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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邀女主嵩阳悬异对改 男妆洛邑访奇才

  蝗虫,大地之所以特生也。以至微之物,而能制生民之命,坏国家之根本,故曰蝗灾。然而天之降灾,如水旱、刀兵、疾疫,亦既繁多,又局藉此微虫之力哉①?噫!此正造化之微权,盖有所分别界限于其间者。即以水旱而论,大则连延数十郡,小亦数十州县,莫不同然。然而赤地千里,一望平湖,善恶同归于劫,此亦天地之不能赏罚也。若使旱灾止于六七分,则低洼之处尚有薄收;水灾不过七八分,则高阜之乡亦能稍熟。大约全因地土之坐落,人遂得以侥幸,而非赏罚之平,此又天地之无所用其机巧也。惟蝗灾则不然,轰然而来,霎然而下,其应受灾者,反掌之间,田无遗茎,茎无遗穗;其不应受灾者,即在左右前后之间,要亦安然如故。更有阡陌相连,一丘两姓,一田二主者,此已化为乌有,彼则不摄其一禾半穗。彰善瘴恶之意,莫公于蝗虫,亦莫巧于蝗虫。所以造字者“虫”旁加个“皇”字,而蝗虫之首亦有一“王”字,言如皇王之用刑,必有罪者而后去之。是故从无能捕蝗之人,亦无善捕蝗之法。不是怕这个“王”字,其实没奈何他。此何以故?盖因出自化生,而有造物之机关在内也。

  当亢旸之岁①,湖河水涸,沙泥之中多有鱼之遗子。谚云:“水宽养得鱼活。”既乏清波以涵泳之,则鱼子不复能为鱼,尽变作此物。一鱼之子已不可计算,而况乎以不可计算之鱼所遗之子?虽如来所云“恒河沙数”,亦难比喻。又且此虫雌雄交接,一生百子,《诗》云“螽斯羽洗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螽即蝗也。文王有九十九子,故诗人取“螽斯”以为比。如此,则使竭尽人力,日杀百千万亿,曾不损九牛之一毛。于是乎冥冥中藉此微虫以行其灾数,吴下相传有刘猛将者,曾因驱蝗而为神,至今把之。余意或是已成神而驱蝗,若是凡人,断无此理。即如唐太宗忧心蝗灾,无法可施,乃取清水一盂,生吞一蝗曰:“宁食朕之心肺,不可食民之禾苗。”人称为贤君也,而亦何能感格乎?千载而下,晋俗多作祠祭赛,亦谓其能驱蝗,岂非讹传者那?而今月君有不可思议之神通,竟欲拗数而行,即为逆天之道。汲黯持节矫发仓谷以赈饥民,汉武竟不以为罪,而反以为功,而况乎皇矣上帝哉!且不知三位金仙是怎样驱蝗的法,试听老夫道来。

  在曼师自有柄扇儿,小如初生之杏叶,常含在口,能卷能舒,可大可小,总是随心变化,前日曾扇过海水,救了龙王的。原是混沌初分生的仙草,一茎两叶,略分大小,大叶有似乎蕉,小叶有似乎葵。曼尼姊妹二人各采一叶,炼成两扇。他的姊姊罗刹女,是大叶,所以名芭蕉扇;曼尼的小叶,叫做蒲葵扇,皆是造化灵异之宝。以之扇山,山裂;扇江,江竭;搧人,便化作飞炭,何况蝗虫?鲍师则有一面小火镜,名曰赤乌,乃是后羿射日时第九个金乌。闻弦而坠,未曾受伤。道姥取来炼成此镜,镜内一个赤乌,能化千万,凭是何物,啄成齑粉②,若月君已得了上笈天书,不拘何物,信手拈来,便可扫灭,不消说得的了。

  那时正值蝗虫蔽天而来,自西南而渐过东北,下食田禾,其唼喋①之声,①又曷句——意为“又为何凭借这微小之虫的力量呢”。①亢旸(yáng,音阳)之岁——烈日曝晒的时候。②齑(jī,音积)粉——细粉;碎屑。①唼(shà,晋煞)喋之声——形容成群的蝗虫吃东西的声音。有如翻林猛雨。万姓号哭,惨不可闻。三位金仙直凌青霄,方大施法力,瞥见嵩山之麓标起一面红旗,从风招展。上有对联云:

  天地一男子

  江山半妇人

  月君道:“此中定有奇士,烦二师扫尽蝗虫,相会于嵩山之顶,我要访孔明去来。”遂带了柳烟,御阵神风,直到那相近山岩之畔。教了柳烟几句话,在他面上吹口气,变了个俊仆。目君自己变个年少秀士,用个年家眷弟②唐勋的拜帖,竟投那人家来。柳烟向前敲门,内有小童应道:“可是驱蝗虫的女真人?”且君暗暗称奇。柳烟答道:“我们是苏州府唐相公,特来拜访的。”小童进去了,只见一人开门出来,衣冠齐楚,年约三旬,身体修伟,容颜黑润,一双鬼眼灿若刀光,尺二仙髯飘如燕尾,带笑而迎道:“其潘安乎?抑卫玠③乎?”月君道:“先生其景略乎?抑道冲乎?”此入觉有惊意,恭入小堂,看了名帖,拜罢就坐。先问月君大表,答道:“小字思安。”遂问先生姓氏,答道:“姓吕,名律,贱字师贞,道号御阳子。’月君见茅堂上悬个匾,是极大的“正士”两字,遂道:“学生看先生却是奇士。”御阳道:“奇而不正,不是奇士;正而不奇,不为正士。能奇者方能正,能正者乃能奇耳。”月君道:“诚然,此乃圣贤之一体一用,可惜世人分为两项。”御阳道:“正而至极为圣,奇而至极即为神。仲尼之道,参天地,赞化育,正莫正于此矣,奇莫奇于此矣。不意千载之下,泥于宋儒。要知道,‘致中和’一语,乃所谓中庸也。故子思之言,始于匹夫匹妇之所能行,而至于圣人,有所不知不能,乃宋儒当作日用平常之理,皆常人所能知能行。夫岂尽天下之人,而皆圣人也哉?故谓常人能入圣人之道则可,谓能尽圣人之道则不可。此固宋儒肤见,而非伐毛彻髓之学。先君于洪武初年,曾献书阙下,指摘宋儒之腐,遂被谴滴。弟痛伤五中,常自慨叹。若先君之说不行,则孔子之道不著。因而缵述先志,著有《诗经六义》、《易经六爻》二书,非敢辟宋儒,聊以阐圣道也。顾念今古,如同黑漆,绝无一隙光明。区区永怀,向谁议论?”

  月君道:“异哉!今日良有同心。如来之道,不在戒律;老子之道,不在法术;圣人之道,不在规矩。宋儒守绳墨,落窠臼,无异胶柱鼓瑟。学生亦有《三教宗旨》一书,异日清正高明。”御阳愕然,又问:“尊兄今将焉往?”月君道:“闻得济南有个女真人,叨在同姓,欲往访之。”御阳道:“又奇了!”因指着岩间所竖的旗说:“此乃为他设的。”月君问:“何谓?”御阳道:“此女当为中原主,弟不便往见,故激之使来。彼若见旗而不来,则亦是一术女而已。”月君问:“何以知为女主?”御阳道:“曾为彼卜得坤卦,是以知之。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将来中原作战场也。”遂问月君道:“尊兄访之,意欲何为?”答道:“我也卜得一卦,是乾,利见大人,将以平生抱负售之。”御阳道:“不敢请教,愿闻一二。”月君道:“天文地理,布阵排兵,奇门遁术,无所不知;制礼作乐,经国安民,移风易俗,无所不能。”遂问御阳:“今燕王起兵二年,将来如何?”御阳道:“朝廷皆曲谨之臣,能殉节者有,能勘乱者无、今上仁慈,临机不决。燕王英武刚断,加以道衍为之谋,主在所必胜。”月君道:“如此,先生何不出佐燕王,立功②年家眷弟——即“同年龄的亲属兄弟”之意。③抑卫玠(jiè,音介)乎——或者是晋代的卫玠呀。名于竹帛乎?”御阳道:“尊兄亦何故舍其现在,向欲图于未然?”二人抵拿大笑。月君顾见榻上有诗稿一册,命柳烟取来,揭开一看,多足咏史之作。咏鲁仲连①一篇曰:

  六王皆为什,一夫独不臣。

  岂知三寸舌,能却百万兵。

  兴亡系天下,宁独邯郸城?

  秦邦屈高风,因之削帝名。

  留得宗周朔,萧条东海春。

  月君曰:“此即夫子宗周之意,先生盖借仲连之言,以序周朔于万世也。”又看一篇,咏商山四皓曰:

  日月尚可挥,山岳亦易移。

  由来妃妄爱,三军莫夺之。

  汉祖幸戚姬,遂使更立庶。

  一时良与平,束手无半计。

  商山采芝流,来与储皇游。

  始知隐君子,方能定大谋。

  炎鼎遂以安,奇功若无有。

  忽乘白云逝,神龙只见首。

  月君曰:“此薄轩冕无人,而言隐伦中有异士也。先生出而大展经纶,将必敛入于虚无,亦如神龙之不露其尾者乎?”又看咏留侯诗云:

  一击无秦帝,千秋不可踪。

  英雄有道气,女子似遗容。

  灭楚由黄石,酬韩在亦松。

  从来王霸略,所贵得真龙。

  月君道:“识得真龙,古来能有几人?如范增之才,荀彧之智①,亦皆终身自误,先生其谓之何?”这是月君要问他的意,所以发此问端。御阳应道:“要观其人之真假,不可以事之邪正定之。如项羽起而伐秦除暴,未尝不可,然至于杀子婴,烧咸阳,增该去矣。曹操救献帝,迎驾而都之于邺,亦未尝不善,然至于弑伏后,纳己女,或应死矣。应死而不即死,应去而不即去,至于不得已而去者仍去,死者仍死,良由第认其事之可行,不识其人之不可为耳。故君子之于出处,当慎其始。苟得其主,虽偏安与一统,可以不论,即成败亦并可以不论也。若留侯之际会,岂易得者哉?”月君拊掌赞道:“卓哉!先生之论。即起范、荀二子于地下,亦应挽首叹服。”又看咏武侯一律云:

  草庐三顾为时忧,王业嵬然造益州。

  二表已经诛篡贼,两朝共许接炎刘。

  木牛北走祁山动,石阵东开夔水流。

  五丈原前心力尽,可怜少帝不知愁。

  月君道:“读此大作,更有请教:如武侯②所遇,偏安之主也,而与子房①鲁仲连——战国时齐人,善于计谋划策,常周游各国,排难解纷。①如范增之才,荀彧(yù,音育)之智——像范增辅佐西楚霸王项羽的才能,荀彧辅佐曹操的智慧。此二人后皆为主上所弃所杀。②武侯——即诸葛亮,为汉室封为武侯。并可日月争光,若今世则安得刘先主者其人哉?今者学生冒昧而行,不但不知女真人之真伪,亦并不知将来行事之臧否。先生必有燎然于胸中者,幸明以示我。”御阳道:“此女上应太阴星。每观乾象,太阳敛芒,太阴舒焰,其色纯粹,其光华超越,将来举动,必有出类拔萃之奇事,创立至正至大之宏勋,横霸中原,名震九州,又非割据偏安之比。叨在同心,敢不剖衷以质?”月君道:“虽然,自古从无托身女主,以售抱负者,后世当谓之何?”御阳笑道:“唯其女主,所以为千古之独奇;唯其托身于女主,而功名亦与日月争光,尤为千古之至奇。尊兄如未能信,请留榻在舍,一明寸心,他日协力匡济何如?”月君谢道:“尚有一道者同行,亦是异人,今在天妃宫,学生明日与彼同来结义,不可背之。”因长揖而别,到山僻所在,复了原形。柳烟问此狂生何如,月君道:“救时才也,将来我当用之。”遂腾身于空中。遥见曼尼从南阳而回,鲍姑从大名而返,蝗虫扫灭无余矣。曼尼道:“蝗虫原有神将押着,说是奉上帝敕令的,要我同去回旨。我要把扇儿扇他一扇,就化清风而遁,便宜了他。”鲍姑道:“我正驱蝗时,前有神将问:‘是何仙师,敢与玉旨相抗?’我道:‘奉太阴元圣法旨,现掌劫数,生杀由得他哩。’他就领了几个零星蝗虫,向北去了。”月君道:“上帝降灾,是劫所当然;我之救灾,乃佛心所使。即使得罪,庸何伤乎?”

  那时开封府官员见蝗虫立时歼灭,与士民公议,将万寿院改为三圣殿,塑各位仙师圣像,春秋祭祀,以答灵贶①。这是后话。只说月君回至家中,即将自己所置房产,并交与恩哥家掌管,柳烟与老梅婢,亦令住在道院。曼师仍到董家庄,教素英、寒簧法术。自己同着鲍师往来青齐间,要寻个创业兴王之地。正不知:何处名山开霸业,几年异士出茅庐?且看下回是否。”①灵贶(kuàng,音况)——神灵的赐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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