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如蓝

第九节

　　为了增加藏书量，作为“省示范”验收备战的一部分，“捐赠母校十本书”活动正式启动了，要求师生以班为单位，直接交图书楼整理收藏。

　　科任老师当然身先士卒了，可捐赠方式因人而异。

　　班马抱着砖块似的十本数学专著进了教室，啪地放在教室正前专门为捐书安置的课桌上面，冷峻地看着同学，慢慢酿出调皮的笑意，说自己的十块“砖”是为了引其他人的“玉”的。

　　姚古城老师同样捐赠了十本砖块厚的著作，不过都是历史方面的，轻轻放在班马的十本旁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出了教室。姚老师家算县城老住户了，祖上靠小本生意为生，父亲还挑货郎担沿街叫过卖。到姚老师哥哥手里，转手经营百货批发，很快发展为沉木县屈指可数的商人了。但姚老师对经商没任何兴趣，中学时代学习顶呱呱的，高考更是名列全市全茅，可填报志愿的时候，竟然不顾亲友反对毅然选择了师范院校，大学毕业更放弃了家里花钱跑来的转行从政的机会，心甘情愿走上三尺讲台吃粉笔灰。因为有家庭经济的支撑，姚老师凡遇到喜欢的书，总会毫不犹豫地收买入囊，家里二百多平米的复式楼里，据说上上下下摆满了书，连床头都不放过，一周七天有六天跟老婆分室而居，躺被窝必须伴书入眠。这样嗜书如命的人，能吐十本充公，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姚老师大学读的是教育管理专业，工作后却改换门庭教了高中历史，因此历史和教育两方面的书籍都浏览涉猎，有同事认为他是历史教师中最懂教育的人，有同事认为他是懂教育的人中最好的历史教师，有同事兼顾两面，认为他是真正的复合型人才。

　　姚老师性格天马行空，对这些恭维嗤之以鼻。

　　“有意见尽管说啊，打哼哼干啥！”

　　“咱与复合型人才差太远了。”姚老师申辩。

　　“具体有多远？”同事们玩笑。

　　“中国教育跟素质教育有多远，姚古城跟复合型人才就多远！”此语一出，遂成校园的名人名言了。

　　杜仲老师捐书，君子动口不动手，喊了十几个学生，一下子搬来了三百多本，涉及哲学、经济学和文学各个方面。杜老师有点不好意似的，说这些书都是他上大学和刚工作那会儿，节约伙食一本一本买的，当时读得废寝忘食激情澎湃，如今事过境迁，家里空间又有限，与其放床下让虫子叮咬，不如全部拿出来——往小里说，给班上无书可捐的同学凑个数；往大里讲，为学校发展做贡献吧。

　　杜老师因为赡养体弱多病的双亲，没能力购买价格飞涨的商品房，全家数口一直挤在学校安排的两间教师宿舍里，水缸菜缸等日常用品全摆在宿舍外台阶上，正像他捉襟见肘的生活一样。然而难能可贵的是，杜老师在琐碎日子的压迫下仍勤勉工作，其他不说，单那一百多篇颇具影响力的教学论文，据说都是晚上伏在床铺上写成的……如今听他这样处理藏书，同学们的心都热热的，也凉凉的。

　　姚古城和杜仲是同龄人，都称得起沉木县学者型老师了，可一个恃才傲物，桀骜不驯，一个为人低调，谨小慎微：性格差别，泾渭分明。

　　英语老师苗娟秀，正是章第中在机头办公室见过的那位言笑晏晏的漂亮女子，芳龄三十岁还不到吧，应该算沉木教育的后起之秀了。她捐的书也如其人似的充满了生活情趣，整整十个年头的《读者》合订本——按规定，课本和杂志本来不能算作捐赠书籍的，但杂志合订本另当别论。

　　只有孙映雪老师，仿佛不知道学校有捐书活动似的，按时按点上他的课。

　　一中门前的小巷里，旧书摊火爆了好几天，什么《包产到户文件选编》《家庭獭兔饲养》《新婚夫妇必读》《汽车修理技术》之类，乱七八糟充斥其间，脊梁破损，页面发黄，泛着岁月悠悠的霉味，不知摊主从哪里淘来的，厚薄不论，每本九元。很多同学趁中午或晚饭后，蹲在摊前翻检挑选，十本共花九十元，比书店买新书实惠多了。

　　章第中跟父亲电话讲好，通过班车往来捎书，因此星期天中午，他跟随浩浩荡荡的人流去了车站。沉木县汽车站本来不大，星期天格外拥挤，从四面八方的乡镇开来的大小班车，无一例外地给学生捎带着以面粉或馍馍为主的各种食物，装在写有学生姓名的蛇皮袋里，一疙瘩一疙瘩卸下来，紧挨班车轮子的空地摆出长长一溜，由司机或司机的助手守候着等学生认领……这种场景，一度也被记者搬上了各个级别的报纸电台，宣传成了沉木教育辉煌的重要因素。

　　在甜水乡的车旁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蛇皮袋。由于常年捎东西，司机王大头对孩子都认识，看见一个认领袋子的便高声吆喝：“家里又给狗娃带了啥好吃呀？”

　　孩子们纷纷打开袋子，取出白面烙饼什么的请王大头。王大头豪爽得连铁疙瘩都敢啃，哈哈大笑发表演说：“白面饼子咱不稀罕！咱稀罕的是大学生——只要狗娃们好好念书，给咱把大学考上，将来挣了大钱，见面还认得大头叔叔，发一支好烟抽就感激不尽了。”晃荡着大脑壳笑得非常陶醉。

　　父母给章第中捎了满满一蛇皮袋东西，大半是洋芋。春夏两季的大旱，使沉木人饭桌上这种最普通不过的食品成了稀罕之物，章第中家的洋芋是舅舅给的，舅舅在春天大旱时抽地下水种了两亩，收成还算不错——进入文科班后，章第中跟曹鹏炜的自炊搭档仍在继续，家里油呀面呀的补给得非常及时。洋芋上面有两个白面锅盔、一塑料缸炒肉臊子和二十本书——十本十本分捆在一起，一看就知道给春光表姐也备了一份。章第中没想到江小兵未卜先知，专门等候在学校门口，谎称他家最近没捎过好吃的，嘴里都长馋虫了，要打劫章第中的好吃的治一治，可真正打开袋子，他根本不碰吃的，迅速掳起十本书逃之夭夭了。

　　哭笑不得的章第中清楚表姐的书是必须要给的，那自己的十本只能另想办法了……他颇为无奈地提袋子往宿舍走，忽听有人在后面喊，“等一等，章第中！”刘流芳的声音。

　　听了江小兵的剪径行为，刘流芳差点笑岔了气，捂着肚子安慰说：“没关系，我家里新书旧书有的是，给你补偿几本吧。”

　　“那谢谢你了！”章第中红了脸。

　　刘流芳抬手示停，“要谢，你约上另一个女孩吧。”

　　章第中不解，“另一个女孩？”

　　“对。”刘流芳忽闪几下眼睛，“我刚给温捷雅也赠了十本书。”

　　“啊……真的？”

　　“不信亲自问她吧。”刘流芳的目光亮丽逼人。

　　章第中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

　　刘流芳扑哧笑了，“你和温捷雅的那点事，早成一中校园里公开的秘密了，还装腔作势不好意思干啥——听着吧，但愿在学习上给她帮助！”

　　说完，刘流芳脸也晚霞似的自顾自走了。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神秘啊。章第中摸着脑袋想。

　　§§第五章 示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