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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神示

  《山海经》:贰负之臣曰危,危与贰负杀札雨,帝乃梏之疏属之山,桎其右足。

  公元前21世纪。古时候那个崽儿被献作牺牲。祖母希望天帝再现神迹,像救下札雨一样救下崽儿。

  崽儿被他舅舅老拐与巫师们领着去各部落游行谢罪的时候,祖母突然觉得一阵心痛。先是一丝丝地轻轻地抽着痛,而后便痛得厉害起来,仿佛心窝被谁用双手捏住使了劲绞着。她使劲咬着嘴唇,用手压住胸口靠了洞壁站住,总算没有倒下去。站在一旁的女人们慌忙上前接住,把她扶到中间的卧榻上躺下。好一阵才舒缓过来。

  与祖母住在一起的女人一共有10个,崽儿把她们都叫妈妈。她们都是祖母所生的女儿。但女儿们却并不叫她妈妈,而是与崽儿一样仍喊她祖母。不仅她们这样叫,部落里所有的大人小孩都这样叫,连长老巫师们也不例外。祖母是一个超越了辈分的独特的称谓。祖母的妹妹们早先都死去了。祖母岁数大些,却还活着。祖母不会死,崽儿知道。因为祖母是部落的首领,也是部落的神。神是不会死的。舅舅老拐和妈妈们都这样说妈妈们自己也生养有子女,都与祖母住在一起,也叫她祖母。她们住的洞屋是蛇部落最大的一个。部落里人们早先都住洞屋,后来人口多了,没有那么多洞屋可住了,就在居住地找了平坝搭成窝棚房子居住,星星点点的很有些气象,于是就叫了部落。但窝棚房不牢固,草屋顶常被大风刮走,细树枝和粗草秆编的围壁冬天会透风。此外还有毒虫以至蛇蝎之类爬进屋来,令妇女小孩不得安生。每年春秋两季,祖母都要督促人们为窝棚房加固和清扫,但仍常有被风雨侵蚀,被毒虫骚扰的情况发生。祖母为此很伤了些脑筋,一直想着怎样才能让全部落的人能够住得舒适一点,孩子们成长得更健康一点,却一直没有太多的办法祖母是部落首领,一直住在大洞屋里。洞屋虽是天然形成的,但被女人们装饰得很规整,屋里也收拾得井井有条。洞屋因地势自然分了几个区域。中间区域是一个空间很高也很宽敞的厅堂。前厅是全家人围绕火塘活动的空间。火塘的火四季不熄,却因洞屋上方有斜通山顶的缝隙而通风顺畅,保持了洞屋的清洁厅堂后部用木头铺了很大一张卧榻,是祖母的居所,崽儿得到特许与祖母睡在一起。洞屋厅堂往里面走,其他区域有妈妈们的卧榻、崽儿兄弟姐妹的卧榻。除了卧榻,洞屋里还有悬挂猎物和堆放其他食物的区域,插放和悬挂猎棒、猎刀、弓箭的区域,木头搭设的女人们做手工的案台,盛水的陶瓮、陶盆、陶瓶、陶罐等等崽儿的舅舅老拐原本也住在大洞屋里,有专门的侧室。十多年前,老拐种部落长老们任命为大巫觋,掌管如落祭之后,就分出去住在社屋的一间侧室里了。社屋是部落长老和巫师们议事、占卜及雨天行小祭的处所,是用香樟木搭架,楠竹片围墙,香茅草盖顶的房屋。在部落居住区西端一个小山包上,门向东方开,恰好可以把部落全部看尽。因为是一个神圣处所,与立有神主石柱的河边广场核心区一样,平时是不允许小孩子进入的,所以崽儿也不知道舅舅老拐那屋里有些什么看见祖母捂着心口很痛苦的样子,大洞屋里的女人们都有些慌乱,围了她纷纷问候。又议论致使祖母生病的原因。都纷纷说,全因为崽儿杀那蟒蛇冒犯了神灵,祖母为部落众人着急呢祖母不仅是我们这一家的家长,也是部落的首领,历来为部落操尽了心。这回天降灾祸,大雨和洪水久久不停,还不得由祖母设法消灾。听崽儿舅舅说了,只有拿崽儿作牺牲祭了部落的神主,才可免除部落的罪过耶。唉,那崽儿也是,历来由着他天不怕地不怕地闹惯了,一个人都敢上山去!这回也该叫他知道厉害却听祖母重重地哼出一声,打断女人们的议论。又让小女儿扶了坐起身来,便指了女人们说:“你们又知道什么厉害,说起话来还幸灾乐祸的。他是自己的亲生妈死早了没有人疼,就由着你们这样说他。真的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自己不心痛!谁要再这样说崽儿,我就撵她出这屋去!”

  女人们见祖母动了怒火,一时都哑了口,望着祖母的神情全是不解。安静了好一会儿,祖母才平静了些,语气和缓地说:“你们都是我的女儿,现在又都是当妈的人了,我提一个问题,假如是你们的儿子闯了祸呢,现在你们会怎么样?可以将心比心想一下,是不是都该为崽儿有点心痛”

  见并没有人接话,停一会儿,祖母又说:“有一点你们也是不知道的,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们,连崽儿的舅舅老拐也不知道。老拐并不是我的第一个儿子,你们也没见过自己的大哥哥现在我把他的事讲给你们听,以后也让老拐把这事记下来”

  祖母说她年轻的时候在野外感孕,得到了第一个儿子。他的父亲是外部落一个英俊的武士。那孩子模样就像后来的崽儿,头大大的,眼睛光亮而深幽。她为他取名叫幽娃。幽娃活泼而聪明,全部落的人都很喜欢他,说他长大后可以当部落首领幽娃长到3岁的时候,部落的首领年老去世。临终前把部落长老和巫师叫到一起,向他们推荐了三个继任首领的人选,让他们在三个候选者中确定一个。三人中一个是以狩猎武功出众的武士,一个是熟知部落历史和祭祀占卜方法的巫师。还有一个女子候选人就是幽娃的母亲,后来崽儿的祖母。老首领推荐祖母的理由有两个,一是说她聪明能干,心胸开阔,做事有条理,能够服众。第二个理由就是她是一个很合格的母亲,她儿子幽娃现在很受大家喜爱,今后也极有可能受到众人爱戴。如果她能当上这一任首领,希望她能把自己的聪明才智和管理部落的经验传给幽娃。那时幽娃再竞选继任,有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首领,部落的发展就有了希望。长老们接受了老首领的推荐,在占卜确定的选举日,让全部落的成年男女以投鹅卵石的方式选择首领,结果祖母站立的树下鹅卵石最多。长老们于是确认她成为部落的新首领大家似乎也记住了老首领的话,对祖母的儿子幽娃特别爱护,希望他以后能够在他母亲的培养下具备伟大首领的素质。幽娃的确不负众望,长得健康壮实又聪明好学。祖母指令几个武士教他学习射猎搏击,让大巫觋教他占卜识天象,自己也常跟他讲部落的历史传说和各种猎物植物知识。到7岁的时候,幽娃已是一个非常出众的孩子。这一切方法,女人们都知道,后来祖母也是这样教育崽儿的恰是那一年,幽娃遭遇了一件事那天祖母和大巫觋在自己的大洞屋里商议新狩猎季祭神典礼的事。一同议事的还另几个长老和巫师,都是部落里德高望重有学问的人。幽娃与另外两个比他小的孩子坐在洞屋门口地上玩祖母和长老巫师们正说着事,突然听到几个孩子哇哇哇地闹起来。回头看,却见门口一条很大的蛇半立着身子正对孩子们吐着信子。祖母认得那是一条扁颈蛇,很厉害的。她在山上林子里亲眼看见过那种蛇,咬着一头比它身体大好多倍的豹子,豹子很快就死去了。狩猎的武士也说,扁颈蛇跟大蟒一样,都是有神性的,所以才那么厉害。祖母当然也知道那厉害和神性,在祭祀部落神主的时候,她也会让巫师们带上牺牲去林子里为扁颈蛇献一下祭礼。大概也因为这样,那蛇从来没到部落里来过,也没有人被它咬伤过。不知这次怎么会进到自己的洞屋里来了,祖母看见大巫觋和巫师们一下都变了脸色那时蛇正对着两个小孩子吐着红红的信子。两个孩子愣愣地看着,害怕得互相依偎了不敢动,只是哇哇地叫。幽娃没有叫,却站成搏击的姿势捏起了拳头对着蛇挥舞。蛇听不到那两个孩子的叫声,却看得见幽娃的动作,此时便转过身来对准他吐出信子,又晃动了几下头颈。危险立即罩住了他几个男人都不动。祖母却被那危险激得浑身热血喷张,顺手抓起身边的一柄木剑要冲上去刺杀那蛇。木剑是用山里最硬的滑石木做的,剑的前端用石刀削成了锋利的尖头。祖母平时用石刀分割猎物之前,首先就要用着木剑,连虎皮和熊皮也能刺透挑破木剑刚要刺出去,祖母的手却被一把拉住。大巫觋把她的剑按下,急急地说:“不,不,那是我们的神灵,不能杀那蛇神!”说罢自己首先跪下了地,双手捧到胸前,对着那蛇低下头闭上眼,口里不停地祝祷着:“神啊,不要给我们的部落降罪。”几个长老和巫师也跟着跪下地祝祷起来。长老和巫师年岁都比那时的祖母大出许多。大巫觋那一脸一头的白须白发更是让人生出敬畏。祖母持剑的手不由得垂下,让剑尖指向了地面幽娃却在那时向蛇伸出了小小的拳头,竟然击中了蛇宽宽地张着的扁颈。但显然并没有打伤它。蛇仍然立着身子,头颈向后仰一仰,又飞快地向幽娃戳过来。蛇头撞到他的胸膛上,便听笃的一声响,仿佛两个孩子玩耍时把两只拳头相碰表示亲热。而这次亲热的结果则是致命的。只听幽娃啊地叫出声来,尖尖的,凄凄的,极度痛苦祖母只觉自己的头轰地一下胀大起来,不假思索地扬手举剑猛刺过去。剑尖逼到蛇身却又一下顿住,横过来,把那蛇拦腰截住,挑起,用力往洞屋外扔去回头看时,却见幽娃已经仰面倒下了地。脸色和嘴唇发紫,刚才握得紧紧的小手无力地摊开,身体已经痉挛起来。赤裸的胸膛靠近脖颈处被蛇咬伤的位置有两个小眼,是蛇的尖尖的牙痕,此时则淌着细细的血流。血也不是平时淘气玩耍时划破皮肉流出的鲜红的颜色,而是乌黑乌黑的祖母扔掉手中的剑,一下扑到幽娃身上,埋下头,以口对着儿子流着黑血的伤口拼命地吮吸。几个巫师见状,慌忙上前抓住她,把她与幽娃分开。大巫觋则在一旁严肃地说:“你是首领,你的生命属于部落!你要理智些,部落需要你活着!”

  祖母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奋力要挣脱众人,却被抓得更紧她委屈地张开嘴,一口有毒的血便喷了出来。那时她的嘴唇已经肿起来。她委屈得放声大哭,一边则叫着儿子的名字,声音已是很凄惨了大巫觋仍然严肃着脸,看一看地上的幽娃,声音沉沉地说:“他已经死了。这也是神灵的意旨,神要了他。幽娃是个好孩子,也是我们部落向神灵献祭的最好祭礼。这是部落的光荣,也是他的光荣。”

  “啊!”却听祖母撕心裂肺地喊出来。又咬着牙狂怒地向众人宣布:“不准祭那扁颈蛇!我的儿子就是神,部落不准祭扁颈蛇!”

  把儿子幽娃埋葬过后,祖母下决心带领部落的人对居住地进行了彻底的整顿。首先对星散搭设的茅草窝棚全部进行集中重建,用树干架高做成居室悬空的房屋,下面保持通风顺畅,以使毒虫蛇蝎之类不容易钻进屋来。接着让人定期清扫居室,把用过的脏东西集中起来点火烧掉。定期砍除洞屋和道路周围的杂草从山上采来丹砂、雄黄撒在洞屋和木架屋里外。还找来菖蒲、陈艾一类具有熏香气味的药草挂在门口。这样既可以防止毒蛇进入,也是很美的装饰。雄黄、丹砂、菖蒲、陈艾后来被部落的人叫做不死药“为什么不死?就因为这些东西可以防蛇,一旦人被蛇咬了,还可以用来敷伤口除毒。鸟部落从前的首领札雨,被一个名叫贰负的长老和他的手下徒臣危阴谋用毒蛇咬了,将死之际,就是我们部落的巫师拿不死药把他救活的”祖母说到这里,便哼一声,说:“对了,这事也要让崽儿他舅舅记下来。”

  在祖母的儿子幽娃死去4000多年后,我在中国西南巫巴山区几个据传是古代巴人居住过的洞屋遗址探秘,看到洞壁上画着各种蛇的图画,多是蟒蛇,就是没有找到那种能够称为扁颈蛇的东西。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弄不明白,远古时候咬死幽娃,也许还咬死过另外很多人的那种蛇,在动物学上究竟叫什么名字。后来看到古埃及法老王陵墓里绘制的蛇神图,石头雕塑的蛇神像,无一例外地都是头小颈宽身子长的蛇。从蛇雕塑的侧面看,宽颈就成了扁颈。那种蛇就是现在在非洲大陆和南亚次大陆常见的眼镜蛇,剧毒。这才明白与祖母作对,咬死她儿子幽娃的那种扁颈蛇,可能就是眼镜蛇。最大那种叫眼镜王蛇。古时候没有眼镜,人们当然不会叫它眼镜蛇,叫它扁颈蛇也是够形象的而现在这种蛇在中国大陆,尤其是四川盆地和巫山山脉一带已经很少见到了。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盆地和周边山区见得最多的是乌梢蛇、菜花蛇之类。我外公和舅舅还专门去山上打来让我吃过,以缓解一下饥饿之苦。那都是些早已退掉了毒牙的蛇,与南边广东云南蛇的品系有很大不同。这现象是否与祖母当年遭遇到深深的丧子之痛,因而把扁颈蛇从自己带领的蛇部落诸神谱系里彻底删除有关,我不得而知。如果真是那样,那么作为蛇部落首领的祖母,在那时候作出的不祭扁颈蛇的决定,无疑就是一个难能可贵的破除迷信之举,并且具有世界历史性的意义。中国古文明之所以没有遭遇到古埃及和古印度那样过早衰亡的命运,或许就与对蛇的信仰有关。古埃及和古印度一直延续着蛇图腾崇拜,尤其崇拜剧毒的眼镜蛇,听凭它危害人的性命。公元前一世纪,古埃及托勒密王朝最后一个女王克丽奥帕特拉就死于眼镜蛇之口。她一死去,埃及就灭亡了而被祖母打破的眼镜蛇崇拜,后来在巫巴山区则只能以神话和阴谋的形式悄悄出现了。祖母所说的那个鸟部落首领被害的故事,被记载在中国南方的古代典籍《山海经》里。《山海经》说,札雨被贰负和危杀害后,天帝让神巫们用不死药救活了札雨。又对阴谋家进行了惩罚,把直接凶犯危反绑了双手禁锢在疏属山上的一个石窟里。这个神话被续写到2000多年前的汉宣帝时代那时人们在上郡的一间石屋里发现一个人,赤着脚,披散着头发,反绑着双手,还捆着一只脚。皇帝问众臣可知道那是谁,学者刘向就说那是贰负之臣名叫危而对于神话所称不死药的解释,我认为崽儿祖母的说法也最准确。巴蜀民间,每年夏季端午节前后,都要使用菖蒲、陈艾之类药草饰屋驱邪,有的还用雄黄、丹砂除毒防虫。这样的风俗一直延续到21世纪的今天。据有关专家研究,那些其实就是古代的不死药鉴于幽娃的死,祖母还向长老和巫师们建议取消蛇部落的称谓,另外取一个名。但祖母的这个建议被部落长老会否决了。长老和巫师们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蛇就是我们的神。部落祭蛇神也是一个古老的传统,先祖伏羲就是半人半蛇的神。从那时代起,部落就把有神性的蛇当成了与其他部落相区别的标志,后来还刻了神主石柱。任何时候都不能丢了自己的传统,否则谁还来保佑我们这个伟大的部落呢?

  祖母无法说服众人,只能容忍部落继续崇拜蛇神,但却以首领的气魄对祭祀礼仪作了必要限制,减少次数,推远距离,尽量减少毒蛇的危害。祖母说:“我这是敬蛇神而远之。但现在,现在……”说罢长长地叹了口气女人们都明白了她的意思,纷纷说,我们要想办法救救崽儿,不能让崽儿再次成为幽娃那样的牺牲品!真的,不能让他舅舅老拐害了崽儿。男人们没有生过娃娃,不知道什么是生命之痛!祖母听罢女儿们的议论,脸上终于露出一些欣慰之色。却又摇摇头,说:“但要免除崽儿的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他犯的是渎神罪,是部落里最严重的罪。我知道你们会在心里权衡,崽儿的生命和部落的神灵哪个轻那个重。我也一样,不能不进行权衡作出选择。我是首领,我要为崽儿着想,也要为整个部落着想。一个部落发展到现在也不容易,靠什么?靠所有人的团结,靠血缘纽带,靠共同的生活方式,也靠共同的信仰。部落那么多的人,男人和女人,都需要有个中心,有个崇奉对象。就好比女人终究需要有个男人来缠着,需要有个家。家就是我们的归宿。这一点,男人们的感受可能跟我们不一样。他们到处跑,四海为家今天找这个女人,明天找那个女人,一辈子都在寻找,一辈子都好像找不到。在家里他们无所归宿,灵魂始终不得安宁,所以更需要神灵的信仰。一切的神灵都是男人们兴出来,再加到我们头上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男人们需要神灵,而我们需要男人需要家,有时候就只好将就他们一些。男人们安宁了,我们也就安宁了。只是我们先辈那些男人我却怎么也想不通,什么神灵不好信仰,偏要信那蛇。真以为那蛇的神性能使他们的男根也跟着强壮了。唉,男人们哪……但这就是部落的传统。我是首领,还必须带头维护这个传统。我当的什么首领啊,如此艰难!那时我儿子幽娃与扁颈蛇搏斗,我本可以帮他,却因为我是首领,要维护神灵信仰,只能眼睁睁看着幽娃被蛇咬死。我如只是一个母亲,哪会管他那么多!现在我孙子崽儿无意之中又犯了渎神罪,我是部落首领,又只好眼看着让他去游行谢罪,还要拿他祭神!我如只是一个祖母,哪会管他那么多!首领真不是人当的!至少不是女人应该当的,当久了把女人的本分都被迫丢掉了。啊,我的女儿们,这话你们要记着。”

  说到这里,祖母突然停顿一下,眼睛里仿佛有光亮一闪,很快却又暗淡下去,说:“我说了些什么呢?唉,没办法,这是部落的需要,是男人们的需要,但也是我们的需要。我现在所有的牢骚,你们都不要当真,听了就是了,把它丢开。对你们而言,守住部落,守住传统,守住男人,就是守住自己的生活。”

  祖母不再说了。女人们那时则面面相觑,对祖母从未表现过的激动感到惊讶。有的已经开始流下了眼泪老拐和蛇部落巫师带着崽儿,把方圆几百里内相关的部落都走遍之后,大雨终于停了下来。接着是一连几个大晴天。山谷里洪水渐渐退去,田土和道路都露了出来。周围山上森林里又有野兽跑动。各种各样的鸟儿又快乐地叫着飞进飞出了祖母让女儿们挨个去部落里各家各户传达她的话,让人们都出来干活。男人们先帮着女人盘整居住区的道路和田土,修好饲养牲畜和家禽的围栏,再收拾起猎棒、猎刀和弓箭上山打猎。女人们则把洞屋重新打扫干净,清点未被洪水冲走的山羊、牛、鹿子和比翼鸟,然后跟着祖母去补种上稻谷和菜蔬。牲畜和家禽是部落长期来驯养成的,生长不快,但可以补充猎物的不足。比翼鸟则是用来作祭祀的,北方人叫它凤凰,样子长得好看,却干瘦无肉,不能吃。至于田土里的作物,祖母每年都让小女儿收藏了各类种子的,分了大小若干份,正常季节播种也不用完,以备不时之需。现在正好派上了用场。河边的祭祀广场和神主石柱早被冲垮,祖母指示众人先别管,等到老拐他们回来再重新垒好立上老拐和巫师们带着崽儿回来的时候,部落里一切已经井井有条了,并没有什么人来围着看热闹。这让老拐也感到有些惊奇,在向祖母作汇报时,便说:“看来真是带崽儿去各处游行谢罪起了作用,现在部落里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真是老天有眼。我们的诚心总算没有白费,感动了上天,感动了神灵。神灵终于息了怒,雨停了,洪水退了,太阳也出来了。也是祖母你这首领当得英明,部落总算免去了灾难。这样也让其他部落无话可说了。我带着崽儿去各部落谢罪,顺便也说了成立部落联盟的事。各部落都表示愿意听从我们的号召建立联盟,共同对付山外野蛮人的挑战,就看我们能不能把自己部落的神敬好。所以这次拿崽儿祭神的事很重要,外部落也要派人来观礼”

  祖母闭着眼睛端坐在垫有虎皮的卧榻上,似听非听的样子等他说完,则轻轻哼一声,问道:“崽儿怎么样了?”老拐说:“他很听话,一路上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也知道这次他惹祸惹大了。还有就是……”

  却被祖母打断。祖母说:“我不是问你这些,我是问崽儿现在怎么样了。”老拐便让站在洞屋外的巫师把崽儿领进来。洞屋外本来有阳光斜照进来,崽儿走到门口,阳光便被遮挡了一些祖母感到屋里一下黑暗了下来。不过十多天,崽儿怎么就长大了那么多!她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一下便从卧榻上站了起来直到崽儿走到身边,洞屋外的阳光重又恢复原先的样子,她看清崽儿仍是崽儿,并没有长大。反而有些缩小了似的,因为他明显瘦了。祖母用手摸着崽儿的脸和肩头,便有这样真切的感觉“怎么手还拿绳子捆着的?”祖母摸到了崽儿手上的鹿皮绳,一下非常诧异,脸色顿时垮下来,厉声地问。老拐说:“这是按敬神的法规办的,见外部落的人要给他们一个诚信,现在当然用不着了”说罢自己动手把绳子解掉,把崽儿的手交到祖母手上祖母仍然不悦,脸色仍然阴沉着。好一会儿,才又拉起崽儿的手走到洞屋门口,借着光亮仔细地看。崽儿看见祖母睐缝着的眼睛蓄起了两粒泪珠,很快便滚落下来,顺着她皱纹满布的脸滴到地上崽儿在洞屋里呆了七天,祖母和妈妈们轮流守护在身边,不让他出去玩,也不让其他人来打扰。祖母怕他又出去惹祸,更怕有人借着他冒犯了部落神灵之故,对他进行羞辱甚至加害。几天之后,老拐带人整修好了河边的祭祀广场,重新立好了神主石柱,便对祖母说,要开始做祭祀部落主神的仪式。崽儿的妈妈们便有些着慌,护住崽儿一阵乱哭“不要哭!这是祭神呢”祖母喝住女人们。又拉过崽儿,把他搂抱一下,双手摸着他的头,端起脸来仔细地看。一会儿则微微一笑,把崽儿的手交到他舅舅老拐手上。她看见崽儿没有哭,神情也很平静早晨,朦胧的阳光刚刚照亮山谷的时候,大巫觋老拐发下命令,让全部落的人都到河边的广场上集合站队。他让作为自己助手的巫师和狩猎与战斗队伍的小首领帮着集合人群,安排次序首先让祖母面对神主石柱端坐在广场中央。祖母坐的老树桩凳子照例铺着那张虎皮垫子。她的10个女儿围在祖母身后层层叠叠站成一堵厚厚的墙,看上去很庄严,也有些紧张。男人们则乱七八糟地站在女人墙的外围,显得比较散漫,没有精神,不知是什么原因两队由年轻武士组成的仪仗队分列广场东西两边。武士们都拿着猎棒,背着弓箭,脸上涂了用丹砂、硫磺和黑硝做成的颜料,如此便显得很威武。部落的长老们也分成东西两边,由武士们护卫着站了。长老们虽然都上了年纪,须发花白的样子,但其年岁和威望都没有祖母高,因此也没有座位,只能拄根拐杖站着与长老们在一起的,还有虎部落、鹰部落、熊部落、鱼部落、牛部落等派来的代表。这些部落代表受到特别邀请来此观礼,同时也是监督祭祀过程,考察蛇部落的诚信和秩序,以作为决定参加以蛇部落为首的联盟的参考。观礼代表也没有座位,都站着,一脸严肃老拐和代表本部落南、西、北、东4个方位的4位巫师,站在广场正北边的祭台上。紧跟着他们的则是被挑选出来的两个武士。武士没有拿猎棒,却拿了磨得金光闪闪的石刀。石刀并不一定会用上,但可以给祭礼增加庄严气氛。祭台上的人与周围众人隔了些距离,从而让所有的人都能看到他们和祭祀的全过程祭台是一个四方形的石砌台子,高出地面一截,是这次整修祭祀广场新做成的。大巫觋老拐主持整修时参照了外部落的祭神台样式。这样,重新立起的神主石柱就比以前高了一些,也更突出一些这天的祭祀照例不让小孩子参加。孩子们都呆在家里,由各家留下年老的女人照看。因此当崽儿光着身子被两个武士抓着走上祭台时,祭祀广场上的情形便显得有些滑稽,仿佛全部落的成年人都来对付一个小孩儿从崽儿站上祭台的那一刻起,祖母就闭上了眼睛,也看不出她的表情。巫师们拿鹿皮绳把崽儿绑到石柱上。女人们就发出嘘嘘的叹息。祖母仍然闭着眼睛,没有表情,也没有声音。她熟知那一切过程,不用睁眼看只凭耳朵听,就知道进行到什么程度了。无非是首先由大巫觋老拐宣布祭祀的主神名号,祭祀的理由和目的,祭祀的牺牲及供品。这次当然就是崽儿的生命。接着是全体人员跪拜主神,齐诵祭祀的敬语,祈祷神灵保佑。又接下来,是大巫觋和巫师分别叙述主神的神迹和部落主要发展历史中与神相关的部分,以使众人谨记。再接着是武士们表演狩猎和战斗的舞蹈。表演到高潮时,众人就齐声应和呐喊,或相跟着一齐舞蹈。那情形多数是抓住外部落战俘作祭祀时出现的。以本部落儿童作祭祀的气氛还要庄严些,人们的情绪,尤其是女人们的情绪要压抑些。最后则是由武士动手杀死祭祀的牺牲,方法有箭射或石刀割头崽儿会怎么样呢?祖母闭着眼睛这样想。她没有睁开眼看,只静静地听着那边的动静。那边只有巫师们的声音,听不到崽儿的声音。她有些奇怪,也有些担忧,但心里并不乱。她猜想着这时崽儿的情形。她觉得崽儿此时可能也与她一样,心里并不乱崽儿没有哭,也不喊叫,说明他不害怕眼前的一切。他曾经偷看过从前的祭祀,他能够从容地面对死亡。这也说明不管是祭神还是为部落的发展,作为祖母,作为部落首领,自己为人们贡献的都是一个伟大的牺牲。这就是让祖母感到奇怪和担忧而心里并不乱的原因仪式在进行着。大巫觋老拐带领众人齐诵着祭神的敬语,不时又提高嗓门喊叫一声,笃。所有的男人都随着喊叫出来,笃,声音沉沉如打雷。女人们那时则闭口不言。这也是以往祭祀时的习惯,女人们喊口号没有那种气氛,笃不出必要的威严来。这倒也省去了女人们多少麻烦,不必因为帮着使崽儿成为牺牲而让感情受到煎熬。女人与男人不同,内心单纯些总要好一点。祖母这样想着,仍然闭目听着祭祀仪式的进展广场上的气氛渐渐热烈起来。手持猎棒猎刀的武士们开始舞蹈。一会儿,所有的男人都开始随着巫师们的指挥发出呐喊。有的声音高,有的声音低,还前后错落,并不整齐。女人们则零乱地发出唏嘘。场子上的空气有些混乱,既有激动亢奋也有哀婉悲伤。仿佛各种互不相干的乐器发出混响,不那么和谐,也不那么庄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各种不和谐声响究竟代表着什么样的神意?祖母在心里作着判断,一时却也辨不明白突然安静了下来舞蹈停止了。呐喊和唏嘘停止了。巫师们的祈祷也停止了。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走动。场子上安静得有些不可思议。倒是人群外河水流淌的声音,远处大山上森林里风刮起来摇动树梢的声音,鸟儿们不安地飞进飞出的声音,以及不知藏身何处的野兽们发出的吼叫,规模空前地回响起来。由大自然的声响反衬着,这时人们的安静就有些不同寻常,显得沉闷。祖母感觉到了那凝固的空气,仿佛立即就会爆炸开一连串响雷。她感到自己这时的耳朵特别地敏感起来,警惕地听着四周的一切动静。她继续在心里做着各种判断,尤其是那些自然的声响,究竟代表着什么样的神意。她仍然闭着眼睛,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终于听到了一点异样的声音,不是风和河水发出的声音,不是鸟和野兽发出的声音,也不是人的叫喊和说话。是一个人脚步的走动,一双手拿着物件的抚动。准确地说是一支箭搭上弓并且试着拉开的响动。祖母感到,这时围在自己身边的女人中间,有一只手已经攥紧了自己的衣裙一角,还有些抖动。那是她的小女儿,也是平时照顾崽儿最多的么妈妈的手“停止!”

  祖母突然喊了出来。与此同时,广场中央发出嗖的一声响一支箭已经射了出去众人齐齐地发出一声惊叹,啊!

  却听得当的一声,用坚硬的滑石木做成的箭飞速射向神柱箭尖触到更加坚硬的石头上,又扭头飞起来,最后直直地落到祭台上,跳两下,蹦到崽儿光着的脚背上所有的眼睛都看清楚了。箭着点就在崽儿头的一侧,左肩窝上两指头处。神主石柱被射出了一块白白的印痕担任弓箭手的武士脸色惨白,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地,头狼狈地低下,左手仍拿着那张大弓。他知道自己做了件大错事,竟然没能射中牺牲,此时就只能等着受罚。他仿佛听到了祖母那声喊,但不知她喊的那话究竟是什么,因此走神犯了错。以往他从没有犯过这样的错,在部落里是公认的最好的弓箭手。如果不是一时走神,他那一箭必定射中牺牲的左胸,也只需一箭就可以使牺牲毙命祖母睁开了眼睛,并且站了起来。众人看见她向前伸出右手,以食指指一下神柱,又向上指一下天,便说:“祭祀停止我听到水、风、鸟儿和野兽都在喧闹。这是神意,神不接受太阳底下贡献的没长成人的牺牲”说罢,也不管老拐和众长老、巫师以及外部落来宾充满疑问的惊愕神情,穿过广场向居住地走去。身后紧跟着的是她的女儿们。部落里的所有女人也都相跟着离开了去。广场上立即空出来很大一块,仿佛倒掉一堵墙老拐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无奈地命令巫师和武士小首领带着众人离开广场。一边则向外部落的人解释着祖母的权威,同时请他们留下来,到晚上再观看祭神仪式的最后完成。老拐说:“祖母的意思很明确,以本部落儿童作牺牲的祭祀将在晚上进行。冒犯了部落保护神的人都得以死作祭,我们的法规是严格的。崽儿会一直绑在这神柱上,直到祭礼完全结束,之前任何人不得接近他”

  那一天祖母的心情坏到了极点部落在祭神日禁止人们外出,男人不能上山打猎,女人也不能下地做事。祖母让女儿们一直围着,无所事事。所有的人都不敢大声说话,洞屋里空气便沉闷得让人难受。天也是阴沉着的,太阳不知什么时候消隐了去。祖母根据洞屋外那棵大黄桷树投下的影子判断时间,因为没有阳光,也不能准确分辨。只估摸着大约到正午时候了,便让崽儿的么妈妈去广场上看看崽儿。却被守候在居住地路口的巫师拦住了。大巫觋老拐回来对祖母说:“广场是禁地,在神灵没有得到牺牲之前,人不能前去玷污。这规矩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也不能不对姐妹们严格一点。否则别人就会怀疑我们的诚信。”

  祖母鼻子里哼一声,说:“你这个大巫觋怎么越当越没有人味了,连敬神的道理也不知道。总要给崽儿一点水喝,让他活到晚上有点精神,让神看见也喜欢些”说罢让么妈妈提了水罐跟着自己一齐去广场。巫师们不敢再阻拦,看着她俩走进太阳底下远远看到绑在神主石柱上的崽儿耷拉着脑袋,双手垂下,祖母心里不免一紧。快步走过去,看见崽儿仍然低着头,无声无息。祖母以为他已经死了,眼前便一阵黑,险些站立不稳,伸出手一阵摇晃。崽儿的幺妈妈慌忙把她扶住,让她靠了那石柱歇气,一边则拉起崽儿的手摸着脉搏。看祖母已经回过神来,便说:“崽儿好好的呢。”

  果然看见崽儿慢慢抬起头,睁开了眼睛,眼睛里还闪出亮光。那亮光祖母十分熟悉,机智,聪颖,在部落的所有孩子中是最特别的。祖母把他的头抱住,又伸手在他身上摸一摸,才放下心来似的,回头要过水罐,亲手喂他喝水崽儿像鹿子一样伸长了脖颈喝水,大口大口地吞咽。吞咽停下的时候,祖母喂水的动作却没有停,那水便顺着崽儿下巴往下淌,很快淌湿了胸膛和肚子。崽儿扬起头,对着祖母笑出声来,又伸出双手与祖母争那水罐。见崽儿的手并没有绑着,可以自由活动,祖母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把水罐交给他看他喝。幺妈妈站在一旁看到他祖孙俩那样子,却没能笑出来,皱着眉头,心情似乎很复杂祖母看着崽儿喝足了水,情绪一下好起来,拉了他手问:“你一个人在这里,还绑着绳子,害不害怕?”

  崽儿摇摇头,却说:“我做梦了耶,祖母。我梦见去了山上又走过林子。这次又碰到了蟒蛇,但我没有打它。我知道它是神,不惹它了。我看见了虎。是真的虎耶,好大。虎皮最好看我拿猎棒打它。我想把虎皮剥下来给祖母。但那虎没让我打。它突然长出了翅膀。像我们家饲养的比翼鸟,是两对重翅。虎一下飞出好高。我着急了,脚就蹦起来。嘿,我也飞起来了。伸出的手就要抓住虎的尾巴了。可惜差了一点点,虎飞得比我快些,眨眼就不见了。我很着急了,一跺脚就从天上掉了下来。才知道是在做梦,唉……”似很遗憾的样子祖母听他说话,看见他眼里亮光闪烁,心里一阵感动。又见他期待地看着自己,便一阵难过。最后则冲他一笑,表示已经听懂了他讲的那个梦。笑得有些勉强。崽儿仍然兴致高昂,又说:“我要是真的遇上虎,不会害怕,我会比虎跑得快。祖母你相不相信?”

  祖母微笑了一下,顺着他的话回答说:“是,你是好孩子,以后会是个好武士。”

  却听在一旁的幺妈妈呜呜地哭出声来。幺妈妈说:“崽儿你不要再说了,你被捆着呢,你是神的牺牲,呜……’,崽儿立即闭了口,看着祖母的眼神变成很惶惑的样子。祖母沉下脸来,回头恼怒地瞪女儿一眼。女儿根本不看她,手捂着脸仍然哭。祖母无奈,叹口气,伸手摸摸崽儿的头,说:“到晚上,到晚上就好了,不会再捆你了”

  “我要死了吗?”崽儿问“不是,你要跟我们的部落神在一起”祖母说“不,不!”崽儿喊了出来:“不,我不跟蛇神在一起!我害怕。我做错了事情”

  祖母心里有些乱了。她把眼睛闭上,沉默一会,再睁开来,定定地看着崽儿,说:“你不用怕,崽儿。你跟大蟒搏斗的时候也没想到害怕的。部落里其他人都做不到这点,祖母知道崽儿什么都不怕。你要安静些,你要坚强地等到晚上,要让神知道你是一个英雄。你没有做错事,那只是神的意志,神要你跟他在一起。啊,我的好孩子,晚上祖母再来看你”

  祖母说罢,毅然转过身,拉了仍然哭泣着的崽儿的幺妈妈往居住地走。崽儿扭过头看着祖母和幺妈妈颤颤地走去,绝望地伸出双手,却没有喊出来祖母拉着崽儿幺妈妈的手走出祭祀广场,上了路却让幺妈妈搀扶着了。她感到很累了,竟然有些走不动,不得不依靠自己的女儿走路了。就是那样也没有走好。道路似乎没有往日平坦,不时会有一次踉跄。崽儿幺妈妈似乎也没有往日那样专心,搀着她走路却不断回头看。最后干脆停了下来,对祖母说:“看,崽儿那边有事情了!”

  祖母精神陡然一振,便也回头看一只鹰在天空盘旋,正对着广场。盘旋的姿势起伏不定,俯冲下来的时候,翅膀几乎触到神主石柱“啊!”两个女人同时惊叹起来。崽儿的幺妈妈尖锐的嗓音含着恐惧。祖母的惊叹则更多些讶异和惊奇。都呆呆地站着看那情景是一只很大的鹰。俯冲下来接近神主石柱的时候,翅膀展开便覆盖了很大一块地面。缚在石柱上的崽儿看上去则成了小小一个点。鹰盘旋几圈,便拉起高度,从远处天空正对着石柱俯冲过来,姿势就像往日常见的扑击地上猎物一样。但这次鹰的目标却是石柱上的崽儿。鹰俯冲下来,接近石柱时骤然减低了速度,宽大的双翅扑扇着,爪子向前伸出几乎触到崽儿身体。祖母和幺妈妈都知道鹰的爪子是比箭镞还要坚硬,比石刀还要锋利的。崽儿赤裸着的身体若是被鹰爪抓一下,皮肉连同肋骨都会被撕掉“啊!”两个女人再次同时惊叹起来。但这次连幺妈妈尖锐的嗓音也多是惊奇了。她们看见崽儿向空中伸出手,似在与鹰搏斗,又仿佛在与鹰戏耍。那鹰也一次次地飞腾,拉高,俯冲,扑扇,还伸出利爪。但却与往日凶猛的攻击不同,爪子触到崽儿的手便在他手上停立一会儿,接下却又扇动翅膀,飞腾上天。如此往复。在祖母和幺妈妈看来,便仿佛仍是平时那个顽皮的崽儿与鹰在玩着一个游戏最后的景象是鹰从崽儿手上再次飞腾起来,在空中盘旋一阵,再次俯冲下来,却站到了雕饰有蛇形象的神主石柱上。鹰在石柱上威武地站立,头高昂着,鹰喙的指向与崽儿面对的方向一致。宽大的翅膀则展开着,覆盖了神圣的石柱和崽儿站立的祭台。鹰久久地保持着那种姿势,就像在护佑着一个神灵。而此时的“神灵”则是一个11岁的孩子,一件等待着献祭的牺牲崽儿的幺妈妈惊讶得张开嘴久久合不拢,似乎也忘记了继续往前走,久久站立不动。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扭头看自己的母亲,崽儿和全部落的祖母。却见祖母直直地站立着,此时已经闭上了眼睛,双手交叉覆在胸前。嘴唇也紧闭着,有些微阖动,像在默祷着什么。脸上则看不出任何表情。待祖母睁开眼睛的时候,两个女人便看见崽儿头上的鹰再次扇动翅膀,突然腾空而起,直直地向前飞去,渐渐消失了踪影祖母让小女儿扶着走回自己的洞屋后,很久没有说过一句话,也不回答任何人的问候,一直端坐在自己的卧榻上天黑下来的时候,祖母把崽儿的小妈妈叫到一边,神情异常严肃地对她说:“现在我要说一些话,我的女儿。这些话以后你要记住,并要负责传给后辈们知道。你可以用绳子绾疙瘩,或者用红色石笔写在洞壁上。我要把部落的权力交给崽儿的舅舅老拐,从此不再当首领,也不再当你们的妈妈和部落的祖母。我会很快死去……”

  “啊,你要做什么,祖母?”小女儿很吃惊,不解地看着她,眼里满是惶惑与恐惧。但她看到祖母的神情很平静,心里的不安才稍稍平息一些“是的,我会很快死去。但崽儿将留下来。崽儿是我们部落以后的希望”祖母说:“我的女儿,下午的事你也看见了。鹰来到我们的广场上,没有伤害崽儿,却与他一起戏耍,还展开翅膀保护他。这是为什么?没有别的,那是一只神鹰。神鹰不伤害崽儿,它来这里只是为我们显示神的意志,神要崽儿为部落活着。这就像当年天帝让神巫把鸟部落的札雨救活一样。天帝为什么把不死药传给我们,也是显示神的意志。好了,我等了一天,就是等的这个神示,这也是我们崽儿的不死药。我要把他好好地交给他舅舅和你。你们要保护他长大,教他狩猎的技艺和各种知识,让他当上部落首领”

  祖母说到这里,顿一顿,神色更加严肃地说:“你,我的女儿,有些事情我要特别告诉你。你要专门负责照顾好崽儿,不能把崽儿的大事交给他舅舅决定。老拐可以当部落的首领,他是大巫觋,有能力管好自己的部落。但他不能带领部落有大的发展周围的部落不会服他。联盟的大事会暂时搁下,等待更有能力的人。老拐的聪明和能力受到了神的限制。因为他并不真正理解神事,与神的交流呆板单向,往往把祭祀的根本目的忘掉。他不懂得神是保佑人的,为人而存在的,人才是目的。这一点,部落里没有几个人是真正理解的,因此也不能苛求他舅舅老拐。长期以来,对于神的无知和迷信,深深地迷惑着我们。我们自己也被种种繁琐的外在形式禁锢了头脑。很多时候我们无法真正理解神的意志,对所有的神示都只会恐惧,害怕任何不经意的错误触犯神怒,悔罪的惩罚不敢更改。人的生命在神主石柱上变得那么渺小,那神柱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呢?崽儿的生命在那箭头上只差一点就没有了。幸亏差了那一点。其实那也是神示。他舅舅老拐和巫师们没有察觉到,但我察觉到了。今天的一切奇迹,包括上午那个武士射箭失手,下午那只鹰对崽儿的护佑,都是在向我显示神的意志。我要把崽儿解救下来,我将代替崽儿为神献作牺牲”

  “啊,你要代替崽儿去献祭?”,小女儿更加惊讶了,睁大双眼看着祖母,说话语气也变得慌乱起来:“那怎么行呢,那怎么行呢?祖母,我的母亲,部落里不能没有你呀!”

  “不,部落离开任何人都会存在。神护佑着崽儿,也护佑着我们部落。你不要再说了,跟我走,我们一齐去把崽儿解放下来”祖母说罢,不再看小女儿惊异的神情,也不再听她哭泣的请求,坚定地站起身,走出洞屋部落大巫觋老拐见祖母走出来,立即迎上去恭敬地搀住。正要询问,却见祖母挥挥手,下令让他带了巫师跟着自己去广场老拐便也不再问,让两个巫师举着蘸了松油的树枝火把,一前一后为祖母和大巫觋照着亮。他们和大巫觋老拐都不清楚祖母的意图,只知道上午暂停的祭祀将要举行,却对没有下令集合全部落的人感到不解在广场上看到的情形让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神主石柱上,早先用来捆绑牺牲的鹿皮绳已经断成几截掉在了地上。崽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舅舅老拐慌忙拾起断掉的鹿皮绳仔细察看一阵,回过头对两个巫师说:“这是拿石刀割断的,有人偷偷来这里放走了崽儿。有人渎神!你们怎么让渎神的人走进了广场?”

  面对大巫觋震怒的诘问,两个巫师发誓说,他们和武士整天守着部落和道路的,除了祖母和崽儿的幺妈妈下午去看过他,部落里绝对没有一个人走出居住地,也不可能来到广场。说罢,充满惶恐地看着祖母。

  大巫觋老拐也惶然莫名地望着祖母,希望能够得到一个解释。祖母没有看那绳子,只是皱了一下眉头,眼里神情似有欣慰,又有一丝担忧。最后则不动声色地说:“那不是渎神,那同样是神的意志,神提前把崽儿领走了。下午我和他幺妈妈都看见了那个神示,一只鹰先飞临他头上,接着就向山外飞去了。但我无法知晓神会把崽儿领到哪里去,让他离开部落去做什么。神的意志是不能猜测的。”

  雨伞公元20世纪。灵河。外公在逃婚途中解救下一个姑娘,他说那也是他受到的一个神示。

  对于古代那个崽儿从蛇部落的神主石柱上神秘地消失的最终原因,外公没有跟我讲。无论我怎样追问,外公还是不讲。实在被我问得不耐烦了,他就说:“实际情况究竟怎样,我也不知道。崽儿的祖母说那是神的意志,当然就是神的意志了。你不相信下午那只鹰在崽儿头上为他遮荫蔽日,其实就是真正的神示吗?”

  我对外公的这个回答当然不满意。因为我那时已是小学生,从进学校起,老师就告诉我们,这世界上是没有神的,当然也没有什么神示,所有的奇迹都是可以科学地解释的。我固执地要外公给我一个解释。外公最后说:“崽儿,你实在想要解释,就自己设法解释。当然,那要等你长大以后,你能够接着我讲这个故事了,就按照你的理解,把古代崽儿如何失踪,失踪以后又碰到怎样的事补充完整。不论你怎么解释,只要能够自圆其说,我都相信你的故事。并且,我还相信,你如能做到这一点,那一定也是接受了某种神示”

  “啊!我身上也会出现神示吗?”

  我惊奇万分地看着外公,不相信这是他对我说的话。我绝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上还会有神性显现,尽管那是外公对我以后的一个预期。令我惊奇的还有外公这时的神情。我看到外公脸上一派肃然,完全没有与我说着玩的意思外公见我仍然不解,摇摇头,说:“崽儿,也许你现在不会明白,我不怪你,但我希望你不要一辈子都不明白。我只要求你记住这句话,你以后如有可能,就把我的故事中缺漏了的补充完整。那时候你就明白我说的神示并不是虚妄的了。因为,你的名字叫崽儿。崽儿!你知道吗,你这个小名不是我取的,也不是你妈妈取的,而是周围的人自然叫出来的。既然人们把你与古时候那个杀蟒的崽儿叫成一样的名,其中必然有联系。而这种联系其实就是一种神示。没有其他人也叫崽儿并且听我讲崽儿的故事,为什么?神示是选择对象的。”

  “哦,你真的要我以后接着讲那些故事吗,外公?可是,可是……”我对外公的话有些不解,并且怀疑自己是否有那种能力,因为我是一个凡人。但同时也有些高兴,因为外公认定有一种神示跟我相关。我如果接受了那个神示,也就具有了某种神性。而有了神性就会有能力,这是在很多童话故事里反复证明过的。我有些兴奋起来,于是问外公:“你说接着讲古代崽儿的故事是一种神示,那么你保存下来那本名叫《解手》的书,还跟我讲崽儿和他祖母的故事,也是受到了神示啦?你身上也有崽儿那种神性吗?”

  轮到外公吃惊了。我看见他一下张大了口,把嘴上的白胡须吹得老高,却很久说不出话来。他显然也没有想到,这会成为一个问题,并由我说出来好容易平静下来后,外公才缓缓地说:“崽儿,你说对了,我跟你讲古代崽儿的故事就是得了神示。跟你说,我不仅是对你和春儿、蓉儿讲这个故事,而且其中有些还是以前的书里没有的。以前的书不是这样子。我的祖父把原先的书交给我的时候,没有这么厚,故事也没有这么完整,文字也是古旧样子,很难读懂。现在的故事是我一章一章重新写过的,用的是现在读得懂的话。你要知道,任何故事的传承,都是一代一代不断补充完善的。能够做这个传承的人,在我和我祖父之前不知已经过了多少代。以后还要继续传下去,就像一条永远不会完结的珠链,我只是这条长长链子上的一粒珠子。也许你以后也会成为这样一粒珠子。那样活着就有意思了,做了就没白活”

  这话却让我紧张起来。我结结巴巴地对外公说:“不,不,我看不懂那本书,也不想当那样一颗珠子。我虽然喜欢听你讲古代那个崽儿的故事,但我一点也没有接着讲的愿望。我有多少事要做啊。回城里要读书考试,读了小学还要读中学和大学,以后还要当工程师,为祖国建设和世界革命作贡献,还有,啊,我也说不完了。”

  “哈哈哈哈……”却听外公朗声笑出来。外公显然对我说的那些孩子气十足的话感到有趣。最后则笑着说:“崽儿,没有关系,你现在完全不必这样紧张,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你不愿做的事。我的意思是,等你以后长大了,各种奇遇都经历过,各种磨难都领受过了,自然会想到我跟你讲的故事,会接着把故事讲下去。你怎么舍得丢下自己的故事?你是崽儿呢!那时你就知道什么是神示了。就像我一样,我从前也没有想过会接着我的祖父讲巴人故事的。年轻的时候我们不知道所有的故事都有自己的逻辑,以为看见的总是些杂乱无章的碎块,经历的都是意想不到的奇遇,所以不断地发出惊叹。其实任何奇遇都包含着神示,也就是它自己的逻辑。比如,那时我从迎亲的半途中提前撩开盖头,看到我所认为的麻子和獠牙后,我只能逃跑。逃到哪里去,完全没有想过。但很快就有了一个目标,然后便坚定不移地往前走,去迎接一个新的奇遇。那其实也是生活本身的逻辑决定的,是我无意识中接受的一个神示”

  “啊,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神示,你犯了错误,能逃到哪里去呢?”我被外公自己的故事吊起了胃口,要求他把那个神示显现的完整过程继续讲下去。外公又笑起来,眼睛里闪现着老人回忆往事时常见的那种得意神采那时外公甩开自己的新娘和迎亲队伍逃下山去,走到一个三岔路口便起了犹豫。有两条路摆在他面前:一条是通往棋盘村的回家的路,另一条则是不知道尽头在哪里的陌生的路。回家的路他很快就决定放弃了。他已经犯下了错误,无颜面对自己的祖父和母亲,同时仍然畏惧着村里女人所说的麻脸和獠牙。他认为自己逃跑既是不得已的事,也是明智和正义之举,因为家里欺骗了他,把一个麻脸和长着獠牙的妖性女人说成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女人。他决定走另外一条路,即使不知道路的尽头也要闯一闯。他想起自己向家里说过的话,要出外求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那么选择那条不知其尽头的路也就是惟一可行的了。他于是不再犹豫,迈开步子往那条路上走去走着走着,便觉得脚下的路越来越熟悉,也越来越亲切。他想起那其实就是当初他到邻村去探究新娘之谜走过的路,路的尽头据说是一个很大的盐场。他没有走到那盐场,半途中却在灵河渡口遇到一个撑船姑娘。他眼前突然一亮,心里立即有了目标,便把自己的迎亲队伍完全抛在了脑后,也不再去想那位新娘脸上的麻子和嘴里的獠牙究竟是怎么回事。同时一厢情愿地想,自己将来要迎娶的女人,一定应该与灵河渡口那个撑船姑娘一样外公一直对那个外乡撑船姑娘打了自己一篙竿的事印象深刻。除了篙竿外,姑娘说话时的模样也让外公心动。由于经常撑船的缘故,姑娘身材窈窕而丰满,结实又健康,这与棋盘村里那些小女人有很大不同。尤其不同的是,撑船姑娘的眼睛明亮而幽深,看着人时,即使不说话,也像在倾述和探询,使人忍不住总想对她说点什么。更重要的是,外公还欠了那姑娘一句道歉的话。那时他因为不问乡俗,说话得罪了那姑娘,因此被姑娘拿篙竿打下河去。回到家里还受到祖父的训斥,却也因此懂得了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的道理。现在自己逃离迎亲队伍要离开家乡了,无论如何也应该向姑娘道个歉请求原谅,否则就会留下长久的遗憾了。有了这个理由,外公便坚定地踏上了背井离乡的路,脚步轻快地再次赶去那灵河渡口,期望能再见到那撑船姑娘,再与她当面说说话到渡口却没见着撑船姑娘。那只曾经载过他的乘驳子斜靠在河对岸,由一条拇指粗细的棕绳系在岸边木桩上,看上去孤零零地很有些凄凉。外公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烦躁不安地在河边来回踱步。直到终于有人从对岸把乘驳子撑过河来,外公便迫不及待地问来人,那撑船的姑娘到哪里去了?来人回答说,姑娘要嫁人了,今天正是家族为她举行特别仪式的日子,所以就没有人摆渡了“哦,她要出嫁了?”外公有些沮丧了。却又好奇地问:“敢问是什么样的特别仪式啊,姑娘出嫁,不同的人家还有不同的规矩吗?”

  回答说,是本地一种很古老的风俗,撑船姑娘的出嫁与一般人家闺女出嫁不一样。一般人家闺女出嫁时身子都是完整的,嫁过去后由夫家教她怎样做女人。撑船姑娘则要在出嫁前事先学会做女人,即由家族族长负责以身相教,把一个姑娘变成女人,这是一种特别的成年礼仪。“哎,一句话怎么说得清楚,总得亲自看了才知道”乘船人最后说听到这话,外公立即想到了在他祖父指导下读过的一部古书记载的故事。鱼姑在部落里也举行过成年仪式,其中的开门礼即是由权威长老把她由少女变成女人。但鱼姑不喜欢那样,她感到疼痛和厌恶“啊,那怎么行呢?她们那族长老大一把年纪了吧,撑船姑娘会厌恶的!”外公着起急来,要乘船人立即告诉他那撑船姑娘的家在哪里,他得去劝劝那姑娘不要接受那样的仪式“这是多少年的传统,连撑船姑娘本人和她的夫家都无权干涉,你一个外乡人怎么去劝说啊?”乘船人看着他惊奇地说。又劝告我外公最好别去自找麻烦,否则惹恼了那家族人,把你抓住喂了老虎也有可能巫巴山区深处有老虎,很凶猛,噬人血。自古以来,人们惩罚犯罪的恶人就有以人饲虎的律例,也是一种祭祀礼仪。这一点,外公也曾听说过但外公没太在意乘船人的警告,执意要去见那撑船姑娘。他从乘船人那里打听到撑船姑娘所住的村寨位置,同时知道撑船姑娘家里姓郑,便急匆匆地赶到了郑家寨郑家寨是一个很大的村寨,一条街把寨子从东到西连接起来。两边街头分别立有石砌寨坊,坊内的木头寨门高大厚实,看上去很庄严,也很古老。出乎意料的是寨子里看上去很安静,没有因举行什么隆重典礼而常见的那种热闹和紧张。外公向寨里人家打听撑船姑娘的家在何处。得到回答说,哪来什么撑船姑娘的家,她无父无母,根本就没有家,她只是寄住在郑家祠堂里的一个孤女。族长家要把她嫁到外村去,夫家是一个驼背残疾人。外公立即明白了,原来撑船姑娘是族长家的寄奴棋盘村我外公的家族祠堂过去也有这样的寄奴,因为家庭败落失去土地房屋,或者父母双亡孤儿年幼,就由家族收留寄住,跟着族长一家人劳动吃饭。不过,棋盘村的最后一个寄奴多年前死去时,外公还很小,只依稀记得是个很脏很丑的老头子。那以后村里就没有新的寄奴了。而撑船姑娘却那么年轻漂亮,外公无论如何把她与寄奴联想不到一块去。寄奴是没有人身自由的,不论劳动、生活和婚姻,一切都由家族支配。现在,作为寄奴的撑船姑娘到了出嫁的年龄,郑家寨要把她嫁给一个驼背人,并由族长为她举行类似古代开门礼一类的出阁仪式,实际也是族长行使家族特权的一种方式。外公因此很着急了,不顾一切地赶到郑家祠堂,叩响了族长家的大门巫巴山区的祠堂既是家族祭祖的所在,同时也是祖产继承者的居住地,通常由一个家族的男性长房,亦即族长所有。大户人家的宗祠实际就是一个大的庄园。园内既有数十上百间房屋,也有各类庭院和花园。从高大的门厅进去后,一眼就可以看到的,便是家族祭祖的神位,称为香堂。香堂供奉着祖先牌位,居于正中位置。香堂前面通常是最大的一个庭院。从庭院要上几级台阶才能升到香堂。这样,举行祭祖或其他祭祀仪式的时候,族长在堂上,族人在庭下,才能尊卑分明长幼有序外公在回答郑家祠堂管家问话时,没有把自己找撑船姑娘的真实意图说出来,却谎称是向她讨东西的,因为前次过河时把一把雨伞丢在了渡船上。管家将信将疑地看看他,摇着头从庭院前廊一个圆形侧门走进去。一会儿再出来时,手里竟真的拿了一把红颜色的油纸雨伞。管家把雨伞交给我外公时说,他家姑娘承认的确拾到一把雨伞,但已被用坏了,所以拿把新伞赔偿外公大感意外,一时倒不知该不该接受那雨伞了。他久久踟蹰着,眼睛却期盼地往那圆门里张望。管家有些不高兴了,板下脸问道:“客人还有什么话要说?没有就请走了。祠堂里不兴打望”

  外公仍不甘心,说:“我的雨伞不是红色而是绿色的,撑船姑娘一定记得。你让我见见她,让她再找找,哪怕是用坏了也要自己的东西”

  管家一下生气了,冲我外公讥讽地说:“那怎么行?除了我家老爷,今天什么人都不能见她,就是她姑爷来也不行。看你面相斯文,不像是怀揣歹意之徒,怎么却不知好歹,非要见什么撑船姑娘。快走快走,少嗦!”不由分说地把他往门外推外公碰了壁却没有气馁,头脑里仍固执地设想着怎样向撑船姑娘当面道歉。同时猜想她赔那把雨伞,实际是送自己雨伞的举动,究竟是出于因遗忘而混淆,还是向自己暗示着什么。总之,他下了决心一定要再见到她。便抽身走出寨子外面,一边磨蹭着,一边观察寨子的地形,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因为从小就熟悉棋盘村自家宗祠的情况,对于郑家祠堂的建筑形制及各类房屋的用途和分布,外公已经心中有数。一般说来,祠堂前廊侧边圆门(也有方门)以外,脱离开主体建筑的一排平房,就是厨子、园丁、奶妈、丫头等下人的居室。寄奴的居室自然也在其中。待郑家祠堂里各种灯火都点亮,又响起鼓乐声和诵经声的时候,外公把刚得到的那把红油纸雨伞系在背上,随即穿过一片竹林悄无声息地潜到祠堂的外墙下。他看准一棵低矮的胡桃树,三下两下就攀着树枝爬上祠堂围墙,然后跳了进去下人的那排居室大都黑着,惟有中部一间小屋亮着灯。外公认定那就是撑船姑娘,亦即是今晚就会成为家族牺牲品的女寄奴。因为逢着大事,族长家一应人等都会去堂下庭院等候差遣,下人更不能例外。而亮着灯的房屋必然有人,这时除了等待族长行使开门礼特权的待嫁女寄奴外,不可能有别人。外公抑制住心跳,走到亮灯的房间外墙下,反手从背上取下雨伞,拿伞柄在窗格上轻轻敲了两下。随即屏住呼吸,听天由命地闭上了眼睛事情再次出乎了外公的意料,那扇原本紧闭着的窗户竟然打开了,室内油灯飘忽的光亮一下透出来。外公借着那光亮看清了屋里的情形,眼里立即闪出惊喜的目光,接着便激动万分地把那红油纸雨伞举起来让姑娘看撑船姑娘端正地坐在床沿上,此时正看着他。圆睁着的双眼透出的神情既有惊奇也有欣喜,却没有一点恐惧和慌乱。看见递进屋的红油纸雨伞,姑娘便站起身走过来,接过那原本属于她的雨伞捧在手上。又轻轻抚摸着,就像捧着的是一件罕见的宝贝“她似乎早有预见和期盼,就像她知道某种天意”多年以后外公向我说起这段奇遇时,便这样发出感叹外公那时站在窗外,满脸通红,好一会才想起应该向她说的道歉的话。但仍然没有说出来。撑船姑娘在他刚要开口时,以手势止住了他。她先把那把雨伞递出来让我外公收了,随后又伸出一只手让他握住。同时深情地看着他,眼里很快便流出了眼泪那时候她看上去完全没有在河边渡口拿篙竿打人,又跳水救人的侠女姿态,而是一副哀婉可怜的动人模样外公顿时全身热血喷涌,不顾一切地扑向窗口,拽着撑船姑娘的手使劲往外拉。撑船姑娘没有犹豫,甚至没有回顾一下自己的居室,便在我外公的帮助下翻出窗子跳出了屋。再次与我外公互相看着时,撑船姑娘已不再流泪,眼里还放着光。她拿起那把雨伞,自己握了伞尖,把伞柄交给我外公握住,就那样牵了手领头往走道尽头走去。到祠堂围墙下,撑船姑娘摸索着站到一处由废弃的石磨叠成的乱石堆上,很快攀上了围墙上沿。接着又伸手把我外公拉上去,同时始终没有忘了那把雨伞,小心地捧在手里那时外公看见,撑船姑娘又恢复了在河边渡口那敏捷的姿态和自信的模样。“当女人以那样的模样和姿态出现时,任何男人都会受到鼓舞,无论做什么都不担心后果,并且往往能获得成功”外公后来这样说他也的确获得了成功,即为自己抢出了一个真正喜欢的女人。当外公与撑船姑娘各握住雨伞的一头,相互牵着双双逃出郑家祠堂,又在灵河渡口登上她原本熟悉的乘驳子,顺流而下撑出很远了,两人才听到郑家寨方向传出一阵紧似一阵的鸣锣缉盗声。接着又看见由无数支火把组成的火龙蜿蜒游走出来,直通到灵河渡口才停止。但那已经没有关系了,外公与撑船姑娘成功地逃脱了郑家族人的追捕撑船姑娘带着我外公撑着乘驳子沿灵河走出巫巴山区后,便与我外公一道顺大江去了下游方向的很多地方。他们一同流浪,一同打工。江上,湖里,船帮,码头,无论流浪还是打工总没有离开水。因为撑船姑娘习水,帮人织网打鱼,撑船摇橹都很受欢迎,挣的钱还支持了我外公继续读书。那些时候,撑船姑娘成了我外公的生活向导和保护神。外公也不断地尝试做各种工作,先在一家字画装裱作坊当上学徒,又到一家报馆当了捡字工。我的外公外婆走出巫巴山区,前后过了近十年漂泊生活,最后终于在江南一座城市结婚安家。那些年月外公一边工作一边读书,生活贫困而艰辛。但我的外婆却无怨无悔,除料理家务外,还帮着我外公熬糨糊裱字画,帮一些人家洗衣抹屋以挣钱贴补家用。再以后我的母亲和舅舅相继出世。外公和外婆更加忙碌辛苦,却也过得充实而快乐。多年以后外公说起那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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