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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双折六归贫士翻怜财主算 低眉合眼头陀暗觑妇人胎

  素臣上前去问,方知道为隔年漕米未完,带家属收监听比。因入内慰问。只见敬亭在厅上,攒着眉头,踱来踱去的,口中叹那一股冷气。忽然看见素臣,不觉笑逐颜开,说道:“前日匆匆一面,后又造府奉看,不料已往杭州。尊宠想已进门,怎不请弟去吃杯喜酒?”素臣叹口气道:“不要说起,又成画饼了。”敬亭着惊问故,素臣述了一遍,道:“弟因要往江西,缺少盘费,走来与吾兄商议。不料尊纪被差人锁去,眼见得自治不暇,何能济人?弟在窘乡,不能代吾兄措完漕米,奈何?”敬亭道:“弟正为漕米之事,在这里筹画,想吾兄在家,便有商议。不料兄已回家,却又如此窘迫!”素臣起身欲别,说道:“弟若别处可挪,并得宽余,再来看兄。”敬亭急忙扯住道:“另有商量,吾兄盘费,所费几何?”素臣道:“至少得一二十金,多则益善!”敬亭大喜道:“如此,便有商量了。弟因拙于谋生,祖产尽废,只剩有五亩沃产,少供家中食米。如今欠下漕粮,想要卖去一亩。无奈此田坐落在田有谋套内,他必要一契买去。弟虽别有挂户,亦不过三四金之事,不肯一并出卖。无奈此田坐落在田有谋套内,他必要一契买去。弟虽别有挂户,亦不过三四金之事,不肯一并出卖。今吾兄所需,既属多多益善,则弟不难于全弃矣!”素臣道:“吾兄这田,时值若干?”敬亭道:“此田既系沃产,又在有谋田套之内,从前为图方圆,几次首人来打合,愿出重价,大约可卖百金。但此老最刁钻,知我漕米事急,必然沦落,只怕止好照时价八十金了。”素臣道:“轻卖轻赎,沦落也甚有限。但系吾兄命产,于弟窃有未安!”敬亭大笑道:“吾兄那有此言?不但薄待小弟,亦且自视太轻了!”素臣不禁大笑。敬亭道:“事不宜迟!”连忙邀至书房,写了文契,就请素臣作中,同到有谋家来。只见有谋满面灰土,气吁吁的,站在赤日之中,手里拿着竹筹,两只眼睛,兔起鹘落的,监押着管帐先生及家人们,在那里粜麦。看见素臣等进来,口里不住的说得罪,却心只在素上,不肯来接,吩咐一个小厮,把素臣等请到书房里去坐。

  二人走入看时,只见书房里一张方桌,上堆许多租簿,一把算盘,横压在上。旁边一个圆砚,中间凸起,四周凹下,注着纯煤的墨水。压着几张租帐并谢孝请酒的红白残柬。一管开花水笔,斜插在算盘之上。侧边一张木柜,架着一架天平。七横八竖的,乱排着几张椅杌板凳。壁上贴着立誓不入银会,不借当物的纸条。地下铺着鸡粪、鸭粪,窗前一张条桌,桌上放着几个黑漆也似的茶瓯,一个斗大的白木茶桶,把乱棉絮里拥着一大瓦壶的茶。素臣道:“你看这等书房,焉得不富?”敬亭微微含笑。那小厮在茶壶里,筛出两杯茶,送上来。素臣却待去接,只见小厮头上一头秃疮,脓水淋溃,黏连着灰土,挂到鬓发之下,一股腥气,直透进脑门里来。鼻孔内两管黄脓鼻涕,像虎邱山吊桶,一上一落的,在那嘴唇边打探。双手就似灰耙一般,兼害着满手的脓窠疮,渗濑怕人。素臣一个恶心,几乎连敬亭家中吃的泡茶,呕将出来。忙说道:“你放在桌上罢。”敬亭攒着眉头,接了小厮的茶,见那茶的颜色,如酱油汤一般,面上汆着许多锅锈,二人如何敢吃!要在椅上坐去,却见满椅黏黏连连,都是些鸡鸭之粪,新旧重叠,如胶如锡,只得拱立而候。

  候至外边人散,有谋方赶进来,连连告罪,做出许多局蹐之状,作了几个深揖,扯过三张椅子,拱请二人入座。二人本不能坐,因有谋连请,只得就坐,可霎作怪,身子便要坐下去,那臀尖却不知不觉的,与那椅子若离若合,如晴蜓戏水一般。有谋觉着,忙把衣襟扯起,将两张椅子乱扯,虽抹不净,也只得勉强坐下。有谋开口道:“二位先生枉顾,有何事见谕?”敬亭述知来意,向袖中取出文契,有谋接过一看,即放在桌上,说道:“这田小弟本是要的。只是目下新嫁了小女,手头甚空,今日贱粜这麦,还是补那未完,去还各店帐目。景先生不如别为之计。倘真没人承受,再作计较罢了。”敬亭道:“小弟这田,正落在老翁田套之内,除了老翁,谁人好来承买?”有谋道:“这倒不论,难道尊府这田,只许小弟买,别人就买不得的?”敬亭道:“老翁前日原说五亩一契才要,如何今日反推调起来?况且这田是老翁知道的,不须肥壅,水旱无忧。这样美产不买,还买什么田呢?”有谋道:“前日的话,也是一时之见。如今细细打算,实是吃力,须卖去自己的田产,方可舍熟抱生,所以愈算不来了。先生说这田好,小弟又不图方圆,难道好嫌这田不好?其实这田也只是空好看,田运十年一转,到近年来,这田也只顾变丑了!况且先生契上的价钱,也忒昂,还是别变为是。省得说小弟沦贱了府上的美产。”

  素臣立起身来,说道:“敬兄,买卖交易,须要两相情愿。老翁既不愿买,何可相强?我们既来尽过,自可别售,不必再说了。”一面说,一面向桌上去取那契纸。有谋不知头路,只认是素臣在京里回来,有些积蓄,要买此田,来先尽田邻的意思。自己又已说煞,许其别变,恐怕事有决撒。忙把契纸抢在手中,满脸陪着笑道:“文先生直恁性急,小弟与景先生相与在前,没有商量不得的事。方才并非推掉,实因力量不及,既文先生如此见怪,小弟倒觉不安了。景先生,小弟勉力竟买此田罢,只是价钱,要大加酌减哩。”素臣道:“老翁既愿成交,只求减价,应该多少,吩咐出来就是。”有谋道:“此田时价,在八十两以下。文先生性直,小弟也是爽直不过的,竟是八两一亩,银色九五。青苗连田过割,这是大例,不消说的。文先生是豪爽人,谅来也不希罕中物,一面立契,一面交银就是了。”素臣道:“这田时价,每亩值银一十六两,若论方圆,便须二十以外。老翁过善勒掯,敝友不妨勉从,依小弟劈斫,竟是十两一亩。如少厘毫,即请掷还文契,休再葛藤。至于中物,竟不必提起罢了。”有谋看了素臣两眼,一口应允,说道:“这田是不消踏的。但成交须粗备一酌,略见小弟之意,只是仓卒备办不及。若另择期,又恐文先生怪弟勒掯。二位先生俱是豪士,定不计较口腹。”吩咐小厮:“进内去说,就是家常便饭,收拾出来罢。”一面开了木柜,取出一张白纸,铺放桌上。一锭大煤墨,在砚上横七竖八的,磨了几磨,把那枝开花水笔蘸饱,请敬亭写契。

  敬亭刚提起笔,便断倒年限,准要七年。敬亭怫然道:“大例三年为满。如此贱价,怎还说七年的话?”有谋再四推扳,方才五年放赎,敬亭只肯三年。素臣道:“就是五年罢,争他怎的?”有谋赞道:“文先生真是快人!贱性也是一刀两料的。”敬亭见素臣允了,提笔便写,又被有谋絮絮叨叨,说出许多门房上下,重叠盗卖,对手取赎诸般条款,敬亭索性依他,与素臣都画了押,付与有谋,讨出那八十两的契纸撕毁。有谋道:“还是用了饭交银?交了银用饭?”素臣道:“饭是断断不消,请交了银子罢。”有谋嗫嚅道:“怕没有此理,又不敢不遵先生之命。”因急跑进去,取出银来,止有十两之数,又是九折,说是没有预备,明日一早兑罢。敬亭道:“这银怎说是九折?”有谋道:“这是吴邑通例,后手也是一样九折。”素臣道:“敬兄且收了,若不是通例,再来找足罢。”敬亭把银打开,只有一锭是九三,其余多是九成散碎的,竟有许多八成在内。因说道:“这银还合不上九成,差了四五色,如何使得?”有谋道:“契写九五,规矩原是九三。这银子牵算,足有九二下垆,交易作九三,是极公道的。”素臣笑道:“据老翁自己也只说是九二,怎写得九五上契?且银已九折,杂费俱无,老翁大号有谋,真可谓名不虚传。”有谋被这几句话,说红了脸,只得胀胖了颈脖,又添上一钱八成银子。敬亭甚不伏气,素臣道:“敬兄罢了,大段如此吃亏,在这点子上,急出什么便宜?快些回去罢。”有谋假意留饭,素臣慌忙辞出。敬亭赶上,说道:“此老着着上算,吾兄件件依他,都也罢了。只有那五年之说,到底不该依允。”素臣在袋内摸出痧药瓶,吸些入鼻,连打了几个喷嚏,然后答道:“吾兄好不见机,请问性命要紧,银子要紧?”敬亭茫然。素臣道:“亏弟事事依他,早些跳出粪窖,不见满衣裙上,被鸡鸭的粪屎直雌上来么?若随着吾兄与他争执,葛藤到几时?这条穷性命,便不能保矣!”敬亭不觉失笑。素臣叹口气道:“人有千算,何足与较?我辈既做穷人,有田无田,也不争这两年,吾兄何不达也!”敬亭大悟,感叹不已。到分路所有,将银欲付素臣。素臣道:“你家人拿去,急如星火。我的事还在可缓。”遂别了回家,向水夫人说知,太息了一会。

  次日日中,敬亭气吁吁的走来。说:“田老真是可恶,累弟跑得要死,只回说不在家。方才又去,进门就撞见了。又说是要等粜麦,须明日再去。弟恐吾兄心焦,故先来说知。你说,可恶不可恶!”素臣笑道:“此富翁之常态,不足恶也。但累吾兄奔驰,为不安耳。”自此,累敬亭一日催讨三四遍,俱以麦为辞。直到敬亭焦急,情愿收受他小麦,自去粜麦,然后拣着租工丑麦,抬了好麦价钱,又短些升斗,搀些空头,打发出来。到得转粜出银,总算一算,三十六两银子,竟吃亏四两多了。敬亭甚是懊悔。素臣道:“此老于钱财则得算,于心地则失算,不足动气,但觉可怜耳。此非弟之迂论,吾兄其细思之。”敬亭点头道:“是。”因留下尾零,将三十两付与素臣。素臣回家,只见水夫人面有怒容,桌上摆着几封银子,地下堆着几十串钱,吃惊问故。水夫人道:“这三十千钱,是匡家的无外与你至交,他夫人最有侠肠,知你在外借银,故着家人送来,其意可感。这五十两银子,是吴参议的,也说闻你出门乏费,不约而同的送来。你与他怎样往来?因何问他借银?实说与我听,休得藏头露尾。”素臣道:“吴天门行止不端,居心奸诈,自做知县起,历升到参议,无任不贪,无任不酷。现在家居,交结官府,使势作恶,无所不为,孩儿深恶其人!只因系县中先达,新正不得不投一刺,此外从没往来,如何肯问他借贷?他常在亲友前,称赞孩儿的才学,说是无人荐拔,未得飞翀,意在收罗孩儿,入其恶党。孩儿守身如玉,岂肯堕入污泥?不知他怎生晓得孩儿在外借银?又来笼络,望母亲详察。”水夫人回嗔作喜道:“我说你读书十年,见识安在?学问安在?竟与此等人相与起来。既是他来笼络,不干你事,只须回他便了。”因吩咐文虚把原银送去说:“多谢吴老爷盛情,盘缠已经凑足,心领罢了。”素臣拿出敬亭田价,又述田有谋勒掯之事。水夫人道:“算人终于自算,有谋可谓无谋!当初你父亲死后,家计日落,富室宋祖太因无子息,必欲招你为婿,承受彼业。是我决意力辞。后来你丈人谪降按察司照磨,代本府阅文,取你案首,托人议婚。我访知媳妇德性,一口应允。当时亲友,见我辞富就贫,颇有以为迂阔的。那宋祖太为人,仿佛今日之田老,以盘折起家。他既无子,其毒不得不流于女,我焉肯以汝为之婿,代受其祸乎?至这吴天门,则其祸更甚。闻其子凤元,尤复跨灶,将来受祸必更深更惨。汝当切记于心,不可受其笼络,致与小人同祸也!”素臣顿首受教。把十两银子,买了几个疋头。匡家三十千钱,留在家中用度。带了二十两银子做盘费,收拾行囊出门,已是二月十五日矣。素臣因在东阿经过一番,愈知江湖上的利害。打了三十枝铁弩,放在袖中,以备不虞。

  到十八日早晨,盘过坝来,江头落了行家,雇定舱口,因前舱俱未有客,且在行中等候。日中无事,上街闲玩。只见一个头陀,生得相貌狰狞,身躯雄壮,额角上生一个核桃大的疣,疣上有一簇红毛。头上束一条戒箍,把头发束住,拖下来有四五寸长,连肩带眼的罩着。颈里挂一串念珠,黑黝黝有龙眼大小,赤着一双毛足,盘膝儿在一个行家门首,拦门坐着。旁靠一个大包,街石上铺着一卷《金刚经》,一手拿着金瓜大一个木锤,敲着那饭篮大一个木鱼,一片声,如春潮一般轰轰的震响。围着一簇人,在那里惊看。只见一条大汉,分开众人进去,喝道:“你这头陀,就要化些东西,也该善求。怎么拦门截户,把人家的生意堵住?你看,客人们进去的不得进去,出来的不得出来,是什么道理?”那头陀敲着木鱼,眼也不抬,声也不答,嘴里啯都啯都,只顾念他的经。那大汉焦躁道:“这头陀耳又不聋,眼又不瞎,咱老子问你话,你兀自佯憨儿带痴么?”头陀低眉合眼,将手敲着木鱼,越发勤了。那大汉大喝道:“兀那头陀,你人也不认得,可知咱老子是杭州有名豪杰的飞天龙郑铁腿么?再不走开,咱就一拳,把你这脑袋打做蒜泥哩!”那头陀对着经卷,率性把眼睛都闭了,如入定一般,只敲那木鱼,越发震添天价响起来。那大汉登时把头脸胀得通红,一股杀气,从丹田里直吊到额角上来,更不发声,将练成的铁腿,向头陀尽力一腿。只听大叫一声啊哟,跌倒在地。众人急看,跌倒在地的,却是飞天龙郑铁腿,都猛吃大惊。看那头陀,兀自闭着眼睛,敲得那木鱼怪响。看那铁腿,面色都跌得豆渣一般的呆白,口里不住的哼声,一只腿直挺挺的伸着,挪动不得,大家都吓呆了。素臣看得明白,一则因有正务,二则恐干连人命,只得忍耐。却见众人把铁腿扛出。那行家拿出五百钱,一疋布来,赔着许多小心。又到西首,一般照旧打坐去了。

  素臣闷闷而回。只听得一人在后叫道:“文相公慢走一步。”素臣回头一看,却是个妇人,依稀认得,问道:“大娘是谁?”那妇人嘻嘻的笑道:“文相公贵人,那里记得?奴家时刻不忘,去年蒙相公救出寺来,不想今日得见!奴家就是何氏,相公如今可记得起么?”素臣忽然道:“原来正是何大娘,你住在此地么?”何氏把手指着道:“那一带竹笆,门前晒着鱼干的就是。”素臣见不多远,有话要问,因便走去。走到跟前,见一人背着一枝桨,正走出门来。何氏道:“这就是我丈夫。你又揽着生意么?快来见了这位相公,这便是救我性命的吴江文相公哩。”那人叫声啊哟,把桨掷在地下,忙让素臣进屋。夫妇二人,倒身下拜,拿出茶来,殷勤伺候。何氏道:“相公往那里去?因何闷闷不乐?”素臣一面吃茶,一面把要到江西,因船未开,在街闲行,看头陀生气之事,说了一遍。何氏道:“奴家方才到大姑娘家去讨鞋样,看见那头陀生得真是凶恶,两只贼眼,与松庵和尚一般,必是个强盗出身。”随意道:“这头陀是昨日到的,说是从天台回来,随路结缘,在这里硬化。大家都不忿,却因他凶神模样,不敢撩拨他。”相公说:“郑铁腿都吃了亏,越发没人惹他了。”因向何氏道:“你留相公坐坐,吃了饭去。有钱在床头边,朱臭嘴船上有好鲜虾,可叫麟姐买来下酒。我揽了富阳客人载,催着要开船,失陪相公,休要见怪。”素臣起身道:“饭是不消。我有一事问你:前日刘大郎,说你见一个道人,领着两个女子,雇船要到丰城县去,是你亲眼见的么?”随意道:“是小人亲眼见的,却不知果是刘虎臣的家眷不是?那道人还替小人起了一课。”因向何氏道:“你在家要着实小心,他不是断着去岁平安,今年二三月边要防不则之祸么?”何氏道:“那里防得许多,知道他今日来,明日来哩!他还说有贵人星化解的。只是我丈夫到刘家,没见过刘大娘合璇姑娘,我那日又没到船头去看见那个女子,不知可是他姑嫂两个。相公到江西去,倘真遇见,千万替奴问好。并问声未小姐及素娥姐。”素臣点头出门,随意夫妇苦留不住,只索罢了。

  素臣回行住宿,次日午后,舱中客人已足,素臣下船,见何氏正在江边洗菜,说道:“相公原来搭这毛里鳅的船。这岸上就是我家,若不开船,千万到家里去吃茶,若要洗澡,也是便益的。”素臣道声多谢,走入舱来。那知火舱还要搭人,在船诸客,因天色向晚,略催了几句,也就罢了。素臣正要买酒拨闷,只见何氏提着一壶绍兴老酒,托着一碟鲜虾,一碟鲜笋,笑嘻嘻的走到船篷边,说道:“奴家无物孝敬,掘得几棵鲜笋,送与相公下酒。”素臣道:“怎又要你费心?只好回来谢的了!”船家双手去接,腾换过了,说道:“何嫂子,收了家伙去,怎单送鲜虾与客人,不送只醉虾与你老爹吃?”何氏啐了船家一脸唾沫,收着壶碟自去。素臣把一壶酒,一碟笋,吃秘罄尽,鲜虾也存不多几只,竟自沉睡下去。众客人展放铺盖,讲些江湖上的话,议论素臣定是初次出门的,不合上船就睡,如此大意。一个老客人道:“出门人最忌酒色二字,这相公少年美貌,大约不能免的。你看,方才那女人送酒菜与他,这一种亲密的意思,多分是那道儿。一到酒色迷了,那里还知江湖上的利害!”船家钻头进舱,低低说道:“那女人不要看轻了他,是经过松庵和尚的大行货子的哩!”众客人道:“这却被老客长,拿三道三的,一猜就着了!”老客人道:“这等事可以屈说人的吗?你们不听见那女人,还叫他家去洗澡吗?”大家议论一会,次第睡下。

  素臣一觉醒来,已有三更天气,听那些客人,都已酣然入梦。因要解手,把篷掀开,见一天月色,万簌无声,懒去穿衣,就裹着一身夹被,赤着腿儿,趿上鞋子。看着船已点开,离岸有八九尺光景,立在船舱,掩好竹篷,将身一纵,跳上岸来。看那岸上,一带竹笆,围掩着几间冷摊瓦屋,认得是随意家里。拣着侧边一块没月光的所在,蹲下身去,忽然记起没带草纸,正待下船去取。忽听隐隐悲泣之声,出自随意家里。走不两步,猛然的月光耀眼,见那篱边树上,挂着亮晶晶一个大木鱼,正是那头陀所敲之物,顿吃一惊,连忙把披的夹被折叠了,束在腰间,走去把门一推,却是拴好的。将身一纵,飞上屋檐,走过屋脊一看,只见院子里,一个赤身头陀,坐张小矮凳上,对面摆着一个浴盆,盆里气腾腾的热水。水里躺着一个女人,寸丝不挂,两腿分开。头陀手里拿着一双草鞋,在女人肚上揉擦。素臣心头火发,暗想:“弩箭可惜都在袖里,没有穿衣服来。不然,只消一弩就是了。”只恐误这女人性命,不及回船,随手揭了五七片瓦,将身跳下,正在头陀背后,趁势向脑袋直劈。只听刮喇之声,瓦片震得粉碎,都必必剥剥,爆将开去。头陀大叫一声,一手向素臣腿下攥来。素臣腾开一步,飞起右脚,只听甲折一声,素臣裹的夹被已被头陀扯破。头陀左肩,早着了素臣一腿,啊唷一声,直立起身,奔入素臣怀里。素臣凑手不迭,把身子望上一耸,离地有八九尺高,在头陀头上直蹿过去,将右脚在头陀背上一蹬,便如蹋了石壁一般,合面倒下,震得地皮怪响。素臣转身着地一腿,只听轰的一响,叫声:“死也!”却正踢着浴盆。那盆里女人,正想爬起。被这盆一掀,掀跌在地下叫痛。盆已踢碎,浴水泼做一院。头陀滚身挣起,望里便走。素臣急复身赶去。头陀忽地转身,照准素臣心窝,飞起一腿。素臣将身向侧一蹲,凑个正着,一手托将过去,把头陀肾囊上,如托泰山一般,托起撞落,直蹿入屋里去了。素臣抢进去,一手挺住胸脯,一手抡着拳头,在那心口、小腹、两肋里,连打五七拳。那头陀口里、眼里、耳里、鼻里、心里、脐眼里,一齐冒出血来。正要出去看那女人的死活,只见屋角头又钻出一个头陀来,心里着慌,大喝一声,道:“不是你,就是我了!”正是:

  鸷鸟惊弓疑曲木,神鱼脱网怕蛛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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