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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思量

  君闻书似有心事,我侧头看着他,他却依然凝视着窗外,“若有一日,你觉得我不是人,也希望你能像今日这般……说我。”

  相似相续,非断非常

  就这样,我莫名其妙地成了君闻书的心腹。当然,仅限于生意上的,其他方面,他对我还是缄口不言。

  我把所有事情联系在一起,隐约觉得君家面临着一种危机。这种危机好像来自于杨骋风,我却不知道为什么,以及到底是什么。再想想,也不大可能。他们是姻亲,会有什么矛盾?也许只是一时的不快。无论怎样,君家或杨家,我都不喜欢,我只想走自己的路。君杨两家即便有什么矛盾,我也只提一些不伤天理、没有针对性的建议。我的目的只有一个:还我自由身!

  现在,我经常跟着君闻书去布店,不过我是小厮打扮,名字唤作耕竹,而且只听不说。我不想太招摇,弄得人尽皆知,我要给自己留后路,因为我打算好要离开君家。

  看着君闻书严肃的样子,我原以为君家的布店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可真正介入,才发现一切井然有序。布店的账房姓王,君闻书称他为王叔。王叔淡淡的八字眉,眼皮耷拉下来遮住了眼睛的光芒,一脸的和气。他对君闻书明显很客气,但我敏感地觉察到一种不屑——君闻书毕竟还小,又没有老爷子撑场面,根本镇不住。

  于是,我回去研究了一下,建议君闻书从查账开始。任何一家公司都不敢说自己的账目完全没问题,君如海每年肯定要查,查的结果,君闻书不去问,我也不得而知。我特地挑了去年春节出的一批缂丝,这批丝很奇怪,出了之后又转了回来。我对布不懂,但以我前世的经验来看,这种情况可能是蹿货的原因。我领教过君闻书盘查人的本领,以及他那淡然却足以令人觉得压抑的威严。

  果然,君闻书不咸不淡地一问,王叔的脸色略微有了变化,“少爷,那批丝原来是给前条街的盐商孙员外家的,后来他又说不要了,给退了回来。”

  君闻书扭头看了看我,我不做声,装作什么也不懂地盯着地面,却乘王叔不注意,在君闻书的背上悄悄地画了个叉——查!

  君闻书故作沉吟,然后说:“这么大一批丝,还在吗?在的话看两眼,我看看孙员外家要的是什么货色的丝,以后心里也有底。”

  真是看不出来,夫子君闻书也能把谎话说得天衣无缝,绝对不亚于杨骋风。真是狡兔三窟,人人都不简单。

  王叔的脸色更加不自然,他想了想才慢慢地说:“少爷要看,原是应当的,只是库房积尘较多,恐污了少爷的衣服。”

  “哦,库房有积尘?我原以为放布的地方应该好些呢。”君闻书的弦外之音弹得真绝,我在心里佩服。王叔不得已地笑了笑,唤来伙计,打开库房门。

  库房里并没有很多灰尘,君闻书的脸色也毫无变化——真是沉得住气,是我,早要挤对王叔几句了。他信手翻着,摸到一堆丝,停住了脚步,“这个便是吗?”

  “回少爷,是的。”

  “发黄了。是受潮了?”上等的丝发黄了,基本上报废了。

  “是受潮了。”王叔稍微松弛了一些。

  我以为要放他一马了,没想到君闻书又开口了,“哦?这样的库房,既不漏,地也结实,却会受潮,是谁管的?”

  王叔的脸色又不自然了,“这个……”

  “其他布还有受潮的吗?”

  “这个……”

  我悄悄地出去了,主子查问下人,更何况还是举足轻重的账房王叔,我不在旁边比较好,省得让他没面子,毕竟这布店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换人。想来君闻书也懂这道理,否则刚才也不必委婉地将责任绕到管库上了。

  外面晴日当空,蝉鸣热闹,我找了处阴凉地儿蹲了下来。要过八月十五了,不知荸荠怎么样了。上次我在信里让他凡事想开些,不要太难为自己,他听进去没有?功名有什么好!真做了宋朝的官,不也得亡国吗!别说这小小的南宋,就是北宋也逃不过历史的车轮。什么才能光耀古今——书、科研成果和你真正的业绩。做官有什么用?真要出名,著书、做实事吧。宋朝的皇帝能让后世记得的有几个?即便记得,也是褒贬不一。但提起毕昇,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功绩。我知道,这些光辉人物中没有荸荠,也没有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他们也是要死的,平凡地死去。他们、我,都只是历史中一粒小小的、可以忽略不计的沙子。既然是沙子,为何不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非要为难自己,以别人的好恶为标准来规划自己的人生呢?我真希望荸荠能懂得,不过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对于未知的未来,我们永远野心勃勃,不断地想象,不断地开拓。就像前世的我,不也是考这考那,学这学那的吗。其实我又何尝不知道,我也不可能成为光辉千古的历史人物呢。

  君闻书出来了,我立马站起来,偷偷一看,后面跟着诚惶诚恐的王叔,一见便知君闻书得了胜,我也垂下了头。

  上了车,君闻书便松了一口气:“累!”

  我笑了,“看少爷举止言谈,不像累的。”

  “去和人扮戏演,你不累?扮个小厮装哑巴,还是个眼观六路的哑巴,你不累?”君闻书把这一耙打了过来。

  “没我什么事儿,还是少爷戏多,少爷这盘查人的本领,司杏也算是见识了。”

  君闻书只是笑,过了会儿才说,“看来也没有多难,就是累”。

  “少年得有自信,我相信,这事儿少爷应付的了。”

  “真的?”

  “真的。”

  君闻书开心的笑了,“我也觉得还好,有你在,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

  我讪笑两声没说话,我不想知道太多事,只想给君闻书出出不是很大的主意,而并不想成为他绝然的心腹,更不想像主人似的说三道四,这不是我份内的。我的心真的不在君府了,早走了。外头的阳光外头的风加上外头的荸荠,哪个都在吸引着我,我也十五了,出去,天地大好,不必像当初那么依赖给人做丫环才能活,帮君闻书过了这关,就真该是走的时候了。

  过了八月十五,又到秋天了。快到九月时,荸荠给我回了信,我喜滋滋地拆开,却惊讶地站起来——荸荠的胳膊断了!我仔细地看着,原来是州府衙门的马受惊了,他躲避不及,慌忙中掉到沟里,左胳膊被压在下面,骨折了,十分疼痛。最要命的是九月二十乡试,他心绪沉沉,说这次是没希望了。

  真是突来的灾难。我想去看看他,再三思量,还是不去了。出府一次不容易,我要把所有的努力用在最后彻底地出府上,现在能少耗一分就少一分。况且我去也帮不了忙,反倒扰乱他的心绪。就这么着吧,胳膊断了,人没事,大不了左胳膊残了,我也不嫌弃他——反正我也不在乎他能不能考上。真考不上,等我出去了,和他一起干点儿什么不行?即便是吃糠咽菜,我也乐意!

  风花雪月是爱情,相濡以沫也是爱情;卿卿我我是爱情,这种遥遥相挂也是爱情。荸荠,你要坚持住,我不能去看你,可是我记挂着你。你要相信,总有一天,我一定能从这张门里走出去,那时候我便是自由身。

  我算了算时间,再写一封信,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考前寄到了,那就考后寄到吧,我想让他轻松点儿。我并不看重这场考试,但还是要宽慰一下他,因为他很重视。

  我日复一日地生活着,君闻书也从原来的账海中解放出来,除了去店里,仍在家读书。林先生依旧每隔十天来府里一次,谈话内容却有了改变,我知道,他也是君闻书的智囊之一。每次林先生来,我便自动退出去。知道的秘密越多,死得便越快。我不想被圈在君府,所以尽量少听、少说、少惹事。

  这天,送走了林先生,君闻书唤我拿几卷《王摩诘文集》来读。王摩诘就是王维。王维的身世令人感叹,他的诗我也喜欢。今天君闻书反反复复吟的却是一首思乡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反复吟诗,必有所托。而他的家就在此地,又有何所托呢?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唉,这诗应该是我来吟吧!不知荸荠怎么样了。

  正想着,他吟诗的声音停下来,淡淡地说:“司杏,你在想什么?”我回过神来,“没,回少爷,我没想什么。”

  一小会儿的沉默,他又问:“你,看得起摩诘吗?”

  我一愣,思索了一下才问道:“少爷说的,可是王右丞的出仕?”

  君闻书不置可否,我也不知该怎么回答。王维的诗和他本人反差很大,他因诗中所体现的意境而被称为诗佛,为人处事却颇令后人非议。就中国人一直提倡的气节来看,王维不是一个君子。儒家所提倡的君子应该是“学而优则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从一而终,不仕伪朝”。王维先是为了官位,不坚持事理而曲意逢迎。安史之乱后,王维被俘,继而投降做了伪官,确实有点儿不可原谅。

  我想了想才说:“摩诘先生若未先侍李唐,而直接出仕安禄山尚有托词。毕竟选择仕或不仕,以及仕谁亦是士子们的见解。然侍李唐皇帝在先,仕安禄山在后,倒确实失节了。”

  君闻书摩挲着他的小乌龟,低着头,并不看我,“也许,他有什么苦衷。”

  我摇摇头,“有些苦衷说得过去,有些苦衷,便是千古骂名。”

  “那李陵呢?”

  君闻书和我谈起历史来了。李陵,又是一个历史上的悲剧人物。名将李广之孙,却受人挤对,以至于被迫投向匈奴,落得背叛母国、满门抄斩的叛将下场。君闻书提起他,我也语塞了。我说:“我敬佩他。”

  无论怎么说,李陵都是一个悲情英雄,降过一次,不得已,因为他也是人,也有人的真实情感和弱点。但既已降了,就绝对不能再降第二次,哪怕能为自己博来名声。我理解他,人的一生中,遇事可能要低头,但绝对不能侮辱自己。

  我心里也悲哀起来,命运是我们能选择的吗?我们的命运,有时竟是别人选择和掌握的。

  君闻书又叹了一声,却没有再说话。两个人隔着门,各自望着窗外,发起呆来。

  虽然入秋,外面的树叶儿仍是浓绿,细雨飘落下来,树枝微颤,偶尔有黄色的叶子随风飘荡,倒显得十分宁静。我正瞧着,却听见君闻书低低地说:“你看,那片叶子落了。梧桐叶落而天下知秋,一切,便要开始了吧。”

  君闻书似有心事,我侧头看着他,他却依然凝视着窗外,“若有一日,你觉得我不是人,也希望你能像今日这般……说我。”

  风从窗口吹进来,撩起他的发丝,君闻书身上有一种不可抑制的孤独正散发开来。他有心事!

  “少爷……”

  “人是没法自己选择的,如真能选择,我还是宁愿只读读书。”君闻书只手放在桌上,指上夹着笔,“你聪明,有些事终究会知道的,那便再说吧,只希望那时……你别怨我。”

  “少爷怎么说起这些来了?接布店不是很上手吗?还说这些?”

  君闻书抬头笑笑,并没有说话。书房里一片寂静,外面树枝轻轻地摇晃。静,连接成一片。

  “少爷,”侍槐突然湿漉漉地从外面进来,“杨府来人说,听荷怕是……不行了,想让司杏过去说说话。”

  我大惊,听荷不行了?怎么可能?君闻书坐着不动,面上却起了变化,一脸的狐疑。我也在转念头,是不是杨骋风的花招?听荷一向没有什么病,怎么不行了?君闻书看向我,我便说:“侍槐,这到底是真是假?”侍槐摇摇头,“我也不知,来人就在外面,少爷,要不唤进来问问?”君闻书瞧了我一眼,点了点头。侍槐出去了,不一会儿便领了个人进来。

  “见过君少爷。”来人行了个跪礼,我一瞧,还是上次那个小厮。

  “起来吧。你说听荷要……怎么了?”

  “回君少爷,上头说听荷姑娘产后身子不好,怕是保不住了,想见见司杏姑娘。上头还说,如果司杏姑娘还有情分,就过去看一下。”

  我的头嗡的一声,产后身子不好?那个磨和乐……原来听荷是说她有孕了,她才多大啊!听荷、引兰和我同岁,我是春天生的,引兰是秋天,听荷是冬天生的。十五岁的听荷,当妈妈了?身子不好,要保不住了?我晃了两下,二娘没死在我眼前,现在,要死在我眼前的,是听荷。

  君闻书看着我,并不言语,只对来的小厮说:“我知道了,你先跟侍槐去厢房候着,去或不去,一会儿给你信儿。”

  “少爷……”

  “你想去?”

  “少爷,那是听荷,是咱府里出去的听荷!”

  “会是真的吗?”

  我也怀疑。杨骋风诡计多端,也许竟是假的。不过,他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我想了想,“少爷,不会的,别说我只是一个丫鬟,没什么值得留的,即便真留我,我也不愿意的。”君闻书在担心我?杨骋风真是在耍花招吗?那上次为什么要送我回来,直接掳走不更便当。再说了,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值得杨骋风费神。

  好半天,君闻书说:“听荷当时也算陷害了你,你却不恨她?”

  原来他都知道!我摇头,“少爷,府里的事,我们就不必说了。听荷有她的难处,不要太苛求她。她也是个可怜人,真要死了……”我有点儿哽咽。

  “那就去吧,你一向心软。”

  我冒雨钻了出去,只收拾了一两件衣服,就又跑了回来,君闻书还是那样坐着。

  “少爷,我要走了。”我顿了顿,“不过,少爷,我能去得了,便能回得来。”我豁出去了,杨家不抵君家,绝对待不了。我一定要见见听荷。

  “你带个人。”他想了一下,“栽桐好吗?”

  栽桐虽小,却很机灵。小,有时反倒能麻痹人,我也愿意带着他。君闻书唤栽桐进来,嘱咐了几句,在秋天泠泠细雨中,我和栽桐登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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