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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断指

  《山海经》:大荒之中有灵山,十巫从此升降。

  公元前21世纪。因为一个孩子的失踪,巫巴山区主要部落间爆发了一场战争。

  绑在蛇部落神主石柱上作为祭神牺牲的崽儿突然失踪,在部落里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混乱。男人们和女人们一时都以不同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情绪。一些人焦躁。一些人高兴。一些人惶恐。一些人振奋正当人们为这个意外事件到底是属于上天显示了神意,还是有人进行了新的渎神而争论不休的时候,大巫觋老拐收到了巫咸部落送来的一支箭镞和一块三角石。老拐看后一下大惊失色,慌忙召集部落长老和巫师们到社屋议事。同时派人向部落首领祖母作了报告前已述及,在巫巴山区部落之间,送箭镞和三角石即是表示一个部落向另一个部落下战书。巫咸部落的使者是一位年轻的武士,但在向老拐和蛇部落的长老巫师们阐释这份战书的意思时,其神情却异常庄严,恰似一个老资格的巫师代神传言。其战书言说如下:

  本人谨奉巫咸部落大首领暨各兄弟部落首领之命宣告:蛇部落的崽儿胆大妄为,杀死神灵巨蟒,惹恼众神,天降神怒,致使本地区洪水成灾,严重损害了各部落利益。而后,渎神者本该严惩,蛇部落又故意纵其逃脱,戏弄诸神。鉴于蛇部落对自己的子民管束不严,让一个小孩子犯下渎神大罪,连累无辜部落深受祸害,已经不配继续与我们为邻。为铲除祸根,让天下大众避免诸神更大的惩罚,本部落特代表各部落宣布,即日起不再承认蛇部落在本地区的合法存在权利,该部落全体子民即行驱逐。如有不服,此箭镞和三角石即为战争公告,巫咸部落大首领将首先率众发起攻击,直至斩尽杀绝为止。

  年轻武士说罢,蛇部落的长老巫师们立即争吵起来,纷纷对这份战书表示各自的意见。有的激动。有的沮丧。有的愤慨。有的担心。老拐一时也没了主张,看着那年轻武士,牙齿咬得格格响,却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都怪那崽儿闯了祸!也怪祖母心太软,使得祭神仪式中途停止,崽儿才失了踪。那献给神灵的牺牲原本是万万动不得的,让他跑掉,神灵哪有不发火的道理?让部落之间发生战争,令更多的年轻人变成牺牲,历来是神灵发火降怒惩罚人们的最厉害手段,现在果然有战争将临了哎,神意呀,怎么自己的诚心就不被接受呢?

  老拐这样想着,却见部落首领,崽儿的祖母已经来到社屋,忙上前迎接了,等她说话。祖母并没有着祭祀盛装,仍然穿了平日里那件鹿皮缝制的通裙,神色平静地与长老巫师们见面。一个巫师指了巫咸的使者,要把他宣告战书的情景重演一遍。祖母伸出手止住他,直截了当地对那年轻武士说:“你送来的箭镞和三角石已经把一切都表示得很清楚了。回去告诉你们的首领,崽儿失踪不见,那是上天显示的神意。他已经被神领走了。我们通过整修田地道路,恢复神柱祭坛,已经向众神和各部落表达了谢罪的意思。现在天象已经认可蛇部落的诚意,再没有降暴雨发山洪,说明众神让我们安居乐业。任何人妄图再以我孙子杀死蟒蛇的事为借口发动战争,都是违背神意的,也是必然会失败的。巫咸部落若是执意妄为,蛇部落也只好奉陪到底。仗打多久都行,我们生存的山林和土地是绝不会让出去的!”

  长老巫师们见祖母态度坚决,丝毫没有退让求和的意思,便齐声发出欢呼。同时把执在手中的猎棒,使劲在地上顿出声响,笃笃笃地表达着接受挑战的情绪。长老巫师的猎棒上端分别扎了鹞鹰和比翼鸟的羽毛,以此作为权杖和礼器。大巫觋老拐那根猎棒则不同一些,分层次饰有鹞鹰和比翼鸟两种羽毛,表明他握的既是权杖也是礼器。整个部落只有他具有长老和巫师双重身份此时老拐的神情仍有忧虑,时而担心地看看自己的母亲,崽儿和全部落的祖母。却也不便说话,也把手中的猎棒沉沉地往地上顿出声响。祖母见他心里有话,也不说破,指了那年轻武士说:“赶快走,不要多话,小心我的武士们把你撕碎,让你复不了命!”

  待巫咸的使者走后,祖母便对老拐说:“我知道你有话要说,是对我不愿求和接受挑战的决定有顾虑,怕打不赢他们。这是没办法的事,明摆着巫咸是找到了借口,要与我们争夺各部落盟主的地位。前些时候,我们因为那盐贩子侮辱蛇部落先祖教训过他们,让他们把盐贩子送来受死祭神,又以此为契机主办部落联盟事宜。巫咸这是不愿看见我们出头呢。明白了这点,知道这场战争迟早要来,我才下决心接受挑战的。无非是再打一仗。这时候哪能退让,退到哪里去?一旦失去山林和土地,蛇部落就完了。好了,我们就做好准备,让小伙子们把猎棒和弓箭都备齐,跟巫咸相约的仗哪天开打?”“三天以后。在我们与巫咸部落之间,靠近大巫山下,长着一大片短型马鹿草,可以让十万头鹿子一齐奔跑的旷野,那就是我们的战场。”一个巫师回答说祖母看看众人,摇摇头,说:“那好,我们还有三天时间作准备。现在分下工,部落里小伙子们的作战训练由我负责”又指了老长巫师们说:“除了祈祷祭神占卜打卦外,你们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得抓紧办。老拐你负责,带一些人分别去邻近部落走访一下,看看他们对这场战争有什么看法。要尽量争取他们跟我们结盟。我们的口号就是要和平不要战争。制止了巫咸部落发动的战争,对他们也有好处”

  老拐的情绪这才有了好转,对祖母点点头,又指了几个年轻巫师说:“我们这就分头走。我先到河下游的鱼部落去”

  两天以后,老拐和巫师们回到部落,直接到祖母居住的大洞屋,向她汇报各部落对战争的态度。那时他神情多有沮丧原来周围部落事先都接受了巫咸部落的说辞,认定这次洪水灾害的确是因蛇部落犯下渎神罪引起的。崽儿从祭神仪式上逃生而去,也是部落管束不严的结果。抢夺祭神的牺牲更是严重的渎神。因此,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了。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及原先与蛇部落结盟的鹰部落、虎部落、熊部落都认可了巫咸的说辞,已派出武士参战。与蛇部落最邻近的鱼部落则反对战争,主张通过谈判和祭祀消除分歧,减轻灾祸但他们也不愿意参加蛇部落的行动,不愿与巫咸打仗。这跟鱼部落的首领鱼姑妈妈的心情有关,她的女儿鱼姑失踪好多天了,所以心情不好“什么什么,慢些说!你是说鱼姑也不见啦?”祖母眼里光亮一闪,问老拐。老拐说:“是的,我听鱼姑妈妈说,就在我们崽儿祭神又跑掉那天,鱼姑也失踪了。那姑娘今年14岁,已经行过了成年礼,不知被哪个部落的小伙子拐跑了”

  祖母笑笑,又说:“好了,鱼姑不见了,我们的崽儿也失踪了,这也许都是神的意志呢。不说它了。我问你,牛部落你走到了吗,他们对战争的态度怎么样,断指怎么说?”

  老拐看看祖母,摇摇头说:“牛部落也不参战,他们要保持中立。牛部落首领断指还要我向你,我的母亲,部落的老祖母转达他的劝告,要我们让出山林和土地,体面退出,另找生存之地。他说这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说即使牛部落不参加对我们的讨伐战,巫咸的部落联盟要打败蛇部落也不难,这一仗蛇部落肯定打不赢。”

  “他放屁!”祖母愤怒地说:“那家伙恐怕已经忘记了我是怎样宰断他那根手指的。蛇部落首领从来不容许任何人欺骗和戏弄自己的尊严。部落历史从来没有不战而屈自己之兵的先例,也从来不怕与任何强敌打仗。断指那家伙,也不分个是非曲直,只看到巫咸此时虚假的强大,就放任人家欺负自己的兄弟姐妹。他大概把我是他爱过的女人也忘干净了,或者就是对我宰断了他的手指还耿耿于怀。这样的男人靠不住。”

  说最后那句话时,祖母已经扭过头去,分明是对自己的女儿们说了。崽儿的妈妈们并不说话,只是笑笑,听祖母继续说:“这家伙,下次如有机会,我还要宰他一根手指”

  “好啊,让他的手指都断掉!”崽儿的妈妈们也兴奋起来,纷纷说“对,对,谁叫他不讲情义?”“对这样的男人就不能讲客气。”

  “把他身下那根中指也一齐宰断!”

  老拐在一旁听着自己妹妹们的发泄,一时竟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了。祖母问他还有什么情况要说。老拐才回过神来,面有忧色地说:“牛部落保持中立,鱼姑妈妈反对战争,我们只能独自对付十多个部落的攻打,赶到战场还要走很长的路,我有些担心呢”

  祖母拍拍他的肩头,说:“我的儿子,你的首领气魄到哪去啦?这时候担心管什么用?打仗既然已不可避免,与其担心,不如拼一下。走,把小伙子们集合起来,现在就出发。如能抢占到有利地形,胜负还不一定呢,怕什么,我跟你们一齐去!”

  祖母说这话时,面色已经很平静了,眼里则一如既往地闪烁着坚定的目光祖母和老拐带领蛇部落武士赶赴与巫咸约定的战场。跟随祖母一起出征的,还有她的几个女儿,崽儿的妈妈们。她们也拿了猎棒和石刀武装起来,负责近身保卫自己的母亲。不过,当蛇部落武士们到达战场边缘的河边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迟到了,且立即陷入了巫咸部落及其战争同盟的四面包围之中。部落武士们立足未稳,已听到敌人的喊杀声,并有十多名年轻武士遭到攻击杀戮,发出惨烈的喊叫“立即停止前进,进入战斗!”祖母高声下令,同时挥动部落首领的权杖向前冲锋祖母的权杖与老拐和长老巫师们所执的权杖、礼器都不同,不是用羽毛装饰的普通的猎棒,而是一根黑梨木棒,有一个半人那么长,一握粗细。棒身因为长年攥握摩挲而光滑闪亮。木棒上端粗大的一头,精致地雕刻着部落神主蛇的形象。环围蛇头装饰的飘带,则是三根剔除了骨节的虎尾,看上去十分威风部落武士们看见祖母的蛇头虎尾杖向前倾斜着直指敌阵,顿时振奋起来,齐声呐喊着往前冲锋。敌方武士立即有被猎棒捅穿胸膛的,被强弓硬弩射穿颈项的,被石刀石斧砍破头颅的。巫咸联盟的队形便散乱开来,更多的人不能不返身逃跑蛇部落的队伍站稳了脚跟。祖母立即叫老拐把随军巫师和武士小首领召集拢来,听从号令。祖母说:“很显然,巫咸部落对于这次征伐是早有预谋的,开战也没有按约定的时间,还违反了以往的规则。幸亏我们的小伙子早有作战准备,受到围攻也士气不衰。这样也好,早点遭遇敌人,我们也可以丢掉幻想早作打恶仗的准备。现在,巫咸那方的合围还没有全部完成,我们必须停止进入战场。既然他们违反了约定,我们也不能固守规则。现在我们正在旷野边上,我们身后是一片山林,地势也高些,还有这条从大巫山上流下来的河,山水都可以作防御屏障,这就很好队伍就在这地方扎下营来,稳固备战。你们看怎么样?”

  巫师和武士小首领都齐声说好,纷纷对祖母的作战经验表示佩服。祖母伸手止住众人的叫好,转而对老拐说:“你立即去找巫咸大首领,跟他们办下交涉,叫他们的队伍退后十里,让出战场的中心地域来。你跟他们说,既然要打仗,还是要讲点规则搞突然合围不宣而战,就算打败我一个老人家,他巫咸并不光彩,以后各部落也不会服气的”

  按照巫巴山区各部落早已认可的战争规则,正式的战斗必须使各方的武士有冲杀和进退的充分余地,以保证战争公平进行因为就战争本身而言,杀人并不是目的,在战斗中完美表现部落的凝聚力和首领的组织指挥才能,尽情展示武士的威武、强壮、勇敢和昂扬斗志才是根本。一方在气势上压倒对方,使其屈服,从而接受讲和条件,战争即可结束,杀人越少越好。这也是巫巴山区因为生存条件艰难,人口增长缓慢而长期来形成的战争道德。现在巫咸部落不按事先约定的时间地点交战,却在蛇部落武士立足未稳之际实行包围突袭,作为前锋领军作战的巫师和武士首领们难免心中有愧,故而在遭遇蛇部落反击时,便先行溃逃祖母也是据此决定派老拐前去与敌方交涉的老拐带着人与巫咸联盟首领办了交涉,得到了对方退后十里的保证,并亲自监督着敌方的武士队伍重新遵照约定,撤除包围退向了旷野中央。不过,他心里并没有轻松多少。“敌人太多了,密密麻麻的看都看不过来!”他向祖母报告说祖母听罢,微微皱了皱眉头,说:“你的意思,不论怎样我们都打不赢?”老拐说:“可能是那样的,我们的队伍一旦进入旷野中央,仍然会被团团包围。并且无所依靠,无险可守。我们一个部落孤立作战,力量实在太弱了”

  祖母这时却笑出声来,对老拐和几个女儿说:“既然是这样,我们何必要硬着头皮往包围圈里钻。我们就在这里守一些时候,消消巫咸的锐气再作打算”老拐说:“那怎么可以呢?我与巫咸已经说好的,明天就在那旷野中央交战,一早我们就得列好战阵的,蛇部落不能失约”祖母说:“我们可以不失约,派个人去向巫咸说明,我们还需要有几天备战时间”

  老拐仍有顾虑,不安地说:“恐怕他们不会答应了。”祖母说:“那就怪不得我们背约了,你们说呢,我的女儿们?”

  崽儿的妈妈们那时都点头说:“母亲说得对。这是打仗,是拿小伙子们的生命来拼我们的生存权利,当然不能什么都按巫咸的要求办。一切应该以我为主,打赢才是硬道理”

  “哈哈哈……”祖母听罢,突然朗声地笑出来。见老拐还要说什么,便伸手止住他,说:“你不要说了,你的智慧真比不上你的妹妹们。尊重生命,保卫权利,战争目的高于任何既定规则。在这一点上,女人们从来不比男人更迂腐。”

  对于祖母所说的这个道理,老拐是在第二天傍晚才完全接受的。不出祖母所料,巫咸并没有完全遵守与老拐所作的约定。他们没有给蛇部落那几天备战时间,也没有在旷野中央耐心等待列阵厮杀,而是在第二天重新布置了对蛇部落的包围,并在傍晚时分发起了进攻当喊杀声在蛇部落驻扎地四周响起后,老拐终于愤怒地咒骂出声:“狗日的巫咸,这么几天都等不得,让我这个大巫觋在祖母和妹妹们跟前没有面子!”

  祖母那时已顾不得老拐的抱怨了,执起首领权杖指挥着武士们奋起还击。她的女儿们也帮着向各支武士小队下达命令,还帮着搬动弓箭石块之类武器。武士们见祖母和崽儿的妈妈们毫无惧色,也都抖擞起精神来,奋力拼杀。巫咸联盟的武士队伍一时也占不了什么便宜,只得趁天黑下来悄悄撤退出去一战下来,蛇部落杀死敌人60多,自己也损失了30名武士“幸亏我们早有准备!”几个随征巫师统计了战斗结果,向祖母和老拐报告说那时候,祖母和老拐在主营帐里召集着战前会议。部落作战时的营帐是武士们砍来老树干、芭蕉杆和芭蕉叶搭成的。首领的主营帐搭得很大,可以供几十人议事。当然都是站着讨论,除了首领祖母之外,其他人没有坐凳。祖母的坐凳也不是随带的,而是就地找一截木桩,铺上虎皮,就成了首领席。虎皮是由崽儿的么妈妈带着的,那也是首领权威的象征,与祖母的权杖一样,出征打仗不能不带。主营帐四周燃起了几堆篝火,把人们的脸映得红彤彤的。气氛便显得神秘而庄严老拐听罢巫师的报告,沉下脸来,向年轻的巫师们下令,安葬他们,包括巫咸的武士在内,让他们的灵魂得到安息祖母对老拐点点头,对他的布置表示认可。又问:“照这样下去,我们还能打多久?”

  老拐让一个年轻巫师捧来一把蓍草,自己动手摆弄起来。蓍草是巫师们的常备用品,既用来打卦占卜,也用来作算筹算过之后,老拐脸色更加严峻,对祖母说:“巫咸人多,我们人少,两方相较差了好几倍。即使照今天的打法,巫咸每仗损失多我们一倍,最终还是我们失败。根据部落战争的常规经验,势弱一方的战斗力按倍数递减。第一天损失30人,第二天就是60人,第三天120人,第四天240人,第五天480人,第六天的损失数将会接近1000人,第七天就是2000人,第八天4000人。我们整个部落的武士差不多有5000人,这样最多能打9天。如果按一支队伍损失三分之一即被击溃的战争效果计算,我们只能打7天”

  众人听了老拐的话,脸色立即都有些沉重,久久不说话。崽儿的妈妈们也围了祖母,看着她,等她说话祖母沉吟半晌,才回过神来,却说:“啊,老拐,我的儿子,看来你当大巫觋的本领果然高过其他很多人,计算得很精确呢。不过,依我看,你前面的全部计算都不如你后面说的那句话精当。就是一支队伍被击溃的战争效果,那才是决定性的。没有几场战争是按照损失武士倍数递减的进程展开的。孩子们,我带你们打过那么多仗,你们见过这样的战争吗?没有。既然这样,我们可能被巫咸击溃,为什么巫咸就不可能被我们击溃呢?从一开始,我们就应该朝这方面设想”

  “对,对,我们也有可能赢得胜利的,我们要设法打败巫咸!”众人对祖母的话纷纷表示赞同。

  “可是,可是……”老拐仍有疑问,神情固执地说:“我们的实力不够,击溃巫咸联盟的武士队伍,那谈何容易啊!今天这一仗,巫咸突然发起进攻,敌人的喊杀声把这片林子都差不多震翻了。鸟儿们被惊吓得直到现在都不敢飞回来。我们拼死抵抗,才得到这么个结果。假如明天或者后天,巫咸的进攻力量再加大一些,我们能不能抗住,真有些难以设想呢”

  众人听他这样说,又都哑了口。

  祖母哎地叹一声,对着老拐无奈地摇摇头,说:“那么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投降乞和吗,交出山林和土地吗?我们的部落能往哪里去?”

  老拐一时也难过起来,声音有些哽咽地说:“祖母,蛇部落伟大的首领,我的母亲,我不能眼看着你这么大年纪还失去家园。我是想,既然我们的战争注定打不赢,我们就没必要硬拼下去。而这场战争又是因为崽儿杀死蟒蛇犯下渎神罪引起的,惟一的办法,就是请你下令再次缉拿崽儿祭神,向各部落公开谢罪我相信,凭着我们的诚意,凭着我与巫咸和各部落长期打交道的资格,他们是会接受的”

  “啊!崽儿的妈妈们首先惊叹出声。其他人等则窃窃议论起来“什么,还要杀死崽儿,这时候你怎么还有这样的想法?”祖母一脸震怒,眼睛狠狠地盯着老拐。好一会儿,祖母才强压下自己的怒气,对老拐说:“崽儿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就真的一点不心疼啦?哎,老拐,我的儿子,我该怎样对待你!”

  老拐被祖母质问得低下了头,脸上满是狼狈。但也无法退让,坚持为自己申辩说:“祖母,你怎么骂我都可以,可我是部落的大巫觋,我的首要职责是对神负责,保佑部落不受神的惩罚。祭神的原则不针对任何个人。我也并不是一点不痛惜崽儿的生命,我是他的舅舅,是看着他长大的。实话说,大巫觋也真他妈不是人当的,我总是站立在神和人中间受罪不尽。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部落要生存下去。神和人究竟哪个轻哪个重,我究竟是该向神靠拢,还是该向人靠拢,啊,祖母,我的母亲,你说我该怎么办?”

  众人都看着老拐,脸上显出惊讶的神色。他们从来没有听大巫觋这样谈论神和人的问题,不免都为他的两难处境心存同情祖母摇摇头,语气和缓地说:“好了,老拐,我的儿子,难得你有这样的肺腑之言。关于神和人孰轻孰重的问题,你解决不了,我也解决不了。放下它,不争论。现实的问题还得靠我们自己解决。这样吧……”

  却见祖母突然把话顿住,沉吟片刻之后,再把手一挥,语气坚决地说:“行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决不允许有谁再打崽儿的主意。他已经走了,已经被神引领走了,那也是神的意志。此外,老拐,你说的那种杀崽儿祭神,以退让求和的办法,也不是好办法。很可能还不会被敌方接受。你应该明白,巫咸发动这场战争,从根本上说,并不是以追究崽儿渎神罪为目的的。他们长期以来,都对蛇部落与周围部落友好的关系心存不满,一心想争得天下联盟总首领的地位,同时也是要夺取我们的山林和土地巫咸哪里会只满足于看到我们杀掉一个崽儿?连这场战争都是一种讹诈。我们不能接受这样的讹诈!这一点,我看得很明白,我希望你们也要看明白。老拐,我的儿子,你是大巫觋,在自己的部落生死攸关的大是大非问题上,绝不能心存幻想!男人们哪,在关键时候一定不能迂腐,你们要让部落的女人和孩子们放心哪,啊!”

  祖母说话的语气越来越急,声调也越来越高,最后的叹息更有一种向神灵呼喊的情绪。众人一时都不再说话了。固执的老拐也没有了反驳。临时营帐里立即陷入了一片沉寂,只有篝火燃烧发出的劈啪声响彻夜空好一阵,老拐终于也发出一声叹息,并开口说话。他小心地向祖母说:“母亲,既然你老人家决心已定,不愿向巫咸作出退让,那我们就准备打仗吧。我是你的儿子,你将会看到,我是决不会在战斗中退缩的。我的妹妹和部落武士们也不会向巫咸投降。我们将以死相拼,直到最后一刻”

  “是,我们要以死相拼,直到最后一刻!”

  众人发出誓言,向祖母表示着战斗的决心却见祖母又摇摇头,语气沉沉地说:“我的孩子们,我明白你们的心思。但我要听的并不是你们这些话。我们打仗为什么?我们要想办法打赢!部落的命运既然掌握在我们手里,赢得胜利才是首先应该考虑的。先前我已经说了,我们可能被巫咸击溃,巫咸也可能被我们击溃。现在我仍然坚信这一点,只要我们朝那个方向努力,神灵也会站到我们一边。那天下午,神灵解下了崽儿的手。神灵都不让崽儿成为无辜的牺牲,我们为什么要甘愿成为巫咸的牺牲呢?好了,现在我们来想想办法”

  祖母说罢,向老拐和几个女儿招招手,让他们围得更拢些,然后说:“我们要想法瓦解巫咸的联盟,这并不是不可能的。除了与巫咸同出一脉的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部落外,鹰部落、虎部落和熊部落原本与我们有同盟关系的,我们要争取他们解除与巫咸的盟约。只要能让这三个部落不参加与我们的战争,力量对比就会发生变化。此外,我们的近邻牛部落和鱼部落目前保持着中立,他们不愿跟着巫咸打仗。现在我们要争取这两个部落放弃中间立场,派出武士跟我们一道战斗。那样,我们击溃巫咸就更有把握。老拐,我的儿子,现在你带一些人再去找找这些部落的首领,就说是我,蛇部落的大首领请求他们援助。我相信他们不会拒绝的。尤其是牛部落,在几个部落中他们的实力最强”

  却听老拐说:“不,牛部落的首领不是东西,断指前次就拒绝过一次,宁愿保持中立也不参加我们的同盟。母亲,难道你还能忍受他再拒绝你一次吗?”

  “不会,断指绝对不可能再拒绝一次我的请求,我也决不允许他再拒绝”祖母说罢,转向自己的女儿们,指着崽儿的幺妈妈说:“你过来,到牛部落的这个使者你来担当,你哥哥老拐去不合适。去,把我的石刀拿过来”

  女人们一时不明白祖母要做什么,都面面相觑。祖母突然提高了声调,严厉地再次下令:“去把我的石刀拿过来,我要给牛部落首领送件礼物!”崽儿的幺妈妈不敢崽慢,返身从自己携带的鹿皮口袋里掏出祖母的石刀。正是崽儿偷偷带上山去,并用它杀死巨蟒的那把刀。是用黑色金刚石磨制成的,刃口很锋利祖母接过石刀,拿在右手上掂了掂。又伸出左手,张开五指,把石刀比划一阵。众人都不明白她拿刀做什么,都提着心尖看着她却见祖母蹲下身去,把首领坐凳上的虎皮一把掀开。接着把张开的左手平摆在那当做坐凳的树桩上,突然举起石刀对准左手中指猛切下去只听得“咔”的一声,祖母的一根手指已被切断,缺了一根手指的左手掌立即喷出鲜血来,把那根已经切断的手指连同树桩一齐染红了“啊!”众人齐声发出惊呼。崽儿幺妈妈的声音尤其尖锐,几乎将旷野的夜空一下戳穿,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祖母手里仍然握着那把石刀。她并没有停止动作,也不管众人的惊愕,又用淌着血的左手撩起穿在身上的虎皮裙,用刀割下一块四四方方的虎皮。接着便扔掉石刀,从树桩上拾起那根断掉的中指,端端正正地放置在虎皮中央。祖母把虎皮和断指捧起来,面带笑容地捧到崽儿幺妈妈的面前,语调平静地说:“孩子,你把这拿去,就说这是我送给牛部落首领的礼物。多年前我切断了他的一根中指,现在我把自己的手指奉还给他”

  蛇部落使者当晚紧急出访鹰、虎、熊、牛、鱼五个部落,第二天一早便返回了旷野营地向祖母报告了结果:鹰部落、虎部落和熊部落决定退出巫咸的战争联盟,不再与蛇部落交战;鱼部落仍然不愿参加战争,鱼部落首领鱼姑妈妈仍然沉浸在女儿失踪的痛苦之中;只有牛部落的态度与众不同崽儿的幺妈妈说起与牛部落首领的谈判时,充满自豪。她笑着说:“当我把用虎皮包着的手指递给断指时,这位部落首领竟激动得双手直战抖,捧着祖母的手指看了很久,最后还流下泪来。断指对我说,他永远忘不了蛇部落女首领对他的这份情义,也忘不了过去与你一起在山林里度过的每一个夜晚。他说他至今仍然爱着你,说是如有机会还想与你再进山林共享欢乐。啊,祖母,我的母亲,你好伟大耶!把一个男人的手指宰了,还能让他一直倾心于你,世上的女人没有几个能与你相比了”

  “好了,不要再说下去了,肉麻!”

  祖母伸出右手止住小女儿的絮叨,说:“断指那家伙脸皮厚,都这么老了,还会说让人肉麻的话”说罢,微微皱了皱眉头,似乎在尽力忍受着什么。她那只切断了中指的左手这时正用细麻丝缠着,里面包着的是嚼成渣汁的尊麻草,已经止住了血但所有人都知道,疼痛是难免的祖母忍住伤口的疼痛,脸上又露出微笑,对小女儿说:“现在我哪有心思听他说那些肉麻话。我关心的是,他对我们的要求究竟是什么态度?”

  崽儿的舅舅老拐也插嘴说:“好了,妹子,快说正事,他们想不想与我们一起作战?”

  崽儿幺妈妈这才不笑了,严肃下语气说:“牛部落已经放弃了中立,决定与蛇部落一同作战。断指还说,如果不能帮助蛇部落打败巫咸,把自己心爱的女人解救出来,那就枉为男人一世了。在与我说过这些话之后,断指立即派人去照会了巫咸部落,宣布将向巫咸开战。接着又下令集合了武士队伍,现在可能已经抵达旷野战场了呢。”

  “啊,是吗?”老拐顿时兴奋起来,与武士小首领们立即走出营帐,涉过河去,登上一处山坡向旷野纵深张望。一会儿回来对祖母说:“是耶,是耶,巫咸联盟队伍左侧现在有些混乱,像是受到了骚扰。那边真有一支队伍开过来了,可能就是牛部落的武士们来了。但他们离我们的营帐还远,不知道断指能不能与我们合并拢来。与巫咸约定的开战时辰已经到了。怎么办,祖母?”

  祖母把右手张开,接过崽儿幺妈妈递过来的蛇头虎尾权杖,拿起来用力往地上顿一顿,说:“还问什么,把小伙子们带上,冲过去,打!我们这边打起来,断指就知道怎么办了。他打过无数的仗,那家伙!”

  蛇、牛两部落与巫咸七部落联盟的队伍在大巫山下的旷野进行的激战,从早晨打到太阳落山时分。整整一天,旷野里杀声震天动地。交战双方九个部落的武士队伍互相厮杀。因为人们大都穿着兽皮和饲养动物的皮制成的袍子,有的穿着麻丝编织的衣服,也不兴染色,各部落之间并没有固定的服饰和旗帜,所以冲杀起来也没有严格的分别。只见无数的人一会儿冲过来,一会儿冲过去,一会儿冲向左边,一会儿冲向右边。在广阔的旷野上,战争的队伍仿佛流动的潮水,始终动荡不息,十分壮观战斗中,蛇部落和牛部落的武士队伍终于得以会合一块。因为都忙着带队冲杀,两个部落的首领也没有说上话。祖母只在短暂的战斗间隙与断指相视一笑,算是打了招呼。直到傍晚时分,交战双方都不想再打下去了,各自吹响牛角号退出战场,祖母和断指才走到一起。两个首领都把权杖高高举起,又合并拢来交叉着插在地上,便成了集合众武士的指挥杖,蛇牛联军至此才算正式形成“这一仗打得很惨烈,我们的武士死伤很多。战场形势到目前为止并没有根本改观,我们得另想办法呢”老拐在向两个首领报告战斗结果时,情绪并不乐观祖母看看断指,见他闭着眼睛,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便笑笑,对老拐说:“不着急,他都不着急,我们着什么急?”

  老拐仍不轻松,说:“我们总得想想办法,现在巫咸的人还是比我们多”

  崽儿的幺妈妈在一旁也插话说:“母亲,你别只看着断指他当然不着急,他们牛部落伤亡的武士只有我们一半多。要是明天他带着自己的武士撤离战场,把我们晾在那里,我们着急也没有用了。”

  祖母那时不再笑了,正色地说:“住口,小女儿你说些什么?断指怎么会撇下我们撤离战场?难道你真以为你不是他生的,他就不会心疼你。你怎么能存这种小心眼。对男人还是应该有信心,不然我们女人还活个什么劲?”

  却见断指这时也睁开了眼睛。他看看老拐,又看看崽儿的幺妈妈,突然笑出声来,说:“你们放心,我就是战死在这里,也不会撇下你们撤离战场。我会对你们的母亲负责到底!”

  断指没有食言。虽然第二天的战斗更加惨烈,牛部落的武士们也一如既往地奋力拼杀不止。到中午时分,双方战事暂息,各整队伍以备再次厮杀。牛部落的伤亡人数已超过蛇部落。祖母在与断指一同巡视战场,抚慰牛部落受伤的武士时,也不禁流下眼泪来。断指那时便伸出手把她肩头紧紧抱住,却说:“不要紧,我们继续战斗,我不会让你再宰断一根手指!”说得祖母也笑出声来,神情很单纯下午的战斗仍然很激烈。双方似乎都把这一仗视作最后的决战了,进军的号角此起彼伏一直不绝。武士们的冲杀也更加疯狂。巫咸联盟队伍毕竟人多,很快占了上风。蛇牛联军被压迫着不断后退。但因祖母和断指一直保持着高昂的斗志和坚定的信心,鼓舞着武士们不屈战斗,整个队伍始终没有溃散。巫咸联盟队伍也始终不能发起最后的冲击接近日落时分,蛇牛联军退到了旷野边缘的那条河边令祖母和老拐感到惊奇的是,从大巫山上流下来的那条河,原本波涛滚滚,现在的水流竟变得细小起来,露出在河床上的石头恰好可以让人踩着趟过。蛇牛联军赶在巫咸联盟队伍追到之前成功地渡过河,终于在靠近山林的旷野边缘站住了脚跟,准备进行最后的抵抗而这时,巫咸联盟队伍也紧追不舍,很快又咬住蛇牛联军,有的还过了河。蛇牛联军重又面临了被四面包围的危险。河那边,敌方的呐喊一直不停。山林里,自己队伍里受伤武士难以忍受疼痛的哀嚎和呻吟也回响不绝。蛇牛联军队伍里便笼罩起一种浓浓的悲愁气氛“不行!”祖母和断指聚在一起分析了眼前的形势,一致作出决定,要摆脱困境,首先必须鼓起士气,主动出击冲杀。两个首领迅速作出部署,各率自己的队伍分头出击,向敌方发起夹攻突袭。年轻的武士们看见两位首领都举起了自己的权杖,知道最后的决战已经到来,都抖擞起精神准备冲锋进攻的号角再次响起。鸣鸣鸣,山林也发出阵阵回响正在这时,老拐突然跑过来,向祖母和断指报告说:“怪了,怪了,巫咸联盟的先头队伍不战自退,陷入了混乱,不知是怎么回事。”

  很快,一个巫师和两个武士小首领也跑来报告说:“河那边响起了可怕的声音,乱七八糟的,分明还有哭喊,就像突然遭遇了众神的袭击”

  果然,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巨大声响隆隆地传来。祖母和断指也听到了。祖母伸手止住众人说话,皱起眉头,凝神倾听一会儿,脸上也现出震惊的神色。祖母说:“我听到了神的怒吼,是共工大神。对,一定是的,有山洪暴发了!”

  “啊,共工大神发怒了,又是谁触犯了神怒!”众人脸上都有恐惧之色却听断指说:“不对,天这么晴朗,前些天也没有下过雨,哪会有山洪暴发?一定是哪点搞错了。”

  “不,那就是洪水的声音!”祖母坚定地说。同时指示老拐:“你赶快向队伍发令,立即冲过河去,占领河对岸的高地,监视巫咸的动向,同时察看清楚洪水从哪里来的,冲向什么地方了。快去,这是神显示的意志,一点不能大意,也不能错过机会。我们和巫咸的战争,或许这就是转折点了!”

  当祖母和断指带着全体武士都渡过河去,登上对岸的高地,看清楚旷野里发生的事情全貌时,众人都发出了欢呼:

  “神啊,天降神怒了!”

  “巫咸的队伍溃散了!”

  “巫咸惹恼了共工大神,洪水把他们冲散了!”

  突然从山林深处冲出来的洪水冲向了旷野。原本作为战场中心区的旷野上,此时洪水恣意肆虐。巫咸的武士们完全炸了营,四散奔逃,躲避着洪水巫咸和联盟各部落首领一边避让着洪水,一边高举起权杖大声叫喊着,试图重新集合队伍。首领们仍然保持了清醒的意识,在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并没有丧失判断力果然,洪水很快就小了下去。祖母、断指和老拐都看出来,那些山洪其实就是一条河冲下来形成的。而那就是自己的队伍刚才渡过的那条河。渡河时蛇牛联军的队伍异常顺利,就因为河水突然变小了,还露出了河床中心的石头。那时祖母和老拐都很奇怪,不明白河水为什么变小了。现在才知道,原来是河水突然改了道“这真是天意,是众神护佑我们部落!”祖母对断指和老拐说:“赶快下令,让我们的全体武士都冲下去,趁巫咸的队伍惊恐不定军心涣散之机,一举把他们打败。胜利之神站在我们一边了。冲啊!”

  说罢,奋力举起蛇头虎尾权杖向前一挥。蛇牛联军的全体武士便一齐呐喊着冲了过去“看,看啊,山林多红啊,还有多好看的彩虹,有神灵要显现了!”紧紧护卫在祖母一侧的崽儿的幺妈妈这时突然喊起来却见落日红霞映红了整个山林,天空也升起七色的云彩。所有的人都知道,那正是神灵将要显现时的情景。老拐和几个巫师跟着也惊讶地发出了欢呼:

  “果然有大神在帮助我们了!”

  “那就是共工吗?”

  “不,你们看,那山头还有人影在跑动,像是个小孩子?”

  “对,还有一个女人呢!”“哎呀,看上去样子很熟悉呢。是崽儿和鱼姑!”

  “胡说,崽儿不是那样子的。你们看他头好大,分明是神的样子”

  “那个女人也不是鱼姑,是个女神,是神在护佑着我们”

  “看,巫咸被击溃了。他们逃跑了,我们胜利了!”

  当黑夜降临,月亮初升之时,一场大战终于结束了旷野上,蛇牛联军的武士们重新集合起来,齐声发出胜利的欢呼。祖母和断指相互对视一下,两个首领脸上都现出了笑意其后,祖母对蛇部落大巫觋老拐和自己的女儿们说:“好好犒赏一下牛部落和我们的武士,让他们尽情欢乐吧。明天一早,太阳会重新升起来。那时,要把战死的武士掩埋好,把受伤的人都带上,准备回家。巫咸不会再跟我们打仗了。”

  断指这时却语气沉沉地说:“那我们也该分手了。在告辞之前,我要感谢你赠送的礼物,你那根手指……”

  断指的话却被祖母打断。祖母说:“什么手指?忘了它!那是我借兵的兵符。本来我倒是真想还你一根手指的,但女人的手指代替不了男人的手指,我怕会一直欠你了。走,上山去,这次我们都没有了手指。”

  断指一下却迟疑起来,吞吞吐吐地好久才说:“到山林里去干什么?”

  祖母一笑,说:“还问什么,仗都打过了,男人怎会还这么迂腐?你和我都是部落首领,至少应该去看看究竟是哪位大神在帮助我们,也该代表部落谢谢神灵”又转过头对老拐和崽儿的幺妈妈说:“不准任何人进山林里去打搅我们祭神”说罢,不由分说地拉了断指往山林走去两个首领在察看过洪水冲出来的山林之后,发现摧毁巫咸联盟队伍的那条河现在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流向,看上去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断指惊奇地对祖母说:“怎么回事?没有神迹,我没有发现神迹!”

  祖母对他笑笑,说:“有,怎么会没有神迹,你不相信吗,我们就是神。来,我已经很久没有与真正的男神相遇了”

  祖母说罢,用右手解除掉出征的盛装,却把断掉一根手指的左手小心地保护着。接着便躺倒在林间柔软的草地上,仰起头对断指说:“来呀,我的男神,你还有没有那根中指”

  断指也笑了,举起自己那只完整的手,说:“真正的男神是不会丢掉自己的中指的。”

  那天夜晚,崽儿的幺妈妈独自一人走出蛇部落的营帐,来到旷野边缘的山林边。她对祖母和断指的神秘行踪充满着好奇,却也不敢违反祖母的禁令擅自闯进山林。那夜里,她听到高高的山林里一直有欢笑声和叫喊声传过来,通宵达旦。她后来对崽儿和鱼姑说,她终于知道神是什么样的了,伟大的首领和伟大的爱情就是神那场大战之后,断指又到蛇部落来过几次,除了商谈两个部落加强联系互通有无外,也邀请祖母上山林说话。祖母后来说,难得断指那么大年纪了还充满男人的自信和激情,他的中指从没有真正折断过又过了些年辰,祖母带着大巫觋老拐和崽儿的幺妈妈,跋山涉水回访了一次牛部落。他们是去参加牛部落老首领断指的葬礼。崽儿的幺妈妈惊奇地看到,自己的母亲在葬礼上自始至终都没有一点悲戚和哀愁的表现,也没有掉一滴眼泪牛部落继任首领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中年女人。她对祖母说,断指临终前要求她一定要向祖母转达他的话,他一点都不后悔在祖母那里丢掉了一根手指。在战胜巫咸后,还能够与蛇部落伟大的女首领欢聚山林,作一个被她认可的男神,此生足矣!

  祖母后来对崽儿幺妈妈说起与断指的交往,也说了相同的一句话,此生足矣听到这话,崽儿幺妈妈一下就明白了,自己的母亲在断指的葬礼上,为什么没有悲戚掉泪。那时候祖母已完全进入了神的化境。神是不兴掉眼泪的但祖母也并不是任何时候都能进入神的化境的,后来她也掉过眼泪。那是当崽儿的妈妈们在她面前提起崽儿的时候。很多年,崽儿都没有一点消息。祖母说,她知道崽儿没有死,崽儿有神护佑着,他总会回来的,现在是神让他在外面流浪远古时期,中国西南巫巴山区最激烈的一场大战,据考古学者的推断,发生在长江以北的峡谷尽头,接近大巫山下的一片广阔达数十平方公里的旷野上。那场决定巫巴山区部落人民命运的战争,以及战争领袖们的表现,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典籍里却没有一丝记载,这不能不说是中国历史传统的一大缺憾。不仅是那场大战,就连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后照,以及后来在西南地区传说中盛名卓著的巴国立国之君务相、舍头护国的巴蔓子将军等人物,在传统的史籍里也不见踪影。只是在一些神话和地方史志里才有点滴记载,如《山海经》、《华阳国志》等。依我看来,这其实就是一种历史偏见,是以中原故事为“正史”的民族歧视或大中原主义在史学上的顽固存在。幸而有我外公传承下来的《解手》的记载,才使我们知道那场由一位巴民族女性先祖任第一主角的南方战争,原本也是使天地惊使鬼神泣,堪与同时期北方那场以夏启为主角,讨伐有扈氏之战相并列的壮观战事在祖母和断指带领蛇牛联军打败巫咸联盟4000多年后,我按照《解手》一书提供的线索,追寻远古时代巫巴山区那场战争的踪迹。从当地传说中得知,牛部落首领断指去世若干年后,人们为纪念自己伟大的先祖,将部落更名为指部落,在部落里树立的图腾即是一柱用石头雕刻成的粗大的男根。与众不同的是,这个图腾在一切特征都与男性生殖器相同之外,却在男根头部刻下了一片方框,看上去就像是指甲。指部落后来分成若干支从巫巴山区向外扩散。其中一支迁徙到四川盆地南部,与贵州高原相连的山区居住并繁衍至今。在他们居住地周围的山冈上和丛林里,近些年来随着重返自然旅游热的兴起,人们惊奇地发现了本地先民树立的数千根石雕男根图腾柱,多数图腾柱的顶端都刻着一块上圆下方的图形,看上去就是一片完整的指甲盖。当地人把那些石雕图腾柱叫做桅指,意思是像船桅一样竖起来的手指手指也是当地人对男性生殖器的委婉说法  门闩公元20世纪。江南。外公与外婆遭遇战争,他们再次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

  古时候那个崽儿和他的鱼姑姐姐,是否参加过蛇牛联军与巫咸联盟的那场战争,外公说他已经无法讲述了。这不怪他。在我后来能够自己阅读那些书后,我在外公传承下来的那部天书里,也没有读到明确记载,留下很多空白。外公告诉我,古代历史的写作者大多不相信传闻,也不轻易接受想像,他们只记看到的事实,因此《尚书》、《左传》和《史记》等等才有那么多空白。外公在整理和重抄那部名为《解手》的天书时,对个别地方作一些补充,也是出于不得已。他说那只是为了使那些故事具有较完整的逻辑性。但外公说有一点他可以肯定,崽儿没有死。外公说,他虽然不知道崽儿在蛇部落的祭祀广场上究竟是怎样消失的,之后又经历了怎样的故事,但他看到的记载是,崽儿后来回到部落时已经是个很刚强的武士了。诚如蛇部落老首领祖母断言的,崽儿没有死,他不会死,是神引领着他走出去了。神要他到外面的世界去经历更多的磨难,因为神会赋予他将来完成更大的使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苦劳空乏,流浪挨饿,以至爱恨情仇,生离死别,大约都是免不了的。就像我一样,我从前也没有想过会走出家乡,没有想过到外面去会做些什么,更没有想过以后会接着讲巴人的故事”外公说到这里,语气已不再轻松,眼里重又凝聚起一种很深邃的光芒,思绪和向往似乎又很遥远了我猜外公还有很多故事没有讲过,包括他自己的故事。因为我也想知道他从走出巫巴山区到回到家乡,那20多年里在江南究竟还经历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只有我舅舅跟他回到了棋盘村,而我母亲却留在了城里,我外婆则既没有回村也不在城里。我不知道那里面是否还有别的神示。我要求外公把他的故事继续讲下去。如果还有神示的话,也把那个神示显现的过程完整讲出来我现在完全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一种东西叫做神示了,就是看似奇异的事情本身所固有的逻辑。这话原本是我外公说过的“好吧,崽儿,我接着讲”外公沉吟一阵,对我严肃地说:“我的这个故事从没有对别人讲过,春儿不知道,蓉儿也没听过我杀过人!我现在跟你讲的就是我怎样杀了那个人,为什么会杀死他。我只跟你讲,你必须答应为我保密。啊,这是你和我共同的秘密。除非以后我死了,你才可以跟别人讲。可知道了?”

  那一刻我很吃惊。望着已经白发白须,而且始终是一副文弱清瘦样的外公,我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他说的话。同时又感到外公的神态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庄严。我郑重地点点头,向外公作了保证,答应为他保密。我没有食言。很多年过去了,我没有向任何人讲过他的故事。现在我以写小说的方式讲出来,也没有违背我与外公的约定,因为我的外公已经去世很久了。也许这时在天上的某个地方,外公正看着我写这个故事呢。我相信他知道我做的事后,也会赞许我外公杀死的那个人是他的一个同事。那时他们同在一个政府文化机构里供职由于有外婆的帮助,外公的读书和打工生涯过得很充实,也很快乐。那时他们都很年轻。外公在江南的一个城市先上了补习学校,接着又进了一所著名的大学。在读大学时,他已经从一个报馆夜班捡字工做到了校对员和专栏编辑。毕业后,外公辞去报馆的职,转而受聘到政府一个文化机构当职员,与一批专家负责审读研究各地送来的文化建设项目,写出评审意见和报告初稿呈送上司过目。上司在我外公所写的专家评审意见上署上自己的名,便成为政府的权威指导意见,并拨给相应的款项,以显示国家的盛世辉煌但这样的“盛世”很快被证明只是一场短暂的梦。先是有东北被日本军队占领和满洲国的分离。接着又有上海和华北的战争使国家吃紧。最后是政府发布迁都令,以及随后的首都陷落和数十万人被松井石根司令官指挥的部队残酷杀害。侵略军的士兵在中国首都大街上进行杀人比赛的那些天,我外公正在他所供职的机关里当留守人员,负责整理和守护重要的国家文档,以备侵略军败退后国家可以继续进行那些文化建设项目。机关里所有的人员都已先期撤离,往大后方转移了,只有我外公一个人守着一幢空荡荡的房子外公之所以在上司征求志愿留守人员的时候同意留下来,是因为他放不下手里正在规划的一个项目,即为国家档案馆编制一项保护中国古代文献档案的建设计划。他同时相信,自己作为一个非战斗人员,又是从事的文化研究方面的工作,不会有受到侵略军非难的太多危险。中华文化历史悠久,不仅是中国的财富,也是全人类的财富。更何况侵略军国家的文化原本就与中华文化具有相同渊源,连他们的文字都是由汉字派生出来的。他甚至相信,侵略军士兵若是真能看到他所守护的那些文档,还应该对其产生敬畏,断不能任意践踏。“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文化是可以征服人心的,即使他是敌人。”外公这样对上司说倒是我外婆本能地意识到了战争的残酷和危险,对我外公的决定感到担忧。她极力主张全家人随大众撤退到后方,哪怕是逃难回到巫巴山区,重新在灵河上撑船摆渡打鱼为生,也比赤手空拳面对侵略军的刺刀好一百倍。但外公固执己见,他说那些国家文档总得有人守护,自己既然已经提出留守,就不能反悔当逃兵。何况一家人逃难,走几千里路到后方也并不容易。“大隐隐于市,我们在这里小心守住自己的家,或许还要安全些”外公最后还是决定留下来外婆说服不了我外公,便不再争论了,默默地为他准备好衣服和足够一星期的吃食。接着又在家里储备下尽可能多的食物和水,以及其他物品。还把门窗加固钉牢,实行坚壁清野。同时守住两个孩子不让他们外出。那时我母亲刚满11岁,我舅舅只有8岁,也一并经历了那场战争战争打响后,外公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迂腐。战争的残酷席卷一切,城里再没有一个可以让人隐藏的街市,不管是大隐还是小隐。侵略军的炮弹不分青红皂白地狂轰滥炸。外公留守的机关很快被轰塌了半边房屋。他所守护的国家文档有的被炮火炸飞,有的被垮塌的砖瓦掩埋。他自己也东躲西藏,好容易在一爿倒塌的墙体死角找到一个避弹所,之后便困在那里一连几天不能走动。来自四面八方的枪炮声日夜不断。房屋外的道路上差不多每时每刻都跑动着军人,有时是国民军,有时是侵略军,到后来就完全是侵略军了。侵略军士兵穿着钉有铁钉的皮靴,粗笨而又节奏鲜明的踏步声,把占领者耀武扬威的得意劲表露无遗。外公所以仅凭声音就能分辨出来激烈的枪炮声终于变成间歇不断的小打小闹之后,外公最先见到的是我外婆。他很惊讶,不明白她怎么可能完好无损地从家里走到自己面前来。外公的家与他所在的机关相隔着一条大街,有200多米远。在仍然回响着枪声和侵略军士兵凶恶的喝令声中,那200米街道无疑也充满了死亡的危险。“你怎么来了,大丫和二娃呢,他们怎么样了?”外公的问话既满含期待,也充满了焦虑。外公外婆把我母亲喊作大丫,我舅舅则叫二娃“大丫和二娃都在家里呆着,他们没事。我们都担心你呢,不知你是死是活。我是跟着出城逃难的人群跑过来的。占领军只允许老人、妇女和小孩打空手出城,走过街道的时间也有限制你现在跟我走,我们回家,带了大丫和二娃赶快出城。这地方一刻也不能再呆了,整条街上到处都是死人,看都不敢再看了!”外婆惊魂未定,说话的语气十分急迫“不行,我那些文档一件也没抢出来,到时候怎么去见我的上司。况且我也不是老人和小孩,跟你和两个孩子走在一起也有危险,会连累了你们”外公仍有顾虑,犹豫着迟迟不肯离开外婆一下急了,冲我外公大声说:“现在哪里还有你的文档!再大的危险我们也得一起走,大丫和二娃怎么能没有你?”说罢,弯下腰去,伸手从倒塌的房屋废墟里抓起一把白灰,往我外公的头上撒。房屋砖墙原本抹了一层石灰膏粉,墙体倒下来后屋里满地都白灰。外公头上本来就脏乱无比的头发,现在则是一片灰白,他也立即就有了逃难老人的模样。外婆为我外公作了装扮,不由分说地拉了他的手要往外走恰在这时,房屋大门被突然推开,接着跑进来一个穿着很干净的西装,神情却很惊慌的人。来人踩过第一进庭院里乱七八糟的木头砖块,直奔我外公外婆所在的第二进庭院。看到我外公外婆,来人眼里立即闪出亮光,仿佛一个濒死者突然看到了生的希望。“啊,大哥,你还在这里,我知道你一定还在。还有大嫂也在,那就更好了。你们快把我藏起来,有外国兵在追我!”

  “你是说那些鬼子兵,啊?但你怎么来这里,鬼子兵为什么追你?”外公很惊讶了,不解地看着来人,又回头看看我外婆来人是外公的一个同事,姓贾,曾到外公家里作过客,因此认识我外婆。贾同事与我外公的接近最先也与我外婆有关。第一次看见我外婆,贾同事便很惊讶地对我外公说,他从没看见过我外婆这么漂亮又这么健康的妇女,江南的美人大多失之瘦弱和苍白。贾同事的赞美之词说得友好而适度。外公为答谢贾同事的好意,便邀请他去家里做客,让我外婆烧鱼给他吃。我外婆从小在灵河里长大,小名就叫鱼姑,会捉鱼也会烧鱼。贾同事对我外婆烧的鱼吃得津津有味,又赞不绝口。之后贾同事与我外公的关系便很亲近了,称我外公为大哥,称我外婆为大嫂。在单位里也不时以调侃的口吻与我外公开玩笑看到贾同事的样子,外婆也很吃惊,不知他是怎么回事。却很快明白过来,神态果决地对外公说:“不要问他了,鬼子兵很快就要来,先把那门关上!”说罢自己便往外奔去,想把被贾同事推开后却忘了关上的大门重新关上。外公和贾同事也相跟着跑去帮忙外公服务的机关是一幢老式房屋,两边开的木头大门很沉,别门的则是一根粗大的木门闩。那之前,大门原本一直是关着的。外婆来找我外公时,外公把声音听准了才为她开的门。外公把门关上后,却因外婆催他立即逃走而没有把门闩插上。这时门不仅没有插门闩,而且还敞开着,因此让外婆感到了危险外婆向大门跑了几步却又停下来,一脸惊恐地看着门口。她没有来得及把门关上,门口又闯进来一个年轻人年轻人穿着因为被泥土和烟尘弄脏而看不出颜色的长裤,上身没有穿外衣,只有一件同样弄得很脏的衬衣。年轻人一脸土灰,虽然徒着手没有负担,行动却并不灵便。闯进门后一直扶着木门要把门关上,却又使不上劲。他显然受了伤。外公外婆立即趋步上前与他合力把门关上,又拿起粗大的木门闩把门闩住。年轻人靠着已关上的木门看着我外公外婆,眼里有一种感激的神情。又指指自己的右腿。他的右裤腿膝盖部分浸着污黑的血迹,还有几条颜色较新鲜的血线不规则地流淌到脚上。脚上穿着的黑布鞋也脏得看不出颜色,但却能看出湿漉漉的血迹“你也有鬼子兵在追赶?”外公关切地问。年轻人点点头,却又抬眼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着可以藏身的处所“不,不行!”却见贾同事抢上前来,伸手指了那年轻人,对我外公严肃地说:“他是军人,不能留在这里。这是国家文化机构,不是军事单位,军人不能留在这里。他会把外国士兵引来,那样我们都会有危险。”说着便把手伸向门闩要把木门打开年轻人急了,身体死死地贴着门闩不让步。他愤怒地看一眼贾同事,又把目光投向了我的外公外婆,希望他们能帮助他。年轻人眼里哀告与绝望兼有的神情首先打动了我外婆。她说:“不能把他推出去,否则他被鬼子兵抓住只有死!”

  外公则不再说话,上前搀了年轻人往后院走。贾同事也急了,再次跑上前来伸手把我外公拦住,说:“不行,你不能让一个当兵的把灾祸引来。那么重要的国家文档要毁了,谁能负责?你不能因小失大亵渎了国家文化机构的尊严哪,科长!”外公那时的职务是地方文化管理处二科科长,贾同事恰好是他的下属。外公被贾同事的话激怒了,他用力地把手一挥,说:“住口,是谁亵渎了国家的尊严?我们的文档已经被敌人的炮火糟蹋了!你不怪罪侵略军,却指责我们的士兵,这是什么逻辑!你怕他把鬼子兵引来,你呢?你擅自跑来这里,进来后门也不关,只顾了自己躲藏,这时候还要把我们的士兵推给敌人,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国家尊严,啊?”

  贾同事从来没有看见我外公发过这么大的火,对他的愤怒似乎感到意外,畏惧地看看我外公,又看看我外婆和年轻士兵。见他们站成一排,都是同仇敌忾的神情,便不敢再说什么,低头跟着走进后院外公把三人领到那间垮塌掉一半的房间,让他们在有斜墙和木柜遮掩的角落里暂时躲藏。外公先前曾在那里躲避过枪炮。整幢房屋里,那便是一个相对隐蔽和安全的所在了。“也只有这里好些了,能不能躲过劫难,我们听天由命吧。你们安静待着,我到外面庭院去,如果鬼子兵来了,就由我来应付”外公这样说罢,便迈步往外走。却见外婆一下站出来追上去,拉起外公的手说:“我跟你一起去外面庭院。我们是一家人,这样我们一道应付起那些鬼子兵来,也容易些”

  “不行!”外公态度很坚决,不容分说地把她推回来。年轻士兵也认为外婆跟出去不妥当,劝她也藏起来。贾同事则不置可否地看着我外婆,又回头看看自己躲藏的地方。可以藏身的空间很小。他皱着眉头,似乎有些担心不能把三个人完全藏住,但没有把话说出来。外公瞥他一眼,也没再说话,自己往外走去。没走出第二进庭院,却听到屋外响起了敲门声砰砰砰,砰砰砰!很猛烈也很沉重,是枪托砸向木门发出的声响。同时传进来的还有哇哩哇啦的说话声,很多,很乱。外公听出是侵略军士兵在叫嚷,有询问也有喝令。外公在大学里学过西洋语,也学过东洋语,能听懂屋外的大部分叫嚷。他判断侵略军士兵似乎也不能确定这所机关里是否有中国军人躲藏,只是碰运气地挨户搜索而已。那一时他便起了犹豫,不知是应该打开大门还是干脆不予理睬倒是外婆出于本能的判断更直接些。她从藏身处站起来,毫不犹豫地走到外公身边,把他的手紧紧拉住往回拖,同时小声而坚决地说:“别开门,不理他们!”

  外公仍然拿不定主意,看看外婆,又看看贾同事和年轻士兵,仿佛向他们征求意见。年轻士兵因腿上有伤无法站起来,此时半躺着身子看着我外公不说话,眼里则有一种期盼神情。贾同事无法回避,便也站出来,对我外公说:“还是按你刚才说的那样,我们都不吭声,你去应付那些外国兵。跟他们说明情况和道理,让他们不要骚扰我们的国家文化机构。”

  “不行,这时候跟鬼子兵哪里能讲道理,他们都杀红了眼不行,我不能让你出去”外婆这样对外公说。接着又转向贾同事,严厉地看着他说:“难道你真相信能够说服你的外国兵不杀人吗?你说,要不你自己开了门去跟他们说?”

  “我?不,不,我不去开门。我先前就被他们追赶过,他们一定会把我当成逃跑的军人,不,我不能去!”贾同事被我外婆责问得很狼狈了,慌忙撇清自己。外婆鄙夷地看他一眼,也不再说话屋外的砸门声和叫嚷声越加激烈了。侵略军士兵似乎没料到自己的武力竟会遭到两扇中国式木门的顽强抵抗,竟然久久砸不开,因而异常恼怒。这时也不管屋里是否有他们要搜寻的敌人了,狠了心一定要把门砸开。在枪托仍然无效的情况下,侵略军士兵又对着木门开了枪。木门足够厚实,门闩也足够结实,步枪子弹一时也没能把门穿透捣烂。如此折腾一阵后,侵略军士兵又嚷着要用炸药包来破门。大门外一时间便安静了下来,他们不再用枪托砸门,也不再打枪侵略军士兵说的话,外公听懂了,贾同事也听懂了,都感到了形势的严峻。外公紧咬着牙思索着对策。贾同事的神情则更加慌乱,额头和鼻尖都浸出了汗珠。他紧张地看看我外公外婆,又回头看看地上的年轻士兵,最后说:“哎呀,门一旦炸开,我们都会被杀死。不能再耽搁了,科长。惟一的办法就是把门打开,我们把他交给他们。他本来也不是我们机关的人,是不是他们要找的军人,由外国兵去定”

  “啊,你要把他卖给敌人?亏你想得出来!”外公很震惊了,眼睛瞪得老大,进出的满是疑问和愤怒一直倚着墙角斜躺在地上的年轻士兵,听到了贾同事和我外公说的话。他眼里的神情先是震惊,接着是不解和担忧,最后则透出绝望。他似乎不再相信眼前这两个书生模样的男人会真正保护自己,而那个女人则显然更没有保护他的能力,即使她有保护的愿望。他努力挣扎着想要重新站起来,站起来后能做什么却不知道。我的外婆似乎看出了年轻士兵的心情,她向他走过去,蹲下身,伸出一只手与他握住。接着又动手牵起他的裤腿清理他伤口上的脏物。她那样做当然没有太多实际意义,她不是医生,也没有包扎伤口用的药品和纱布,但她的举动有效地安抚了士兵他不再挣扎,重又安静地躺着,最后则闭上眼睛,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这时年轻士兵和我外婆同时又听到,贾同事又对我外公说了话。“科长,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与其等外国兵炸开门冲进来把大家都杀死,不如把他交给他们,也许就可以只损失一个人三大于一,一个人的命没有三条命值钱,这是个简单的算术题你要为多数人负责啊,科长!”贾同事说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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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袁成毅  

    科普教育 【已完结】

    Preface Scholars could wish that American students and the public at large were more familiar...

  • 中国古代皇家礼仪

    作者:孙福喜  

    科普教育 【已完结】

    本书内容包括尊君肃臣话朝仪;演军用兵礼仪;尊长敬老礼仪;尊崇备至的皇亲国戚礼仪;任官礼仪;交聘礼仪等十个部分。

  • 中国古代丧葬习俗

    作者:周苏平  

    科普教育 【已完结】

    该书勾勒了古代丧葬习俗的主要内容,包括繁缛的丧仪、丧服与守孝、追悼亡灵的祭祀、等级鲜明的墓葬制度、形形色色的安葬方式等九部分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