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江
“红脖子”群体的历史是一部充满矛盾的史诗。他们曾经为美国开国奠基,却始终与所建立的共和国保持着内部张力;他们曾是国家扩张的先锋队,却又是资本扩张的受害者;他们是工业奇迹的创造者,却最终被工业技术进步所抛弃;他们是中心城市和基础设施的建设者,却大多居住在边远乡镇;他们的先辈是早期来自欧洲的移民,却遭受到来自世界各地移民的挤压和排斥。
这250年的历史,在他们身上沉淀下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文化特质和政治世界观:强烈的个人主义、对外部权威的极度不信任、根深蒂固的反精英情绪、对保守价值观的执着,以及一种深刻的历史失落感。他们感到自己为这个国家贡献了一切,却被政治和资本精英所出卖。
唐纳德·特朗普基于对“红脖子”和其他社会力量的深刻理解,精准地迎合了这些群体集体心理。他反精英、反建制、对全球化和多元化采取否定态度,承诺让“美国再次伟大”的口号,直接触动了美国工薪阶层劳动人民最深层的情感和记忆。他们对特朗普的支持,不是对某个政客的简单选择,而是对自身历史创伤和经济文化焦虑的一次大爆发。“红脖子”群体的历史充满了持续的矛盾与冲突,正是这些未曾消解的张力,塑造了他们独特的身份认同,并最终使其成为撼动当代美国政治格局的关键力量 。
从诞生之初,美国的灵魂就被植入了两种相互冲突的文化基因:清教徒的‘社会契约’与苏格兰-爱尔兰裔的‘个人主权’。它们构成了美国精神中两套不可调和的‘第一性原理’。本书将沿着历史的脉络,探寻这两种基因在关于自由、土地所有权与公平等各种公理问题上的持续对抗,并揭示其如何成为今日美国社会巨大裂痕的深层根源。
一、建制与反建制的二元对立
要深刻理解美国社会,尤其是“红脖子”等群体的文化根源,必须追溯其历史深处两条并行且时常冲突的文化脉络:即建制(Establishment)与反建制(Anti-Establishment)的二元对立。这不仅是对立的政治立场,更是两种源自不同历史经验、截然不同的生存哲学。
美国建制精神的源头,可以追溯到以清教徒(Puritans)为代表的早期北美殖民者。他们远渡重洋,是为了构建一个遵循上帝意志、充满道德和秩序的“山巅之城”(City upon a Hill)。著名的《五月花号公约》(Mayflower Compact)便是这一精神的集中体现。它是在权威缺位(没有国家与教会)的蛮荒之地,通过自愿的社会契约,主动建立起一个“公民政治体”(Civil Body Politic)。签署者承诺制定“公正平等的法律”,并宣誓“全体服从”。这种对秩序、契约和集体责任的追求,奠定了美国文化中尊崇宪法、法律和社区共识的传统。它从根本上否定了君权神授的旧世界逻辑,但其内核依然是对一个有序、有德之共同体的向往,这构成了美国建制精神的基石。
然而,几乎一个世纪后,18世纪大规模涌入的苏格兰-爱尔兰裔移民(Scots-Irish)为北美大陆注入了截然不同的文化基因。他们在英格兰与苏格兰的血腥边境,以及在爱尔兰阿尔斯特地区被压迫和驱逐。数百年的战乱、贫困和虐待,让他们对任何形式的中央集权政府、高高在上的贵族精英以及官方教会都抱有根深蒂固的怀疑和敌视。
当他们抵达美洲,由于被更早的移民排挤,只能深入阿巴拉契亚山脉的边疆地带。在这片法律和制度鞭长莫及的荒野中,他们锻造出了独特的生存法则。这种法则不依赖遥远的政府法令,而是以个人的勇武、家族的绝对忠诚和“擅自占地者”(squatter)的强悍逻辑为核心。他们坚信,土地不属于那些持有政府地契的缺席地主,而属于用血汗与生命去开垦和保卫它的人。这种桀骜不驯、我行我素、蔑视一切精英权威的绝对个人主义,构成了美国反建制精神最坚硬的内核。
这种二元对立既是美国社会深刻撕裂的根源,也是其保持活力与革新的内在动力。反建制派的威慑,时刻警惕着政府权力的扩张,构成了对精英阶层的制衡,推动着社会的自我纠错。而建制的框架,则提供了国家赖以存续的法律、制度与社会资本。它们共同构成了美国精神中那对最具革命性的矛盾。当然,‘建制’与‘反建制’并非绝对的标签,而更象是两种贯穿美国历史的文化原型。它们在不同历史时期、不同社会议题上会相互转化、渗透。正是这种持续的张力,而非简单的对立,构成了美国精神中最具活力的内能。
二、两种自由观
美国独立战争不仅是殖民地与宗主国之间的外部冲突,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自由”观念的深刻的内部对决 。东海岸的建国精英为捍卫“英国人的自由”(即“无代表,不纳税”的宪政权利)而战;而阿巴拉契亚边疆的山民则为捍卫“自然人的自由”,不受任何外部权力干涉的绝对自治而战 。
当东海岸的商人和种植园主在为《印花税法》等税收法案进行政治抗争时,边疆拓荒者早已在用枪杆子反抗英国的《1763年公告》,该法令禁止他们向西扩张 。对他们而言,战争的意义不在于神圣的“人人平等”的宪政原则,而是保卫自己的土地、家庭,家族和社群自治的权利 。在战争中,这批边疆民兵成为最坚决、最有效的战斗力量之一,尤其是在南部战场的游击战中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国王山战役(Battle of Kings Mountain)的胜利,正是由这些“山地人”自发集结赢得的,沉重打击了英国的“南方战略”,成为战争的转折点 。
战争的结局戏剧性地暴露了这一内部矛盾。当建国精英们着手建立一个强大的联邦政府时,边疆人民发现他们只是赶走了一个远在伦敦的压迫者,却迎来了一个近在费城的新主人 。联邦政府为偿还国债而征收的威士忌税,直接触动了边疆农民的经济命脉,引发了“威士忌暴乱”(Whiskey Rebellion) 。最终,华盛顿总统亲自率领联邦军队前去镇压 。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兵戎相见,深刻地揭示了这个新生国家内部的裂痕。边疆拓荒者是美国的开国英雄,但他们所捍卫的那种极端个人主义的自由,与汉密尔顿等人构想的中央集权体制格格不入,使他们成为这个国家永恒的“内部他者”(Internal Other) 。这正是‘社会契约’下的宪政自由与‘个人主权’下的自然自由的第一次武装对决。
三、对土地所有权不同的理解
独立战争最具体的回报是土地 。战后大规模的土地再分配,催生了以小农场主为核心的“农场主经济”,并成为杰斐逊共和国理想的社会基石 。然而,这一过程再次充满了边疆“习惯法”与联邦“成文法”的激烈冲突 。
在边疆,土地所有权的逻辑是简单粗暴的“战斧权”(Tomahawk Rights):谁先占有,谁有能力保卫,土地就属于谁 。这种逻辑完全无视法律程序,却被边疆社群普遍接受 。这种原始的土地占有方法,在从印地安部落手中占领和夺取土地的过程中也行之有效。然而,新生联邦政府推出的《1785年土地法令》,试图用一种工程科学的网格化勘测和分片,公开拍卖和授予地契的模式,来取代这种“战斧权”及其已经造成的“既成事实”。土地所有权的“习惯法”是丛林法则,得到斧头和长枪的强力背书。然而,在联邦的法律体系中,这种基于‘习惯法’的占有权,在由律师代理的、依据书面地契的法律诉讼面前,往往不堪一击。结果是“习惯法”下的土地一块一块被“成文法”鲸吞。这再次激化了边疆拓荒者与东部精英及联邦政府之间的矛盾,他们感觉自己流血奋战换来的土地,已经“天经地义”般属于他们的家园,又一次被有钱人通过法律和资本的手段夺走了 。
四、西进是播种机:地理征服与文化重朔
19世纪的美国西进运动,常被描绘为一场伟大的地理征服和国土扩张。然而,这场波澜壮阔的迁徙,更是一场充满内能的文化熔炼与美国精神的重塑过程,在广袤的新大陆上,播下了深刻影响美国社会面貌至今的文化种子。
以“红脖子”为主体的拓荒者,是这场地理征服的“步兵”。他们是国家领土扩张的先锋,将个人对土地的渴望,与国家的“天定命运”论(Manifest Destiny)融为一体。这些先行者怀揣着成为独立“自耕农”(Yeoman farmer)的杰斐逊式理想,参与了对美洲原住民和西班牙裔人口的驱逐,以为能够在新西部开创一个属于自己的乐土。
然而,他们很快发现,新西部的真正敌人并非只有蛮荒的自然,更是新兴的工业资本主义。铁路公司凭借其垄断地位,肆意设定高昂的运输费用;东部的银行家则通过高利贷款,将拓荒者死死地捆绑在债务链上。联邦政府的土地政策也未能如其所宣传的那样惠及大众,反而通过高价拍卖和苛刻税收,无情地掠夺了先行者的劳动成果。西部并未成为个人机遇的乌托邦,而是迅速沦为由东部金融与企业精英所控制的“资本殖民地”。这种理想与现实的巨大撕裂,使拓荒者感受到深刻的背叛感。
这种感受与边疆独特的暴力环境相互作用,最终固化为一种独特的文化基因:
对中央权威的敌视:
拓荒者认为,他们被遥远的华盛顿和东部精英所利用、背叛,这加剧了他们对一切来自中央权威的不信任和敌视。这种反建制、反精英的心态,成为深植于美国中西部和南部的政治底色。
根深蒂固的枪支文化:
在一个缺乏有效法律保护、危机四伏的环境中,依靠武力自卫不仅是一种权利,更是生存的“王道”。枪支不再仅仅是狩猎或自卫的工具,它成为了一种文化符号,象征着个人自由、独立和对待任何外部干预的“话语权”。
遗产与回响:
西进运动最终实现了美国版图从大西洋到太平洋的扩张,但它最重要的遗产并非在于地理版图的完成,而在于其作为文化播种机所产生的深远影响。它在广袤的土地上,播下了“红脖子”文化中反精英主义、民粹主义、极端个人主义和枪支至上的种子。
这些早年播下的种子,至今仍在深刻地影响着美国的政治和社会。当代的“红脖子”群体,他们对华盛顿政治的强烈不信任,对精英阶层(包括政府、媒体和金融界)的普遍敌意,以及对《宪法第二修正案》的狂热捍卫,都与西进运动中的历史创伤有着清晰的血脉联系。西进运动所播撒的文化种子,其在当下的回响,证明了历史从未远去,它只是以新的形式,继续在新的时代舞台上上演。他们再次发现,自己虽是国家扩张的英雄,却在新土地的法律与资本秩序中,再次沦为被排斥的‘内部他者’。
五、工业化浪潮——从国家脊梁到时代弃儿
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及战后的经济腾飞中,数百万阿巴拉契亚及南部农村白人居民沿着“山民高速公路”(Hillbilly Highway)向北迁移,涌入底特律、匹兹堡、芝加哥等工业重镇的工厂 。他们以其吃苦耐劳的精神,承担了最艰苦的工作,成为美国制造业爆炸式扩张的劳动力 。在二战期间,他们是罗斯福总统口中“民主兵工厂”(Arsenal of Democracy)的无名英雄,为同盟国的胜利和世界和平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 。战后,他们成为庞大中产阶级的主体,缔造了美国的空前繁荣 。
本轮数字革命的本质特征是“高技能偏向性”(high-skill bias) 。它系统性地使体力型、重复性和经验性的劳动技能贬值,同时极大地提升了抽象、认知与技术性技能的价值 。传统蓝领工人的核心竞争力:体力、手工技巧、实践经验,恰恰可以被算法与机器人以最高效率、最低成本进行复制 。研究表明,每千名工人中增加一台工业机器人,平均会导致大约6个工作岗位的消失,并压低幸存岗位的薪酬 。
始于20世纪70年代的全球化与自动化浪潮,无情地终结了这个黄金时代 。机器曾经将他们从土地上解放出来,最终以更高级的形式,夺走了他们赖以为生的工作岗位 。工厂大规模外迁,“制造业地带”变为“铁锈地带”(Rust Belt) 。这种从国家功臣沦为时代弃儿的巨大落差,催生了强烈的被剥夺感、幻灭感和对精英阶层的愈发炽烈的愤怒 。这一被边缘化的过程不仅体现在经济层面,也成为改变他们政治归属的重要原因。
六、从民主党到共和党
以上描述的这段历史赋予了他们强烈的怀旧情绪,怀念那个凭一技之长和辛勤劳动便能安身立命、受人尊敬的工业时代。他们的投票行为,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对历史不公的迟到抗议。其背后潜藏的逻辑是:“我们曾为这个国家贡献一切,而你们(政治和经济精英)却背叛了我们。”这种背叛感指向的正是曾经代表他们利益的民主党。
在富兰克林·罗斯福“新政”时期,民主党将工会劳工、南方白人、农民和城市少数族裔整合进一个强大的政治联盟,确立其在美国政治中的长期主导地位。对于以“红脖子”为主体的产业工人而言,民主党通过支持工会、扩大社会福利和进行基础设施建设,提供了经济保障。那时,他们是坚定的民主党支持者,视其为抵御大资本迫害的保护伞。
然而,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民主党内部的政策重心逐步从工会和工厂车间转向大学校园和民权运动。关注点从普适性的经济公平问题(如工资、养老金),转移到反战、种族平权和女权主义等文化与身份议题。对传统白人蓝领阶层而言,这些议题不仅陌生,甚至被视为对其价值观和既有社会地位的挑战。进入70、80年代,环保主义的兴起加剧了分裂。一项项环境法规,在阿巴拉契亚煤区和中西部工业城镇,被体验为扼杀就业、威胁生存的敌对政策。最终,克林顿政府推行以《北美自由贸易协定》(NAFTA)为代表的全球化议程,对制造业地带工人来说是无法原谅的背叛。曾承诺保护他们免受市场冲击的政党,如今却主动推动工作岗位外包。
他们感到自己被昔日政治盟友在文化和经济上双重抛弃。民主党从一个保护其利益的党,变成了在价值观上与他们为敌、在经济上出卖他们的党。至此,文化的疏离与经济的背弃合流,成为了自己党派内的‘内部他者’,最终把他们推向了共和党的怀抱。
在这场历史转折中,共和党并没有袖手旁观,而是主动出击,设计并实施了一套系统性策略以吸引“红脖子”为代表的劳工群体:
1.强调传统家庭与宗教价值,将反对堕胎、同性婚姻、捍卫家庭结构作为核心议题,迎合蓝领白人选民的文化保守倾向。
2.构建“沉默的大多数”身份认同,用“法律与秩序”、“美国复兴”等口号,赋予蓝领阶层尊严与归属感。
3.利用种族与阶级紧张,南方战略、质疑民权政策、批评福利依赖,引导工人将社会资源流失的责任归咎于“其它移民群体”而非资本流动。
4.攻击环境与管制政策,将其描述为摧毁煤矿和制造业就业,把就业困境归因于政府管制,塑造“工人的守护者”形象。
这些举措让共和党逐渐完成从“大企业、大资本政党”到以白人工人阶层为核心选民基础之一的政党转型,成为蓝领白人新的政治依靠。
七、全球化与制造业外包
20世纪末以来,美国经济经历了由信息化和全球化共同驱动的深刻转型。它在宏观上带来了生产力的惊人跃升和无可否认的社会进步,但在另一方面,却对美国的部分蓝领工薪阶层造成了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
根据大卫·李嘉图的“比较优势理论”,全球化通过国际分工与贸易,能实现全球范围社会福祉的最优化提升 。然而,这一理论的现实实践证明,劳动密集型制造业被大规模外包至低成本国家,美国的资本和高科技产业在全球化中获益,而其对于“铁锈带”的工人而言,全球化不是教科书里的“合作共赢”,而是工厂倒闭、失业和社区衰败。这一切在很长的历史时期,没有得到舆论关注,没有得到有效的政策回应,他们成为被遗忘的人。
美国副总统J.D.万斯(J.D. Vance)在其回忆录《乡下人的悲歌》(Hillbilly Elegy)中所描绘的个人与家族史,深刻表述了这一特定群体的“群体性沉沦”现象。借鉴社会学家埃米尔·涂尔干的“失范”理论,不难看出,经济上的被剥夺感可能转化为心理上的失序与绝望。并最终具体地表现为一系列具有自我毁灭性的社会行为。本文认为,这些所谓的“病态”现象,并非完全是该群体固有的道德缺陷所致,而在于其在面对经济基础、社会地位和文化尊严被系统性掏空后,所产生的绝望症状。这种弥漫性的绝望与怨恨,最终变为极端政治和社会动荡最肥沃的土壤。
八、两种“公平”观的对立
美国的多元化政策,从“平权法案”到近期的DEI(多元、公平与包容)倡议,其核心目的旨在纠正历史遗留的系统性不公,并为弱势社会群体提供支持。然而,这些政策在实践中引发了一个深刻的哲学悖论:为了最终实现一个“色盲”(color-blind)的理想社会,它却首先认可并使用肤色作为标准来分配机会。这一核心矛盾,引起了两种关于“公平”的根本性观念在美国社会中激烈碰撞。
程序公平(Equality of Opportunity)
程序公平的核心理念是:政府应确保所有人在竞争中都处于同一个起跑线,并遵守一套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规则。这个视角强调的是决定竞争程序的平等,而非结果的平等。它深深植根于美国立国之初的个人主义精神和“唯才是用”(Meritocracy)的信念。个人的成功或失败完全取决于其自身的才能与奋斗。任何基于种族、性别或其他身份特征的优惠待遇,都被视为对这一公平程序的破坏。对于许多信奉此理念的群体而言,那些强调结果平等的政策往往构成了“逆向歧视”(Reverse Discrimination)。
结果公平(Equity)
与程序公平相对立的是结果公平的理念。这一观点认为,如果参赛者的起跑线本身就是天差地别的,那么无论比赛规则多么公正,最终的结果都必然是不公平的。它关注的不仅仅是机会和比赛规则的平等,更是结果的实质性公平。因此,为了实现这一目标,社会需要通过行政干预来弥补起点的不平等。例如,在大学录取、职场晋升和政府合同分配中,通过给予特定群体一定的“倾斜”或“优待”,来对抗历史所造成的结构性劣势。在结果公平的逻辑下,这种干预不是对公平的破坏,而恰恰是实现真正公平的必要手段。
对于“红脖子”群体,他们的世界观牢固地建立在程序公平和唯才是用的原则之上。然而,在现实中,他们却感到自己的信念正在被背叛。在大学录取和职场晋升中,他们或其子女的机会,可能因为多元化政策而被背景多元但资质稍逊的竞争者夺走。在政府合同竞标中,小企业可能因“预留”机制而失去本应凭借实力获得的机会。这种感受充满挫败感,它汇聚成了一种强烈的“逆向歧视”反感受,并成为了美国社会内部最复杂、最尖锐的矛盾之一。这再次印证了,根植于二套不同第一性原理的群体,连‘公平’这个词的定义都是对立的。
九、被误解的“无条件支持”
唐纳德·特朗普的政治生涯堪称一部反常规的经典。他系统性地挑战事实、逻辑、道德与社会伦理的边界,却总能将巨大的争议,奇迹般地转化为其支持者进一步忠诚的“燃料”。无论是“风暴女”丹尼尔斯的“封口费”,还是著名作家卡罗尔的性侵诽谤案;无论是其商业生涯中六次破产和零元交税的记录,还是其执政期间无以数计的不实、荒唐乃至狂妄的言论,都未能真正动摇其稳固的政治根基。外界观察者常常将此归结为一种费解的、盲目的“无条件支持”。
然而,这种支持并非真正的“无条件”,它根植于一个由“红脖子”基层力量、福音派选民以及部分共和党精英构成的政治同盟。这个同盟重新诠释了特朗普的所有问题:特朗普的商业争议不被视为欺诈或失败,而是他精明能干、懂得如何利用“建制派制定的腐败规则”为自己谋利的证明。关于他的性“丑闻”,则被淡化为无伤大雅的个人问题,是“男人都会犯的错”。他口无遮拦的离谱言论,反而成了他敢于说出“皇帝新衣”真相的“真性情”。
特朗普为这个感到被时代抛弃、被精英鄙视的庞大群体,提供了他们最渴望的东西:勇敢代言。他用最直白的语言肯定了他们的价值,用最强硬的姿态回击了他们的“敌人”。作为回报,这个群体则为他提供了抵御一切负面冲击的“防弹墙”,赋予了他无视规则的特权。
因此,特朗普的“政治任性”并非从天而降,而是基于其支持者授予的一种“豁免权”。这种豁免权源于一种共识:为了赢得这场关乎自身尊严的“战争”,他们的领袖必须被允许使用一切“非常规武器”。特朗普的每一个“出格”举动,都被他的支持者视为在为他们而战。基于这种深度捆绑的共生关系,他们自然心甘情愿地成为他最坚固的政治堡垒。这种基于身份认同和情感捆绑的‘豁免权’,使得政治领袖能够超脱于事实、法律乃至传统道德的约束,这不仅重塑了政治游戏规则,也对民主制度的根基,即问责制,构成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十、时代进步及其负面影响
20世纪末以来,美国经济经历了由信息化和全球化共同驱动的深刻转型。它在宏观上带来了生产力的惊人跃升和无可否认的社会进步,但在另一方面,却对美国的部分蓝领工薪阶层造成了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
奥地利经济学家约瑟夫·熊彼特提出的“创造性毁灭”理论,精准地描述了进步的内在矛盾。新技术、新产业、新模式的崛起,必然伴随着对旧有结构的淘汰与破坏。这是一个推动经济发展、优化资源配置的必要过程。根据社会契约理论,公民让渡部分权利给国家,以换取整体的保护与福祉。当国家的发展使一部分公民的福祉受到系统性损害时,国家便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对他们进行补偿与扶助。这不仅是出于人道主义的怜悯,更是维护社会公正与集体认同的必要之举。如果一部分人的牺牲被视为理所当然,那么社会的凝聚力将荡然无存。任何人都可能成为下一个“被抛弃者”,不安全感将瀰漫整个社会,最终侵蚀进步的根基。因此,处理好这个问题,是为了巩固社会契约,确保发展的成果能够被更广泛地共享,让“进步”真正惠及所有人。我们必须在拥抱变革的同时,确保没有任何一个群体会被彻底抛弃。核心思想不是阻碍进步,而是管理进步的代价。
十一、一柄双刃剑
唐纳德·特朗普的个性极度外向、自信、张扬,并且享受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他是一个天生的表演者,将政治舞台变成了他个人的真人秀。他的风格高度对抗,对任何批评都会做出个人化反攻。他不可预测,能够根据形势迅速改变立场或策略,让对手和盟友都难以捉摸。
然而,在这看似多变的风格之下,特朗普的核心政治观点:以“美国优先”为核心的民族主义、贸易保护主义、强硬的边境政策以及对建制派的深刻不信任,自其青年时期以来,表现出了惊人的一致性和稳定性。这些观点并非源于复杂的理论体系,而是更多地基于他长期的个人直觉、商业经验和对公众情绪的敏锐捕捉。特朗普四十余年如一日,打造了一柄改造山河的利剑。这柄利剑在未来很长的岁月里,都将用来鬼斧神工般重建美国的政治版图。
特朗普政治艺术的锋利之处在于成功地将数千万民众的失望和愤怒,凝聚并转化为一股强大的政治能量。目前,MAGA运动已成燎原之势,并且后继有人;共和党内展现出高度的团结,在特朗普周围形成了强大的凝聚力;并且保守派在联邦最高法院占据了稳固的多数席位,并对众议院、参议院以及各级司法系统拥有巨大影响力。特朗普不仅是发起了一场政治运动,更是重塑了整个共和党。他将党派的重心从传统的保守主义议程,转移到了以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为核心的新方向,并在此过程中展现了对党内基础选民无与伦比的动员能力。
然而,这柄剑的另一刃,则以更深刻的方式割裂了美国。其负面影响主要体现在三个层面:
1. 社会的碎片化: 特朗普的动员逻辑本质上是一种“身份政治”。它通过不断强化“我们 vs 他们”的对立,将政治分歧从“政策之争”转变为不可调和的“身份之战”。这种策略虽然能极大地巩固自身阵营,却以牺牲全国性团结为代价,摧毁了跨党派合作与政治妥协的传统。
2. 身份政治简单化: 将所有复杂问题归咎于外部敌人或内部叛徒,这种“过分简单化”的处理方式,虽然易于传播和理解,却从根本上解除了社会协调解决问题的能力。社会被拖入一种“零和博弈”的状态,即一方的胜利必然是另一方的失败,政治不再是寻求共识的艺术,而沦为赤裸裸的权力斗争。
3. 事实的虚无化: 特朗普的竞选策略包括反复的“假新闻”、“对手的污蔑陷害”和“另类事实”等修辞,系统性地模糊了事实与虚拟的界限。他成功地让其支持者相信,他们的“感受”比客观的事实更重要,他的话语比主流媒体更为可信。当事实本身都可以被争议和否认时,民主制度赖以运转的理性辩论、媒体监督和司法公正便失去了根基。
这柄双刃剑最致命的伤害,是瓦解了社会成员之间共享现实的能力。在一个连“什么是事实”都需要争论的国家,重建共识与信任,修复深度撕裂的社会将是美国未来最为艰巨的挑战。
十二、美国精神的中流砥柱
在美国国家历史中,来自苏格兰和爱尔兰的移民是不可或缺的篇章。其中,一个被称为“苏格兰-爱尔兰裔”(Scots-Irish)的群体尤为突出。他们是源自苏格兰低地的长老会新教徒,在短暂旅居爱尔兰北部后,于18世纪大规模迁徙至北美。这股移民潮与来自苏格兰和爱尔兰的移民一起,为美利坚的灵魂注入了坚韧不拔、崇尚自由与独立的精神特质。从蛮荒边疆的开拓到波澜壮阔的西进运动,他们深刻地塑造了美国的政治版图与文化风貌。
苏格兰与爱尔兰血脉在美国政治领域的深远影响,可以用一个惊人的事实来概括:在美国至今47位总统中,竟有31位拥有苏格兰或爱尔兰血统。这一压倒性比例雄辩地证明了该族裔在美国权力结构中的核心地位。从开国元勋乔治·华盛顿,到定义20世纪的约翰·肯尼迪与罗纳德·里根,再到近代的吉米·卡特、布什父子、比尔·克林顿、巴拉克·奥巴马、乔·拜登乃至现任总统唐纳德·特朗普,这些名字串联起一部鲜活的美国历史。他们的领导力、决策风格乃至时代精神,共同谱写了美国的国家命运,也影响了世界的格局。
一个为美国贡献了三分之二总统的族裔,为何在今天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被剥夺感和边缘化?这正是本书讨论的核心问题。苏格兰-爱尔兰裔内部早已发生了巨大的阶层分化。成为总统、精英的,是这个族裔中成功融入并掌握了“建制”规则的上层;而“红脖子”文化所代表的,是固守在阿巴拉契亚山脉和“铁锈地带”,未能完成阶层跃升的庞大基层。他们的愤怒,不仅指向外部精英,也隐约包含着对本族裔成功者的复杂情感。
苏格兰及爱尔兰裔的后代在美国的历史长河中留下了浓墨重彩。他们所代表的,与其说是一种特定的血缘标签,不如说是一种源自历史深处的文化基因:一种在逆境中求生的坚韧,敢于挑战权威的勇气,以及一种征服未知领域的冒险精神。正是这种精神,跨越了时代,持续为美国注入不尽的活力。
苏格兰-爱尔兰裔的辉煌历史,非但没有抚慰当代“红脖子”群体的焦虑,反而加剧了他们的失落感。祖先和同族裔的荣耀与自身的困境形成了巨大反差,这种“我们本应是国家主人”的历史记忆,恰恰是他们“被背叛感”最深层的来源。
十三、MAGA的未来
“红脖子”所代表的部分基层劳作群体所经历的经济衰退、社区解体与文化失落,是一曲深沉而悲怆的时代挽歌。唐纳德·特朗普精准捕捉并放大一个被主流社会忽视和抛弃的群体的集体情绪,以其不可复制的政治魔力,将这首悲歌转化为一股撼动美国政治根基的磅礴力量,即方兴未艾的MAGA运动。他的力量并非源自传统的政治纲领或制度,而是完全基于其反建制、反精英的个人魅力。这种“魅力型权威”(charismatic authority)是一种无法被复制的政治资产:它绕过传统媒体和政治中介,与支持者建立了一种直接的、近乎宗教般的狂热情感联结。
然而,这种模式的风险显而易见:它的生命力完全依赖于领袖本人的存在。一旦特朗普淡出政坛,运动可能因失去唯一的魅力核心而迅速陷入“领导人真空”,面临瓦解的危险。
J.D. 万斯的崛起,则预示着MAGA运动的另一种可能。他代表了一种将“特朗普主义”从感性直觉和个人魅力,转化为一套可复制、可传承的政治哲学的努力。万斯的目标是将MAGA从一场由个人驱动的运动,转变为一个拥有自身思想理论、组织结构和长期生命力的持久建制。他试图为“红脖子”群体的愤怒与不满提供一个更具条理的、可供论证的理论框架,使其不再仅仅是情绪化的宣泄,而是一种看似清晰的政治哲学。万斯模式的挑战在于,如果运动过于理论化和策略性,可能会在这一过程中失去其源自草根的激情与活力。
然而,无论由谁主导,MAGA运动所揭示的美国社会深层结构性裂痕:信息化、全球化、多元化赢家与输家之间的鸿沟、沿海大都会与中西部广大乡村之间的经济、技术和文化断裂、“红脖子”群体对政治、经济、媒体和资本精英的深刻不信任,都将长期存在。因此,MAGA运动本身,不过是这些深层裂痕在特定历史时刻的政治化表现。这场运动所释放出的巨大政治能量,以及其背后所暴露出的社会断层,都将在可预见的未来持续重塑美国的政治格局。
本书不仅是一段“红脖子”群体的历史追述,更是一部关乎美国自身灵魂的哲理故事。从边疆拓荒到独立战争,从工业化再到全球化,这一群体在国家发展的每一阶段都扮演了贡献者与受害者的双重角色,由此锻造出一种独特的文化基因:极端个人主义、反建制和反权威、不屈不饶的奋斗精神、以及近年来不可消解的历史失落感。特朗普的政治崛起并非偶然,而是这一历史积淀的集中爆发,他成功将这种长期被压抑的愤怒与不满转化为震撼美国政治版图的力量。
更为根本的是,这段历史凸显了美国社会内部两套不可调和的第一性原理之间的冲突:
1.建制主义原理 (社会契约为本):
• 政府观: 理性共同体的必要框架,反对无政府主义。
• 自由观: 法律之下的权利,有序自由。
• 公平观: 倾向于“结果公平”,纠正历史不公。
• 财产权观: 受法律保护,但可为公共利益而规制,征税和征用。
2.个人主权原理 (个体权利至上):
• 政府观: “必要之恶”(Necessary Evil),最小政府,问责制。
• 自由观: 免受外部干涉的绝对自由或自治。
• 公平观: 严格坚持“机会均等”,反对逆向歧视。
• 财产权观: 源于劳动的自然权利,不可侵犯,政府应保护,而不是干预。
正是上述两种无法调和的逻辑起点,导致了两个阵营在所有关键议题上的必然决裂。当一方在讨论如何通过制度设计某种社会契约来实现更广泛的社会公平(结果公平)时,另一方则认为这种行为本身就是对个人自由和程序公平的根本性侵犯。他们之间的对话之所以无效,是因为他们使用的虽然是相同的词汇(如“自由”、“公平”),但这些词汇的定义却源自二套完全对立的第一性原理。这场冲突并非简单的利益之争,而是两套无法兼容的“社会公理”之间的根本冲突。
综上所述,美国社会撕裂的严重性,在于其冲突的根源并非政策层面,而是公理层面。当分歧源于利益时,可以通过谈判和妥协来解决;但当分歧源于信仰和第一性原理时,妥协就意味着背弃自身世界观,因而变得几乎不可能。 真正的挑战已经超越了一般的政治危机,演变为一场深刻的哲学困境。它严峻地拷问着美利坚民族的共同体认同,并最终决定这个国家未来的命运走向。
因此,理解‘红脖子’这段交织着荣耀与愤怒的历史,已不再仅仅是解读特朗普崛起的钥匙,而是一面直视美国灵魂深处巨大裂痕的镜子,拷问着这个共和国的共同体认同是否还能维系,如何才能维系。本书的价值,就在于它为我们理解这一当代社会最危险的核心挑战,提供了一个独到而深刻的历史与社会学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