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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战争:“荣誉之源”

  中世纪贵族社会是一个荣誉社会。尽管在中世纪社会,对人们道德与行为的约束很大程度上是依靠宗教罪恶感的影响力,并且通过罪孽感、苦行、赎罪和布道等方式来加强,但是除此外,作为骑士贵族,其行为和道德更主要是受荣誉与羞耻感的制约。在中世纪贵族社会中,没什么能超过对荣誉的尊敬。所谓荣誉就是“一个人在他自己眼中的价值,而且也是在他所处的社会的人们眼中的价值”。“注释1”荣誉是一个人对自身价值的评估,同时也是他卓越与众不同的行为得到社会的承认和认可。这一观念被14世纪著名的《法国骑士》的作者若弗雷·德沙格尼(Geoffrey de Chargny)概括为:“获得荣誉越多就越有价值”。“注释2”

  对荣誉和羞耻的诠注在中世纪贵族文学中占据主导地位。不论是骑士传奇文学,还是英国的纪尧姆·马歇尔的历史、法国弗罗莎特的编年史等都是如此。英国纪尧姆·马歇尔的历史总体上讲,既是威廉的传记,又是对荣誉的广泛宣讲,而这一特征,贯穿于威廉生涯的始终。作者把威廉描绘为荣誉与骑士价值观的体现者与象征者。

  战争是古代世界,乃至近代世界的整个社会生活的一个主题。战争孕育了骑士,同时也塑造了骑士所拥有的内在的精神品质——英勇的美德、荣誉观,战争是骑士的荣誉之源。荣誉观是骑士精神的核心,制约影响着骑士贵族的行为举止,下面让我们走进中世纪战争,考察一下荣誉观在战争中如何对骑士英勇的种种表现产生影响以及骑士如何在战争中锤炼英勇的品质并以英勇的品质赚取荣誉光环的。

  历史曾记载了这样一个事例,一次,英国的兰开斯特公爵从法国北部入侵香滨,而波旁公爵从特鲁瓦(Troyes)方向一直密切关注这一地区。这时,在普朗西(Plancy)的一个很小的城堡里,驻扎的骑士们,通知波旁公爵英国人正打算从他们的城堡附近经过,如果公爵能给他们派遣五十个人,他们就能有很好的冒险机会。波旁公爵立即给他们派遣了人马,这些人到达后,在城堡的大门外筑起一个堡垒。当英国人来到时,他们向英国人挑战,和他们一样渴望英勇的英国骑士们,下马进攻城堡。“注释3”这是纯粹为了表现英勇而进行的战斗,毫无军事价值。兰开斯特公爵根本无意进攻普朗西城堡,因为城堡的军队太少不足对他产生威胁。骑士们之所以追逐和表现英勇,并不是为了勇敢而勇敢,而是为了获得荣誉的奖赏,为了证明自身符合那个社会的价值取向,证明自己是一个有价值的人。荣誉在中世纪贵族社会是如此被关注,以致他们往往置实际的军事需要和目的而不顾,而追求他们的荣誉。

  中世纪的战争大都是封建贵族之间争夺土地的私战。一次波旁公爵包围了普瓦图(Poitou)的一座名叫韦尔特伊(Verteuil)的城堡,恰好城堡的主人巴托洛梅·德蒙普里瓦(Bartholomew de Montprivat)不在,而让他所器重的一位随从勒尼奥·德蒙费朗(Regnaud de Montferrand)看守。城堡是十分坚固的,防守也是十分有效的,于是,波旁公爵决定通过挖掘地道攻占它。经过两个月的挖掘,一条地道直通城堡内部。于是,波旁公爵就派副官到城堡大门口,询问城堡里是否有骑士愿意在地道里,迎战另一位骑士。于是,传奇剧拉开了帷幕,波旁与勒尼奥在地道中相遇,地道仅18寸宽,两人用剑格斗,这是相当有刺激的较量,两个人全副武装着盔甲,这种角斗不会对他们二人产生什么危险。波旁公爵越斗越兴奋,以致大喊一声,对手立即询问他是否是路易斯波旁公爵。公爵的尊贵震慑住了勒尼奥,以致他兴奋得大声喊出:“上帝啊!他今天给我荣誉与荣耀,让我能同如此勇敢的诸侯作战。”在表达了他真诚的情感后,勒尼奥冷静地提出,如公爵能够封他为骑士的话,他愿意让出城堡。波旁公爵并不是那种太绅士的人以致不谨慎,他提出必须先得到城堡的钥匙。当勒尼奥交出钥匙后,即被封为骑士。两人达成了一个共识,即城堡的让渡只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私事,同时相约也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享用地道战斗的快乐与刺激。按约定,第二天早晨,驻军离开城堡,波旁公爵送给勒尼奥一匹马和一副带子。“注释4”一位贵族十分欣赏珍惜与波旁公爵这样高贵荣耀的人战斗——以能与公爵格斗而感到无上荣耀,更为能被公爵亲自封为骑士而自豪,而竟然置军事目的不顾,私自把十分重要的城堡交给波旁公爵看管。

  城堡

  同样,有许多骑士对获取荣誉那么感兴趣,以致几乎完全排斥或置实际军事目的而不顾。在法国中世纪,宫廷史官弗罗莎特的编年史,就记载了英法百年战争期间许多这样的事例。1367年的一天早晨,英国黑王子爱德华三世(1327——1377)询问被俘的法国骑士贝特朗·迪盖克兰(Bertrand Du Guesclin)感觉如何?贝特朗回答:“感谢上帝,我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好过,既然我呆在这里,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因为我是世界上最光荣的骑士。在法国和其他地方的人都说你不敢放我!”王子听了立即定下释放贝特朗的赎金。“注释5”贝特朗是当时法国唯一有军事指挥才能的军官,从军事策略讲,黑王子应该扣留贝特朗,但是荣誉感却促成了另一个过程。

  战争本应是残酷的,你死我活的生死决斗,但是荣誉观的作用,却似乎软化了战争的野蛮与暴烈,使战争变得“温情”。骑士的荣誉观要求骑士在决斗时,要一对一地决斗,否则即使战胜了对手,也是不光彩的。在史诗《贝奥武甫》中,在同毒龙决战时,贝奥武甫说:“披甲的战士,你们留在墓冢顶上看好,……这场搏斗不归你们,也不归别人。我要一对一与那飞怪试比高低,建奇功”。“注释6”骑士的荣誉观,不仅要求在决斗时,遵循一对一的原则,而且要恪守不杀无武器之骑士的习惯。《亚瑟王之死》中曾讲道,葛汉利骑士杀死了他母亲奥克乃王后,却放过了与他母亲偷情的拉麦若克骑士,“因为你是赤身露体,我若把你这没有武器的人杀了是耻辱的。”“注释7”

  当然,在战争中,这种出于荣誉的礼让只是战争的花絮,作为骑士,更主要的荣誉是来自在战斗中的英勇以及所获得的军功。战争是骑士的主要职业,那么,作为骑士的最基本的品质和美德自然就是英勇,即在战争中能击败敌人以及对手的能力。一个缺乏勇气的骑士,对于贵族或贵妇人们是无用的,对于那个时代和社会也都是无益的。勇气能使骑士尽他的能力,发挥他的作用,从而获得社会的奖赏——肯定与赞扬;缺乏勇气,则会使他会成为人们蔑视和耻笑的对象。一位年轻人被封为骑士时,得到的忠告就是要勇敢,要有勇气。爱尔兰女王德玛尔特(Durmart)为了反对通过阴谋篡夺王位的国王诺根(Nogan),而为20位年轻的高贵的扈从授予骑士时,讲道:“我的贵族,现在你们是骑士了。我应该告诉你们,对朋友应该坦诚有礼貌,务必注意你们的行为应该符合你们的名声,你们应该与你们的名称相配,在军事战斗中,赢得人们的赞扬,才不辜负你们的称号。今天你们追寻值得人们记住的举止,每位新骑士应该有一个好的开端。”“注释8”给予一位骑士最高的赞赏就是称他是勇敢的人。“饮誉天下,声显后世”是骑士们的追求。在激烈的战斗中,有位英国骑士就曾自抒心怀道:“让我们就在那儿倾力战斗,让后世之人在厅堂、在宫殿、在全世界谈论我们的美名吧。”“注释9”这是一个用刀剑奋力竞争,去赢得永不磨灭的荣誉,以武功获取经久“名声”的世界。

  英法百年战争期间法国国王查理五世时的著名法国骑士迪盖克兰(DuGuesclin)

  1217年,英国骑士威廉在林肯战役之前,号召保皇党军队抵抗回击法国军队的侵略时,曾发表了这样的演说,“听着,真正的忠诚的骑士们!为了维护我们的荣誉,捍卫我们自身,我们的妻子,我们的孩子与我们的朋友以及我们的土地;为了赢得更大的荣誉,为了被我们的敌人破坏了的神圣教堂与和平,为了原谅宽容我们的罪过,我们拿起武器,行使我们骑士的光荣义务与责任!注意!我们当中没有懦夫!要不是对那些来自法国抢劫我们财富的家伙们进行报复复仇,我们的心肠的确应该很软,但是敌人妄图摧毁我们,为了上帝,让我们共同努力奋斗吧!因为我们胜利了,那么,我们荣誉将会倍增,让我们共同努力捍卫我们的自由以及祖先的自由吧!”“注释10”

  城堡之战

  在这一号召中,威廉所考虑和顾及的事情是十分明显地被凸显出来。捍侠荣誉处于头等地位,居于捍卫家庭以及神圣教堂之前;至于胜利的回报奖赏,也是荣誉,与对免除侵略的关注同等重要。在战争中,获取荣誉的途径自然是凭借英勇。在这溜,威廉之所以那么强调荣誉,实际上就是以荣誉来激励骑士们的勇气和斗志,并要求他们以英勇来赢得荣誉。荣誉是来自英勇的格斗,这恰如堂·佩罗·尼尼奥(Don Pero Nin'o)的传记作者所认为的那样,“英勇不是纯粹的嘴上的空谈,而是需要身体的力量和真正持久的耐力。身穿五十磅的盔甲,手拿十八英尺半的长矛,进行猛烈的冲击和格斗。”“注释11”英勇不仅需要体力的付出,也需要顽强的毅力去战胜各种艰难和恐惧。

  无论是《罗兰之歌》、《尼伯龙根之歌》,还是《亚瑟王之死》,都无不展示了骑士的英勇。一位诗人安布鲁瓦兹(Ambroise),在他的诗《圣拉盖尔的历史》(Histoire de la Guerre Sainte)中,描述了第三次十字军的过程。尽管诗是关注在乌特里梅(Outremer)的战争,但是安布鲁瓦兹的诗在揭示12世纪后半叶法兰克骑士荣誉观方面的价值仅次于纪尧姆·马歇尔的编年历史。在诗中占主导地位的是陈述英国国王理查的大无畏的勇气。这并不是因为他是英国国王以及第三次十字军最有成就的领导人,而是因为作者始终被理查的勇猛无所畏惧的精神所强烈感染。无论那一次战斗中,还是在最危险最艰难的时刻,理查都是一马当先,第一个冲上前,在土耳其人中,杀出一条血路。作为一名骑士,他是无可匹敌的,甚至是一位罗兰都无法比的骑士。

  理查不仅冲锋陷阵在前,而且努力通过不断大胆的举动,培养造就了个人战无不胜的氛围。诗人一次又一次不断述说,理查亲自领队进攻与侦察,顽强地对敌人穷追不舍,有时达数公里。理查这种卤莽和对危险与死亡的极度超然的蔑视,给十字军骑士们所带来的心理与精神效果是十分明显的。通过这种不断将自己生命置于险境之中的英勇举动,他不仅显示了他与同伴共享危难,而且也提高增强了他们的勇气与斗志,激励鞭策着他们模仿他大胆忘我精神——他似乎是不可征服的,死亡之神一次又一次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同时有助于十字军骑士驱逐对萨拉森军队的恐惧,而给土耳其人带来了巨大的恐惧与畏惧。1192年,当他向土耳其人单独挑战时,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前来应战。理查的大无畏的英勇气概在萨拉森人中所造成的恐惧氛围,使他长时间在萨拉森人中竟成为制止小孩哭闹的最为有效的手段,“安静,不要哭了,否则我去叫理查来,他会杀了你们的!”“注释12”当然,理查留给萨拉森人的不只是恐惧,而且还留下了他英勇的美名以及他们对他的折服和钦佩。

  有许多骑士像理查一样酷爱战争,他们对战争的关注胜过对战争根由的注意,并且准备随时英勇地拥抱死亡,法国失明的博埃米亚·约翰(Bohemia John)国王就是以这种方式“英勇”战死。1346年,在克雷西(Crecy),他让他的骑士带领着他,将十二匹战马拴在一起,以大无畏的气势,冲进战场最激烈的腹地同英国骑士决战,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注释13”约翰国王真可谓是壮士一去不复返,他的壮烈不仅令他的敌手黑王子爱德华三世感动得写下了一首赞美他的诗,同时他也赢得了名垂千古的荣誉,而这正是骑士们一生中不断努力追求的。骑士的这种情怀恰如西班牙15世纪最著名的诗人霍尔赫·曼里盖在《悼亡父》中所表述的:“……死神说:‘不要让可怕的战斗使你感到痛苦心伤,因为你在身后已经留下了同样光荣的第二次生命,那生命存在得更长久。虽然这一荣誉的生命既非永恒不朽,也并不可靠稳当,但是总是胜于一只蜉蝣般的生存。’”“注释14”骑士们一生的求索就在于名扬后世,正因为如此,他们不惧怕死亡,甚至是对死亡表现了大无畏的蔑视和超然,宁死也要获取荣誉。

  法国失明的国王博埃米亚1346年英勇战死在克雷西的墓碑

  骑士的荣誉是来自英勇,而荣誉又促成了骑士的英勇美德的培育和发扬光大。在战斗中,骑士的这种英勇气概和对荣誉的痴迷,还具体体现在对同伴的舍生忘死的救助上。

  在第三次十字军东征期间,1191年,当正在侦察的英国国王理查遭到土耳其人包围,而且土耳其人认定理查就在其中的危机关头,威廉·普拉特利斯(William of Pratelles)挺身大喊一声,“我就是你们要找的国王理查”“注释15”,从而使土耳其人认为他就是英国国王理查,将他抓走,而让真正的理查安然离开。在这之后,理查用十个萨拉森贵族俘虏换回威廉。同样,在第四次十字军东征,1203年,在攻占加拉塔(Galata)时,雅姆·阿韦斯内(James of Avesnes)脸上中了一矛,生命处在垂危时,他的部下,一个叫尼古拉斯·让莱(Nicholas of Jenlain)的赶过来救了他,从而赢得了巨大的荣誉。“注释16”

  当然,在战斗中,解救自己贵族的最为普遍的方式,就是在战斗中将自己的马匹让给贵族。1119年,亨利一世的指挥官拉尔夫(Ralph the Red)在将自己的坐骑让给国王的儿子理查后,结果马上被法国人俘虏。“注释17”就是因为这一甘愿自我牺牲的举动,受到国王的赞扬与嘉奖,并且立即将他交换回来。尽管这种自我牺牲的精神得到持久的荣誉的奖赏,但是有些人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盎格鲁—撒克逊编年史曾这样记载道:1079年,正是因为将马匹给了威廉一世的儿子罗伯特,图克·威戈桑(Tookie Wiggodson)被弓箭手射死。“注释18”

  同样,评估一位贵族的价值与尊贵,也在于他是否能够救助迫切需要帮助的骑士。在第三次十字军东征中,理查一次又一次及时将同伴从险境中解救出来。有一次,他的顾问劝他,不要救助另外一支军队,以免得自己在解救过程中被俘。对此,理查愤怒地回答:“我派我的同伴去参战,正是因为许诺在他们需要帮助的关键时刻,我会不顾一切地帮助他们。如果我不尽我所能,那么,我将欺骗我的人,我也不配国王这个称号。”“注释19”正是在关键的时候一次又一次保护他的骑士,从而使理查在骑士中赢得了巨大的荣誉和爱戴。不仅英国的理查国王如此,法国国王圣路易斯也是一样。在茹安维尔的编年史中,茹安维尔一再描述在第七次十字军东征中的法国的国王圣路易斯屡次英勇地不顾自己的安危解救他的骑士的事迹。“注释20”英勇的行为,不仅能获得赞扬和由此带来的荣誉,而且还激起了骑士之间的相互模仿与竞争。

  骑士之间对荣誉的追逐是无止境的,所造成的竞争也是相当激烈的,从而导致了一种压力,使骑士们不断通过大胆的军事冒险,证实他们的英勇,添加他们的荣誉宝库。这一点对于年轻人是特别迫切的,长时间无能是对年轻人的羞辱。菲利普·德纳瓦尔(Philippe de Navarre)曾发出这样的忠告:“在年轻时代,一个人应该毫不懒惰,毫不犹豫地展示他的英勇,为了他自己与他所依赖的人的利益与荣誉,使用他的英勇与身躯的活力。因为一个人毫无功绩地虚度了青年时代,将是最大的耻辱与悲哀。年轻的贵族骑士应该努力获取荣誉,以勇猛而威名远扬。”“注释21”在埃雷克的传奇故事中,埃雷克因为长时间沉溺于爱的温柔乡中而受到人们的责备,他的军事荣誉也锐减。对此,埃雷克带着妻子重新踏上征程,寻找军事冒险,重新建筑功勋和荣誉。

  对于骑士来讲,生命不息,则战斗不止。著名的法国骑士若弗雷·德沙格尼(Geoffrey de chargny),星骑士团(Order of the star)成员,圣德尼(St Denis)旗手。在1350年写的《法国骑士》一书中,他指出,作为一名骑士,绝对不要满足已作过的事,应该不断努力获取更多的军功,取得军功越多越值得赞扬。“注释22”若弗雷·德沙格尼不仅告诫骑士们要坚持不懈地通过英勇创立功勋增添荣誉,而他自己也正是这样做的,他一生都在战斗,一直到1356年战死在普瓦捷战场。作为一名骑士最大的荣誉莫过于战死疆场,而不是寿终正寝。

  战斗中的骑士

  既然英勇行为的履行,在维持骑士在社会与他的贵族眼中的地位,是相当必要的,那么,在战争中,骑士们自然很关心他们在战斗中的位置,因为这最能够展露英勇,摘取荣誉的桂冠。第一个发起进攻被看作是巨大的荣耀,是被骑士们看作是从指挥官那里争得的恩惠与特权。1350年,在英法百年战争的普瓦捷战役前,詹姆斯·奥德里(James Audley)骑士向黑王子英国国王爱德华三世请求第一个进攻,“先生,我曾经最忠诚地效忠您的父亲,而且将继续效忠于您。我曾经发过誓言,只要您的父亲或他的任何儿子参加的战役,我都将是第一个进攻,成为最好的战士。作为对我的效忠的回报和奖励,我真诚地请求,批准我的要求以实现我的诺言。”“注释23”黑王子批准了詹姆斯·奥德里骑士的请求,让他第一个发起进攻。詹姆斯·奥德里骑士没有辜负黑王子给予他的这一特殊的恩宠,在那一天的战斗中,他一直冲锋陷阵在最前面,被黑王子和其他人一致公认为最为英勇的骑士而受到嘉奖。

  为了占据这样的荣誉,骑士之间经常会发生激烈的争执和冲突。1138年,在诺萨勒顿(Northallerton),苏格兰的国王戴维一世计划将他的军队安排在阵地之前,于是,土著高尔韦人(Galwegians)与戴维的盎格鲁—诺曼人之间,就谁第一个进攻,而发生激烈的争吵。由于高尔韦人军队的装备差,实际上没有具有防御作用的盔甲,戴维有意将自己的人马布置在前阵。然而,高尔韦人声称第一个发起进攻是他们的特权。戴维试图维持原有决定,于是,引起了高尔韦人喧哗。为了避免高尔韦人的叛乱,戴维对他们的要求做出了让步,从而导致了灾难性的后果。毫无盔甲保护的高尔韦人被英国弓箭手射杀死,他们的溃败在军队中造成了巨大的恐惧与逃跑。“注释24”

  在战争中,骑士对英勇和荣誉的痴迷和追求,不仅体现在对第一个进攻这项荣誉的争执上,而且在荣誉与军事纪律之间的冲突中更能得到揭示。在百年战争期间,法国之所以屡次败给英国,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法国骑士对荣誉的渴望和追求,不肯屈服于军事纪律和军事的实际要求。1346年,在克雷西战役中,法国骑士经过一天的长途跋涉,傍晚到达战场时,已是精疲力竭,对此,法国国王菲利普六世明智地命令军队就地安营扎寨,待第二天迎战英国爱德华三世的军队,但是急切的法国骑士当看到英国人非常有序地正在战场上等待他们到来时,认为退去安营意味着胆怯和羞耻,于是,为了捍卫法国骑士的荣誉而不顾国王的命令发起了冲击。“注释25”其结果是被准备充分的以逸待劳的英国军队所击败。

  在十字军东征期间,在抗击萨拉森人快速灵活的骑兵问题上,十字军的指挥官们十分清楚意识到,十字军整体的安全以及军事优势在于整体的团结一致以及整齐有序的队列。然而,土耳其人的策略就是不断骚扰骑士,企图打破他们的队形。在这种情况下,荣誉与军事纪律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矛盾与分歧。因为似乎不加以报复地接受土耳其人的攻击,是对他们荣誉的巨大的损害。

  与萨拉森人战斗的十字军骑士

  1191年,在前往阿尔苏夫(Arsuf)战斗的途中,萨拉丁的军队不断袭击医院骑士团组成的十字军后卫部队,促使他们忍无可忍,最后医院骑士团的首领,请求英国国王理查允许他们出击。然而,当土耳其人军队正期待着十字军骑士的冲锋达到他们所预想的影响效果时,也是理查等待重大时刻到来的时候,为此,理查告诫手下再忍耐一下敌人的折磨与骚扰,但是因不能反击所带来得负面影响太大了,激起了众怒,就连伯爵们也没有不为此感到羞愧恼怒的。于是,骑士们相互劝诫:“为什么我们不把指挥权让给我们的马呢?Alas!Alas!让它来决定,否则,我们将被证明是永远的懦夫,从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吗?从来没有如此的耻辱折磨如此伟大的军队。除非我们迅速攻击,否则,我们会留下永恒的耻辱,我们进攻反击的时间推迟的越久越长,那么,我们的耻辱也就越大。”“注释26”

  这样,医院骑士团的首领与巴尔德温·德卡龙(Baldwin de Carron)骑士带头冲出队列,从而引发了再也无法忍受的骑士们的集体行动——反击萨拉森人。由于理查的迅速果断,从而避免了灾难,取得了重大胜利。但是,如果按照理查的原有计划,土耳其人将会整体被分割消灭掉。

  尽管与同时代的其他十字军军队相比,骑士团军纪严明,但是仍有许多违反纪律的事情,这不仅涉及到医院骑士团,而且也涉及到圣殿骑士团,就是因为他们同世俗骑士一样不能克服抑制住骑士最基本的价值观念——对荣誉的顶礼膜拜。英勇荣誉的观念,很难在战斗的人中失去其影响。骑士对英勇和荣誉的渴望,不仅表现在骑士们屡次违反军事纪律的事例上,而且在战斗的誓言中也得到进一步的揭示。

  在中世纪社会,人们之间的相互约束和制约,很大程度上是依靠着誓言来维系。无论是封建的分封关系的建立,还是敌我双方之间协议的达成,或者是进行联盟或者是个人之间的承诺,都是要通过誓言的约制力来进行的。违背誓言是被视为一种背信弃义的背叛行为,是要受到人们蔑视的。因而,骑士们在战前或在战争期间,进行宣誓,不仅展现了对英勇的追崇,而且能够起到自我激励的作用。当骑士们在战场上感到恐惧时,他们可能会一想到他们所发的誓言,就鼓起勇气与信心,振作起来。

  在英法百年战争期间,英法的骑士贵族都曾以誓言来激发和表现自我的英勇。1339年,在进攻法国的前夕,英国骑士沃尔特·曼尼(Walter Manny)在贵族和太太面前,发誓要带领他的骑士们第一个进入法国,直逼莫尔塔内(Mortaigne),攻城略地,建功立业。“注释27”同样,英国的索尔兹伯里伯爵则要求他的妻子,蒙上他的一只眼睛,并发誓:“万能的上帝,我发誓我将直捣法国,在那里点燃战争之火,否则,我的这只眼睛将永远不睁开。”“注释28”不仅英国的骑士以誓言激励自我英勇的举动,而且法国的骑士在这方面也是毫不逊色的。14世纪,法国的星骑士团的成员曾发誓,除非在他们前面的四个人,被杀死或被俘虏,否则他们决不会先逃跑的。“注释29”骑士们发布这些誓言,决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也决不是对自我的炫耀和吹嘘,最终他们都会实现自己的诺言。

  在《纪尧姆之歌》(Chanson de Guillaume)中,威廉对濒死的侄儿维维安(Vivien)说:“除了你成为骑士的时间比较短外,你对尊贵的上帝发过誓,你不会在战场上逃跑,你将不会违背对上帝的诺言。”“注释30”从这可以看出,正是由于誓言的作用,促使威廉的侄儿在战场上英勇奋战,决不逃跑,从而受了致命的伤,也实现了自己的誓言。

  誓言有助于培养骑士的勇气与胆量,它可以在战斗中激励英勇,以免由于无法实现自夸而遭受耻辱。1191年,在十字军进攻阿克(Acre)时,英国骑士阿伯里克·克莱门茨(Alberic Clements)发誓要么在当天晚上攻进阿克,要么就战死。“注释31”正像他所发的誓言那样,他在攻城时,战死。同样,1388年,在苏格兰人和英国人在奥特本(Otterbourne)进行的战斗中,英国骑士托马斯·费尔顿(Thomas Felton)曾在战前发誓要在战场上成为最勇敢的斗士,而且决不投降或逃跑。“注释32”为此,当苏格兰骑士们见他是那么英勇,值得赞扬和信赖,劝他投降时,他拒绝,最终没有违背自己的诺言而英勇地拥抱了死亡。

  誓言的承诺既然是骑士们为了摘得荣誉的桂冠而自我激励的一种方式,那么,对这种英勇行为的表彰奖励也是必然的,这正是骑士们孜孜以求的最终目的。奖励的方式是多种的,勋章和徽章的赠与、等级的提升、骑士称号的授予,等等。在中世纪,族徽一般是一个家族的权力和地位的标志,也只能供本家族的人使用,外人是无权使用的,因而,高贵有名望的贵族或国王将自己的族徽的图案赠与英勇的骑士就成为一种非常荣耀的奖励方式。1347年,拜占廷皇帝约翰(John Can-tacuzene),特许约翰·布鲁迪(John Bruidy)等人,在他们武器上镌刻上皇徽图案——鹰,以奖励他们在抗击萨拉森人中的英勇功绩。“注释33”这种对军事功绩的奖励不仅是个体的荣誉,而且也是家族和后裔的荣耀,它使后代沐浴于他的辉煌之中,并通过此,证明了他的英勇与他们出身的高贵。

  族徽的赠与是一种奖励的方式,骑士等级地位的提升也是对英勇的奖励。1366年在纳贾拉(Najarra)战斗前夕,约翰·钱多斯(John Chandos)走到英国爱德华三世面前,说:“我的贵族,这是我的旗,我把它赠送给你,这样我可以以你所喜欢的方式展开它。感谢上帝,现在,我有了足够的土地维持我所应有的等级。”爱德华三世将旗子的尾巴砍掉,形成正方形,并把它交还给约翰,说:“约翰,我把旗还给你。上帝给你力量与荣耀去保留它。”“注释34”旗子的形状是等级的标志,三角旗子是赠给候补骑士的,而砍掉三角,形成方形旗子是正式晋升为骑士的标志。

  骑士称号的授予是对在战场上英勇表现的另一种奖励方式。奖励本身是对英勇行为的肯定和赞扬,同时也是对英勇行为的激励。在战斗前夕或进攻前进行封授骑士,虽然是一种奖赏,但是更主要是作为一种鼓舞勇气与士气的手段。1385年,在阿尔茹巴罗塔(Aljubarota)战役前,葡萄牙国王就举行了骑士授封仪式,并告诫新封的骑士们:“先生们,骑士是高贵的、崇高的,作为骑士不应该因懦弱胆怯而辱没自己的称号;作为一名骑士,当他戴上头盔时,应该像狮子一样大胆勇猛。今天,你们打头阵,冲锋在前,显示你们的胆量勇气与英勇,获取你们的荣誉!”“注释35”

  如果说战前举行骑士授封仪式是为了激励英勇,那么,战后的骑士授封仪式则是实实在在的对既成事实的英勇行为的认定和表彰。在卡斯提国王的一封信中,就记述了对英勇无畏的赞扬:“我,卡斯提国王向所有的诸侯、骑士以及随从,还有在军队任职的兄弟们、所有其他人保证,让·德勒布雷维耶特(Jean de Rebreviettes)是贵族,勃艮第公爵的仆人,来到西班牙就是为了同我们的敌人战斗。在1456年进攻西梅纳(Ximena)城时,他第一个冲上城墙,与萨拉森人展开了肉搏战。后来我派人叫他时,他手里拿着剑,全身上下都是血。见此情景,我不由抽出剑,当即授予他为骑士。”“注释36”在西班牙,没有人比让·德勒布雷维耶特更为荣耀地能够被国王亲自封为骑士的了。

  被誉为黑王子的英国国王爱德华三世在坎特伯雷(Canterbury)大教堂墓的雕像

  对英勇的奖励不仅来自自己的贵族与国王,而且也来自对战争对手的折服与钦佩。1348年,在加莱的战斗中,勇猛的法国骑士厄斯塔兹·德里博蒙(Eustace de Ribeaumont)将英国国王爱德华三世两次击倒,为此,爱德华三世对被俘虏的厄斯塔兹说:“我赠给你这珍珠花冠,因为你是这天最好的战士,没有人超过你,我恳求你为了我的爱,戴上它。”“注释37”对英勇的注目和敬仰,是不分敌我的,它是骑士们所共享的情感和价值观。尽管在1356年的普瓦捷战役中,法国国王约翰二世(1350—1364)被击败,但是爱德华三世对被俘的法国国王约翰二世在战斗中所表现出的英勇不得不由衷表示赞叹:“在普瓦捷,我和我的所有人都一致认为,在这次战斗中没有人比你战斗得更好的了,你是最勇敢的骑士。虽然你被击败了,但是你依然是当之无愧享有荣誉。”“注释38”

  这种对战争对手英勇的钦佩是深受中世纪时代人们对英勇品质追求的价值观的影响。这种价值观并非独自表现在被称为骑士之花的英国国王爱德华三世身上,同样也为法国国王和法国的骑士所分享。尽管英法百年战争期间,英法两国一直是处在敌对状态,英国国王爱德华三世在一生中曾多次击败法国军队,给法国造成了巨大的损失,但是1376年,当英国国王爱德华三世去世时,法国国王查理五世(1364—1380)得知这一消息时,并没有表现出庆幸和幸灾乐祸,而是由衷地为失掉一位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表示惋惜,并带领法国大贵族骑士们在巴黎王宫的教堂里,悼念缅怀殒逝的爱德华三世,赞扬爱德华三世的一生是最英勇的、最荣耀的。“注释39”

  中世纪社会对英勇的奖励,不仅仅是单纯的荣誉奖赏,而且也包含着物质的奖励。1350年,在普瓦捷战役后,爱德华三世给表现最为勇敢的骑士詹姆斯·奥德里(James Audley)予以奖励,使詹姆斯成为他的骑士,获得了每年500马克(Marcs)的薪俸。“注释40”中世纪社会骑士们对英勇和荣誉的追求,表现了不同的目的,对于大贵族来讲,追求荣誉是为了获得更多的骑士效忠于他,而对于一般的骑士来讲,荣誉意味着土地庄园等物质奖励,越多的荣誉等于更多的价值,获得更多的奖赏。

  对英勇的奖赏是对既在的英勇的肯定和赞扬,而这种肯定和赞扬是会产生激励和榜样以及模仿的效应,激起更多的人向往追逐英勇,同时奖赏本身也是渗透着对中世纪贵族社会的价值取向的宣扬。既然英勇在中世纪贵族社会价值取向中占据主导地位,那么,必然存在着对与这种价值取向相背离的懦弱行为的否定,对胆怯懦弱的惩罚就意味着对英勇的肯定赞扬。对懦弱的惩罚,大则处死,小则丧失其地位以及勋章。在15世纪的西班牙的马托雷尔和加尔巴合著的《骑士蒂朗》中,就记述了英国兄弟骑士团章程的第四款是如何对在战场上表现懦弱之人的惩罚:“战斗中的骑士,无论在海上或者陆地,不得看见敌人众多而逃遁。如果有撤退之必要,必须面对敌人而后退撤。如果转身而逃,则堕入怯懦和违誓之重罪,将逐出兄弟骑士团,并受到骑士道规矩之惩罚。其法为刻制木人一具,手足齐备,顶其盔,披其甲,上书其名,遍示众人,以为羞辱。”“注释41”骑士约翰·法斯托尔夫(John Fastolf)被开除出嘉德勋章骑士团,因为他在帕泰(Patay)战场上,表现得懦弱。塞涅·德蒙塔古(Seigneur de Montagu)被从金羊毛骑士团中驱逐,则是因为他在他的贵族安东(Anthon)死后,逃走。“注释42”

  背叛属于十恶不赦之罪,将会受到严厉的羞辱仪式的惩罚,即当众将其所有盔甲剥掉。拉尔夫·格雷(Ralph Grey)由于参加了反爱德华四世的叛乱,被带到宫廷,接受羞辱的仪式:“拉尔夫·格雷,国王认为你已不配拥有马刺,厨师用刀从他的后脚跟割掉他的马刺。拉尔夫·格雷,国王认为你已不配拥有盔甲,司纹官与国王的士兵上前撕下他的全部盔甲,缴械下所有武器,按照法律接受死亡。”“注释43”由于国王考虑到他祖先的功绩,而饶恕他,但对他进行降级处罚。

  在中世纪,骑士贵族在战争中的行为表现除了受荣誉观的制约外,与荣誉观相对立的羞辱或耻辱感,在战争中对骑士贵族的行为举止也是同样具有极其强有力的约束力。耻辱不仅意味着受到人们的唾弃与谴责,失去声誉,辱没自己以及家族和后裔,同时意味着在社会中失去生存的基础。中世纪是一个契约的社会,骑士贵族之间关系的维系就在于荣誉和耻辱伦理力量的影响和作用。在某种程度上,忠诚与背叛、守信与失信、慷慨与吝啬、英勇与懦弱、战死与逃跑的抉择,并不是首先通过荣誉而是通过与荣誉相对立的耻辱的这座天平来衡量。骑士贵族的举手投足,无论怎样都会最先考虑到“耻辱”问题。对骑士而言,“宁死不要被称为懦夫”,“不英勇的人不配拥有封地采邑”。“注释44”采邑封地的授予是对英勇行为的一种奖赏,而且对采邑封地的占有,是需要不断地在战争中的英勇行为来证实的。英勇不仅是作为骑士的基本要求和应有的美德,而且也是中世纪社会生存的准则。英勇是人们景仰的荣耀,懦弱是耻辱的,耻辱是在战争中骑士们抗拒战胜内心恐惧与胆怯,鼓起勇气的精神道德支柱。

  在《贝奥武甫》中,当贝奥武甫同毒龙决战,处在绝望无力时,威拉夫以“耻辱”激励他,大吼数声:假若你退却,“从此,断绝你们的黄金和宝剑,一切赐礼,家园的享受和欢娱。你们每一个族人都将被剥夺地权,四处流浪,一俟天下王公听说你们临阵逃脱,无耻的行事。堂堂须眉,偷生何如一死!”“注释45”

  同样,在《罗兰之歌》中,在交战前,罗兰鼓励骑士们都应当英勇,“不要让别人把我们讥笑,……不能让人们说我们表现不好。”“注释46”正是因为惧怕耻辱,促使罗兰在遭到数倍摩尔人的埋伏包围时,拒绝向查理吹号求救。当奥利维第一次让罗兰吹号角向查理求助时,罗兰首先考虑到的是自己的名声,“我将被认为愚蠢,在可爱的法兰西,我将丧失声名;我宁愿拿杜伦达痛杀一阵,让剑上的血染满金柄”。当奥利维第二次恳请罗兰吹号向查理求援时,罗兰则进一步想到了自己家族和法兰西的荣誉,“那可不行,不能让人责备我的亲人,不能让可爱的法兰西蒙受恶名;我只能拿杜伦达奋战”。“注释47”正是由于这种极度的荣誉感和对耻辱的极度恐惧,促使罗兰宁愿战死,也不让自己和家族以及法兰西的名声受到玷污,背上耻辱的恶名。

  对耻辱的恐惧,不仅展现在史诗中,而且也显露在第七次十字军东征中。1250年,在曼苏拉(Mansourah),茹安维尔与同伴被数倍的土耳其人包围在一座破房子里。尽管他们都受了重伤,但是他们进行了顽强的抗击。他们当中一个叫埃韦拉德·西韦雷(Everard of Siverey)的人,鼻子被砍掉,他对茹安维尔(Joinvile)说:“亲爱的贵族,如果你认为我与我的后裔不会为此招致责备斥责的话,我将去寻求援助。”茹安维尔回答说:“亲爱的,如果你寻求援助拯救我们的生命,那么你就是为你自己获取了巨大的荣誉,因为你处在巨大的危险之中。”埃韦拉德又询问了在场的其他骑士,回答是同样的。“注释48”埃韦拉德之所以再三征询同伴的意见,因为他惧怕离开同伴去寻求援助,被视为抛弃同伴的耻辱的逃跑行为。在得到同伴一致认为他的行为具有更大的危险,值得赞扬时,他才冲破包围,叫来了援助,解救了茹安维尔他们。

  骑士们在战斗中所感受到的恐惧与怀有的期望,以及惧怕被称为懦夫的心理作用,对他们的立场与所作所为,都产生了巨大的作用与影响。在遭受敌人埋伏打击时,罗兰对耻辱的惧怕阻止了他向查理吹号寻求援助,从而进行了一场几乎是自杀性的决战。军事实用主义经常要求明智的暂时性的战略撤退,为此,圣殿骑士团规定:在战场上,如果基督旗子不再飘扬,那么,允许骑士团兄弟们不受谴责地撤离战场。但是,面对着敌人撤离,是要冒着招致耻辱懦夫恶名的风险,正是因为如此,当中世纪的骑士贵族们面临着死与耻辱的选择时,他们依然选择了死亡。这一选择在骑士贵族看来,是英勇的举动,是值得赞扬的,而在中世纪的民谣中,骑士的这种大无畏拥抱危险和死亡的行为则被视为荒唐可笑的愚蠢的,根本不值得赞誉。如果不理解耻辱观念在骑士贵族社会中的影响和作用,那么,骑士贵族们为避免耻辱捍卫荣誉的行为,自然是被视为荒诞的、无理智的。其实,骑士贵族们并非愚蠢丧失理智的,他们十分清楚他们的处境,但是他们宁愿“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维护自己以及家族的荣誉。在林肯战斗之前,在战事会议上,英国年老的贵族劝诫斯蒂芬(Stephen)退守城市,然后利用时间召集军队,然而这一策略会被年轻人嘲笑为“惧怕战争的小男孩”。由于清楚意识到自己的荣誉,不愿自己的荣誉受到“逃跑耻辱”的玷污,以致使他不顾不利的形势而迎战。“注释49”对于斯蒂芬来讲,令人恼怒的情况,是他所面临的形势恰好同他的父亲曾所处的情况一样。他父亲在安条克(Antioch)战斗中逃跑。因而,他若理智地拒绝迎战,那么,他就会成为与他父亲一样的儿子,而不是征服者威廉的子孙,因此,毫不奇怪,他不顾一切地英勇地迎战而不是明智地退守城市。

  同样,在1215年,被派遣去占领罗彻斯特(Rochester)城堡的骑士们,发现该城堡根本无法驻扎防守时,许多人主张放弃该城堡,但是指挥官告诫同伴们,英勇的行为是不允许骑士放弃的,否则那是相当不光彩的耻辱,人们会称我们是“deserter knight”。“注释50”根据军事原则,驻守这样的城堡无异于是一种自杀,但是骑士的耻辱观念是不允许他们明智地放弃的。

  耻辱不仅涉及到一个人和家族的声誉,而且也涉及到一系列实际利益的丧失。耻辱对于一位大贵族或国王来讲,意味着他不值得骑士们为他效忠,而对于骑士来讲,意味着他不值得成为附庸或不值得被雇佣。1253年第七次十字军东征时期,在阿苏尔(Assur)城的战役中,当部下恐惧想逃跑时,茹安维尔说,假若逃跑,他们将永远丧失国王的薪俸。“注释51”对于骑士来讲,在战场上逃跑是最大的耻辱,对此行为的直接的经济上的惩罚是次要的,更主要的是由此所带来的对一个人的荣誉的玷污是无法被挽回的。在1098年,布卢瓦·斯蒂芬伯爵在对耶路撒冷被包围战中,从军营中逃离。为此,他受到不断的斥责呵斥,因为他抛弃了生死奋战的同伴,羞耻地逃跑。尽管斯蒂芬为自己的逃跑行为忏悔,并于1102年重新回到耶路撒冷朝圣,最终战死在拉姆拉(Ramla),但是他仍然没能洗去他的耻辱。“注释52”

  一个人的懦弱不仅给自己带来臭名,而且也影响到祖先与家族的荣誉。在第七次十字军东征的回忆录中,茹安维尔当谈到在战场上许多人因胆怯逃跑时,避免提及他们的名字,“我能够告诉你他们的名字,但是我不能这样做,是因为他们现在都已死了。”“注释53”茹安维尔之所以不能这样做,因为怕这会使耻辱殃及死者的家族和后裔,从而留下永远洗刷不掉的耻辱。羞耻与荣誉一样被看成是可继承的遗产,人们要么为祖先的光荣而快乐,要么,忍受祖先所带来的耻辱。对耻辱的惧怕,不仅说明了骑士对荣誉关注的程度,而且也展示了荣誉在贵族社会价值观中所占的主导地位。

  战争是骑士最基本的职责,是骑士生活的中心,也是骑士借以展现其英勇追逐荣誉的战场。骑士的一生都在战斗,战斗是其生命所在,没有战争,就没有骑士。战争需要骑士,需要骑士以英勇来演绎,同时,战争也培育造就了骑士英勇的品质。作为骑士,其最基本的品质,自然是英勇,不英勇的人是不配做骑士的,不英勇的骑士,也不是真正的骑士。在战争中,骑士们舍生忘死解救同伴或自己的贵族、战前的誓言、违反纪律的冲动、自杀性的军事冒险等等举动,都无不浸透着骑士对英勇的渴望和追求,骑士以生命谱写和赚取英勇的美名。骑士英勇品质的维系和发扬,不是靠强制的法律来贯彻,而是依靠伦理道德的力量,这就是荣誉和耻辱观。骑士们之所以追求英勇,一方面是社会的需要和要求,另一方面很大程度上则是荣誉和耻辱价值观念的作用。

  关于荣誉,教会的观念同绝大多数骑士所拥有的是基本不相同的。中世纪贵族追求的那种荣誉在教士的眼中就是虚荣,但是无论教会如何反对骑士进行战争和追逐世俗的英勇和荣誉,但只能是毫无意义的和徒劳的,战争是骑士的职业和生命,荣誉是骑士美德的核心和灵魂。战争是骑士的生命和荣誉之源,除此外,与战争紧密相关的比武,同样也是骑士生命和荣誉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仅次于战争的骑士们角逐荣誉的“战场”。随着战争的减少,比武成为骑士荣誉生活的基点与支柱。

  “注释1”Matthevo Strickl and,War and Chivalry:The conduct and perception of war in England and Normandy 1066—1217,p98.

  “注释2”Matthevo Strickl and,War and Chivalry:The conduct and perception of war in England and Normandy 1066—1217,p99.

  “注释3”Sidney Painter:French chivalry,p55.

  “注释4”Sidney Painter:French chivalry,p55.

  “注释5”John Froissart,The chronicle of England,France and Spain,p110.

  “注释6”《贝奥武甫》(冯象译),第131页。

  “注释7”马洛礼:《亚瑟王之死》(黄素封译),第529页。

  “注释8”Maurice keen,Chivalry,p80.

  “注释9”约翰·赫伊津哈:《中世纪的衰落》(刘军等译),第65页。

  “注释10”Matthevo Strickl and,War and Chivalry:The conduct and perception of war in England and Normandy 1066—1217,p98.

  “注释11”Barbara W。Tuchman,A distant mirror:The calamitous 14th century,p63.

  “注释12”Villehardouin and Joinville,Memoirs of the Crusades,p276.

  “注释13”Seward Desmond,The Hundred Years War,p66.

  “注释14”《西班牙诗选》(张清瑶译),重庆出版社1991年,第58页。

  “注释15”Robert Playne,The dream and The tomb:A history of the Crusades,p245.

  “注释16”Villehardouin and Joinville,Memoirs of the Crusades,p39.

  “注释17”Matthevo Strickl and,War and Chivalry:The conduct and perception of war in England and Normandy 1066—1217,p102.

  “注释18”Anglo-Saxon chronicle,p160.

  “注释19”Robert Playne,The dream and The tomb:A history of the Crusades,p250.

  “注释20”Villehardouin and Joinville,Memoirs of the Crusades,pp135—138.

  “注释21”Matthevo Strickl and,War and Chivalry:The conduct and perception of war in England and Normandy 1066—1217,p106.

  “注释22”Hopkins Andrea,Knights,p70.

  “注释23”John Froissart,The chronicles of England,France and Spain,p57.

  “注释24”Matthevo Strickl and,War and chivalry:The conduct and perception of war in England and Normandy 1066—1217,p113.

  “注释25”Seward Desmond,The hundred Years War,p64.

  “注释26”Matthevo Strickl and,War and Chivalry:The conduct and perception of war in England and Normandy 1066—1217,p116.

  “注释27”John Froissart,The chronicles of England,France and Spain,p21.

  “注释28”Hopkins Andrea,Knights,p170.

  “注释29”Matthevo Strickl and,War and Chivalry:The conduct and Perception of war in England and Normandy 1066—1217,p111见注释70.

  “注释30”Matthevo Strickl and,War and Chivalry:The conduct and perception of war in England and Normandy 1066—1217,p110.

  “注释31”Robert Payne,The dream and The tomb:A history of the Crusades,p234.

  “注释32”John Froissart,The chronicles of England,France and Spain,p452.

  “注释33”Maurice keen,Chivalry,p166.

  “注释34”John Froissart,The chronicles of England,France and Spain,p107.

  “注释35”John Froissart,The chronicles of England,France and Spain,p320.

  “注释36”Maurice keen,Chivalry,p167.

  “注释37”John Froissart,The chronicles of England,France and Spain,p53.

  “注释38”Seward Desmond,The Hundred Years War,p94.

  “注释39”John Froissart,The chronicles of England,France and Spain,p147.

  “注释40”John Froissart,The chronicles of England,France and Spain,p67.

  “注释41”马托雷尔、加尔巴:《骑士蒂朗》(王央乐译),第164页。

  “注释42”Maurice keen,Chivalry,p175

  “注释43”Maurice keen,Chivalry,p176.

  “注释44”Matthevo Strickl and,War and Chivalry:The conduct and perception of war in England and Normandy 1066—1217,p117.

  “注释45”《贝奥武甫》(冯象译),第149页。

  “注释46”《罗兰之歌》(杨宪益译),第56页。

  “注释47”《罗兰之歌》(杨宪益译),第58页。

  “注释48”Villehardouin and Joinville,Memoirs of the Crusades,p191.

  “注释49”Matthevo Strickl and,War and Chivalry:The conduct and perception of war in England and Normandy 1066—1217,p107.

  “注释50”Matthevo Strickl and,War and Chivalry:The conduct and perception of war in England and Normandy 1066—1217,p120.

  “注释51”Villehardouin and Joinville,Memoirs of the Crusades,p280.

  “注释52”Matthevo Strickl and,War and Chivalry:The conduct and perception of war in England and Normandy 1066—1217,p122.

  “注释53”Villehardouin and Joinville,Memoirs of the Crusades,p1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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