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沪的一天晚上,夜色降临,我路过华山路上的枕流公寓,这里还是那么地安静。其实这里一直很安静,一直没有不远处的武康大楼,有着激荡人心的节奏。风在我耳边低声细语,像在唱着谁早已忘记的老歌。我仰头望去,仿佛看见六楼的一扇窗后,有那么一位女子,她倚着椅背,坐着,唱着,叫着,疯着,但她却曾是无线电时代的梦,银幕上永远不褪色的明星,她就是人称"金嗓子"的周璇,她曾经在这里走完了她灿烂和凄凉的短暂人生。
下面两张照片是我家先生的邻居用无人机拍摄的枕流公寓。


我其实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喜欢周璇。几年前,我生过一场不小的病,一开始我惊恐,我想我也许没有未来。在我认为我生命倒计时时,我开始重新翻看那些小时候喜欢的老电影。第一部点开的,就是《马路天使》。银幕上那个灵动可爱的周璇扮演的小红刚一出现,我就忘了我的生命处在哪一刻。
我忽然想:这么有才的周璇,都只是活那么短,我又算得了什么呢?奇怪的是,想到这儿,我对死亡不再恐惧,心里竟然轻松了许多。好像在她的歌声里,我找到一种默默的力量:既然她曾那么璀璨地活过,我也该努力一点,哪怕只是为了不辜负这段人生。
后来我才意识到,我其实一直都很喜欢她。不是明星那种遥远的喜欢,而是一种像镜子、像命运的喜欢。她帮我度过了那段最暗的时光,也让我更确定了自己想写的、想记住的的那些人和故事。
其实,我家两代人都喜欢周璇,以前,家里有一台旧式留声机,木质外壳泛着温润的光。父亲收藏着几张沪剧唱片,也有几张周璇的。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周璇迷。每逢周末清晨,刷牙洗脸完毕,父亲总要郑重其事地打开唱机,把唱针轻轻放下,接着,一段段悠扬的旋律就在屋子里缓缓荡开来。
我是唱着“落雨了,打烊了,小巴辣子开会了”这样的童谣长大的。但我也喜欢听周璇的《天涯歌女》《拷红》《凤凰于飞》那样的老调,以前的我虽然不懂歌词背后的离愁别绪,却早已被那清澈如水的声音打动。那时候,我常常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干净美妙的嗓音?
初高中时,我第一次完整地看了《马路天使》。当小红出现在银幕上时,我几乎一下子就认出她来,是的,那是唱片上那个声音的主人。可她不只是声音动人,她整个人都灵动得让人移不开眼。娇憨、自然,天真又有股倔强的韧劲。她没有一点做作,没有矫情造作的粉饰,只有一种天生的光彩与纯真。她像是从那个尘封年代走出来的晨光,温柔地照进了我青涩的世界。
是的,她是老上海的经典符号。提起她,上海人无不熟悉,她那宛若“金笛鸣,沁入人心”的歌声,曾经荡漾在上海每一个大街小巷。白先勇回忆童年期的上海生活,他说,"当时霞飞路上的霓虹灯通宵不灭,上海滩到处都在播放周璇的歌,家家花好月圆,户户风凰于飞"。

(网上照)
来加后,随着儿子渐渐长大,我才重新听起以前在上海经常听的周璇的老歌。先生一天突然告诉我,周璇曾就住在他家附近的枕流公寓。那时他的小学同学们轮流做东办小小班,常去那里玩,那里当时还有专人负责操作的老电梯与地下游泳池。有时还看见乔奇,他就像马路上迎面走过来的慈祥的普通老伯伯。以往信息闭塞,追星也不像现在这么疯狂,知道这点我觉得周璇离我更近。枕流公寓成了我每次回上海必去的“朝圣”之地。
枕流公寓座落在华山路,上海戏剧学院对面。公寓建成后,最初多为外侨租住。解放后,空置的房间被分配给文化界著名人士居住,因而有“文化名人楼”之称,长期以来都是“安静人家”聚集之所,无大户豪门,不像不远处的武康路,高安路,不是财大就是气粗,但这里却多是知书达理者。

曾经或现在居住过枕流公寓的文化名人包括 :戏剧界:周璇、傅全香、范瑞娟、王文娟、孙道临、乔奇、余红仙 。 文学美术界:叶以群、吴朴堂、徐铸成、沈柔坚、陶谋基、峻青、周而复、朱端钧、陈尚凡、乔奇、孙景路、徐幸、孙峻卿 。 商、政界:胡厥文、李国豪 。周璇在此度过了极为孤独的几年,病情反复,情绪时清时乱。
这次回去看到的枕流公寓最明显的变化是通往后花园的通道两边邮箱上上放着上述部分居民的大幅照片.2000多平方米的后花园,绿草如茵,有环形步道、康体中心,还有潺潺流动的小喷泉。从曾经的“野草丛生,完全不愿意走进去”到如今的“推开窗就能看见期盼的好风景”,近百岁的老公寓正“减龄”焕新。


1950年,周璇从香港回到上海疗伤,她是文艺界里最早住进枕流公寓的电影明星。枕流”一词取自古人“枕流漱石”典故,它象征着超然物外、栖居自然之志。在城市喧嚣中以此命名一幢寓所,或许也有逃避俗世之意。“枕流”亦有静谧、疗养、洗涤之意,也许正暗合了后期周璇入住时所经历的心理疗养与时代隐退意味。
受伤的周璇像一只羽毛凌乱的鸟,飞不远。她在香港遭了一场感情的劫难。对那位绸缎商店小开,她深信不疑,却终究只是一场骗局。小开不仅骗走了她的钱,更骗空了她最后一丝对爱情的希望。周璇回到上海,回到枕流公寓,,她登报与小开断绝一切关系,希望开始新的生活。
虽然黄浦江的水照样东流去,但此时的上海已不是她当初离开时的上海,她早年拍电影就开始患有的失眠症,焦虑症因当时的政治形势社会环境变得更严重。
将文艺视为宣传工具,是马列政党的传统思维。党的文艺工作是服从党在一定,革命时期内所规定的革命任务的。新的文艺政策强调艺术必须为工农兵服务,提倡"革命现实主义",这与周璇过去擅长的抒情歌曲和商业电影风格截然不同。据周璇友人回忆,她私下曾表达过对上影????要求演员频繁参加政治学习和社会活动的不适应。
1951年4月,周璇接受大光明影业公司的邀请,开始拍她的最后一部电影《和平鸽》,拍摄前,她的神经已经开始出现异常的征兆。拍摄期间,周璇因对角色理解与导演产生分歧,她的日记中写道:"我越来越不明白该怎么演了...好像所有的歌和戏都要变成另一种样子。"
她还写“最近我的情绪仍然很坏,心境不能舒畅,总是想要哭,要大哭一场才好...".,在给友人李厚襄的很多信中她一再提到‘烦’、‘不适应’、‘太难了’。她也曾说出:我不说谎话,我周璇就不爱说谎,可是你们要强迫我,有意危害我,我能服你们的贴吗?"。第六封信的最后写道:“拍了戏恐怕会很忙了,这次我也真不知怎样来准备它,真是害怕的"。字里行间是对时代变革的疲惫与惶恐,
诸多因素终究让周璇支撑不住,。她在片场突然情绪失控,被送往医院治疗。
报纸电台官方的报道都把周璇的精神失常完全归结到她个人生活上,其实这是很片面的,它完全不提当时复杂压抑的政治环境,但是从周璇的信中可以明显地看出,就是当时这个社会环境,诱发了她“想哭”“要大哭一场”的精神抑郁的症状,这可能就是精神分裂的先兆。
《和平鸽》这部电影,周璇从心底里是不想拍的,但为了配合新中国的"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的主旋律,她被逼着硬着头皮拍,刺激诱发精神病被送去治疗,一天在家中,她“突然精神又失常,在房间里烧东西,要把小孩从窗口甩出去”。周璇被送进了上海虹桥精神病院,从此疯言疯语,真的从人变成鬼了。
5 6年百花齐放 百家争鸣的"诱敌深入"的成功,57年六月开始"聚而歼之"的反右运动。文艺界批《武训传》,批《清宫秘史》"批黄色歌曲",周璇是《清宫秘史》的主角,她所唱的很多歌曲正是共产党批判的"靡靡之音",1957年周璇在反右的政治环境下的那段日子里,突然感染急性脑炎,抢救无效,于当年9月22日病逝。
自古红颜多薄命,旧上海有阮玲玉,英茵,但周璇分明己等到了新社会啊,有很多爱戴喜爰周璇的人还是为之庆幸,周璇逝得还算时候,否则以周璇单纯善良不爱说谎的个性,,她躲过了初一,也躲不了初五。
周璇的悲剧,不仅因她被抛弃的身世、情感与工作压力,更因她无法适应那个瞬息万变、风云激荡的政治环境。她从香港归来,满怀希望,却被现实无情击碎。也许,那才是最终将她推向疯狂与毁灭的最后一击。
人们说,她是旧时代的花瓶,不适应新社会的温度;也有人说,她太脆弱善良,纯真,活不下那个时代的粗砺与野蛮。
张爱玲与周璇是属于"旧时代"的人了,张爱玲笔下的世界苍白而冷静,而周璇的歌声里,则是永不言败的柔情与盼望。
张爱玲选择了离开。1952年,她搭上去往香港的船,又在几年后悄然抵达美国,自此再未踏上中国这片土地。她是聪明的,自知在新世界里没有容身之地,便索性躲入文字与异乡的冷风中,成为旁观者,成为永远的“局外人”。“出走”是她的防御姿态,也是自我保护。她没有挣扎,更不愿妥协。
而周璇,不一样。她回来了。1950年,她从香港归来,带着希望,带着儿子,带着“继续唱”的执念。可这一次,她不再是“金嗓子”,不再是电影公司的一姐,不再有万人空巷的掌声。她成了需要“思想改造”的旧艺人,是“不安定因素”,是精神有病的人,是一张逐渐模糊、甚至需要被清洗的脸。
她不懂,为什么她的歌变得“不合时宜”?为什么她的爱成了“资产阶级的私情”?她不懂为什么不能见儿子,不能出门,不懂为什么人们的眼神开始回避、不再有温度。她只是困惑,一次次向墙壁诉说自己没有错,一次次哼唱那些早被时代遗忘的旋律。
张爱玲不适应,于是一走了之。周璇也不适应,却没走——或者说,她走不了了。
她被她心中那点还未熄灭的希望留住。她始终觉得“只要我还唱,还相信,生活总会好起来”。可时代的大门早已紧紧关上,再也没给她留下回声的缝隙。于是她的最后一站,就定格在了华山路枕流公寓。她像一首被时代遗忘的歌,被轻轻放回盒子,再也没有人打开。
张爱玲选择了抽身,周璇选择了坚持。这不是谁更聪明的问题,只是两个女人、两种灵魂、两个结局。一个成为孤岛,一个化为回音。终究,都是天涯,
我离开上海的前夜,小雨熙熙地下,在去静安寺方向的路上,我再次回望在雨中静立的近百年的枕流公寓,公寓下一对小情侣细声细语地说着话慢慢经过,让我眼前浮现起周璇与赵丹在《马路天使》里两人一唱一奏的身影,那个梳着小辫的少女小红,那个清纯的周璇。我的耳边也仿佛回荡着周璇唱的那首《天涯歌女》老歌,"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现在谁还会记得,那歌里藏着一个曾红遍亚洲的绝代佳人,,藏着她的盼望、她的归来、她的失语,也藏着她终究未能逃脱的命运哀歌?
她的歌声早已散落在风中,像我们小时候哼唱的童谣,落雨了,打烊了,一字一调像极了那人间未了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