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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留痕――一个老知青的故事

  廖品涛

  自白

  孔子曰:“知穷知有命,知通知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

  老知青用血肉和灵魂,

  织造着真善美,

  经过坎坷的人,

  知道公正珍贵,

  也是中国公众的良心。

  不公平到了尽头,

  除了忍耐、承受,以德报怨去完善美德,

  那就是“绞歌不慑”――

  天既降我以苦难,我用乐而受之;

  “苦难属天,欢乐由人。”

  圣勇者不会被遗忘,

  历史请为他而礼赞!

  老知青经历过,

  血雨腥风、十年浩劫,

  人祸制造的人间大灾难,

  举世违心老知青可没违心;

  亿万人喧嚣,颤抖、步履蹒跚……

  只有圣勇者,

  提着灯夜行,

  是黎明的早醒者。

  为此,我要一往情深地用字句段篇,景情事迹去回忆,去追溯,去记述……

  作引玉之砖,求千虑之一得。

  下乡记

  我,客家人,1942年出生在成都一个世代名医之家。

  1957-1960年,我在重庆九中高六零级八班读书,是优秀学生又是共青团的优秀分子。这个时期,正赶上“反右”运动,接着1958年又在中学搞起了“整团”。

  在“向党交心”中,我除了真心礼赞祖国万岁,表白对党的忠诚(既然是交心嘛……就要坦诚――将私心杂念也献上)同时也提出了三个不理解。

  我说:“首先,我不理解‘做党绝对驯服工具’的意义,‘工具’这词是不是不妥,因为我们把党比作母亲,哪有母亲把儿女比作奴隶(工具)的;其次,据报刊说:‘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知道艾青、丁玲是反共老手。’我不理解为什么把他们的诗歌和散文,放在语文书里让我们学习;还有我初中时有两个最钦佩的老师,在‘反右’中被打成了‘右派’,我真的不理解,他们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不可理喻的敌人。”

  不久后,大家对我这三个不理解辩论起来;尔后在辩论中,我书呆子般用马克思的原理,又说了一些不利于阶级斗争的言论――最早提出人类要和谐生存。大家开始批判我……而再后,联系到我的出身和“走白专道路”、“怀疑党的领导”。

  “同情右派”,其过错成立,最后以“劝其退团”了结。

  15岁入团,16岁退团,对此,我没有什么可怨的……

  从初中起,我就申请甲等助学金,共产党对我有养育之恩。我从来把自己当优秀之士,“士”的独立人格应该是无畏惧无我,知恩而图报。我自省,觉得也有过失:我的确是个异己分子,说白了是个不斗争者。究其根源,那是母亲四十多岁早产生下我这独苗儿子,从我幸运地来到人世间的那天起,人们对我都很好……

  于是,一听到“斗争”,我就会犯糊涂……于是,我当然够不上一个革命者,只能是党的同路人。

  1960年我高中毕业后,被分配到西昌专科学校(综合大专学校)读师范中文专科……一年后,我“因病”休学回到了成都。一个从小学到高中成绩永远争第一的人……怎么受得了读二流大专的耻辱。

  我家是世代名医,但直到我父亲,都讲求“医可学不可行,是尊崇张仲景,上可治君亲之疾,下可救贫贱之危,中可养生长全”(不收脉礼)我休学待业后,就又要背叛父亲了,自立门户在青石桥街开了个医馆。年少气盛,挂上了“专医疑难杂症”的招牌;但在医馆里又有个醒目招牌:“治愈收费”(脉礼随意)

  不久后,这“随意”随得来我衣食颇丰。原来,我幼儿时,由于殷实的家庭和父母的名望,稀里糊涂拜过一些“五老七贤”为师,有很多知道我底细的朋友当吹鼓手。常言道:“人捧人是无价之宝。”闲时,就同这些“恩护人”朋友,到茶馆高谈阔论。

  四年的日子,过得倒也逍遥且快乐。

  1965年,全国掀起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已经一年了。初期未涉及到我,而是我大姐……生死要把我动员下乡。我心知肚明:她看我社会交往那么复杂,怕有什么闪失……惹了祸,影响到她的前程。有天,她又来劝说,我一时激动,便骂了她。气头之上,“自私,卑鄙”这些语言是有的。晚上回家,老妈对我说:“儿啊,她说你只管听,不去就算了。我知道你一激动就会惹事。姐在家里大哭了一天,邻居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其实,她也是为了你好,她15岁就参加工作,帮助你们读书……”听了以后,我沉思良久。我知道,大姐是在向我“逼债”!这次激动的代价:第二天我交了上山下乡申请书。

  我要下乡了,几乎所有认识我的人,都认为我这个知青有许许多多弱点,待不长久。首先是形象不好,这大概是我母亲四十多岁才生下我这个弱儿子,先天不足……长得精瘦而高,看上去弱不禁风,容易受到人的荫庇,所以我性格中有悲天悯人的热心热肠,同时又有桀骜不驯的另一面。第二我极滑稽,瘦而且白,一副猴子脸,一对大招风耳朵,走起路来弯腰驼背,大木块块,长相怪异且风趣,跟我的个性有很大的反差。我是有思想准备的,认为是接受命运挑战,去经历大劫大难,我是带着这些弱点走入知青旅程的。当时,下乡前要先集中起来参加训练,朋友们“死缠”,使我迟到了七八天才去报到。

  我参加的是“青训班”第三期。踏进青训班,几千名志愿者正在听报告,他们的年龄一般16岁上下,我呢,23岁了,鹤立鸡群,真有点不伦不类的。这时,有位大腹便便的领导口若悬河正在作演讲,他的话风趣而带鼓励性:“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是历史的使命,时代的召唤,革命的需要……出身不好的,要彻底背叛家庭,投身到革命熔炉中去……”

  我们组共15个人,12女3男。因大家同住在督院街,平时有些眼熟。刚来,一位小女生笑着说道:“经常在街上看到你摇头晃脑,还以为你是老师。怎么你也来当知青?”听后,我有些尴尬,回答道:“怎么搞的?我前几天还是在装韦陀,今天就来卖青果。”“那青果啊,又苦又涩,卖烂了也卖不脱。”不知哪个知青说完,全组人一起哄笑起来。我感到有些受伤……在这些懵懵懂懂的小女生面前,我无能为力,只有无条件投降。

  “40后”和“50后”有十年代沟。我自认:唯有沉默。沉默的最好办法是“入静”地进入“梵天”。黑格尔到了印度,这位睿智的哲人,怎么也不明白印度人梦寐以求的梵天。最后,一位妇女告诉他:“当我静坐在那里,什么也不想,于是……我的灵魂便升华到了很高的高度。这时,我可以说,我已经接近梵天了。”这种沉默不用思维,却使我心绪不宁。这时,我才感觉到:梵天离我太遥远了。

  我安慰自己:“天既降我以苦难,我用乐而受之;苦难属天,欢乐由人。”

  怎么去寻乐呢?这时我忽然想到:幼年时学词曲,是从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开始学的。这位“带头高手”用意境去评说各代诗词家,谈景情,议工劣,论高低……还发明了什么“隔与不隔”、“游词不游词”,真很有意思。

  我从《人间词话》一则一则依次进入,瞬间,千般“境界”就有了使我乐在其中……但是,当我沉吟《人间词》《浣溪沙》:“天末同云暗四垂,失行弧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陌上金丸看落羽,闺中素手试调醯,今朝欢宴胜平时。”

  我惶然那云天悲鸣、良宵欢宴,这斗争的境界,怎么去诠释?

  组上,小青年们看我一个人在那里时静时躁,时喜时忧,念念有词,认为我神经兮兮。过了七八天,一些知妹来找我聊聊天,以表示对“同命人”的一种友好,她们说:

  “我看你像个精神病,怕招惹你;训练班老师说你是凶恶的狼,要提防你;家长们都说你是个好人,跟你一起下乡,放心了。请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我终于查清你的底细了……嘿,真想不到你还有点名气,更想不到你还是个风流浪子……有人说,你现在不显山露水,但只要有耐心,就会看到你演好戏。”

  “前几天,幽了你一默,讽了你的刺,就算是伤错了好人。不过,你的招风耳朵那么大,反过来听,那不就是在恭维你了。”

  ……

  听了她们唧唧喳喳、杂七杂八的道白,我无言以对,只有莞尔一笑。“我是怎样的人?”我没想过,总之,下乡后,我将重新洗牌。

  当时,欢送知青的场面可算壮观,万人空巷,几百辆彩车,招摇过市于十里长街……锣鼓震耳,口号连天。途经雅安、石棉,到了西昌,更是大肆铺张:开大会。

  誓师、游行……热闹了好几天。到了盐源,十里慢坡子,夹道以欢迎,犹如节日的庆典。

  盐源由四周的群山、中间的大坪坝组合而成。这里的群山,高而奇险,非常怪异……这里的野波斯菊在疯开狂长,倍感荒凉。到了坪坝,泱泱梅雨河,弯弯曲曲从坝中流过,河边有良田美舍,果林村庄,使人有种丰饶的感觉。

  我们小组被分到梅雨公社三大队四小队,在县上热闹了一天后,小队上的干部社员便把我们急忙接回生产队。队里的牛马圈,墙壁多粉刷几次,就是我们的新家……安家饭办得三盘八碗,非常丰盛。

  这个地方就叫梅雨后坝子小河边,它位于梅雨河峡谷的前面,又有一条名叫“小河”的河,顺着山边,绕过果林,汇入梅雨河。这里坪坝沃土开阔,河水透明盈柔,林木幽幽,清泉处处,风景优美。

  这是个多民族的自然村。当地人最爱自诩:“其祖先是成吉思汗的亲裔,当年南征大理,来到了这里,大喜过望……”以后蒙族便与汉族、纳西、摩梭、普米等民族,择地而聚居,互通婚姻,世代和睦相处――以家族与礼俗为体,以姻戚与邻里为亲。每家都是一座独立“城堡”碉楼耸立于其中,有亲善也有戒备。

  我下到的这个小队,是全县最富裕的,我暗自庆幸被分到这里。并想当代的人类学家费孝通先生没到这里来考察,若来,他编的教科书必增加新内容。

  这里,村民受附近泸沽湖“走婚”的影响,汉子多为上门客。我们小组入乡随俗……也合了这规矩。组上三个男子汉,林胜利内向,王永福是15岁的顽童,这样,我就成了头面人物。在12个女知青中,有二三个是“知识淑女型”,我们彼此可以相敬如宾,但其他的全是“街妹泼辣型”,就很难和她们和平共处。

  这些辣妹,我称她们叫“知妹”,口头上称她们“幺妹”或“十八妹”――她们永远不知道源于“妖精十八怪”。她们常常故意与我过不去,例如我沉默,她们说我“可怜”,我张扬,她们说我“讨厌”,我幽默,她们说我“卖弄”,我尊重她们,她们说我“想讨好”。我说:“尊重妇女是绅士风度。”她们大笑起来:

  “臭美,什么绅士,明明是最不正经的烂秀才。”我知道,我立地成佛去念真经……她们也会认为念的是:“尼姑下山欲思凡。”

  知青在集训时,我就感觉到所有人把我当成另类看待。那个时代,知识分子是最危险的,“烂秀才”提醒我,假如加个“烂”字,便安全许多。于是,一个烂知识分子“演出”在他们面前――1.76米的身高,但奇瘦又带簸箕背,足显其丑;戴副六百多度的眼镜,总算文质彬彬了吧,但说话怪异,时喜时怒;幽默时可以使任何人难堪,骂人时像连珠炮击向对方,永远不听别人骂,就是胜利者。而后就越演越佳,学起孔乙己来,头不梳,脸不洗,浅色衣裳变灰又转黑并且破了也不补……满口书呆子腔,把“烂”演到了滑稽的水平。

  这“表演”,好像给当地人发出“愿意合群”的信息。接下来是大家请我去走三家坐十二户。在瞎聊中,东说南山西说海,谈地异事说风情。相互都感到新奇,有山重水复、一段一境之妙……很快,我成了他们有话好说的自己人。这地方的村民,从来都尊敬读书人,这结果是让我干文职工作。总之,公社化嘛,吃大锅饭,轻松的活有的是……村民们看来:在小河边保留一个白面书生,是他们荣耀和神圣的义务;以雍容大度的娘们儿话说:让有学问的先生,到田间去干活,是糟蹋圣贤,丢人现眼失了体面。

  组上的知妹们,却没有我这样的好运。下乡后,就碰上秋收大忙。这地方地广人稀,收谷子是两三个月的持久战。最使知妹们惧怕的,还算高原的阳光,它无情而残忍。她们想尽办法防晒,我给她们出主意:抹上厚厚的仙人掌液,让闪闪发光的脸,去和紫外线抗衡……每天收工回来,首先去照镜子。有天一照,不堪入目!大家干脆把镜子砸个粉碎,而后放声大哭。这时,我有些动容:出身不好,是她们的“命”;不管她们怎么努力,勤奋、奋斗、抗争都不能促其开花;“砸镜子”是必然的结果!在哭声中,我感觉到了“无花果”的苦涩!

  过了些时候我“演烂”弄巧成拙,公社中有十多个最为调皮捣蛋的知青,在好好地向我学习。我的那些丑陋被美化了,什么“大而化之、不拘小节”;什么“名士风流、才气纵横”。这样一来我成了所有梅雨“坏”知青的龙头老大,每天都有三三两两的“坏”知青来串队。组上知妹并不反感,因为这些“恶人”到了我们知青院坝,像绵羊那样温顺,像牛儿那样肯出力……

  有天,一个名叫黄北培外号“宝贝”的知青,偷偷跑来告诉我:“那天几个崽儿半夜三更到街子上为你买纸烟,被说成到供销社闹事,县委书记都惊动了,现在正召集积极分子开会,要挽救被你带坏的知青。有人还揭发你在学《内经》,用阴阳五行欺骗群众……”

  “我坏在何处?”我拍案而起,又激动了,一声大喊:“这世道分不分善恶是非……”

  我自信是个智者,唯有走为上计――天地之大,有很多我可以生存的地方。

  初始论

  在盐源汽车站,一位当地人把我挽留住。这人名叫廖家俊(这里姓廖的都是广东客家人)他是个铁血柔肠的汉子,好学且勤,技多而精。技艺中他长于电焊,可出入于机关;又会阉猪,常行走于乡间。他有孟尝之风,留一个像我这样的远方落难客,他认为万分荣幸。

  盐源人一旦把你当成朋友,立时就可肝胆相照。朋友的朋友,又成了朋友,一些当地的中医生朋友,我们三言两语更成了知己。尔后,便约出去诊病,解些疑难……

  当时的盐源县,缺医少药。我半路出家学的那些“小儿科”又可以“热炒热卖。”

  了。一个月下来,天天有人请;过了第二月,诊病要预约;不到三个月,那位好心的廖家俊也在嫌他家的房子太小了。

  在这偏远的县城里,谈到外边的世界好像是天方夜谭,但县里出了点小事,很快方圆百里都知道了。“成都来的知青里头有一个高长长、瘦杆杆的眼镜医生……”

  年末,是手艺人忙于生计的好时期。廖阉匠和方石匠愿意舍命陪君子,带我到离梅雨小河边更远的大垭口去走村寨。过了些时候,这两位老兄看我豁达、敏捷且耿直,机变会运筹,医病有口碑,并且身上还有本草药秘方。这样,他们胆子壮了,心血来潮要到盐源人的禁区――大垭口外的大山中去亡命冒险。

  这里,交代下《草药秘籍》的来历――1958年大炼钢铁时,我们学校在重庆南温泉挖铁矿,我脚扭伤了,肿成了“象腿”,就一直躲在“仙女洞”与老道长下棋,谈《道德经》,吃他小小的蒸馒头……一个多月后,离别时,这位近九十岁的老人,要跟我赌一局棋,说定:输家赔一件自己最珍贵之物。弈棋时,他时走软招……我看他有让棋之意,也连走臭招,最后我多半个兵,得了这手抄本的验方。我家世代儒医,从来讲求以理、德治病,是不相信什么验方的。现在,流落到了异域他乡,这里的山野是天然药场,这本册子便派上了用场,成了走进大垭口的法宝。

  我们出瓜别,走观顶,到洼里金山……在四川、云南、西藏交界的横断山深处,浪迹了近三个月。我们到过蛊惑部落,又拜访过往昔金矿主的幽谷山庄……有很多匪夷所思、罕闻骇俗、惊艳绝伦的故事。

  经过难与险,我们终于出世又入世,回到了盐源坝子。之后,我们小队的干部,终于找到我。他们说:“怎么能墙内开花墙外香呢,手拐子不能净往外拐嘛!”

  回到小队,全村人都来欢迎“浪子回家”,知妹们兴高采烈迎上来,说:“走了你这个唐吉诃德,大家都郁闷死了。”没几个月,知妹们气质变了很多,说起话来,台词般富有诗意。我不知道她们把我带来的泰戈尔的《游思集》、《园丁集》抄背了多少。连那本《二胡曲谱》她们也在勤练,什么《孤雁》、《还乡行》……弹奏起来,指法弓法,中规中矩。

  从前,小河边的村民没有什么玩意儿,天一黑就睡了,现在知哥知妹一闹就是半夜。于是,每天傍晚,社员们就像赶街般涌到知青院坝来“歌舞升平”。

  梅雨小河边,离泸沽湖那么近,应该是很开通的。但近些年来,一种奇异的力量把它禁锢了。现在那些小知妹,还有那个最挑战的王小娃,以及一些会搞笑的“坏”知哥,白天晚上的瞎胡闹,好像下了道解禁令。村中那些居心不良的汉子,和一些风骚十足的妇女,便教大家唱起多情得使人肉麻的山歌。小河边的山歌,是中国情歌之一绝。我听一位汉子说,这里的情歌比泸沽湖的走婚还要“怪”。什么“哥呀、妹呀……把我的心儿逗得直发慌呀”,非使人早熟不可。村里的小伙们,唱得血气上冲;小知妹不醒事,唱得更娇气,只把村里那些小村姑儿撩得开了窍,羞羞答答地,脸颊红涨发烧。

  1966年早春,这里的“民俗风情节”热情点燃了,欢乐在泛滥。我像一个旁观者……非常地欣赏;又像一个导演,不停地推波助澜。

  好戏不长,四月初的“四清”运动开始了。公社书记王银清蹲点我们小队,同我住一间房。他看到了这一切,立刻叫停,说:“我们天天讲阶级斗争、资产阶级……我还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原来这里每天晚上都是。”我笑着帮腔:“以前搞运动总是斗地富反坏右;现在有了知青,地老天荒的梅雨坝又有了新玩法了。”

  这时耿直的老书记急忙把我拉进屋,教训我说:“我晓得你喜欢凑热闹,难道我想大家愁眉苦脸?但现在是什么时候?大运动开始了!要你死我活去斗资批修。‘资修’是什么玩意儿,我一窍不通……什么‘资产’、‘知识’把我弄糊涂了……总之,避下风头不会错。我分管知青,只要这公社一百多个知青都平安无事,我就谢天谢地了。我最担心你,闯过龙潭虎穴,见过鬼蜮异门,最引人注意,招惹是非。我了解你‘人正不怕影子歪’,但工作组下来,他们怎么看呢?”

  三大队的大队长毛国彬,住在知青院的对面,我们关系不错,有天他对我说:

  “知青也要搞运动了,要批斗一些人,不过现在还整不到你的头上。第一你群众关系那么好;第二你那么会说,他们抓不到什么辫子;第三王书记还想你把他的红鼻子医好呢。”

  果不其然,梅雨公社一百多个知青被集中了起来,评功查过,人人过关,这次运动我没有受到教育。评功会让我参加,还表扬了我;查过会就免了。他们怕我站出来捣蛋搅了局,还派一个进步青年罗重举(外号罗大头)上下跟着我,真像一个勤务兵。

  这次批斗的对象,全部是跟我一伙的。其中作为重点批斗的,是谢人代,平时跟我关系最密切。他20岁,高中毕业,人也英俊。批斗他的罪行有二:一是宣扬“黄色”的芭蕾舞;二是散布泰戈尔的“资产阶级反动的散文诗”。

  批斗期间,书记和知青干部有天晚上与我谈心,他们要我表明政治立场,我说:

  “八年前我就信奉马克思,追求共产主义,是自觉而理性不带半点功利。”“那你为什么受到团的处分呢?”“那是我反修正主义反早了,并且没弄清什么是发展,就被误会成了‘布哈林分子’。”我怕大家听不明白,又反问他们“哥白尼”为什么会死?有位干部跳起来大吼:“你拿烂洋鬼子来吓唬我们!”我笑着称是。他们问我对这次运动有什么感想,我说:“跟30年前延安整风差不多。”这下把他们说乐了,七嘴八舌地说:“我们就要发扬延安抗大作风。”

  运动过后,有天晚上王书记在房里请我吃豆腐干下烧酒,闲谈中他说:“那天,你说你信奉马克思主义,我真想为你鼓掌……搞这次评查,是省上布置下来的,说要和风细雨。”我说:“那岂止是和风细雨,还是在开国际玩笑呢。”说着,我拿出报纸,上面有条新闻:“中央歌舞团在排练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

  看完他大笑道:“玩笑真的开大了,县上的谢书记他老头儿没看到这个,若看到了一定只批斗那个叫什么‘戈儿’的。”

  我听了,大笑起来,这种笑是无须解释的。

  当时,知青在农村,开头第一年是按“移民”标准由国家补助,以知青小组为单位吃大锅饭;第二年,“知青点”修好了,分锅分灶,做工分才能分粮食。一个全劳动力,一天10分。下乡七八个月了,大家常常计算自己的工分,组上最勤快的知妹何芳仙,评为“8分”劳动力,挣了1800多分,那个窈窕淑女龙文若也挣了1200多分。开初,我被评为特等劳动力,混一天得12工分,组上知妹们“叽咕。”

  不满意。我出去“云游”了几个月,工分最少,“幸灾乐祸”便写在了她们天真调皮的脸上,于是,风凉话便时时传进我的耳朵里――

  “我最大的愿望和乐趣就是看到廖眼镜饿得‘白鹤伸颈’,讨饭到我的门前来。”

  “哎呀,他饿肚子,那不可能。这个百草痴不是天天在扯草药吗?哪种草医什么病,我不相信;不过,我信他会‘走火’,那些老草嫩草也可以当粮食。”

  ……

  闲时那个叫郭九云的(外号叫九幺姑)便带着大家逗着我乐,说:“廖眼镜,你的工分那么少,以后我们是不会供养你的。以后你说得可怜,大家才赏你一顿馊稀饭。”于是知妹们便你推我推,谁都不愿意背上这“包袱”。这时那个王小娃,便站出来大吼道:“一年后我们分锅吃饭,我是死贴廖大哥的,我们有干吃干,有稀吃稀……”

  是时,梅雨大堰要重修大坝。我要去,王小娃紧跟。公社中只有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知青,才有胆子敢去做要脱几层皮的重活。

  我要去修大坝,村里社员们首先不依不饶,大家要留我在小河边“有作为”;组上知妹们也很有意见,她们希望把我管制在队上。这组,有三个男子汉。组长林胜利受不了气,吓到四大队去了;我和王小娃再一走,岂不是我们知青院坝就成了真正的“女儿国”……堰头上的工程要开工了,老龚堰长到小队来要人。队长杨秀元说:“他是特等,一个要抵两个工。”龚堰长一口气好忍,说:“认了。”干部社员议论了一番:“小队有几百亩水田,找个体面的人去争栽秧水,也是好事。”这样,很勉强地答应了。这时,组上知妹们生气了,叫道:“这个世道怪事太多了!一点劳力没有,被评为特等算怪吧。嘿,又涨价了,一个人挣双倍工分,还争着要……我看呀,以后牛皮吹破了,吃不了兜着走,是要惹人笑话的……”

  修大坝,先得开山打石。这可不轻松,我虽受到百般照顾,几天下来手上也是血疱重血疱。一个多月,山上的石条石块堆积如山。

  怎么把石头运下山,工程的领导犯了愁――正值栽秧时节,各生产队抽不出劳动力……

  我看机会来了,于是我找到他们,提出运石下山由我们几个知青承包。几经讨价还价,我立下“军令状”。

  各生产队选出的强悍汉子,坐在大堰入水处当观众,看廖眼镜他们怎么把石头运下山来。

  不到几天,运石下山的滑道修好了。其实,也不全是知青在做,做到哪里都有些热心人来帮忙。接着就是几个知青赤膊上阵,唱起长声吆吆的号子,用青棒循杠杆原理,让石头进入滑槽;又是一声喊山吼,几百斤重的石头,就轰轰隆隆地滚下山来。

  看到这么壮观的场面,观众们都忍不住了,要上来一试身手。龚堰长站出来大喊……“愿意来的到我这里报名,分成组一批一批地上。我当总指挥,廖医生当评判……谁优秀就得‘共产主义风格奖’。”没有几天,石头全部运下山了。丁壮们都得了奖,拿着奖状大家十分满意。知青没有得到奖状,但一个全劳动力两年才能挣到的工分到手了。大功告成,耀舞扬威的小知青们便到各处闲逛、吹牛,把故事编成了神话。

  王小娃也要回队,他说:“要拿5000工分去‘显’那些红眼病女娃子看。”我说……“你回去后就不要再来了。”那天出发,走了好远,我回头看大家还在目送,心里不是滋味。是嘛,我们知青院坝一个男子汉也没有,连挑水、劈柴都没得一个。走时,我一再告诫他:不要跟组上知妹们计较,她们说什么全是有口无心,把话说得“忍俊”,她们才好混时间。

  运石头我“吹牛成真”,设计师是老龚堰长,这位忠肝义胆的可敬老人,是我忘年之交。很多年后,我们还在谈笑:“那场戏演好了,群众演员真卖力。”

  之后,我依然黎明即起,到坝上工地报到。龚堰长看到了,立刻宣布开工,用他当年当连长的腔调第一个点我的名:“廖眼镜,廖医生,派你到山上去挖白蟮泥(打石留下的石粉)”大家都爽朗地笑起来,我笑着向大家表示谢意地点点头……离开工地,脚不停步地回董家院子了。

  奇情记

  河口堰头大坝处,离梅雨小河边四十多里。没来之前,见多识广的朋友说:“那里有个董家,从前很好客,这两年却很少有外人接近他家,原来他家出了个绝顶漂亮的小姑娘。”

  董家院子独立于梅雨河岩岸边,左右无邻,气势壮观,显得有些神秘。

  初来时,一进大门董大伯就迎上来上下打量我说:“你就叫廖眼镜医生嗦,那天听县上的老朋友说你要在我家住,我天天在盼呢。看来我女人的大骨节痛有望医好了。”

  我说:“你让我们来住,我们是三生有幸。”

  这时,董家丫头正赶着一群鹅回家。我一下被惊呆了,真想不到盐源会出一个这么具有东方神韵超凡脱俗的大美人儿!

  董家院子是蒙古式城堡建筑风格,三房一照壁。房前院子,繁花烂漫开放,房后是凝碧含翠的园子,一座古式碉楼高巍巍耸立其中。主人安排我和王小娃住在碉楼的第三层。

  董家大伯和两个儿子,强悍、敦厚,并有贵族风范。听说他们家以前出过一些传奇故事,全都与外河人有关,所以他对我们这些人厚道有加。董家伯母因为我成了她的私人医生,她吃了些药后,有了好转,对我更谦和了。

  这位丫头知道自己非比一般,那种超自然的矜持就更加体现出来了。我来时那么看她,她不知要羞涩心跳多少时间呢。

  足有一米七高的身子,16岁的年龄,那奇绝俏丽的脸上配着稚雅、天真的神情。

  着一身节约式高腰衣、高脚裤,因为到这个年龄抽条快,更显得紧身。淡蓝色的衣裤,洗得泛白,把针线的细活儿显露出来。那双黑色绣几朵银灰色小花的鞋,也是精心制作的。看上去,她娇丽无双、线条飘逸,好像盐源的千般秀丽、万种风情、佳美绝妙处,都集中在她身上。

  我想:因为读书不多,也与外界隔绝,她的气质才那么雅气得令人神往;因为从小放鹅,每天凝视着从龙潭汇入梅雨河的碧波,她的眼睛才那么水灵;因为长年在杨柳树下、野花丛中,肌肤容颜才那么柔嫩皙白。她一定常常在精心打扮,要不然她那乌黑、油亮的长发,怎么会那么舒展而飘飘洒洒的呢!

  当一种美感透进了我的心扉,我会想到这河湾处,有位精灵般的小姑娘……我感叹:“只有这奇山秀水,才孕育得出这美丽如尤物人儿……”

  当我在岩边“唱”完咏叹调后,回到院子,就去仔细观察花树草叶,我会多看少动。刚来时,我看到这园中的花木枝条很散乱,便大刀阔斧修剪了一次。我很满意,认为它艺术而工整。过了两天,我发现有人又修剪过一次,我知道是那丫头干的,当时我对她的这次“整形”很有意见。不久后,花枝抽放出来了,我才发现是那般自然而潇洒。我自省:对美的创意、美的探求、美的见解,都该灵活一点。

  在数点了花枝后,我总是坐在火塘边的草凳上,把炭火添得十分惬意,手里拿本书什么的,充分享受灵魂出窍的妙趣,好像一位虔诚的信徒,静候女神之归来……

  她放鹅回来,我只消在夕阳的余晖中,看她一眼就够了。无论她在园子里的任何劳作,或我在讲外边世界的海阔天空时,她坐在草凳上做针线活儿,我都在留意她,都在感觉一些微妙的变化――

  当晚饭前她把炭火加得旺旺的,我知道昨天讲的故事吸引了她,她希望董伯母招呼大家来烤火,我再来一段精彩的。她在河边或崖上挖到一些珍稀花草,很认真地移栽在院子里,我知道她是在答谢我。她很会加肥、培土、剪枝,不多久,这院子里的奇花异草生机盎然,开放出非常艳丽的花朵……

  有天,那丫头被雨淋回家来,我急忙到厨房为她熬姜汤,她抢着去切姜花。她浅色的衣裳被雨淋湿透了,小乳房朦胧地裸露出来,那粉红色的小乳头,也随着刀和姜花不停地颤动,我看着,心里有些犯傻,不正经的想法油然而生,我真想她多切些时候。她把姜米儿切得很细、很细,后来,她可能意识到有些异样儿,羞红便染透了她的脸,我以后好多时候都不敢去看她。

  过了两天,倒是那丫头,看我没有留意她,做些奇巧的事儿暗示我,我直眼去看她时,她无精打采的眼光忽然闪亮起来,神如秋水的眼波,还有些勾人儿的情致……使我心跳异常,我也感觉到她心跳加速。

  在风光雅绝的梅雨河边,从春雨初透时开始,度过了雨季凉爽的夏天,到了白露为霜的时节,大坝工程快结束了,我的心为之而黯然。

  有天,董伯母去放鹅,说:“我的侄女要找你看病,丫头好好陪着,两姐妹好久没有见面了。”因为是同龄的姑娘诊病,地方就选在那丫头的房里。

  大凡医者,与人诊病特别是与年轻的姑娘诊病,心术是很正的。病看完了,病人也由她送走了,我在这简洁的屋子里,仍呆呆地坐着,为那位随时有死亡危险的姑娘感伤。

  一会儿,她回来了,坐在我旁边的草凳上,莺声燕语地说:“把我家表妹的病医好,我都要感谢你。”

  “先天性心脏病,心力衰竭,神仙也医不好啊。”我有些郁闷地说。

  “你看一下,我有没有得这病。”她话语中有些羞怯。

  听了之后,我循规蹈矩先切其脉。我轻轻把她手握着放在我的大腿上,按之,“疾如滚珠”!一时,我的心为之而狂跳。为了故作镇静,我自言自语:“心绝之脉,滚豆燥疾,谁都会认为是大心脏病呢。”

  当我叫她解开侧襟衣扣儿,要“诊断”她的心脏,她背过身去,解了好久才解开……她转过身来,春光无限!当我要去接触她胸部时,她战栗不停,羞得来把脸紧藏在双手间……

  只有天真、直率的乡村小姑娘,才能把美好的感觉袒露出来,任娇羞和狂喜在体内奔流。

  良久,良久,我真希望时间永远静止于此时此刻。

  而后,我把那只手抽出来,轻抚着她的长发,慢慢地把它盘成了一个发髻,从衬衣口袋取下那支红色的钢笔,插入发髻之中。

  这时,我的心已完全融入到了――东方、古典;牧歌、田园。

  后来,我笑着说:“去照一下镜子,这才是典型的东方美人儿嘛。”

  她柔声说:“什么典型,什么东方,人家不懂,只说美人儿人家就欢喜得很。”

  这时,我要她站起身来,心想好好看她一下,她怎么也不肯。最后,要我把眼睛闭着,我服从了,她伸腰低头扣上扣儿,走了。我听她走到门口,便把眼睛睁开……她又回过头来,用劲咬了下牙,说:“那么你明天在碉楼等我。”她摸了一下发髻上的钢笔又说:“这支笔我是不会还给你的,我还要你教我写字呢。”说完……她调皮地嫣然一笑。

  ……

  我与那个董家姑娘,既是心有灵犀,也是互为悦己者,应该有完美的结果。但是……命运往往会错过很多。人生如梦,男女之情往往也如此。梦想成真当然是好事……但是“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好梦难圆也使人肝肠寸断而遗憾。

  初期,我在董家的痴与傻,本是用田园牧歌式的闲情雅趣,去逃避当时没完没了的阶级斗争。但后来,董家要我当上门婿(把祖宗八代都卖了)对一脉单传的我,实难从命,其结果只有“东风恶,欢情薄”了。

  以后,我也有醒悟,这是一种“奇情”,这“奇”就在一个“舍”字当中,它是命运、缘分,也是智慧、达观、艺术、决断的结合。于是一种纯美的回忆便长久地留在我的心里。

  拾遗记

  大堰完工后不久,时间和历史便到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时期。后来,历史给它定论,是“血雨腥风的十年浩劫”。元凶林彪在温都尔汗了断,“四人帮。”

  也受到法律制裁;为这场动乱冲锋陷阵的是红卫兵,知青也参与其中,任务完成……便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在游戏与玩笑般的大串联中,我到南方去免费旅游。所到之处,接待站人员很守纪律,唯唯诺诺,安排食宿,发放车票……这是个祸起旦夕、惊变一瞬的非常时期。我到广州那天,省委书记陶铸(中央文革领导小组组长)早上还在自诩是革命派,晚上就被红卫兵揪出来,斗得惨不忍睹……

  少年时,我信奉马克思的共产主义,那是从“儒、道、释”更深一步去认知它,认为:只要人的道德觉悟到了“无我、无从生相”时,人类美好理想的天堂便来临。当时,我质疑无情的斗争,最后被迫退团。现在,看到眼前的斗争更惨烈而残酷,我便怀念起梅雨河边的嘻哈岁月,悠闲时日。于是,我急急想回到盐源。

  串联完了,很多知青仍留散在成都,我是最早一批回来的。当时,动乱如瘟疫般渗透到了盐源,造反派在夺权。

  我躲回小河边,避开斗争。哪知,有天王书记被揪到大队上来接受批斗,我跟他们大辩论了一场。当时“辩论”这词最时髦,一个小观点也要辩出个大是大非。

  这天的辩题是:王书记是走资派?还是公务员?

  完了,我请王书记喝酒。他说:“真没想到……”

  我说:“老书记呀,你不读书,不看报,怎么去背走资派这黑锅?你脚板上茧巴铜钱厚,你当什么权?你连资本主义是什么都不知道,这路你是怎么走的?”

  “文革”发展到“革委会”成立,便动员滞留在城市的知青回乡抓革命,促生产……梅雨知青回乡不久,又三个一群、五人一伙跑回了成都。知哥知妹们年龄不大……但都是见过大市面的,回城“逃票”一套又一套,回乡由国家免费送。这种“逍遥派”旅游,岂不乐哉?

  梅雨八家村(四大队)有个知青农场。当初那里干部想把三十多个知青当廉价劳动力,知青一跑,他们便收回失地,知青回来,哭天无路。

  这时王小娃可算义薄云天,他三天两头到队上保管室去称米,请农场知青来吃大锅饭。组上知妹们陆续回队,一看急火攻心,自己用血汗挣的粮食所剩无几了,干脆来个一不做,二不休,拿米到社员家去换黄豆、鸡之类,让大家过共产主义……乐呵呵吃了豆花,又吃鸡汤豆腐。总之,过了今天不想明天,吃完这顿不想下顿。

  有天,终于无米下锅了,知妹们又吵又闹又哭又骂,矛头直指憨胆大的王小娃,王小娃耍绝食饿死以谢罪,我也慌了神。正巧二小队的队长简下伦来找我诊病,下午,送来三百多斤救急粮,丁保管指着一头小毛驴驮的口袋对我说:“这袋是葵瓜子,知妹有这哄,就不哭不闹了。”

  二小队开了头,其他小队跟着上。两个多月后,公社对农场知青进行了重新安置……我们小队作出高姿态,把王小娃从前称的粮食全免了,给大家再分一次粮。组上知妹们起初认为不划算,说:“那我们岂不是白急白气白骂白哭?”但当回过神来,欢天喜地尖叫:“那我们吃的豆花和鸡块也是白吃,这样算,赢多赔少!”

  过了粮荒期,大队的干部和社员便“将”了我一“军”:动员我办一个大队医疗点。小河边的父老乡亲对我这么好,我怎么说得出一个“不”字。

  医疗站设在原大队抽水机站,本钱是信贷的300元钱,大队共八个小队,每个小队各选出一个人来,来者都非凡。

  我只提名要出山寨(八小队)的喇军秀,她是一位蒙族姑娘,乖巧、机灵且勤快……起初,大家都嫌她出身不好,几经考虑后,因是我的“点兵点将”,便把她加进来,当炊事员。以他们的话说,是对我“给够了面子”。

  在川滇的茶马古道上,喇家妹子不但以靓丽为人知闻,而一手的“茶饭”也叫人拍案叫绝。这位喇家小妹儿早学有绝招,而我做川菜,知识理论有一套。我口诉烹饪,她心灵手巧,不到半年便有小成。每年全县要在我们大队开几次会,一开就是好几天,干部们对伙食赞不绝口,喇小妹的“茶饭”使他们回味无穷。她的厨艺,誉满盐源。

  医疗点开张,从此门庭若市,后这里成了公费医疗单位,更是车水马龙。

  晚上,我回到知青院坝,有不少人不留名送了些鸡和蛋。我骂王小娃,坏了我的规矩,知妹们站出来说:“不吃白不吃,只有你这个方脑壳,不吃才瘦得光骨头……”我说:“好吃嘛,不闹死几个才怪。”她们笑弯了腰,说:“只有廖眼镜这个瓜娃子,才说得出鸡蛋都会闹死人。”不多久,鸡满为患,有些不知在哪儿下蛋的鸡婆,把小鸡儿牵群打浪带出来,到田里去吃队上的谷子。我只有请来知青大聚餐,杀之而后快,为绝鸡祸,费了我不少口舌。

  不在行医中找钱,这是我“书香门弟,积善之家”的名训,但“投机倒把”,我的点子是不少的。例如我打包谷花,当时赚钱不少,不少义务工凑热闹,拉风箱要排轮子,包谷花爆开时,那声巨响,有如特制的大花炮。上有人宽容,下有人照顾,钱赚进了自己的腰包。又例如,我教唆知哥去当包工头,靠的是胆子和人缘,虽有资本主义之嫌,赚的钱大酒大肉吃了,能奈我何!

  不到两三年,我医疗点的“徒弟”们,羽毛丰满,个个都成了气候,于是大队也财源猛进。之后,一所几百人的小学,在旁边建起来了,副食品销售点在前面开张了。大队的知哥知妹们,不但顶起了半边天,而且还成立了什么宣传队,想方设计、五花八门到队上去领“便宜”工分。

  我又建议,新修了一个篮球场,组成大队篮球队,由我当教练,选队员“近水楼台先得月”,自然知青少不了。隔天练次球,工分由小队给,成了半职业篮球队……在全县运动会上,梅雨公社三大队篮球队,夺得第一名,于是每个都心安理得……工分没白拿。

  那时期,三天两头要搞政治运动。当然盐源也要依样画葫芦派工作组下来。大家知道,斗一两场“四类分子”,就把过场走完了。

  我们医疗点伙食团可就热闹了,我们和小学老师就有两桌,他们来就成三四桌了……比富的小队隔三差五,还牵羊儿猪儿,来给大家改善伙食。喇家小妹儿慢慢变成了大姐子,这下她可以显示家大业大的蒙族当家女子的干练,“指点江山,一呼百诺”,让帮厨的人像风车般围着她团团转。“运动”结束后,下乡干部吃得油光水滑,带着笑不完的故事,回县城汇报,成绩突出的梅雨三大队,永远是全县的标兵。我出身不好,他们怕犯忌,不表扬我,说我的优点嘛,那自然是“爆米花丰富了贫下中农的娱乐活动”。

  已经有两年,我没有回成都过春节了。过年是爆包谷花的旺季,而且,这几年一年变一个样,干部社员们,年三十夜,要杀猪宰牛,办他个几十桌来“庆功”。

  酒宴正酣,大家还在争着大碗大碗敬酒,喊:“喝就要喝他个痛快。”当喝得二麻二麻了,就把矛头对准我,说:“这里就数眼镜廖哥子的肚皮烂、鬼点子多,开年我们又玩点新花样。”

  前两年这时候,我喝了些酒,都要说些“酒疯子”话,哪知,来年都变成了现实……今年,我是早有“预谋”的,要把正经大事当成“酒话”,我说:“县上那个林业局的头儿,专门来跟我说一个好消息,年初要从山东运来三万多棵苹果树苗……我‘吹牛’要把它买断。首先,这树苗价钱低,省上扶持了一半,县上又补贴一半,而且我们出的四分之一钱还可以赊欠;其次,盐源的日照长,温差大,是栽苹果最好的地方;还有,你们看从出山寨到凉风坳那片荒坡,土层那么厚,至少也有两千多亩。如果把它变成苹果园,这个大队想不富都难了。”

  我的这一“吹”,把所有人的胃口都吊起来了,大家争相叫好……

  真没有想到若干年后,盐源苹果的千秋大业,从这2000亩果园开始,香飘万里,甜向世界。它不但为小河边,也为整个盐源开启了致富之门。感谢老天,它成功了!士为知己者死,也感谢老乡们的信任。

  我与山上的许多彝族兄弟关系很好,每年6月24日火把节,彝族亲家们都来请。梅雨知青便约好,结伴而去。到了山上,便分散开来,各找各的“市场”。大家都知道,除带上互通有无的商品外,还要多带些酒和茶。当杀牛杀羊典礼后,吃完彝家姑娘献上的牛肝,这时,漫山遍野的火把燃烧起来,在欢歌中大家便跳起锅庄舞,而后,当酥油茶一喝,大碗大碗烈酒一下肚,大吃坨坨肉时,彝族的男女老少都豪爽极了。于是知哥知妹们,便拿物品、首饰等玩意儿与彝胞交换布票。

  猪儿和各种山珍。第二天回程途中,大家都喜笑颜开地计算你赚了多少我赚了多少。

  姻缘记

  岁月催人,许多知哥知妹,都难熬青春的寂寞。小河边有支情歌:“郎害相思妹忧愁。”相思与忧愁的结果,便是知哥知妹成婚配。结婚后,便要生儿育女,一帮又一帮小知青出世了。在当时看来,老知青一配成二,二生为三,三变万千;新知青又大批下乡来扩展。“知青家族”将成为世界上最为庞大的家族,知青客家人,也将在世界移民史上,写上空前绝后、最为辉煌的一笔!

  梅雨河的知青们,在这边远的异域他乡,融入了这方的风情,也感受到这里的乐苦……下乡时,我只想“下”一两年,便回到我天府之国的故乡、我芙蓉花盛开的土地,哪知,竟“玩”了十年。不知时间过得太快?还是我待得太久?山外边……唐山大地震、天安门事件,灾祸不断;这里,峡谷中吹来了柔和的凉风,我知道,又挨过了一度秋色。

  忘掉历史的兴衰,不谈个人的荣辱,我们知青院坝,人气指数永远是最高的。每年清明节,知妹回来了,好像是预先约好,不知谁说了一句什么话,便惹得大家痛哭一场。但到了第二天,又喜笑颜开想方设法把季节工分抓到手。

  我知道,她们哪里是在哭,明明是在与故乡、家人告别,在唱一支忘情与殉情之歌。

  而后,她们又开始进入了这片由高山奇岭围着的古老土地,这熟悉的梅雨小河边……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中,去充分享受高原的阳光,让紫外线把她们的肌肤晒得黝黑。

  岁岁年年,不知其期。

  有朋自远方寄来七律诗,要我步原韵和之,其中一首我写道:

  人人说我薄幸郎,自有奇情留八荒。顺其自然人不累,更添闲情心不忙。锦里才子异乡老,何处娇娃为我狂?佳人有约意之外,是时便飘桃花香。

  应对这首打油七律时,我已经33岁了。这是我第一次独白姻缘。

  在成都过去的朋友心中,在“现代避祸学”领域中,我的业绩可圈可点,是最高级别的,是陶潜式的。君不见在动荡浩劫年代,有谁能“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怠”地去独善其身!朋友中,有良知而又不违心者,比我胆小十倍的,不是反动学术权威,便是牛鬼蛇神,人格、心灵、身体受尽了伤害。但是在“爱情竞技学”,我就是低级别了,比白丁还要白丁。我常常为白丁耿耿于怀――

  我虽不风流,但绝对不古板,食人间烟火,懂饮食男女……到了超龄,姻缘之门却迟迟不为我打开。记得朋友寄来七律的第一句是“劝君不必学刘郎”,最后一句是“凌寒破腊是梅香”。前句是劝我不必活在虚幻怀旧的岁月中,后句是激励……

  我应对的那首诗,反映了自己当时无可奈何的真实。因为,对儿女之情,我只有在失去的回忆中去寻找安慰,只有去遥遥无期等待,只有去虚设,去幻想,去想入非非。

  那些年来,每当月朗风清之夜,我在午夜神驰,便期待着有个倾慕的人儿,姗姗来到我的身旁,听我柔声细语诉说。

  当我去正视现实“姻缘”,我这个不拘一格、笑口常开的单身男子,就无脸见江东父老了。因为世界上所有生命中的雄性,不能“得到”,或是毁灭,或是弱者……

  我的佳人何处?姻缘何方?

  我真有点像苏联电影《红帆》中那个痴痴的女郎,她在向树林、鸟儿、流水们交谈,焦急、固执、急切地期盼:心爱的人,坐着红帆,飘到自己的海岸,向她奔跑过来……

  亲友们为我的姻缘着急,80岁的老妈更心急如焚,专程赶到小河边来,到处招摇……“我这个一脉单传的不孝儿子,如果娶不到媳妇就永远不回家了。”这糊涂的老人家发了疯似的想找媳妇,但他看不见自己儿子之丑,却夸夸其谈:“不找个美人儿,怎么回去见得人。”

  半年多的时间过去了,不知是吃不到天鹅肉,还是看遍姑娘总不如意,总而言之……婚姻仍“繁华想象虚无中”,媳妇仍在天之涯。

  有天,我在县医药公司门口,背后忽然有人叫一声:“廖叔叔。”我回头一看,大吃一惊:“莫非又是一个董家丫头横空出世!”

  我问:“你是哪家的?”

  她稚气地笑道:“记不得啦,我是堰头上双狮村黄德银家的。”

  十年前,一幅画面展现在我脑海中――

  我住在董家“城堡”发痴呆时,有天一位妇女请我到她家去诊病,我们骑着马,顺着秀色可餐的梅雨河,慢悠悠走了些时辰,到了她家,一群娃儿正在火塘边烧胡豆吃,大人骂了一声,便一窝蜂地争着跑出去了。只有一个很小的姑娘,怎么也骂不出去,好奇地看着这个用马儿请来的、戴着眼镜的怪人。

  “怎么一下子就抽条了,还长得那么高。”我在想时,那丫头早已走远了。

  我当时医好姑娘爸爸的病,他们也为我争水帮了不少忙。后来每年枯水季节我到堰头上为大队争水,威风八面有说不完的故事,一连好几天让大堰水滴水不漏流到属于“尾水”的小河边来。我老妈来了,她家还不时送些时鲜瓜果来,人情美美的。

  有天,我同老妈闲聊,这时老妈已经成了后坝子的“名人”,她找媳妇找得来已被人们传为佳话和笑谈。我跟她坐在一起,她总要把话题扯到“哪家姑娘长得好”之类。我无意间谈到黄家出了个非常脱俗的丫头。很世故的老妈听了之后,欣喜异常。

  小时,老妈教训我们:“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对这位漂亮而脱俗的小姑娘,她老人家就要下工夫了――时而到堰头黄家去串门(实为看姑娘)几天不回来;时而买些钢笔、本子之类送给那姑娘,投其所好以诱之……

  而后,便找体面人家去说亲。媒人嘛,多多益善。老妈不知请了多少说亲客,总之,愿意帮忙的,她都拜托了。

  有天,老妈叫我千万别走,有天大的好事。不久,我在县上见过一瞬的姑娘,同她妈来了。

  这时我才知道,她叫黄美,15岁,才从小学毕业,如果没有这场事,她就读中学了。

  一进家门,姑娘她妈就打着哈哈笑道:“走到哪里,都碰到说亲客,我家可托不下那么多情啊,要不然我家的门槛早晚是要被踢断的。还有那个算命的也来凑热闹,把八字测得天缘巧合。现在一切就按你们成都的规矩,那叫什么的?”我妈接着说:“那叫自由恋爱。”说完,我也和两位老人笑了起来。我笑堰头上的人都说郭仁珍(丈母娘)厉害,果然如此。我笑老妈:一切都是你老人家包办,生辰八字都测了,还说自由。我看那小姑娘稚嫩娇羞的掬态,心想,这样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子,对恋爱能懂些什么。

  这天的见面饭,老妈准备得非常充分,恐怕只有她的心肝没有掏出来了。老妈亲自下厨,丈母娘帮着做,小姑娘见机地忙个不停。

  我认真观看这个姑娘,高挑纤细的身子,着一件白底红格子花的新衣裳,红底绣着白色自由花的裤子,鞋子也是新的。虽然这与她的清纯稚气很不协调,但明光钻亮地搭配得有光艳的韵味。当我的眼睛与她晶莹的眼波碰在一起,我猛然一惊……竟然使我不敢相信,那种超然灵秀之气,正是我寻觅的、等待的、梦幻中早已存在的……一时,我有些心猿意马起来:这样纯情灵秀、芳姿卓绝的姑娘,我要去千追万求的。

  三媒六证,是几千年中华民族的婚俗,想不到我这个自命不凡的人,倒要回过头来,心甘情愿、千依百顺向古老的雅俗走去。

  我要讴歌骑士时代了。作为一个骑士,一旦有了他膜拜的女郎,就可以为她拼死而战斗,去创造传奇与浪漫的业绩。

  我要赞颂田园牧歌了。儿女之情一旦达到了这个境界,就会像梅雨河滞缓的绿水……漾起无边的欢乐。

  我要彰扬古典雅俗了。谁说它没有佳美绝妙之处,没有奇趣的风情,没有完美的结局……

  真理毕竟要胜利!知青们要回城了,知青们(包括我和黄美)新的老的大的小的男的女的都在欢乐地整理行装。它像梅雨河源头从地层下涌出的千万股清泉要去汇成碧玉般的绿水去玻璃般流淌……

  梅雨知青终于回城了。这是“少小离家老大回”,大家已告别了青春年少。他们承受过时代的风云,担起过生活的艰辛。他们有过迷茫与朦胧,随意与欢乐;有过离乡的悲伤,期盼的滋味;有过小雅般的俗与念,奇异般的情与爱……这些都呈献给了知青时代,同时,留下痕迹,去见证经历过十年浩劫的知青时代的历史……

  作者简介

  廖品涛,男,汉族。1957-1960年就读于重庆九中60级8班,1960-1961年就读于西昌专科学校,1961-1965年在成都青石桥街口开医馆(中医)1965-1979年下乡于盐源县梅雨公社三大队四小队,1979年――1982年工作于成都西建一公司,1982-2007年经商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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