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端午,粽叶飘香,龙舟竞渡。
屈原的名字又一次被郑重提起,“伟大的爱国诗人”的称颂在神州回荡。然而翻开历史书页,另一位同样死于五月初五的英魂伍子胥,却沉寂在时光的角落,只余江浙一带零星的“涛神”祭奠。
为何伍子胥身后两百余年的屈原,反成了端午唯一主角?历史深处,早有答案。
屈原与伍子胥,血脉里都流淌着楚国芈姓王族的血。屈原在楚国担任三闾大夫,一个掌管宗族祭祀的闲职;而伍子胥在吴国官至相国公,位极人臣。
然而命运的分野,不在官职高低,而在面对君王昏聩时的抉择。
楚怀王听信谗言,放逐了忠贞的屈原。屈原行吟泽畔,形容枯槁,却始终抱着一腔孤忠,最终怀沙沉江。
而伍子胥面对楚平王的灭门之祸,选择了一条荆棘之路:逃亡异国,忍辱负重,最终借吴国之力攻破郢都,掘开楚平王墓,鞭尸三百以雪家仇。
太史公司马迁在《史记》中感叹伍子胥乃“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的“烈丈夫”。
然而这份刚烈,却成了后世帝王心头的一根刺。
时间到了宋神宗元丰三年。一道诏书从天而降,追封屈原为“清烈公”,明令五月初五为“端午节”,谕令天下以龙舟竞渡等仪典纪念屈原。从此,屈原在官方叙事中光芒万丈,而伍子胥的祭奠,却在“非正祀”的名义下屡遭打压。
这并非偶然。当神宗皇帝面对王安石变法引发的激烈党争,朝廷急需一面凝聚人心的旗帜。
屈原“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忠君形象,恰如一方温润而安全的玉璧。它无声地诉说着:放下私怨,忠于君上,即使蒙冤受屈,亦不可动摇根本。这无形中为动荡的朝局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也悄然为新旧党人套上了“忠”的金箍。
反观伍子胥,他那惊心动魄的复仇与“孝大于忠”的激烈反抗,却如一把双刃剑。
它固然闪耀着人性的刚烈光辉,却也可能刺破“君权神授”的帷幕,成为点燃“伐无道”星火的引信。
帝王们需要的是安全的忠臣样板,而非一个可能唤醒血性反抗的复仇之神。
文人墨客的笔端,亦为这尊忠君偶像镀上了金身。屈原的《离骚》《九歌》,被郑重收入《文选》《四库全书》,成为科举士子案头必备的经典。历代文人端午怀古,必引屈子辞章,将“忠君”与“诗魂”编织成一张牢不可破的华丽锦缎。
于是,帝王的统治需求与知识精英的话语霸权在屈原身上奇妙合流,他便成了端午节的唯一标准答案。
谁掌握塑造记忆的犬力,谁便能决定哪些身影被奉上神坛,哪些姓名被投入忘川。
伍子胥的“潮神”之位,是历史选择后的幸存碎片;而屈原的巍峨塑像,则是犬力与文笔共同浇筑的丰碑。
今天,当我们剥开清香的粽子,眺望竞发的龙舟,除了感念屈子留下的瑰丽诗篇与三日闲暇,或许更应保持一份清醒:历史长河中的英雄形象,常被看不见的手精心雕琢。
那些被我们代代传颂的名字,有时并非因事迹更壮烈,而是因其精神骨骼更贴合犬力的模具。
端午安康,愿智慧如菖蒲,助我们穿透华丽辞藻的迷雾,看清那沉默于时光深处的另一种忠勇。
当我们在岸边遥祭屈子,也当听见千年江涛中,伍子胥那未被驯服的灵魂仍在隐隐咆哮,那是一个不肯被庙堂叙事完全驯化的魂魄,在历史深处固执地提醒着:忠义的面孔,原不止一副。
作者: 难得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