎起一个水坝,阻断一条河。就算他们扎起了水坝,在他们推倒水坝造成山洪暴发的时候,他们也不可能逃过被洪水冲走的危险我承认他们说得有道理,但如果我放弃这样的叙述,这个故事就不完整了。另外,我如果采用小伙伴们的建议,在故事里真让洪水把崽儿和鱼姑冲走,那更不行,后面的故事就没有了。而崽儿事实上是活下来了的,后来还成了一个伟大的首领,被记载在《山海经》里。我的故事必须符合古代典籍的记述。所以,尽管这个故事在这里有些难以让人相信,我还是坚持这样把它写下来,目的只是为了把故事补充完整。读者也完全可以对此加以质疑,或者干脆相信,在山林里帮助他们打仗的并不是崽儿和鱼姑,而是共工大神派来的两个神灵,正如那时蛇部落的武士们所认为的那样也许我外公不讲这一段,干脆让它留下空白,是很高明的。而我这样把崽儿和鱼姑坐实在这里,实在就是一处败笔。在这一点上,我似乎还没有完全具备我外公所具有的那种神性。神性不足的写作难免产生败笔。我由此也深深地感到,写作真是一件危险的事不过,能以一个合理想像把一段故事的空白补上,毕竟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我也因此而有所感悟:女人,不独是女孩,一旦对她真正喜爱的男人作出了承诺,通常会不惜代价地坚守那个承诺。而这是多数男人做不到的。事实也正是如此。此后8年,鱼姑已是一个完全成熟的鱼部落女人了,并且出落得十分美丽健康但她却拒绝了所有外部落男子的求爱,一直等到崽儿最终归来。这一点是我外公所藏天书里有记载的。鱼姑对于少女时代向崽儿所作承诺的坚持,可能是中国女性信守爱情承诺最早的一例时隔8年之后,当鱼姑向蛇部落老首领说起当年的故事,仍然对自己没能很好保护崽儿,让他在急流和石壁之间遭遇危险而充满自责。“祖母,最尊敬的蛇部落首领,我把崽儿私自放走,抢去了祭神的牺牲,蛇部落要怎样处置,我都甘愿受罚。我惟一的心愿只是请你答应,让我最后见见崽儿。我要向他道歉,那时我没能很好地保护他。祖母,你明白我的心情吗?”她这样对祖母说祖母一直认真地听说鱼姑的讲述,眼里充满关切和惊讶。崽儿的幺妈妈则早已是泪流满面,为崽儿的曲折命运和鱼姑的痴情等待唏嘘不已。沉默了一会,祖母拉起鱼姑的手,轻轻抚摸着,唉地叹一声,说:“我现在才算彻底明白了当初崽儿从祭神台上消失的真相。也知道了我们与巫咸打仗时,山林里晴天暴发山洪是怎么回事了。我相信那不仅仅是你和崽儿做的,那也是神的力量,是共工大神在帮助我们。天神一定是受到了感动,看到你冒着得罪神灵的危险把崽儿解救下来,所以才来帮助我们。好了,神已经赦免了崽儿,你也不要久久放不下心。这么长时间,我们也一直没听谁说起这事。唉,你这姑娘呀!”

  鱼姑诚实地对祖母说,眼看着崽儿在自己面前消失并且遭遇到危险,她根本没有心思向任何人提起自己做的事。鱼部落的人听说崽儿逃走,也没有与鱼姑失踪那么些天才回家的事联系到一起。甚至自己部落丢失了一条独木舟,也没有谁想到那与崽儿的逃亡有什么关系。总之,鱼部落的人,包括首领鱼姑妈妈,都认为那一切只是神的意志,并且相信崽儿如果回来,以后蛇部落的首领就一定是他祖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接着对鱼姑说:“现在崽儿已经长大了,你也长大了,小时候的事情就不要久久放在心里,最好也不要再向其他人说起。原本是神的意志,如果再让人来追究,那就可能再次惹了神怒,可懂?”不等鱼姑答话,却又说:“崽儿回来了,但他没有行过成年礼,所以部落还没有收留他。现在他已经上了山,不打着猎物是不会回来的”说罢扭头看看洞屋外,又摇摇头河谷里的雾罩已经消散,但天色仍然阴暗。有纷纷扬扬的雪花开始飘落。天很冷鱼姑随祖母的目光把天空打量一阵,便说:“我要去找他,我要看到他,把他完完整整地送回到你身边来”

  却见崽儿的幺妈妈一脸担忧神色,说:“他舅舅老拐说过,在他真正成为部落武士之前,任何人不能擅自接近他,也不能与他说话。你这时怎么可能见到他?”

  祖母拉一下小女儿的手,说:“鱼姑不是我们部落的人,可以不受他舅舅老拐的限制。崽儿长大了,这姑娘也早就是鱼部落最美丽的女人了,让他们自己去。”又转向鱼姑说:“但现在外面在下雪,山上也在下雪,天也晚了,怎么找得到他?这时候一个人,即使是武士,到林子里也很危险。你妈妈不会放心你,我也不放心。还是让崽儿一个人在山上做他应该做的事为好。”

  鱼姑便不再说什么,向祖母弯腰行了礼,便向自己部落走去祖母看到鱼姑先前脸和眼睛都有些红,之后又严峻起来。在目送她走出很远后,才回过头对小女儿说:“鱼姑放崽儿逃走的事,你要把它记下来,不由他舅舅老拐来记。女人有些心思和行为,男人们很多是理解不到的。早些时候我也听到过我们部落有年轻武士在抱怨,说是鱼部落最美丽的女人不接受他们的求爱他们怀疑鱼姑生理上有问题,可能是个石女。要么就是鱼部落的权威长老当初太不负责任,把开门礼进行得太草率,没能把她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对这样的话我始终不愿相信。男人们在受到自己所向往的女人拒绝时,总喜欢对她进行诋毁。那其实就是男人的褊狭心在作怪。男人有了褊狭心,记事就难免出偏差。所以有些事情必须由我们女人自己来记,可懂了,啊?”

  崽儿的幺妈妈点点头,脸上现出一种庄严之色崽儿到山里走进森林的时候下起了雪。开始雪下得不大,落在树冠上,无声无息。偶有飘到地上的,很快就化掉,在厚厚的枯叶间只看见一点潮润。翻过一座山,穿出林子,却看到雪已经大了起来,漫天飘着白色的雪片。崽儿并没有感觉到冷,因为一直在爬山,身上还有微汗,让夹着雪的风吹拂起来,很舒服。不过他似乎也没有欣赏雪景的情致,心里想着的就是希望能看到猎物但有些难。下雪天很多动物不出来活动了。有不多的鸟在林子间飞进飞出,偶尔还有兔子和果子狸跑动。但崽儿对那些没有兴趣,他要打的是大一些的野兽,是能够证明自己可以当武士的猎物。而这些大个的野兽则很少有雪天出来捕食的。虎和豹早已藏到了洞里或树上。熊干脆冬眠起来,不吃不喝更难看见其踪影。这样,当天黑下来的时候,崽儿一无所获,只得找一处能够避开风雪的地方暂时歇下来他找到了一个岩洞。先拿猎棒撩开覆着的荆棘败草,把猎棒伸进去探一探。并无异样,便钻进去想看个究竟。却无法看,洞里比洞外更黑。他返身出来,在洞外找来些枯树枝和枯草。这很容易,冬天里树枝和草都很干燥,一折就断下来。他在洞里架起一个很大的柴堆,从背囊里摸出一块燧石,摸索着拿铜剑的剑尖敲击燧石,就着枯草打着了火便看清了岩洞的面貌。岩洞不大,火光可以把四周都照射到。洞壁很干净,地面也很干净,没有动物进来过。这样很好,可以免除与野兽突然遭遇的危险。崽儿早先听舅舅老拐和武士们说过,如果人不小心侵入了野兽的洞穴,让野兽发了怒就很危险。不过这倒也使他受了启发,决定等到明天专门去找一找有可能藏着野兽的洞穴,或许就能打到一样猎物了,最好是一只虎或者一头熊崽儿突然醒来的时候感到了冷。火堆燃尽了,有风从洞口灌进来。崽儿揉揉眼睛站起来,看到洞口很明亮,洞外天边还有一抹灿烂的云彩。走出洞外,发现天已经晴了,但山林却变得一片洁白。下了一夜的雪,整世界都覆盖着白雪。扭过头往上看,才又看到黑色的林子和褐色的山岩。晨曦映照着山林,都很分明依然看不到野兽的踪迹。崽儿并不气馁,束紧一下腰带,提了猎棒再往山上走。一路便留意那些山岩,见到山洞就看看是否可能藏有野兽。一上午过去,爬过几座山,仍然没有打到猎物往山下走,换一个方向,又钻过一片林子,循着鸟鸣和鸟儿扑扇翅膀的声音,到得一个山洼处,却见一面草坡宽宽地展现出来他认得那些草是马鹿草,其特点是长得很整齐,不会夹杂另外的草和荆棘。春夏天草叶嫩绿嫩绿的一片,祖母和幺妈妈们常常打那草来喂驯养的鹿子和牛。眼前这片马鹿草祖母她们当然没来打过,因此长得很深很繁盛。虽然很多枯败了,还被雪覆盖着,也看得出早先生长时那景象的壮观。如果有麂子和马鹿从中走过,不注意还看不到不过现在显然没有麂子和马鹿之类走过,大片的白雪和深色的草丛非常整齐,没有踩踏搅乱的迹象。崽儿继续往下走,寻找着野兽的踪迹。却听到斜上方有了响动,似有什么活物正穿过那片马鹿草往这边走。听声音不像是麂子也不是马鹿。离开部落这些年,崽儿也常常参加打猎,能听出各种动物走动的声音。麂子个儿小,在草丛中可以不发出声音。马鹿虽然大个些,但走起来脚步很均匀,穿过草丛只有沙沙沙整齐的声响。而现在那片草丛传来的声响,却是哗哗啦啦时断时续的,像是比马鹿更大的东西。或许就是虎了。虎也时常会走过草坡,也会发出时断时续的声响。那家伙生性敏感,走走停停看看是它的习惯崽儿开始兴奋起来。他迅速扭头看看四周,找到一蹲岩石,把身子藏到岩石后面,只探出一个头观察斜上方。一边则取下背上的弓来,搭上一支装有铜簇尖的箭,试着拉开弓,又轻轻放下。猎棒也靠着岩石放置好,以便抓起来顺手。又摸摸挂在腰间的短剑,也很趁手,一旦近身搏斗,可以很方便地刺出和砍杀一切准备停当,恰好就看见草丛间露出了那活物的身影,弓着身子似乎很吃力地走来首先看见了那活物的背,深黄的绒绒的皮毛正是虎的颜色。却看不见头,虎似乎低着头的,这让崽儿感到有些奇怪,也让他感到一种危险。一旦那虎抬起头来看见他,居高临下一个猛扑,自己立即就会置身于虎爪之下。已经很近了!崽儿全身紧张起来,搭上箭的大弓已经拉开。崽儿屏住呼吸,随时准备把箭射出去活物终于在崽儿箭头所指方向抬起了头,紧接着出现的却是一根长长的木棒。崽儿惊奇地喊叫出来,在松开右手把箭射出去的瞬间却让左手陡地向上一扬。箭未中的。崽儿则懵愣愣地睁大眼睛张开了口。他看见前面出现的是一个人那人听到箭响也啊地叫出声来,声音响亮而尖锐。崽儿听出是个女人令他吃惊的是,女人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便扔下手里的猎棒向他奔来。崽儿看清她穿着的鹿皮袍子饰着虎皮做的边和腰带,头上的椎髻也用一块虎皮帕子扎着,所以起先才会把她弓身打草行走的样子看成了虎。现在她张臂扑来仍然有一种虎势。崽儿一时仍然惊奇,不能分辨女人的样子,身子便往后仰着倒退几步女人急匆匆地到得小伙子面前,见他惶然倒退的样子,自己也觉唐突,突然顿住,再叫一声:“崽儿,我是鱼姑姐姐!”

  鱼姑在自己的部落里一夜未能睡着,焦急地等着大雪停下来。天将亮未亮之时,便装束整齐,悄悄拿上自己的猎棒往山上走。好容易才看到了雪地上足迹循踪找来,却见已经长成一个武士的崽儿竟然认不出人,还险些拿箭射中自己,一时委屈伤心,便呜呜地哭出来崽儿认出面前的女人的确就是小时候那个鱼姑姐姐,一下却不知该说什么了,只是尴尬站着看她哭。他觉得鱼姑姐姐已经很有了些变化,不是变大了而是变小了。那时她是姐姐他只是个小弟弟,现在他比她高出一头,她则仿佛变成了一个小妹妹。那时她冒着触犯神灵的危险把他从神主石柱上解放下来,在森林里采野果抓鱼给他吃,还与他一起请共工大神帮祖母打仗。之后又划了独木舟把他送出去,处处保护着他。现在看到她哭着的样子,他立即感到自己对她有了保护的责任。他扔下手上的弓,向她走近几步,张开双臂把她拥抱起来。一边则叫着她的名字,说:“你不要哭了,小时候我最后听到你的声音就是你的哭声,现在最先听到你的声音也是哭。要是这样,那我也该哭了”

  鱼姑仰起头看着他,惊奇地问:“那时你听到我哭啦?我以为你掉到河里被水冲走了,再也听不到我哭了。我被吓着了,我一定哭得很大声,你怎么没有死,你去了哪里这么些年?”一连串的问题,让崽儿一时接不上口好一会儿,等她停下来,崽儿才说:“我看到你掉下河了。我也吓着了,害怕也掉进河里,伏在船底没有动。我听到了你的哭声,到外面很久都常常想起你的哭声。还有祖母和舅舅、幺妈妈,我想他们也会像你那样哭了,所以我现在就回来了。是大江边一个打鱼的人把我从独木舟里救出来的,我跟着他学打鱼。后来又跟着另外的人打过猎,还跟着他们一直走到北方去打过仗”

  崽儿看她听得很认真了,却停下来,返身到一蹲岩石旁,用手把岩石上的积雪扫掉。便拉过鱼姑来,与她一并在岩石上坐了,才接着说:“那是北方的部落互相打仗,我是他们的雇佣兵。我本来不想跟他们打仗,但我跑不掉,要吃饭要活命,没别的办法。我跟着夏部落联盟一个名叫启的首领打过很多仗,使用的兵器越来越先进,就是拿火炼成的那种。夏启是从他老子禹那里继承当首领的,以前夏部落跟我们这里一样都兴推选和禅让禹要死的时候变得不相信别人了,只相信自己的儿子,所以就自己做主传位让启当了首领。很多人不服气,就跟启打仗。最烈的一仗是与有扈氏部落在甘山打的。打赢了那仗,北方的部落都统一在夏启的部落联盟里了。夏启还把各部落的标志神图也进行了合并,鹿、牛、鱼、蛇、鹰等,各取一种合起来的神就叫做龙北方人说龙就是拢,就是把大家合拢来的意思”

  崽儿接着说:“从那以后,北方的人就把夏启改叫做了夏后启。后就是伟大。不是尾巴大,他没有尾巴,是不得了的意思这样启就很骄傲了,所有的人都得听他的,不顺他眼的人就会被杀掉。其实我看他也没有什么不得了,他个子还不如我高大,脑袋也没有我大。他老子禹做过很多实事,长江和黄河都是他带着人疏通的,还划定了九州区域,调查清楚了各州的地形和物产那倒是算得上真正的伟大。”

  崽儿见鱼姑看着他说话的眼神一派天真和向往,心里便有些感动。握住她的手,又说:“禹的故事很多,一时也讲不完,我只跟你讲一个。为了疏河道,治洪水,禹曾经三过家门而不入,还变成熊去凿山开路。这两件事惹得禹的女人,就是启的老妈涂山氏生了气。那时涂山氏怀着孕,看到他变成了熊,又羞又气,把本来为禹送饭的篮子扔掉就跑。禹在后头追上去,看见涂山氏跑着跑着变成了石头人,急得大声喊,还我的儿子来!石头女人的肚子就朝北方爆开来,生出了一个儿子,就是我跟着他打仗的那个启。我听我舅舅老拐说过,这事本来是发生在我们南方的那个名叫涂山氏的女人生孩子的地方有很多石头,就是诞子石,当地人也叫弹子石,在长江南岸。后来禹到了北方,北方人就说那故事发生在他们那里,还说启这个字,就是爆开的意思。我也没有跟他们争。你看,这是不是很好玩哪。启的老子才是真的很不得了,启算什么?他当首领是家传的。他部落的音乐《九招》是从天帝那里偷来的,其实就是剽窃的我们南方地区的《九歌》和《九辩》。他当了联盟首领后只知道放荡享乐酗酒杀人,还自认为不得了。那样的生活没有意思,还不如我们天天打猎劳作有意思,所以我就向夏启告辞回来。夏启留不住我,就让我带上弓箭和短剑自己回家,还说以后要派人来南方视察我们这里。他们把这里也不叫南方,叫大荒地区,认为我们都是野蛮人。他说要帮我们征服别的部落,立我为大荒的首领。我把他的话当耳边风吹过,就想回家来”

  鱼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故事,感觉十分新奇,眼里充满神往。却又担忧地问:“你还会再去北方吗,还会去打仗吗?”

  “不去了,天下再大再好玩,总不如自己的家。唉……”崽儿叹息一声,说:“是真的,北方的森林没有我们这里大,野兽没有我们这里多,打猎也没有我们这里好玩。北方最多的是狼,除了狼以外,别的野兽差不多都被打光吃光或者赶跑了。多数动物都是饲养的,像我身上穿的衣服,就是饲养的绵羊的皮子缝制的。人们吃饭全靠种庄稼和饲养牲畜,味道总没有野生的好。那些狼虽然是野生的,打来却不好吃,有很大的腥臊味。我最不喜欢吃狼的肉,情愿自己去打小动物来吃,比如兔子”

  崽儿又说:“还有一点我不喜欢,北方人兴讲等级。所有的人都划分成不同的等级,人与人不平等,讲很多规矩,对外来的人更是看不起。那时我就很不自在,非常怀念在自己部落时的生活。我们讲平等,要当首领就凭本事竞争。当武士也要行成年礼,先打到猎物来证明。所以我甘愿上山来,我一定会打到一只野兽,向部落的人证明自己的能力。但这次我可能运气不好,碰上下雪,野兽都不出来了。我太想看到野兽了,找了一天都没找到。所以刚才看到你在草坡上出现,我就很高兴,险些真把你当野兽打了。要不你干脆就当个老虎让我打了扛回家吧,省得我祖母一直惦记着,也省得你看我很久打不到野兽替我着急。怎么样,你就当回老虎。北方人就说过,女人是老虎,还编成歌来唱。北方的男人看不起女人,但又怕女人,所以就说女人是老虎”

  崽儿说到这里便扑哧一声笑出来。鱼姑却捏起拳头往他身上一阵打。还骂:“没良心,没良心,你才是老虎才该挨打!”崽儿躲闪着她的拳头,总躲不开,就任她打,脸上全是宽容的笑鱼姑知他只是玩笑,终是停了手,也看着他笑。两人都开心地笑起来正闹着,却听得远处草丛起了一阵响动。响声来得很快,很急迫,也很均匀。崽儿一下兴奋起来,起身抓住身边的弓,但仍嫌稍慢了些。他把一支箭搭上弓弦,还没来得及拉开弓,那响动已骤然逼近眼前。崽儿和鱼姑都看清了,是一头鹿冬季的鹿周身披着很长的毛绒。为了保暖,鹿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就换了装,却失去了夏天一身梅花的美丽。但鹿的个头看上去要大些,一下闯过来,让崽儿措手不及。鱼姑尚未站起身来,靠着岩石看那顶着一头枝杈长角的鹿,仿佛便是一个庞然大物,一时也忘了拿猎棒。都眼睁睁看那鹿跑过去。鹿很快窜出草坡,跑上雪地,蹦跳奔逃的样子在雪地里就像一团火在跳荡,是另一样美丽。崽儿和鱼姑便站了看那鹿在雪上舞蹈,就像欣赏小时候自己涂在洞屋岩壁上的图画,居然很陶醉了。直到那火团在雪地里快要消失,两人才一下清醒过来,想起自己的目的,便也踏上雪地拔腿追赶那鹿。竟然赶上了鹿跑上一面坡,到一蹲覆着白雪的岩石上停了下来,还站着回过头来看那两个追赶它的人。看一眼,扭下头,细细的鹿脚蹦跳几步。再看一眼,再扭下头,再蹦跳几步,却总也没有立即跑开的意思,似乎对于猎人可能给予的伤害也不在乎了。崽儿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情景,一下便很惊奇,对鹿的举动不能理解看鱼姑的神情,也是一脸惊奇。两人互相看看,又看那鹿。便见鹿又蹦跳起来,头却不停地向前向后扭动,仿佛在指示着什么方向两人终于看懂了些,一齐回头看向来路,这才明白了眼前这头鹿的奇异行为所表示的意思。刚才人和鹿都跑过的草坡,此时出现了一个真正的庞然大物是一只虎虎也奔跑着,奔跑的速度并不很快,却很准确地循着雪地上鹿留下的足印不紧不慢地追赶过来。虎似乎很有耐心,也很有信心,对于在鹿的足印间多出来的人的足迹毫不理会,执著地继续追赶自己的猎物崽儿再度兴奋起来,一把拉了鱼姑蹲下身,找了一处岩石伏下来。鱼姑此时满脸通红,眼睛大睁着,身体紧靠着崽儿,把猎棒紧紧攥牢,随时准备与虎搏斗。崽儿明白她是第一次参加在森林中的狩猎,难免紧张,便伸手抚一下她的手臂,示意她放松心情。又引了她眼睛看向鹿站的高处,却见鹿又蹦跳着奔逃了去冬天,虎的毛色变化不大,又因在雪地里,与白雪对比着就更加色彩斑斓。只是明显消瘦些,腰肋和腹部向内里凹陷,衬托出高大的身架和昂扬的虎头,更加威风虎斜刺里奔跑过来,看到眼前的目标消失了去,也不着急,仍然坚定地追赶过来。到得距崽儿和鱼姑伏身的岩石不远处,突然停顿一下,抬头作一番打量,却并不细究,又纵一下身,扑跳着往前赶去那时崽儿倚着岩石拉开了弓,瞄着虎头下方虎的前肢上部胸夹要害处。眼看着虎头越来越大,便屏住气息把箭射出去。恰在这时虎却纵身一跃,往外侧扭转了方向。只听得“笃”的一声,崽儿的箭便射进了虎的前肢后部肋下。不能致命,却因弓强力大,那奔跑着的虎便有一个趔趄,身子一歪,顿失了兽中之王的尊严重又站稳了,虎转过身来,看到岩石后面只有两颗冒出的人头,并没有比它更庞大的种类,甚至比它追赶的猎物还小些。似乎便有些不解,对自己身体受到的攻击与那两颗黑黑的人头联系不起来,因而只张开口威胁性地发一声咆哮。最终是不屑一顾地撇下他俩,扭过头,身上带着箭继续向那头鹿追赶过去崽儿再次惊奇了,还有些懊恼和沮丧。自己那一箭竟然没有射中要害。那之后虎的神态和行为对他分明也显示了一种轻蔑崽儿感到,自己作为一个猎人的自尊已经受到了一次打击。他站起身来,重新拿起那张弓,把空弦弹动一下,情绪激动地也哮出一声,啊!似乎比刚才虎的咆哮更响亮一些,很快有山林的回响轰然传来鱼姑那时已站起身来,一手握了猎棒,一手抓住崽儿的手臂。眼睛看着他,除了惊奇,还有一种担忧的神情。崽儿见了,更有一种激昂情怀升起,把覆在额前的头发往后一拂,说声,走!便拉了她向鹿和虎奔跑的方向追赶上去崽儿和鱼姑最终与虎遭遇上,已是下午时分。在此之前,他们循着鹿和虎的足印奔跑了小半天,走过了雪地和草坡,穿过了树冠依然茂密的森林,翻过了陡峭难行的悬崖。走过森林和悬崖的时候,足印已经不明显了,不过崽儿凭着经验仍然没有错过追踪的目标在林子里,鱼姑捡到一支折断的箭杆,正是崽儿射出的那支。崽儿与鱼姑一起进行了分析。两人确认刚才那一箭射进虎的身体里很深,虎在林子里穿行,身上的箭被树干和岩石触碰着,箭杆折断箭头也没有拔出来。而那箭杆是用很有韧性的黄杨木做的,现在也被折断,说明虎身与岩石和树干的碰撞很多也很猛烈,虎已经伤得很重了,应该还能看到血果然就看到了地上的血,殷红殷红的,与白雪和枯树叶交替叠印着,恰好为人指示了一条追赶的路。在傍晚的时候,崽儿和鱼姑就看到了那只受伤的虎,在一个露出洞口的山洞前虎站在洞口,没有贸然扑进洞去,却威胁性地对着山洞咆哮。虎高高地站立着,样子依然很威风,只是咆哮的声音显得低沉而缓慢。崽儿听出那正是因为虎受了伤而逐渐衰弱所致。又猜想洞里也许就是那头被虎一直追赶的鹿了。他为那鹿感到有些悲哀。鹿跑进那山洞肯定是一个错误的选择,但也是一个无可奈何的选择,鹿无处可逃了。洞的上方是很陡的石壁,下方则是更陡的悬崖。有小溪从洞中流出来,流下洞口悬崖形成飘飞的瀑布瀑布似乎质地柔韧,有坠性。洞中溪水似乎也要重些,流过山岩,岩面上就积累下来厚厚的一层白色霜体,晶莹剔透,很好看的崽儿那时却无心欣赏那瀑布和岩石,他再次张弓搭箭准备射出去。这次他没有那么急迫,不慌不忙地抽出箭,拉开弓,瞄准虎身,却引而不发。他要等虎转过身来,把前肢相夹的胸前要害处亮出来。他不想再失手,也不再有将要猎杀猛兽的激动,相反却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心里有了一丝怜悯。这怜悯不仅是对那走投无路的鹿,也包括了眼前这受了伤的虎。这种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崽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因此便有些犹豫他不禁皱了皱眉头,张着弓却回过头来看鱼姑,一时更觉异样。鱼姑那时也没有看那猎杀对象,却睁眼看着他。眼里也不是先前看他时那种欣赏和激励的神情,而是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比怜悯更多了些什么,是一种比祖母的注视更亲切更温暖的东西。后来他知道那是一种女性特有的柔情,既有对那头鹿的伤痛,也有对那只虎的怜悯,更深的却是对他,一个年轻猎人的关注但是任何柔情都蕴含着危险。它使猎手在猛兽面前放松警惕,而自己却浑然不觉。那时崽儿真的放下了弓箭,向鱼姑伸出一只手。鱼姑以为他需要自己的猎棒,不假思索地将猎棒递了过去。恰在这时,虎听到响动转过身来,看到了眼前这两个与自己作对的人。是两个实实在在的猎人,而不只是两颗小小的人头虎再次咆哮起来,声音低沉而威严虎似乎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不容人感到它的衰弱。就在崽儿接过鱼姑的猎棒还没拿顺手的一瞬间,虎已经纵身往下扑了过来虎扑得很猛,也扑得很高,把一只野兽对人的所有愤怒都以扑的姿势表现出来。崽儿和鱼姑一齐被虎扑倒,在雪粒稀疏的岩面上翻了几个滚。鱼姑首先站起身来,看到崽儿在自己下方,立即伸出手去拉他。崽儿没接鱼姑的手,他的脚没有踮着地面,就势再滚一圈才站了起来,头却正好与虎的后身顶在一起。他顺手抓住了虎尾,腾身跃起,便骑到了虎背上虎更加恼怒,狂躁地窜向天空,跌落下来,又扑向岩壁。两只前爪触到壁上,虎身反弹过来,便带着崽儿在空中转了半个圈。终于站立稳了,昂起虎头张开口,再次发出愤怒的咆哮。却始终没能把崽儿甩下身来。崽儿双手抓住虎肩胛处的毛皮,两腿叉开,紧紧贴上虎身,姿势犹如北方人骑马。崽儿在北方打仗的时候骑过马,懂得骑乘的要领,这时便用在了制驭身下这只虎上。不过也知道虎毕竟不是马,在它返身咆哮,又躬身颠扑的时候,崽儿终于抓不住,便松了手,让身子从虎背上颠落下来这次更加真切地看到了虎愤怒而威风的样子。虎先是往下方奔出一段距离,站稳了,返过身来,看定对手,身子往后坐一坐,蓄足了势头,才又从容地纵身上来。只两个腾跃就近了人前,最后则是张开前肢作最后的一扑崽儿却在那时看出了虎的破绽,它那最后一扑有些勉强,差了致人死命的速度,反而把自己的要害部位暴露了出来。崽儿已有足够的准备,早已抽出腰间的铜剑双手握了,在虎扑到面前的一瞬间,准确地把剑刺进了它前肢相夹处的胸间,直刺进了虎的心脏。然后与虎相拥着滚到地上鱼姑在一旁看得惊心动魄,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在虎最后挣扎着用爪子扑打崽儿的时候,鱼姑便拿起猎棒,以棒尖顶住虎的下颌奋力推过去。同时则尽全力喊了出来:“啊……”虎应声仰倒。崽儿松开双手,从虎身上爬起来。看看已经瘫软倒地仍然紧握着猎棒的鱼姑,心里一阵感动。却扭过头去,哈哈哈地放声大笑起来鱼姑听着他的笑声,却嘤嘤地哭出来,完全不看崽儿和地上已死去的虎很久,鱼姑和崽儿才止了哭笑。他们一起都意识到了,又一个奇迹已经出现在自己眼前。那只被虎追赶得走投无路的鹿,不知什么时候已从洞中走出,来到他们身边,却不再逃跑。披着厚厚绒毛的身子让坐着的鱼姑靠着,又俯下鹿头以灰白的鹿唇轻轻触摸她的头脸。头上一对庞大的鹿角罩着她,仿佛为她撑起一顶华盖。只是那左边鹿角许是因为被虎追赶太急,被岩洞石壁碰伤而缺了一个小枝丫,伤口还淌着殷红的血。有几滴鹿茸血还淌在鱼姑头上,为她高绾的发髻添上些许红色的装饰崽儿那时站立一旁,神情是无比的惊奇。终于赞叹出声:“啊,女神!”

  陶罐公元20世纪。鄂西山区。外婆死于一次空袭,外公在一只陶罐上又得到了一个神示。

  4000多年前,崽儿为保护鱼姑和鹿子,同时又证明自己可以成为一名武士,而勇敢地杀死一只虎。4000多年后,我的外公为了保护我外婆(外公说她的小名也叫鱼姑)和那个受伤的年轻士兵,而奋力杀死一个欲出卖同胞苟全性命的贾同事。我在整理这两个故事的时候,突然发现它们很有些相似之处。虽然我知道那种相似纯属偶然,但很久以来我心里却总是放不下某种猜想:这样的偶然是否也包含着必然性,是否也是外公所说的某种神示的展现呢?

  可惜没有人给我答案。外公已经去世多年了。而在他生前为我讲那个故事的时候,我只是个小孩子,还缺少通过联想寻找必然性的意识。那时我最关心的仍然是外公所讲的故事。除了崽儿和鱼姑的故事之外,也关心外公和外婆的故事。比如,对于外公与年轻士兵合力杀死贾同事的故事,那时就感到不满足。我刨根问底地继续追问外公:“那个年轻士兵和我外婆后来怎么样了呢,你们躲过日本鬼子的追杀了吗,你们跑出来了吗?外公,你没有把故事讲完。”我这样催着外公讲故事的结局“是,我们都跑出来了,躲过了那一劫”外公说外公和年轻士兵把那个一心要出卖同胞苟全性命的贾同事杀死,又把门闩重新插上后,便听天由命地静等着事态的发展。意外的是,当大门外跑动的脚步声杂乱地响过一阵后,却很久没有人再来砸门,也没有响起炸药的爆炸声。那些侵略军士兵不知是对砸开木门失去了耐心,还是另有紧急军情而最终放弃了砸门总之,直到天已黑尽,外公外婆把门打开,带着那年轻士兵避开大街,摸索着从一些小巷穿过,最后终于回到了家里。我的母亲和舅舅也获得了一个期待中的惊喜。那之前,他两姐弟一直惊恐地听着屋外不时传来的枪声,提心吊胆地等着我外公外婆回来那以后,他们一连十多天闭门不出,直到年轻士兵腿伤无大碍,才设法出了城加入到逃难的队伍之中。他们一齐走出几百里路,直到看见国民军部队后才分手。年轻士兵与我外公外婆道了别去寻找自己的部队,后来便完全失去了联系。而我外公一家则花了近两年时间,走走停停地辗转六个省,干过各种活儿,受过各种苦才最终回到了家乡。不过,被他带回乡的我的外婆,那时已经变成骨灰长眠在一只陶罐里了关于我外公外婆一家的逃难路线,以及他们为了谋生而逗留的地方,如果画成地图,应该是很值得追怀的。事实上那条路线也是中国抗日战争历史上一条著名的军事交通补给线,近期已引起不少学者的关注和研究。有学者认为,在中国东北、华北、华东、华南大部分国土被日本侵略军占领,长江航运也被侵略军轰炸机封锁的时期,藏在中国内陆巫山一武陵山地区的那条陆路通道,则成了中国军队从后方到前线的主要道路,很多部队由此出川抗敌。而更多的老百姓则由这条路逃难到大后方,避免了侵略军的蹂躏。具体说来,我的外公外婆从陷落的首都逃出来后,经过江苏、安徽、江西、湖南、湖北最后到达四川,其主要路段就是在那条山区道路上。那原本也是一条公路,虽然窄,但强似完全无路,故而具有很高的军事战略价值,也因此受到侵略军飞机的特别关照,几乎每天都有轰炸外公一家在逃难时虽然始终是步行者(他们无法搭上总是很拥挤也很昂贵的汽车),但也时常要躲避空袭。初遇空袭时一家人都很惊慌,总是离开公路很远去田野和山崖下躲藏。后来这样的遭遇多了,便渐渐胆大起来,离开公路不远只要有个隐蔽处藏身就行。我的舅舅甚至还把跑飞机躲空袭当成了一种游戏,觉得能巧妙地与鬼子的飞机捉迷藏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有时候侵略军的飞机把炸弹扔到小河里,把原本藏在深水里的鱼炸起来漂满整个河面。逃难的老百姓等飞机飞走,便下河捡鱼。鱼被炸弹震昏了,捡起来很容易。然后就地烧煮,成为逃难路上抵抗饥饿补充营养的一个难得的机会但这样的机会外公一家人最初却很少加以利用。外婆虽然水性很好,过去也是抓鱼的一把好手,小名就叫鱼姑,但外公不让她去抓鱼。她也担心两个孩子,一刻也不敢离开。倒是我舅舅看着别人家的孩子抓鱼有了收获,馋得慌,逮了机会也跑去河边抓鱼。竟然也有收获。外公便放松了对他的约束。有时外婆也拿出在灵河上撑船打鱼的身手参加抓鱼。这样多有几次,我舅舅的胆子大起来,便与其他人家的孩子展开抓鱼比赛。有时候竟等不及鬼子的飞机飞远,就迫不及待地跑出隐蔽地抢先下河抓鱼。那一时孩子们把与飞机捉迷藏当成了游戏,抓到大鱼都快乐得仿佛过年,全然忘记了敌机轰炸的危险终于有一次,这样的危险降临到了外公一家人头上。那时他们走到湖北西端一个名叫水帘洞的地方,被一队侵略军的飞机追上了外公一家照例离开公路,跑到一处有竹林和岩石掩蔽的地方躲藏。公路恰好傍着一条河。侵略军的飞机对公路进行轰炸的时候,照例又有炸弹扔进河里,把鱼炸得满河面翻腾。那条河较深,水色清澈碧翠,当地人因此称作清江。当满河的鱼翻起来后,银白色的鱼身由碧翠的清江衬托出来,景象便格外诱人。我舅舅那时被那景象诱得眼馋,趁我外公不注意,突然挣脱我外婆拽着的手,抢在其他孩子之前,箭一般飞快地向河里冲去抓那些鱼。他跑得太快了,以至连河水的深浅也来不及试探一下,便一脚踏进了河水里那是一片向内凹曲的河湾。河岸没有沙滩,只有岩石。河水由浅到深处几乎没有过渡。我舅舅踏进去,很快便被河水没了顶,只剩下两只手在水面乱抓。但那已经不是为抓鱼了,而是试图抓着生的希望。虽然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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