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两个推娃的故事

不被注视 (2025-06-08 17:54:23) 评论 (0)

故事的起点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主角是我爸妈和我邻居小伟的爸妈,他们都是五十年代生人。先说我爸妈。其中我爸是推娃主力。他上初一的时候就失(弃)学坐火车、大串联去了。后来幸运地参了军,多年后退伍复员,进了一家大型国企,以工人身份干到退休。所以我爸真实学历是小学文化。我有时候想:五十年代出生的人,是不是平均小学文化?我妈说起来是有乡村初中学历,但是她自己的评价是:“我们那个时候上学,那不是鬼打闹?”另外就是她初困于乡村,继而困于农村户口,没有正式工作过。职业生涯包括三心二意的农民、短期小商贩和打零工者。



我爸妈的个性千差万别,但他俩有个共同世界观,就是把他们一辈子困于下层的原因,归结为一点:没有读过书,即没有上过学,即没有取得相对高阶的学历。我爸的口头禅是:“我要是当初读了书……”另一件吊诡的事是,虽然他终身为自己没有受过高阶教育而遗憾,但是他无限热爱毛主席。当然,这是另一个有趣的话题,先按下不表。

回到正题,我爸妈夫妻同心,决定不让后代重蹈他们的覆辙,于是早早开启了朴素的推娃模式。他们的方法总结起来有三点。

第一,搬家,效仿孟母三迁。在我一年级的时候,我们全家除了我爸,都住在三十八线小村里。我们这个村有一所小学,校舍东倒西歪,老师参差不齐。据说二年级老师是本校五年级毕业的。最近的初中,步行距离两三个小时。我们村子弟,初中升高中的比例,长年大约居于百分之一到百分之零。其中可以把初中读完的,属于高学历了。从五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我村出产大学生一名。这个人后来成了我们县某个部门的领导。我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但是我们全村的大人,百分之八十都去他家走过亲戚。

在我二年级的时候,我爸妈做了一个很冒险的举动:全家搬到我爸爸工作的小镇。这个事情,现在看起来是再合理不过了。它当时的险处在于:第一,除了我爸,其他人都没有城镇户口,所以我们家分不到商品房;第二,除了我爸,其他人都没有工作,也不可能获得正式工作。在农村的时候,我家既有种地所得的口粮,又有我爸的工资收入,住房已有,上学价格低。到了镇上,收入减少,住房没有,上学价格高,外带还要交四倍的借读费。搬到小镇后,新学期上学的第一天,使我终身难忘。那天我没进教室,因为我爸发现借读费超出了他的预期,我们根本报不上名。我在学校操场旁边站了一个上午。

这次艰难的移民,使我迅速长大了。同时,小镇的教学质量从分数上来说,的确远高于农村。我的成绩在我们村小,属于中等偏上。发挥好的时候,可以在期末总结表彰大会上,坐光荣椅。但是镇小的教导主任,把我上一年的成绩单一看,直接建议我留级。所以不管怎么难,我爸爸当初的搬家决定,是救了我一命。

我爸妈的第二个办法,堪称推娃一招鲜。他俩的文化程度都很低,那个时候也还不流行补习班。所以他俩就威胁我们:“好好读书!不好好读书,以后回老家务农去。老家还有一间破屋子两块地,给你们准备着。想不想去?”“自己努力,你考到哪,我们送到哪。你要是考不上,我们家可没有关系后门可以走。”有时候我会故意唱反调,说:“老家好啊!空气新鲜,风景优美,我喜欢。”他们就答:“老家那个穷疙瘩,好个屁。你回去噻,回去踩稀泥,蚂蟥巴你脚上,看你不哇哇大叫!”

这种日常家庭对话,把考学目标,植入了我的脑子。我八岁的时候就知道:前面一条路,后面没退路。我必须向前,向前,回头只有万丈深渊。

第三个办法,是给我们做饭。这一方面是因为经济拮据,也是出于他们朴素的常识。他们觉得不吃好饭,就没办法干活,当然更不能好好学习。而且我爸爸家族的人,都有做饭的天赋。所以那些年虽然穷,我觉得我家的饭,可好吃了。不管在多么忙碌的日子里,我爸妈都会把每顿饭做得好好的。冬天的早上,他们有时候天没亮,就起来给我们做饭。我早上从来没有饿着肚子上学的。我上初三的时候,我爸爸每天早上给我做鸡蛋面。他把面粉和鸡蛋搅和成糊,摊成薄饼,再切条,下锅煮一下,勾点青菜。汤汤水水,热热乎乎,吃完真舒服。对于家庭温暖的回忆,莫过于此。

在我爸妈三管齐发的推动下,我迅速成为了在本镇有一定名气的做题家。后来考上了大学,成为我们老家村里出来的第一个女大学生,被我爷爷破格写进了族谱。据说他们以前都是只写媳妇,不写女儿的。我不很了解。我爸妈最初的推娃目标是:取得高学历,获得城市户口,有正式工作。虽然后来,所有这些都随着时代的发展,一定程度上贬值了。但是贬值了也比没有高学历,没有城市户口,没有正式工作要好些。所以,我爸觉得他成功了。如果没有我爸妈的努力,可能我会在初中辍学,加入少年打工族,然后就是未可知的人生了。当然,没有那么多如果。我还是觉得自己很幸运。感谢父母一个观念,拯救了我的一生。

现在来说小伟。小伟的父母比我父母年龄稍长,学历也稍高。小伟的爸爸毕业于我们那一带著名高中,在他们那个年代,算是高学历牛人。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小伟爸的高学历,也没有给他带来更高的成就收益。他跟我爸一样,也是工人,甚至因为参加工作晚,工资还不及我爸高。小伟家也跟我家一样,属于“黑户”,就是没有城市户口的人家。所以我们两家都分不到单位的商品房,只能在厂区附近,灰色地段,擅自搭建住宅。这是我们成为邻居的契机。

共同的苦难经历,造就了我们两家人的友谊。小伟比我小一点点,在学校比我低一个年级。相比于童年时代就心事重重的我,小伟是个比较天真烂漫的孩子。最初几年,我们那一带的几家小孩子,平常一起上学,回家后一起玩耍。有时候我们一起犯罪:我们去厂区荒地上,捡废铜烂铁,带回家给大人拿去卖。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是没跑的。现在想来,这可能是侵害国有资产。还好我们那时年龄尚小,应该不予追究。

一个周末的晚上,我们全家都在小伟家玩。我妈跟我说:“你早点回去。你明天还要考试呢。”小伟妈妈好奇地问:“明天不是星期天吗?怎么还有考试。”我妈说:“她明天要去县里,参加数学竞赛。”“我家小伟怎么没说有竞赛?”我妈母性骄傲一时没藏住:“他们要先在学校和镇里比过,考得好的才能去县里的。”据我妈多年后回忆,当时,她话一出口,在场的小伟爸的脸就沉下来了。

这一个晚上,改变了小伟此后十多年的人生。从那天以后,我很少再见到他。听说他放学后都在家做作业。当然不仅仅是学校的作业。不久,我升了初中,然后又转去了另外一个学校。从那以后,很多事情都是从大人那里听到的。我听说他已经从之前的年级中等,跃至年级第一了;我听说他得了某个数学大奖;我听说,他以全校第一考进了我们县最好的高中。因为我当时已经离家,去了我们省的重点高中,所以这些新闻并没有震撼到我和我的家人。但是不久,一个爆炸性新闻,就在我们镇传开了。小伟通过考试,被某名牌大学的少年班录取了。我们那个时候还没有什么985、211,名牌大学就相当于现在的985吧。虽说我们小镇的升学率远高于老家,但是考上名牌大学,仍然是一件可以传为美谈的事。更何况,小伟才上高一,年仅十五六岁。

小伟被少年班录取的那一年,对我爸妈来说是艰难的一年。他人的成就,并不代表你的失败,这话到了现实生活中,其实是他人的成就,很容易让你觉得你失败。另一个加剧我爸妈心理创伤的情况是,小伟家人非常高调。据说他们向整个镇的人吹嘘了,他们站在小镇早市的入口高谈阔论了。他们宣称录取小伟的这个学校,甚至比清华北大还要好。对此,我父母不得不低下头,忍气吞声了将近六年。

现在想来,小伟应该是一个天赋远比我高的人。他努力的时间,比我短,但是成果却显著得多。他只需要一点外力的推动,就可以把我远远地甩在后面。从那以后,我又可以见到小伟了。他去了外省读大学,但是每年放假的时候,他常常来我家玩。我们几家的孩子一起打升级、斗地主、追港剧、嗑瓜子。

到了我考大学的那一年,或是因为发挥不佳,或是本来就实力不济,我只考上了本地普通大学。我爸妈又输一层,只得继续吞声低头。这些年两家人的关系是微妙的,我和小伟的友谊也时断时续。一切都因为这该死的推娃竞赛。我在高考失利后的那些年,常觉此生已矣,而小伟,已经乘上了远航的风帆,让我永远也追赶不上了。

不是结局的结局:时光荏苒,痛苦的岁月也是会流逝的。到了我大学毕业那一年,我险中取胜,考上了另一名牌大学的研究生。据我妈说,当小伟爸妈听到我妈“低调”公布这一消息的时候,他们瞬间黯然神伤了。时隔六年之久,在一再的失败之后,我爸妈终于扳回来一局。当年小伟家人在本镇早市入口,大放厥词的那一段,终于可以开始被嘲笑了。

小伟虽然比我更早进入大学,但是少年班的学制好像更长,所以我们毕业的年份是差不多的。让小伟爸妈难过的,不仅有我的考上,还有小伟的没考上。那之后的多年,小伟在他爸妈的要求下,专职考研。但是最终,他都没有考上。据说是,他当时年纪太小,学校管理不严,所以进了大学疯狂玩耍。详情我也不得而知。

再后来,我们两家都搬离了厂区弃地,不再是邻居。这场持续十几年的推娃竞赛,终于进入了尾声。零星关于小伟的后来的信息有:他到他亲戚的公司工作了,他结婚了,他离婚了,他爸妈着急他……

我老公常常说我:“你绝不能做学术。你都是不完全归纳。”我的确无志于学术,所以我对他的话无异议。但是常人,你对世界和人生的看法,有多少来自学术数据,有多少来自个人经历?我有限的两个数据点,给我的指导:我自己绝不要重蹈父母辈的覆辙,参加推娃竞赛。保持冷静清醒,过自己的日子,不跟人比。还有,要给我娃吃好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