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安號貨輪難民日記
(5 )
(連載第5篇)
抵達印尼島嶼
1978-12-15
今天下午,船長突然宣佈要所有的組長到船長室開會。七十幾個組長齊集合擠在一起聽宣佈。原來船長要問意見。他說船快要到岸了,問我們是否要見到第一個陸地便上岸,或要等到見到有人的陸地才上岸。船現在還在公海,大約明天下午便會到達一個印尼海島。因為幾天擠在船上太辛苦了,所以全部組長都同意一到島便登陸。
15日晚間沒有大風浪,但整夜下雨,被雨淋著十分難受。幾晚沒好睡過,精疲力竭,又冷又餓,真不好受。船上好多人都埋怨,早知這樣辛苦,倒不如留在越南還好。
我在朦朧的夢中,見到自己還在餅廠工作。醒來後????見到現實慘景,真的後悔這次逃亡的決定。但一想到餅廠現在的情形,加上越共統治下的社會,尤其是對華人的壓迫,簡直不能再留下了。現在只好自己安慰:既來之,則安之。見一步行一步算了!
1978-12-16
早上,開始見到有海鷗在海上飛來飛去。大家都知道快要見到陸地了。果然到了中午,見到一個島嶼就在不遠處。人人都精神為之一振,頓時忘記了疲乏和飢餓。
許多在艙底的人,紛紛上甲板來看陸地風景。船上兩旁都站滿了人,使到甲板上更加擠迫。船的速度突然減慢了。大家推測船長可能要等傍晚時候才駛入海灣。
到了下午兩點,我們都清楚地見到陸地 - 是一個長滿了椰樹的海島,風景十分美麗。船慢慢地駛入一個海灣,下了錨。不遠處有一小漁船,船上人見到我們這麽多人,不敢駛近,只在遠處張望。
下午4、5點時份,船長又再召集全部組長開會議,說今晚就會用小船送大伙上岸,要我們每組抽籤以決定上岸先後。
全部組長立刻議論紛紛。多數都說本來預定船要開去香港的,為什麼現在卻要我們登陸這個無名的荒島。船長解析說:第一天晚上是向香港開去的,但卻遇到了八級風暴,所以要迫著向南駛。他說這個島嶼是印尼的,居民相當多。如果我們都上岸了,他會發電報給國際紅十字會,派人來照顧我們的,等等…
許多組長都不想上這個島,要求船長把船開到一個大城市才讓上岸。船長說我們已決定見到第一個陸地便上岸,現在他不想改,何況這也是一個大島,居民眾多,等等…許多人覺得在船上太辛苦了,缺乏糧食和藥物,生命簡直被他們操縱著,所以都同意當晚上岸。
抽籤後的結果是我們那組要輪到五十多號才可上岸。
黃昏後,分派了粥水後,船上放下一艘機動救生艇,第一組的人便準備下艇。原來這小艇頂多只能乘三十人,所以第一組60人要分兩次才能登陸。眼見陸地好像很近, 椐說有8、9海哩之遠。機動艇往返一次要兩個鐘頭。
我們整夜未能入睡。到了天亮,聽說只載了2組人上岸。
早上大約8、9點鐘時份,見到一艘海軍船駛近。一定是昨天的漁人向政府報告,所以海軍立刻來調查。
幾個穿軍服的印尼人上了我們的船,說要見船長。難民之中有一個以前曾在印尼大使館工作,通曉印尼語,由他當通譯。船上也集中所有識英語的以便當通譯。
幾個軍人只問了幾句說話,在船上行了一圈。船長編了個故事,告訴他們說這貨船準備開往香港的,船機突然壞了,停在越南外海修理時被這些乘小船的難民爬上船。他被難民們威脅要船開到香港。怎料在半途遇到風暴,所以船就掉頭開到這小島。船長要求他們轉達當地政府,讓這些難民上岸休息,因為船上沒有糧食和醫藥,不能載這麽多人遠航。船長亦報了個假船名,用了Lucky(好運號)做船名。
幾個軍人離開後,大家都議論紛紛,人人都充滿希望,希望能在此處上岸,不要再逗留在這可怕的船捱飢抵渴。這時載人上岸的小船己停止活動,等待當地政府的指示。
許多通曉外語的人都聚集在船長室,個個都議論紛紛。有許多以前曾經替美國人服務過的都充滿了自信。
有一個自稱以前曾是美軍的承投商,說如果他一上岸,打一個電話給駐印尼的美使館,他們會立刻派直升機來接他去美國的,等等…我聽了覺得好笑。
最出風頭是那個會說印尼語的翻譯。全船人都把希望寄託在他身上。希望他能要求印尼政府讓我們在此處上岸,盡快離開這艘悲慘的難民船。
這海灣景色很美,岸上長滿了高高的椰樹,掛著一串串的椰子,令人垂涎三尺。心想如果能吃到一個椰子,多日的飢渴會立刻解決。多日來在船上喝的食水都有一股咸腥味,但口渴時就別無選擇。現在忽地想起要喝清香的椰水,想起那食水的腥來,馬上使我惡心。
許多人都準備了美金,假如印尼人回來,一定要求他們賣椰子給我們。
船上的人有許多以前都是富商巨賈,有的甚至家財千萬。經過‘’解放‘’兩三年後,有的已被清算抄家,財產被充公沒收。未被清算的整天擔心不知幾時輪到自己,所以以前的富人神氣和風采已失落,加上這星期在船上捱飢抵渴,使到已不成人形了。有許多身上藏著一些美鈔黃金,但卻不敢露眼用來買食物充飢。
在不遠的海面上,不時見到有打漁船來來往往,雖然是漁人,他們都穿著整齊,手上都帶著手鏢,上身都穿著鮮艷的波恤。漁船都不敢靠近我們的船。他們都用奇怪的目光張望著。可能是從來未見過這麽多的人聚在一艘舊貨船上吧。
見岸後第二天,我們見到一艘掛著印尼旗的軍船駛入海灣。船上清楚地見到許多軍人。這船不駛近我們,卻停在近岸處。下午時份,可能船接到電報,船長和幾個船員用載人上岸的機動艇帶同會說印尼語的翻譯,開到岸上去。許多人都希望船長回來便有好消息-印尼政府會同情我們,會讓我們立刻上岸,解決飢餓擠擁之苦!我又憧憬著新聞界已知道我們的船,各國大使會熱心地要求印尼政府立刻載我們上岸,像上一艘「海紅」號在馬來西亞一樣,用專機載難民離開馬來半島…
最感安慰的是我們的三個小孩,他們都很聽話。雖然每天只有一杯粥水充飢,口渴只能喝有腥味的冷水,他們從沒出過怨言。可能是好奇心和這充滿冒險的旅程使到他們忘記了肉體痛苦!他們在日間走到甲板上和我倆聚在一起。他們靜坐著觀看海景。兩只小眼象照相機一樣地收集新奇的鏡頭。妻子拿出一塊餅乾充飢時,他們並不討索,只用一種懇求的眼光,向我們望著。他們的確餓得夠慘的,小小的眼睛已見到深陷入去。分到少少的食物,他們靜靜地咽下去。看到這情景,我覺得特別傷心。他們自出娘胎就從來沒一天捱餓的。這次好端端地放棄了一個溫暖的家,走上船捱苦。前途茫茫,未知結果會怎樣…一到晚上,兩個小的便自動地擠上船長室的樓梯級坐著睡。船上每一方寸的地方都有人佔了,只有這小小的樓梯級他倆才可以坐著睡。晚上約八、九點我領到粥水時,我要擠進指揮艙樓梯,把粥水遞給他們。幾次入去見到他們早己入睡。我叫醒了他們。接過那奶粉罐,他們自動地每人一匙地輪著吃。看到這情景,我覺得很難過。這次因大人們的決定,以後的日子前途茫茫,未知結果如何!
那班上陸地申請上岸的人回來帶來不好的消息。他們說大伙兒不能在這裡上岸的,因為這裡沒有難民營。島上荒僻,只有很少的居民在此居住。聽他們說只有首都耶加達附近才有難民營,但那處隔此島四五百海哩,船要開四五天的航程才能到達。當地官員令這船要開回香港,因為這船是在香港註冊的。他們答應會載一些可以即食的食品來和船長交換。
聽到消息,大家都面露愁容。不能在此登陸,這船又要再航行幾天,不知下一個目的地在哪。
下午時份,一艘載滿軍人的船駛來。船上有一位會說廣東話的華人上船來探望我們。他說很同情我們的遭遇,很希望我們的船能開往耶加達的難民營。他說有許多難民都在那處暫居,有聯合國的人員在接濟著。
在此上岸的機會沒有了,只希望能獲得食水和糧食的補給。船一定要繼續航行多天。那華人說會向這地方政府請求。接濟一定是沒有的,但他可以要求以交換貨物的條件來進行。他說軍方已下令這船今晚便要離開印尼領海。
下午時份那印尼軍艦再出現,艦上多了許多軍人。軍人下令我們的船要立刻駛離印尼領海。至於交換食物的交易,船長一口拒絕,因為對方索價太高。他們要一包米或綠豆來換一桶即食面或餅乾。船長一口拒絕,寧原要我們捱餓。我們的船載滿了白米,綠豆和飼料,但因為廚房只有兩個火爐。雖然24小時開爐,也只能供給二千多人每天一碗小粥水和開水給嬰兒喝奶。
有幾個印尼軍人混在難民群里,用半咸淡的英語問長問短。有的還要難民們給一些 「紀念品」 。我們要求他們賣一些椰子,他們說要取得上司的同意。但等到船要快開的時候卻說岸上的醫生說不可以,因為怕我們吃了椰子會生病。
1978-12-16
下午,我們的船又再次起航了,船上載著二千五百個失望的心,二千五百個前途茫茫然不知將來的人,離開那景色如畫的海島。
這是船第二次啓行,大家的心情和第一次剛剛相反。第一次的心情是充滿了希望,寄託於未來的新生活里, 有一種逃出牢籠的感覺。這次的心情是未來將是一片渺茫。
波濤洶湧的大海正在前面等著我們。如果能幸運地越過困難,那麼將會見到陌生國家的人,他們會不會歡迎我們呢?或許也會像印尼人一樣地強迫我們離開?
想到又要捱飢抵渴、忍受那些船員粗魯及無情的對待、想起妻子胃病發作及孩子們飢餓時的表情…不知道何時才能脫離苦難啊!
船上不再聽到小孩子的歡笑聲,只有沈默的哭泣聲。未來會是怎樣?沒人能揣測到答案。
船由慢而速地離開印尼領海。夜幕慢慢低垂。二千幾百人擠在臭氣熏天的貨船上。甲板上的人要抵受夜的寒氣。海風迎面吹來冷得令人抖索。坐在船側的不時被衝上甲板的大浪弄得遍身濕透。濕了又乾,乾了又濕,苦不堪言!我們大都穿著雨衣,但起不了作用。當一個巨浪迎頭蓋過,海水從雨衣頂的縫隙浸入,一股咸苦味的感覺穿入喉嚨,使到反胃想吐!但胃中已無物可吐了!
深夜來了,疲倦得很但卻找不到一個地方可以躺下。我們仍然擠在起重機桅下面的一角,面積只有一公尺平方左右。我們上面有一塊當做人行道的木板,白天是條主要通道。艙底的人和大部分的人如要入廚房輪取開水,一定要行過這塊木板。晚上這塊木板被附近的人佔住,禁止通行。他們用膠布舖上,當床板一樣地睡在上面。
我亦佔住上面的板橋。穿上雨衣,躺下時雙腳卻不能伸直。
妻和大兒則在下面一公尺見方的角落,依偎在一起地坐著睡。因為位置靠近船邊,不時有大浪衝入,把我們從夢中驚醒。
老二和小女兒在船員宿舍的樓梯級找到一個只能坐著睡的地方。我真怕他們會睡著時跌下。不過,下面樓梯級亦睡滿了人…
船仍然好像漫無目的地開行著。船長是個三十多歲的華人。聽到他不時用國語和人交談,有時又用福建話(台語)和幾個船員說話。有人問他們船將開去什麼地方,他們都一句不提。
有幾個人説船正在向北開去,有的卻説向西開去。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最令人敢怒而不敢言的是:食水越來越分配得少。粥水由每人一杯到半杯。好在難民們都坐著不動,人人都望天打卦,沒有消耗體力。
妻子的胃痛不時發作,好在有好心人給了幾粒胃藥,發作時可以暫時止痛。我有問人要了幾粒糖,她吃了亦可中和胃酸。
煩人的是:在我們附近有姓L的一家人,整天吵吵鬧鬧。他帶著老婆、一對兒女和外家幾個人。老婆有病在身。頭一天遇到大風大浪,哭得死去活來。她不停地埋怨丈夫,為什麼要放棄所有財產上船受苦等等…她的弟弟是個沒教養的人,整天用粗言穢語來駡自己的父母。
食物越來越欠缺。帶上船的食物,都要隨身帶在身上,因為有人四處偷取食物。
有人用一隻手錶去換取一罐煉奶。又有人叫價$40美元一罐…
姓L的一家帶來很多食物。時常抱著一大桶梳打餅。晚上亦抱著睡覺。
和我們同組一個姓T的,靜靜地告訴我,如果再餓下去,便去搶他的餅!
這個人帶著兩個小兒子,被同組人改花名為「小氣鬼」。因為每次我們領到粥,他都要搶著由他來分。他把上面的粥水先分給別人,留下米渣給他自己家人。因此幾次姓楊的都和他爭吵!
天氣陰陰沈沈的。白天也見不到陽光。晚上碰到下大雨。最慘的是睡得正好,忽然大雨淋下。睡在甲板的立即要找有蓬的地方躲避。幾百個人擠在一起,頗有同舟共濟之感!
有些人因為自己的行李被人踏上去,出言不遜,繼而大家相罵。有人還因為爭位置而大打出手!一個晚上幾次下雨。雖然身穿雨衣,裡面的衣服仍然受濕,苦不堪言!
幾天來在大海的行程,沒有碰到一艘船。連一隻海鷗也見不到。有人說這個船長是專門走私的,所以不遵照國際航線,只選偏僻的航線航行…
網路圖片:東安號貨輪上的難民。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