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
对(2)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渐霜风凄紧(3)，关河(4)冷落，残照(5)当(6)楼。
是处(7)红衰翠减(8)，苒苒(9)物华(10)休(11)。
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12)，归思难收(13)。
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14)？
想佳人(15)妆楼颙望(16)，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争(17)知我，倚阑杆(18)处，正恁(19)凝愁(20)！
1. 八声甘州：词牌名，原为唐边塞曲。简称“甘州”。全词共八韵，故名“八声”。双调97字，四平韵。以柳永这首《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为正体。
2. 对：面对。此处“对”以及上阕第三句首字“渐”、下阙第二句首字“望”、下阙第四句首字“叹”，都是词的领字格。
3. 霜风凄紧：寒风愈发频繁剧烈。
4. 关河：关塞与河流，此指山河。
5. 残照：落日的余晖。
6. 当，面对着。
7. 是处：到处、遍地。
8. 红衰翠减：花朵凋零、绿叶枯黄。
9. 苒苒：草木茂盛的样子。
10.物华：自然界的美好的景物。
11.休：停止，不见。
12.渺邈(miao3)：渺茫遥远。
13.归思难收：渴望回家团聚的心情难以抑制。
14.淹留：羁留，逗留。
15.佳人：美女，指自己怀念的爱人。
16.颙(yong2)望：抬头瞭望。
17.争：通“怎”。
18.阑杆：即栏杆。
19.恁(nen4)：如此。
20.凝愁：无法排遣的愁苦。
柳永（约984—约1053年），原名三变，字景庄，后改名柳永，字耆卿，因排行第七，又称柳七。柳永是崇安（今福建武夷山）人，生于沂州费县（今山东费县）（另一说生于济州任城县），他是北宋杰出词人，婉约派代表人物之一。柳永出身于官宦世家，少时学习诗词。咸平五年（1002年），柳永离开家乡寓居江南，几年间沉醉于浅斟低唱的生活。在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之后的十多年时间里，柳永在汴京生活，他四次参加科举考试均落第。在此期间，柳永流连于歌楼酒肆，写了一些风格较为低俗的艳词，为士大夫所鄙视，可能影响了他的仕途。屡试不中的柳永遂离开京城来到民间，与乐工、歌女合作，十年时间里一心填词。景祐元年（1034年），50岁左右的柳永进士及第，历任睦州团练推官、余杭县令、晓峰盐监、泗州判官等职，以屯田员外郎致仕，故世称柳屯田。柳永入仕很晚，品阶低微，但在各任均颇有政绩，是一位尽职尽责地方官。约仁宗皇祐五年（1053年），柳永在润州（今江苏镇江）去世，终年约69岁。
柳永是一位对宋词进行全面革新的词作大家， 也是两宋词坛上创建词调最多的词人。柳永大力创作慢词，拓展了宋词的表现形式。柳永的词结构巧妙，善用铺叙，坦率生动，雅俗共赏。柳永对宋词的发展贡献巨大，其作品对后世词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柳永在世期间其作品就广受民间青睐，有道“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
柳永自撰作品集《乐章集》，南宋时有9卷，已失佚。现存古本为明代毛晋编《宋名家词》本，及清代朱孝臧编《彊村丛书》本。1965年唐圭璋编《全宋词》收柳词212首。
诗词影响力总体评分： 7
唐风：宋真宗咸平五年（1002年），年约18岁的柳永离开家乡福建崇安（今武夷山市），打算进汴京（今开封）参加科举考试。他本是路过杭州，然而他却被这座“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的名城、以及周围的湖光山色给迷住了。于是他似乎忘了科考这一茬，滞留在了杭州，沉醉于勾栏瓦舍的浪漫生活之中。
宋雨：他这样一游荡就是6个年头。除了杭州，他后来又留居苏州、扬州等地。当然，他也并非醉生梦死。他作了不少词，初获文名。他还谒见了地方高官，并赠词作。直到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柳永才入京师准备参加科考。当时都城繁华极盛，柳永也是踌躇满志、志在必得。
唐风：然而，柳永未曾料到，自己随后16年的科举之路异常曲折，4次科考均落第。在这期间，他与歌女妓女有不少的交往，为她们写了大量的词。这些词的题材和内容比较丰富，有的词写妓女不满于被蹂躏的生活，希望获得正常的爱情；有的词表达了对她们的同情和对其色艺的赞美；但也有一些格调低下的狎妓词，受到后人的诟病。
宋雨：柳永在汴京写就的一些格调不高的艳词，与他当时的生活环境密切相关。一方面柳永的词闻名京师，另一方面他又不是官员，跟风尘女子的交往不受限制。于是他常被请托作词，并她们那里得到不菲的润笔。据记载，妓女得到柳永的赠词能让其“身价十倍”。这些属于“商品交易”的艳词，与他另一些多用俗语、俚语的爱情词是有显著不同的。
唐风：从词的发展的角度看，柳永之所以成为一位极端重要的词人，除了他的才华和大量的创调之外，他在语言和题材上立足于当时新兴的市井文化是主要原因。柳词直抒胸臆，不掩饰、不做作，如实反映世俗生活。这也是柳永能够成为自古以来靠填词为生第一人的根本原因。
宋雨：宋仁宗天圣二年（1024年），柳永第四次科考落第之后，他怀着满腔悲愤离开京师，浪迹天涯10年，足迹遍布大江南北。他与各地歌女和乐工密切合作，以填词为生。他的俚俗但又高水准的作品，为他赢得了天下名声。所以当时人们说“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
唐风：柳永还是词史上大量创作羁旅行役词的第一人。他的《乐章集》中抒发羁旅愁思的的词作有四十余首。在柳词中，反映市井生活的词是比较俚俗的，但他的羁旅行役词却是比较雅的。其根本原因在于，前者基本上属于应制性，是唱给别人听。而后者则完全面对自我，是向自己坦诚表达感受。
宋雨：我们下面赏析的《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据考证大约作于仁宗明道年间（1032—1033年），当时柳永浪迹渭南一带（今陕西东部）。但我对此有疑问，因为词人后来提到了“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这里虚写“长江”没有什么道理。这首词更有可能是柳永流落到长江流域时所作。当然，具体作于何时何地对本词并不十分重要。总之它是作于柳永离开汴京之后的那些年中，反映的是他在四海漂泊之中的感受，这是没有疑问的。
唐风：词牌【八声甘州】源于唐代的边塞曲。唐玄宗时教坊大曲中就有《甘州》，以边塞地甘州（今甘肃省张掖市）为名。到了宋代，词牌【八声甘州】便被词人在唐大曲《甘州》的基础上改制而成。本曲加序曲共有八韵，故词牌称“八声甘州”。现存最早的【八声甘州】词作，便是柳永这首《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它被尊为正体，双调97字，前后片各九句、四平韵。
宋雨：甘州是古丝绸之路上的重镇，靠近荒漠和雪山。唐教坊曲《甘州》慷慨悲壮，词牌【八声甘州】继承了这一情绪基调。精通音律的柳永选用它来抒发自己的怀才不遇、浪迹天涯的愁苦，可能也有这方面的考虑。这首词不仅是柳词羁旅题材中最好的一首，也是流传千古的宋词名篇。下面我们将这首词按韵分节来欣赏 —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唐风：首句用“对”字作领字，显示出词人正面对傍晚的秋雨。“潇潇”是风雨急骤的状态。“洒江天”有一种大雨滂沱的动感。“洗”字用得非常传神，显示词人的心态，即乐见洗出一派清爽的晚景，也暗示骤雨之后天色转晴。本词上来两句就表现出一种宏大、开阔的境界。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宋雨：“渐”又是一个领字格，接着三个短排比句 “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语言上极为精妙，烘托萧索气氛非常到位。“渐”字表明深秋时候一阵紧似一阵的状况，此刻关隘与河流也显得凄冷寥落。此时天也晴了，即将落山的太阳把光线洒在高楼上。这三句，层层递进，很有艺术感染力。
唐风：宋代赵令畤的《侯鲭录》记载，东坡曾经说：“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 这表明，尽管东坡词与柳词风格不同，东坡对柳词一些地方的“气格”也不赞许，但对其总体艺术水准是赞赏的。他以这三个排比短句为例子，说它们不亚于唐人的最高水平。
宋雨：是这样。苏轼在苏门四学士中最喜欢秦观，他对秦观学习柳词以及作品中表现出明显的柳词风格或有不同意见，并开玩笑说“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但他并未总体上反对秦观词的婉约风格。所谓柳词与东坡词互为对立，是一些后人的理解，但这种看法恐怕是有偏颇的。
唐风：本词中这12个字，借景寄情。“霜风”、“关河”、“残照”三个意向，不仅表现了凄清苍茫的景色，更寄托了天涯游子内心深沉的情感。这几句所显示出的宽广的境界和不凡的表达，也是本词成为名篇的一个原因。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宋雨：这两句是对上几句宏观景象的进一步具体描述。“是处”即到处。“红衰翠减”中红即红花，翠是绿叶。过去我们赏析李清照的《如梦令》，内有“绿肥红瘦”的精妙表达，未可知也是学习了柳永。其实这也不是柳永的原创，李商隐《赠荷花》诗中就有“翠减红衰愁杀人。”
唐风：“苒苒”有人解释为“荏苒”，我认为这是似是而非的。“荏苒”现在已经指时光的流逝。原本上，“荏”是指植物白苏，而“苒”是形容草木茂盛的样子。白苏是一年生植物， 古人看到它在秋天凋零，不免感叹时光易逝，故有成语“时光荏苒”。这里，“苒苒”只是形容植物欣欣向荣。“苒苒物华休”是说自然界中美好的生机都不见了。一个“休”字，蕴含着难以言状的哀愁。
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宋雨：以这两句结束上片，也显示词人的视野和功力。说长江水无语东流，并不是说它对词人所见所感没有反应，而是显示词人对人生的思索。“惟有”两字，表明作者以“长江水”作为一个永恒的意向，与四季轮回相对应。逝者如斯，时光不会倒转。对于已经年近半百的柳永来说，人生的韶华就这样逝去，是多么的悲切。
唐风：本词的上片以写景为主，但景中寓情，由远及近，由宏至微，由季节变化到时间永恒，以多层次、多角度铺叙，把肃杀凄凉的秋色与词人悲伤和感怀融合在一起，气魄宏大，兴象高远，反映了作者丰富的内心世界与不凡的表达功力。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宋雨：词的下片由写景转入抒情，写对故乡亲人的怀念。词人在上片一开始就是登高临远的，他在高楼上看暮雨、关河、残照和一去不回的江水。然而，换头却以“不忍”二字领起，这种曲笔表达，多一番情韵。
唐风：是啊，故乡那样的遥远，如果登高极目远眺，归思之情更是难以抑制了，不如“眼不见心不烦”，暂时放在一边。但思乡之情即便以曲折的方式表达，也是放不下的。“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实际上也是本词的主题。
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宋雨：这里“来年”不是指未来的年份，而是“这些年”的意思，词人在扪心自问。每当我读到这两句，特别是第二个疑问句，都为词人感到几分难过。柳永的羁旅词的确是非常的真诚坦率，因为这些词不是拿去给歌女唱，而是面对落魄江湖的自己。
唐风：词人自问四处漂泊究竟是为了什么，语气中带着无奈和悲哀。对他来说，问题恐怕是没有答案的。他的漂泊与那个时代一些年轻学子科考前的宦游有所不同。他已快到知天命的年纪，对入仕已不抱任何希望（他不可能料到仁宗后来开“恩科”，使得自己50岁入仕），他在民间填词为生。我问你一个问题 — 你认为柳永仅仅是为了生存而作词呢，还是他有进一步发展宋词的动机？
宋雨：你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也想过。柳永的创作具有开创性，柳词曲调的丰富程度前所未有，其俚俗的风格顺应市井文化，受民众欢迎。我相信他能够从自己的创作和创新中得到心理满足和成就感。柳永跟那个时代的很多诗人、词人一样，把自己的作品汇成《乐章集》，也说明他珍惜自己的创作。至于说他有多强的使命感，我认为这倒不一定。他恐怕不太可能预料到自己的作品对后世的巨大影响。
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唐风：这里“佳人”指谁呢？有人说是指家乡的妻子，有人说是某处的女友。要我看，这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是不可考的一个“符号”。古代仕人云游四方，最终还是希望得到个人价值的认可和家园的安顿（包括三妻四妾的美梦）。然而羁旅之途多舛。生命的消磨、仕途的不畅、故乡的遥远，都让他们产生无家可归的孤独感和渴望温存的愿望。
宋雨：是的，这时候想象着有一位“佳人”在痴情地等待着自己，游子的生命中便多了一些籍慰。这其实也是羁旅诗词中家园意识的一种表现。除了这一首，柳永的其他羁旅词，比如《佳人醉·暮景萧萧雨霁》中“素光遥指，因念翠蛾，杳隔音尘何处，相望同千里”，是类似的意思。又如南宋吴文英的词《唐多令·惜别》中“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表达的也是仕人羁旅中的情思。
唐风：“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化用自南朝谢脁的“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明明是自己思念对方，却设想对方在华丽的楼上举目向江上眺望。有多少次，她都将远处驶来的船错认成是词人归家的船。这种“投射”式的写法在古诗词中很常见，比如“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宋雨：此处以己度人，形象更为生动，也更容易写得缱绻悱恻，写尽相思之苦。“误几回”的确让人有不忍之感。温庭筠的“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望江南·梳洗罢》），其意也可能被柳永在这里化用。
争知我，倚阑杆处，正恁凝愁！
唐风：此处“争”通“怎”。与其他以己推人的诗词稍不同，本词歇拍回到自己，告诉佳人，自己的心意与她是一样的，自己也正倚着栏杆，同样是愁肠百结，难以排解。这一句既是与词的开头相呼应，所见所感皆倚栏而发，同时也与上一句对应，表明感情与思念是相互的，使得怀人之情更为真诚动人。
宋雨：不同于柳永的大部分婉约词，本词刚柔相济，气象不凡。清代学人郑文焯评价道：“柳词本以柔婉见长，此词却以沉雄之魄，清劲之气，写奇丽之情。”（《与人论词遗札》）此外，本词有“对”、“渐”、“望”、“叹”等多处用单字去声作为句首领字。龙榆生先生认为，这是体现唱曲换气的精髓。领字格承上转下，把整个作品像珠子一般连贯起来，使人感觉其“潜气内转”、“摇曳生姿”。
唐风：这首词结构严谨，层层铺叙，情景交织，首尾呼应，充分体现了柳词的艺术特色。它虽然用字通俗，但表达却雅致、蕴籍，深刻地反映了天涯游子望乡思归之情。有评论者认为，柳永的《八声甘州》是词史上的丰碑，我本人完全赞同。南宋学人项平斋说：“诗当学杜诗，词当学柳词。杜诗、柳词皆无表德，只是实说。” 从诗词艺术的角度讲，这首《八声甘州》的确属于优美、全面、均衡、高迈的宋词杰作，是特别值得学习和欣赏的精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