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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僇败将祸及三王 蛊谣言谋生一剑

  先说公孙大娘三女一童,共坐了四轮车,来到济南,径诣帝师阙下。满释奴即与转达,聂隐娘如飞出迎,引见月君。公孙大娘稽首毕,范飞娘与女秀才率领童子一齐拜谒,月君亦命扶起。二剑仙分左右坐下,飞娘、女秀才与童子并皆赐坐。月君谢了公孙大娘,询及范飞娘、女秀才及童子等始未,公孙大娘代述一遍。月君道:“闻名久矣,今日幸得贲临②,匡襄不逮③,孤之幸也!”时范飞娘细视月君仪表,真有餐霞之气、吸露之神,自己不觉形秽,暗暗叹服。那时建文行殿将已告竣,高军师班师亦已回阙,月君谕令会同文武诸臣,前去青州恭迎帝驾,迁都新阙。又与二剑仙商议亲往迎驾事情,公孙大娘毅然道:“帝师削平天下,举而授之建文则可;若以北面之礼,迎而事之,则不可。建文一日不到,则帝师生杀在手,自为至尊。若复国之后,帝师与我等飘然高举,邀游海岛,岂肯恋恋于尘埃富贵中哉?即某等为帝师而来,为帝师之侍从则可,为建文之臣妾则不可,今若一往迎之,我等皆须朝谒。故今日之主意,在讨逆贼以正君臣之分,为彼忠臣义士吐气扬眉。俾得复奉故主,是率天下而臣建文,非我等并受建文之爵而为之臣也,断断乎不可往迎!帝师以为何如?”聂隐娘大韪①其说,月君嘿然。正值青州有大臣公疏并吕军师奏捷疏一时俱到,月君览公疏,乃是李希颜、王琎、赵天泰等联名具奏,大意说:帝师乃上界金仙,为太祖高皇帝讨贼安民,与建文皇帝原无君臣之分,以此群臣公议,奉为帝师;师无迎弟子之体,无烦降驾云云。月君以示二位剑仙说:“此意出自建文旧臣,方为至公;若孤家做然自行,即谓之私。《国策》有云:其母言之,不失为贤母;其妻妾言之则为妒妇矣。”二剑仙皆大笑。月君云:“孤即不去,不可无代者。”时吕军师班师在中途,即令马灵前去传命,代帝师往迎銮舆。

  于建文五年十二月十五日,建文皇帝卤簿②自青州启行,一路士民,皆来瞻仰皇图圣容,拜呼万岁。卓孝、卢敏政、林又玄等,皆自兖州星夜前来接驾。又有旧臣六人、殉难旧臣子弟三人,不期而在途次。迎接帝驾者,列名于左:

  — 原任兵部侍郎金焦

  — 原任翰林院检讨王资

  — 原任大理寺卿刘仲

  此三人是扈从帝在神乐观分散的。

  — 原任工部侍郎王直

  — 原任兵部郎中何洲

  此二人是帝祝发后在大内分散的。

  — 殉难监察御史郑公智之子名珩

  — 勤工徽州府太守陈彦回之弟名困

  — 殉难宗人府经历宋徵之子名揆①僇(lù,音路)——周“戳”,杀。②贲(bì,音毕)临——贵宾盛装来临。③匡襄不逮——以挽救我的不到、失误之处。①韪(wě,音委)——对、是。

  i②卤簿——古代帝王出外时在其前后的仪仗队。

  — 原内宫太监周恕

  以上旧臣向来追求行在不得,今接见圣容,与扈从诸旧臣及殉难臣子弟,一时悲喜交集。及至济南新都,城内城外,各处结彩焚香;士庶老幼,夹道跪迎,嵩呼震地。昔贤有诗二首为证:

  阊阖新行殿,森严羽骑来。

  千宫遵豹尾,万乘御龙媒。

  位号春秋正,山河礼乐开。

  金仙为定鼎,兆庶咏康哉。

  其二

  銮驾虽虚位,群灵皆扈从。

  春融齐冰雪,日丽岱云峰。

  九陌回仙仗,千门入衮龙。

  百宫皆俊士,俨对圣人容。

  建文六年正月朔①,文武百官,联班朝贺,莫不肃然祗敬,如对天颜。嵩呼舞蹈既毕,就相率至帝师阙下请朝。月君再辞不获,方御正殿。真个胡然而天,胡然而帝,戴的南岳夫人所贡蓝田碧玉金凤冲天冠,前后垂十二道珠旒;穿的是天孙所赐混元一无缝天衣,有百千万道霞光藻彩;腰围汉玉雕成九龙吐珠双螭衔钩带,下系紫电裙,盖着龙女制成自然锦袎靴;座上挂起徘烟鲛绡云龙帐,四角中央悬夜明珠五颗,光辉灿烂,如日月射人。左右列素女四人:二位擎着通明集毳凤尾扇,一位执龙髯拂,一位执天生成枷楠香如意。剑仙二位,分立殿下。女秀才鸣赞,行八拜礼。礼毕,趋出。

  越三日,召群臣至阙赐宴,发诏书二道:一道是蠲免东昌、临清、充郡、沂济二州建文六年夏税秋粮;一道是赦书,除强盗、人命、十恶及贪污官吏外,赃罪一并赦宥。又两道敕书,一特授景星为都佥宪御史,开府沂州,督理军务,控制淮南地方;一特授司韬为佥宪御史,开府临清州,赞理军务,控制燕南地方。又除金焦为大司马,何洲为少司马,刘仲为黄门尚书,黄直为少冢宰,王资为少宗,卓孝等皆拜爵有差,周恕为秉笔太监。又命周文献、张彤巡历各属,赈济茕独。百姓莫不悦服。

  这个信息,报到北京,燕王这一惊非小,召集群僚计议。杨士奇奏道:“以臣愚见,莫如招抚。此寇耸动人心,不过借名建文,愚民无知,遂为惶惑。莫若发诏明浩天下,使兆庶②咸知③陛下之宜承大统,然后招其余党,先有降者,爵之以官,以示显荣。莫非高皇帝之赤子,岂肯从贼倡乱乎?如此则其势自溃矣。”金幼孜、胡靖同奏道:“不可。此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也。彼寇系是女人,自料虽降亦难受职;且奸党之子孙多在于彼,自料罪重,虽赦难保,岂肯延颈来降?”语未竟,杨士奇折之曰:“这正是我招降绝妙之机括。凡当日迎陛下与拒陛下者,总属本朝臣子,只因见理不明,视为二姓革命,所以意见各异。推原其心,皆在社稷,高皇帝之所不忍弃绝者。陛下诚能有其已死,录其后人,则天下咸服,何况此寇那?”燕王听了,心中己有不悦。金幼孜与胡靖等又奏道:“陛下既戮其前人,是罪在不赦;今又爵其后人,则刑赏皆夫。况陛下天纵神武,威灵赫濯,何难歼此小丑!安可示①建文六年正月朔——1405年正月初一。②兆庶——泛指天下百姓。③咸知——都了解。之胆怯哉?”燕王遂叱退杨士奇,谓诸臣道:“这皆是柳升之罪!朕以十万雄兵付之,竟至全军覆没,养成贼势,诸将皆没于王事,彼何为而独生?明系玩师失律!”李景隆奏:“诚如圣谕。柳升既败之后,自宜赴阙待罪,乃敢借名练兵,远避德州!幸而妖寇素慑天威,不敢深入;若乘胜长驱,是柳升竟为寇之向导矣!”燕王发怒,即发校尉锁拿柳升并梁明、钟祥等坐以玩寇丧师,并系于狱。遂命庶子高煦督率部属,驻守德州。李景隆深为得计,一日,乘机密奏道:“建文之弟吴王允熥、卫王允、徐王允熙,素与柳升情密,今闻私下怨谤,恐有逆谋,不可不虑。”燕王心内久已要害三王,假意说:“他们事迹未彰,不便即加诛戮。”景隆又奏:“臣有一计,可以使三王次第自死,仍以礼葬之,则神鬼不能测也。”燕王问是何计,景隆袖内取出一小摺递上,内开三个药方:

  — 压心九(用二钱,研入松茗)

  — 焦肉蛊(用一匙,入酒)

  — 孕鳖膏(用五钱,入汤或入羹)燕王看了,问是怎说,景隆奏:“压心丸,就是丞相胡惟庸害诚意伯刘基的,服后数日,胸中如有一块小石压下心去,刘基到临死,方悟服了胡惟庸之药。而今研入松茗,用以入心为引导,其效更捷。焦肉蛊,其方出自黔黎,只用少许,调入酒中吃下,不几日,其人如生疥癞,遍身发痒,痒到极处,要人将竹片每日敲打,渐至皮肤肌肉枯焦零落,如枯死树皮一般而死。第三方孕鳖膏,用以入汤,鲜美异常,七日之内,腹中生出小鳖,不出一月,都在五脏中钻闹,尽出七窃而死。三王各用一方,岂不巧极?”燕王道:“太狠毒些。”景隆道:“陛下杀人不难,要杀人而使人不知为难。若要人不知,除非是阴毒。”遂又献出前药三丸。燕王疑心,便问:“怎有修合现成的?”景隆又道:“近日有个异人来谒臣,言与青州妖妇祈雨斗法结下深仇,今愿为国家出力,平此妖寇,彼亦得报私怨,所以献此三方,先清了时腋之患,是取信于陛下的微诚。其葫芦内,只有此三丸,是臣亲验过的。”燕王道:“且看他药有效否。”遂择于花朝,大宴宗室及在廷百官,令三王自坐一席。山珍海错次第杂陈,吴王服的粉汤,是调入孕鳖膏的:卫王饮的茶。是研入压心丸的;徐王吃的酒,是渗入焦肉蛊的。到晚宴毕,谢恩各散。数日之内,三王俱得了奇病,燕王假意两三番遣内官去省视。一宦者回来奏说:“有个道人在市上唱歌,唱的是建文的话,听不甚分明,却像有些关系的。”燕王即召李景隆来问,景隆道:“臣已访确,正要启奏。当日他在南都市上,也曾唱个歌儿,巡城御史指为妖言,把他逐去,而今却又来到这里。”燕王问:“汝记得否?可一一奏来。”景隆道:“现在唱的是:‘迎建文,建文不可复,一剑下榆木。’百官万民个个耳闻目见的。在南都唱的是:‘莫逐燕,逐燕日高飞,高飞上帝畿。’这些旧臣,都也还知道的。”燕王即刻会集群臣,问:“市上有个唱歌道人,尔等曾听见么?”诸臣皆奏是疯癫的道人。燕王冷笑道:“汝等要想建文复来的了!”各官战栗无措,惕息伏地。燕王遂命景隆:“汝可速取疯道人来,朕要问他。”景隆如飞趋出,走到大街恰好遇着,即令左右掖之而走,不片刻,己到午门外。景隆奏过燕王,召至殿上。那道人面貌腌臢,衣服褴褛,光着头儿,赤着脚儿,黑黑胖胖的模样,向上看了燕王一眼,打个稽首,盘膝坐下。值殿武士大喝:“贼道无礼!”燕王道:“他是草野,那知朝仪?”命将锦褥赐之。道人说:“贫道打坐,总在石上,不用这样软东西。”燕王道:“这也不强你。朕且问汝,有无名姓?”道人答道:“只有半个名姓,叫做半道人。”燕王笑问:“是恁缘故?”道人说:“目今是半乾半坤、半阴半阳、半君半臣、半男半女的世界,连我也叫做半道人,是个半醉半醒的了。”燕王见说话有核,心中不怪①,耐住了性问:“前年在南都唱造谣言的,可就是你?”道人说:“正是我,只有半个,那里还有半个呢?”燕王道:“你把南都几句谣言解说与朕听,自然有赏。”道人哈哈笑道:“我是许由②,皇帝也不要做的,拿什么来赏我?但我一片好意,原要人省得。即如当日贫道在南都唱的,是为建文;如今唱的,是为大王。建文君臣不能审我之言,以致君亡臣死;大王若不能审我之言,就是前车之辙了。”燕王听到这几句话,便惕然③道:“我今问你解说,就是要详审其中意味了。若说得是,朕有个不从的么?”道人道:“大王记得南都之歌,试念与我听。”燕王命李景隆念了一遍,道人解道:“‘莫逐燕’,‘燕’即大王也;戒彼莫逐,逐则高飞,高飞不至别处,而上帝畿矣,‘上帝畿’,即大王入金川门也。这样明白的话,直至国亡之后,尚无人解说得来,岂不可笑?”燕王道:“这个话,朕早已知之,我试以问汝耳。”道人说:“这样说起来,如今的歌,更为明亮,也不消贫道再解了。”便自起身趋出,燕王亟命景隆止之,倏已不见。

  燕王遂罢朝回宫,细想:“这谣言所重在后面,那‘榆木’自然是个地名,或榆木村、榆木社之类,是建文结局的所在,却包藏着个隐谜在里面。”遂于半夜发出手诏与内阁,传下户、兵二部,着令顺天、保定、河间各郡县,要姓名有‘榆木,两字的人,或音同字不同,或两字颠倒的,一并送京。部文一下,各州县胥吏人等,就借为讹诈之具,凡姓余、于、俞、鱼的,姓穆姓莫的,概行捉拿,总不曾轻放半个。只看如今封疆大吏行个牌票出来,不过是才起得一点云,到得由司发府下县,就是风雨雷霆,一阵紧似一阵了,甚至毁墙败屋、决堤拔木之事,往往有之,小民如何受得起?何况朝廷一纸诏书耶?闲话休絮。

  且表这三府解送来的,一个姓俞名穆;一个是余木匠;一个是渔翁,改业做了富翁,人称他为“摸鱼翁”;一个叫榆木儿,是他母亲走在路上产于榆木之下,取来为乳名的;一个秀才叫做于子木;又一个偷儿,叫做余小摸;共是六人。燕王御便殿,亲自讯问,只取了榆木儿一名,遂授以中书职衔,又赏元宝两锭。那榆木儿始初不知何事,道是性命不保的,不料竟是这样富贵起来。他平素原也乖巧,就磕头谢恩,奏道:“臣系无能之人,蒙如此天恩,唯有杀身以报。”燕王大喜。过了数日,召榆木儿进宫,赐之宝剑一口,谕道:“尔得此剑,可以封侯。试看剑上所镌之字。”榆木儿仔细看时,近棱脊处有“取建文檄”四个隶字,便跪下道:“臣理会得,但恐相遇却不认识。”燕王曰:“汝果尽忠于朕,朕自有道理。”遂密宣胡、胡靖入官,燕王曰:“召二卿来,要解半道人谣言之义,卿等必有所见,其悉心以奏。”二人见榆木儿在侧,心中已喻,便奏曰:“陛下天纵神圣,谣言中之要人已得,唯所使耳,即臣等亦易敢不为主尽力?”燕王大悦,遂命赐坐,胡等固辞不敢。燕王曰:“尔等朕之股肱,视如一体,岂可外视朕躬耶?”乃藉①怿(yì,音译)——欢喜。②许由——相传尧要将君位让他,他逃至箕山下农耕而食。尧又请他做九州长官,他到颖水边洗耳,表示不愿听到。③惕然——有警诚心、有防备地。地坐下。燕王曰:“朕欲遣卿等去访一人,各写在掌中,与朕看同否。”二臣各背写“建文”二字。燕王抚二臣之肩曰:“知我心也。但于明日早朝遣发时,是要访求张三丰,卿等须会朕意。榆木儿可以作伴同行,朕已有密诏矣。”遂赐便宴,宴毕辞退。次早,燕王御殿,问群臣:“谣言内‘一剑下榆木’句,是怎样解说?”群臣皆叩首奏道:“臣等凡愚,其实不解。”胡出班奏道:“臣保举一人,能解其意。”燕王曰:“卿保举何人?”胡曰:“只除非邋遏道人张三丰,可以解得来。”胡靖奏道:“张三丰,高皇帝称为仙师,能知过去未来,何况一句谣言!但不知隐在何方,须遣人四处访之。”燕王曰:“但得到来,何论迟速,就烦二卿前赴名山胜境,遍求踪迹,遇着之日,令地方驰驷送至阙下。”二人道:“臣等愿往。”只见榆木儿俯伏奏道:“谣言中有臣小名,愿奉陪二臣同去。”燕王道:“汝言良是。”二人即在丹陛叩辞,连夜束装,前往两浙、两广、巴蜀、云南各省地方,去访张三丰,实实去访建文的。出都之日,忽见半道人手持拂子,立于三人马前,举手大笑道:“只我便是张三丰!尔等何必远去寻访呢?”三人相顾骇愕。正是:要解谣言,三丰已在当前现;若猜隐谜,一剑还从何处归?请看书者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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